五十七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洛水流过阳虚山、页山、元扈山、望沟和鹿鸣谷,这一带相传是仓颉造字地,但没有任何遗迹。两岸岔壑崖砭,路瘦田薄,稀稀拉拉的村寨,有大到千户的,也有小到三家五家。山民出入,不论冬夏,头上多缠布巾,带了竹笼,有东西装东西背着,没有东西空笼还背着。他们或许就不知道仓颉,或许有知道的,也就觉得那只是传说,与自己无关,好比空气是多么重要,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但没有生病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他们世世代代在田地劳作,土里有什么颜色,豆子也有什么颜色,身上流多少汗珠,麦子也有多少颗粒。生命变成了日子,日子里他们就知道了天是有晴有阴,忽冷忽热。知道了黑夜里看不清东西,太阳也不能直视。知道了月亮里的暗斑那是吴刚在砍桂树,砍一斧子,树又长合,吴刚总是砍不断桂树。知道了星星数不清的,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于是,要么喝酒,常常是闭门轰饮,不醉倒几个,席不得散。要么聚堆儿,哭呀笑呀,争吵、咒骂、呻吟、叹息、说是非,众声喧哗,如黄昏荨麻地里的麻花,如夏天的白雨经过了沙滩,只有启山上的大钟一响,才得以消失。

这钟声是由启山上的仓颉书院响起的。

启山在群山众峰间并不高,但它是土山,浑圆如馒头,山顶上一片若木树林,一年四季红叶不落。书院就在树林子里,虽然建校仅十年历史,师生已超过五千。钟在上课或下课时敲动,声闻于天,提醒了一个一个村寨人的耳朵,他们这才意识到启山上有学院,书院是以仓颉命名的,自己的孩子就是在那里求学。

这些学生,当然没有像仓颉那样长着四个眼睛,而每一个却如从父母的蛹里出来的蝶或蝉,是秦岭的精灵。想象不来仓颉造字时如何“天雨粟,鬼夜哭”,可学生们在仓颉创造的文字里,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犹有所待。

这其中有个叫立水的,家住在元扈山上,父亲是瞎子,母亲是哑巴,他却生得棱角崭然,平和沉静,时常冥想。学习三年,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求知的欲望如同筷子,见什么饭菜都要品尝。待到也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头顶上时不时飕飕有凉气,如同烟囱冒烟,又如同门缝里钻风。他似乎理解了这个世界永远在变化着,人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似乎理解了流动中必定有的东西,大河流过,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风是空气的不平衡。似乎理解了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似乎理解了无法分割水和火焰。似乎明白了上天无言,百鬼狰狞。似乎理解了与神的沟通联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风格。似乎理解了现实往往是一堆生命的垃圾。似乎理解了未来的日子里,人类和非人类同居。似乎理解了秦岭的庞大、雍容,过去是秦岭,现在是秦岭,将来还是秦岭。似乎理解了父亲的瞎、母亲的哑再也无药可医。

立水的脑子里像煮沸的滚水,咕咕嘟嘟,那些时宜或不时宜的全都冒泡和蒸发热气,有了各种色彩、各种声音、无数的翅膀。一切都在似乎着似乎着,在他后来热衷起了写文章,自信而又刻苦地要在仓颉创造的文字中写出最好的句子,但一次又一次地于大钟响过的寂静里,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他于是坐在秦岭的启山上,望着远远近近如海涛一样的秦岭,成了一棵若木、一块石头,直到大钟再来一次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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