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过了馒头疙瘩峁,漫走七里坪,然后是两岔沟口穿越黑松林,丈夫挑着货郎担儿走了。走了,给妇人留一身好力气,每日便消耗在砍柴、揽羊,吆牛耕耘挂在坡上的片田上。

货担儿装满着针头线脑,胭脂头油,颤悠,颤悠,颤颤悠悠;一走十天,一走一月。转回来了,天就起浓雾,浓得化不开。夜里不点灯,宽阔的土炕上,短小精悍的丈夫在她身上做杂技,像个小猴猴。她求他不要再出去,日子已经滋润,她受不得黑着的夜,她听见猪圈里猪在饿得哼哼。他说也让我守一头猪吗?丈夫便又出门走。丈夫一走,天就放晴,炸着白太阳。

又是一次丈夫回来,浓雾弥漫了天地,三步外什么也看不见,呼吸喉咙里发呛。雾直罩了七天七夜,丈夫出门上路了,雾倏忽散去,妇人第三天里突然头发乌黑起来,而且十分软,十分长,像泻出黑色瀑布。她每日早上只得站在高凳子上来梳理。因为梳理常常耽误了时光,等赶牛到了山上,太阳也快旋到中天了。她用剪刀把长发剪下,第二天却又长起来。扎条辫子垂到背后吧,林中采菌子又被树杈缠挂个不休。她只得从后领装在衣服里,再系在裤带上,恨她长了尾巴。

丈夫回来了,补充了货品又出门上路。妇人觉得越来越吃得少,以为害了病。却并不觉哪儿疼,而腰一天天细起来,细如蜂腰。腰一细胸部也前鼓,屁股也后撅,走路直打晃,已经不能从山上背负一百四十斤的柴捆了。天哪,我还能生养出娃娃吗?

丈夫在九月份又出动了。妇人的脸开始脱皮。一层一层脱。照镜子,当然没有了雀斑,白如粉团,却见太阳就疼。眼见着地里的荒草锈了庄稼,但她一去太阳光下锄薅,脸便疼,针扎的疼。

丈夫一次次回来,一次次又出去,每去一趟,妇人的身子就要出现一次奇变。她的腿开始修长。她的牙齿小白如米。脖颈滚圆。肩头斜削。末了,一双脚迅速缩小,旧鞋成了船儿似的无法再穿,无论如何不能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地劳作了。妇人变得什么也干不成,她痛苦得在家里哭,哭自己是个废人了,要成为丈夫的拖累了,他原本不亲热我,往后又会怎样嫌弃呢?

妇人终在一天上吊自尽。

丈夫回来了,照例天生大雾。雾涌满了门道,妇人美丽绝伦地立于门框中。丈夫跑近去,雾遂淡化,看见了洞开的门框里妇人双脚悬地,一条绳索拴在框梁。丈夫号啕大叫,恨自己生无艳福,潸然泪下。泪下流湿了脸面,同时衣服也全然湿淋。将衣服脱去,前心后背竟露出十三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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