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某年的春季,鸡肠沟一位贫农被杀。村人发现时满屋鸡毛,尸无首级,只好在脖颈倒插了葫芦,炭画眉眼,哀而葬去。

十八年后,山下尤家庄有后生十五岁,极尽顽皮,惹是生非,人骂之“野种”。后生挨骂倒不介意,其母却以为受欺,欲与村人厮斗。此户三代单传,传至四代,仅存一女,招纳了女婿上门,虽生下后生维系了门宗,终是根基不纯,最忌被人揭短。丈夫竭力劝慰,一场事故,善罢甘休。也从此,村人念及这上门婿忠厚,再不下眼作践。上门婿善木工,制器坚美绝伦,箍木盆木桶日晒七天风吹七夜盛水不漏,故常被村人请去做工。做工从不收费,饭食也不挑拣,只是合卯安楔时需鸡血蘸粘,最多有一碟鸡肉就是。

木匠唯有一癖好,珍视一只木箱,每出外做工,随身携带,无事在家,箱存炕角。平日寡言少语,表情愁苦,便要独自一人开箱取一物件静观,然后面部活泛,衔一颗烟于暖和和的阳坡上仰躺了坦然。箱中的物件并不是奇珍异宝,而是分开两半的头壳模型。后半是头的后脑壳,前半则是典型的面具。面具刻作十分精致,老人面状,长眼、撮嘴、冲天短鼻,额皮唇上纵横皱纹。后生的娘一见面具就要说是自己的丈夫刻的,木匠却否认。不是你刻的谁能有这等手艺?瞧瞧这是木质吗?是垢甲做的。妇道人拿在手里端详,果然是垢甲做的。垢甲竟能做面具,垢甲简直和土漆一样了!问哪儿能弄到这么多垢甲,做面具好是好,却肮脏死人了!扬手就要撂出门去。木匠却赶忙夺了,安放箱中,且加了铁锁,一脸严肃,再不示外人看。

后生长至十七,依然不肯安生。四月初八太白山祭祖师爷,村中照例要往山上送“纸货”,做了许多山水、人物、楼阁的纸扎,又皮鼓铜锣中出动千姿万态的高跷、芯子。更有戏谑之徒扮各类丑角,或灶灰抹脸,或男着女装,或以草绳绕头作辫,或股后夹扫帚为尾,呼呼隆隆往山上三十里远的庵中涌去。木匠家的后生不甘落后,回家扭开父亲木箱上的锁,取了那半个头壳的面具覆在脸上,挤入队列。到了山上,庵前庵后放满了别的村舍送的“纸货”,不乏亦有各种竹马、社虎在演动,进香的和瞧热闹的更是人多如蚁。这后生戴面具舞蹈,一个小儿身却有老头脸,人群叫好,后生愈发得意忘形。恰鸡肠沟有人也来进香,忽见一人酷像当年被杀的老贫农,遂上前一把抱住叫说我爷你怎的活着?后生取下面具说爷我就没死!那人方知不是被害的贫农,却一口认定这面具是二十年前被杀的贫农的头脸。于是后生被扭到山下公安局。木匠遂也被传来,稍一问,木匠供认贫农是他所杀,但强调他并未要了贫农老头的命。

那天夜里我安木楔没鸡血,便去他家偷鸡,鸡已经抓到手了,被他发现。我放下鸡就走,他拉住我说要把贼交给公社去斗争,要叫人人知道我是贼,以后娶妻生子,也要让人知道妻是贼妻子是贼子,叫我永远揭不下贼皮。我说你这么狠,不给我一条活人路吗?他说贫农对你这富农成分的儿子就要狠,水不容火,天不共戴。我想他是铁了心,我也只有咬咬牙,杀人灭口。一斧子砍在他头上,头立即断了,又裂成两半。用衣服包了头逃,一路上真后悔,无论如何我也不该杀了他的头啊!我坐下来,决意要给那颗头忏悔,然后自杀谢罪,可解开衣包看时,那竟不是他的头。阿弥陀佛,亏他长年不洗头不洗脸结了一层垢甲,我砍来的是垢甲壳。我没罪的,我把他的垢甲壳砍了还他一个白净的头脸,所以我没有去自首投案,所以我活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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