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祖

秦岭记  作者:贾平凹

山北矻子坪的村里,一老翁高寿八十九岁,村人皆呼作爷。爷鸡皮鹤首,记不清近事能记清远事,爱吃硬的又咬不动硬的,一心欲尿得远却常常就淋在鞋上。因为年事高迈,村人尊敬,因为受敬,则敬而远之,爷活得寂寞无聊,兀自将唯独的一颗门牙包镶的金质牙壳取下来,装上去,又复取下。

过罢十年,算起来爷是九十九岁。一茬人已老而死去,活上来的又一茬人却见爷头发由白转灰,除那颗门牙外又有槽牙。再过罢十年,一茬人再皆死去,另一茬活上来的人见爷头发由灰为黑,门牙齐整。如果不是镶有金牙,谁也不认为他是那个爷的。不能算作爷,村人即呼他伯。又过十年,又是一茬人见他脸色红润,叫他是叔。又又十年,又又又十年,八十年后,他同一帮顽童在村中爬高上低,闹得鸡犬不宁。一个秋天,太白山下阴雨,直下了三个月。一切无所事事,孩子们便在一起赌钱。正赌着,村口有人喊:公家抓赌来了!孩子们赌得真,没有了耳朵,只有凸出的眼泡。他已经输尽了,同伴欲开除他的赌资,他指着口里的那枚金牙,这不顶钱吗?执意再赌。抓赌人到了身边,孩子们才发觉,一哄散去。他又输了一顽童,顽童要金牙。他赖着不给,再赌一次,三求二赢。顽童说没牌了怎个赌?划拳赌。抓赌人在后边追,他们在前边跑,口里叫着拳数。抓赌人追不上不追了,他却还是又输一次。输了仍不给金牙。两人就绕着一座房子兜圈子。忽听房子里有妇人在呻吟,有老妪将一个男人推出门,说生娃不疼啥时疼。他忽地蹿上那家后窗台,不见了。追他的顽童撵过墙角不见人。瞧瞧树,树上卧只鸟儿。掀掀碌碡,碌碡下一丛黄芽儿草。猛地转过身,身后也没有。顽童呆若木鸡。恰屋里又扑地有响,产妇呻吟声止,老妪喊生下了生下了。这顽童骂过一句,烦恼忘却,便爬后窗去瞧稀奇。土炕上血水汪汪,浸一个婴儿,那婴儿却不哭。老妪说怎个不哭,用针扎人中,仍不哭。用手捏嘴,嘴张开了,掉出一枚金牙壳,哭声也哇地出来了。

多少年后。

这个村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村祖还在活着,却谁也不认识。自此他们没有了辈分。人人相见,各生畏惧,真说不得面前的这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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