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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秋园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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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恰逢干旱,两三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火球似的高悬在天,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那热力仿佛随时可以点燃大地。山丘几乎要冒烟。水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农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仁受无钱寄回,只有信还照常来。秋园坐在床沿看信,边看边流泪。随后,她起身去开床头那只樟木箱子的锁,从里面翻出装钱的皮夹子。这夹子还是从南京带来的——深棕色皮面柔软光滑,开口处是两个闪闪发光的金属小球,一按便打开,再按又合上;里面还有个小皮夹子,用更小的两个金属球作为开关;小皮夹子两边还分布着几个夹层。秋园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让两个小女儿玩玩这稀罕的物什。 皮夹子里只剩下四块银元和为数不多的纸币。秋园把它们数了又数,叹口气,又把皮夹放回箱底,重新锁上箱子。 秋园领着子恒、之骅和夕莹三兄妹生活,每日都有四张嘴要填。子恒考取了湘阴一中,暑假一过就要开学了,到时也需要钱。皮夹子里的四块银元是四口人的命根子。 一天上午,家里来了四个穿长袍的绅士模样的人。他们坐定后,秋园泡了芝麻豆子茶、递了烟,心里却好生纳闷,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寒暄几句过后,其中一人开口道: “我们四个人是代表花圃祠的父老乡亲来请梁先生去教书的,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去?” 秋园先是愣了一下,生怕自己听错了,然后连忙坐到他们旁边,客气地说: “承蒙各位先生厚爱,只是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怕误人子弟啊。” 其中一位着青色马褂、玄色长袍的先生说:“梁先生就不要推辞了,我们知道您在大地方读过师范,学问是不用说的。这次我们是专程来请,还望梁先生肯帮忙。” 秋园心中激动不已,面上依旧平静:“既然这样,我答应你们四位就是。四位跑了十几里路来请我,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就在这里吃餐便饭吧。” 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说:“还是不麻烦梁先生了,我们随便到哪里吃点东西就是了。” 秋园说:“这就太见外了,以后我们要经常打交道的。初次见面,一起吃餐饭是应该的。” 四人对望了一眼,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就在梁先生这里吃饭。事情办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其中一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纸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兹聘请梁秋园先生为花屋小学先生,每学年稻谷二十担。” 这四人负责管理花圃祠村的小学,学校里人员聘请、收入支出都归他们管。学校有自己的田,也由这四位经营。 秋园飞快地跑进睡房,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块银元,又飞快地出了门。 那餐中饭很丰盛,有红辣椒炒肉片、红烧油豆腐、清蒸河鱼,还有瓶烧酒。秋园和这四个男人边吃边聊,他们告诉秋园,小学只有一个班,但包括四个年级,先生只有一个,还是比较辛苦的。 秋园喝了几口烧酒,脸上红扑扑的。她说:“我会尽力当好这个先生的,以后遇到了困难,还望各位多帮助。” 他们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们,这一点请梁先生放心好了。快开学了,还请梁先生早些准备。三天后,我们派人来接您。” 秋园说:“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两三口皮箱,加上被子铺盖,随时都可以走。开学前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到一个陌生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既然答应了你们,我还是早点过去为好。” 四人中的一位说:“梁先生讲得对,迟早都要搬过去,那我们就后天来接,给您一天时间准备。您看轿子是来一顶还是两顶?再来两部土车子推行李。” 秋园说:“轿子来一顶就够了。我儿子下半年就是中学生了,十几里路他可以走。” 酒足饭饱之后,四个人欢欢喜喜地告辞了。 秋园站在门口目送,等客人走远便返身进了屋。她一把揽过之骅和夕莹,激动地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如今不愁生活没有着落了。我要尽快搬过去,就是怕夜长梦多,总觉得这好事来得太突然了。” 动身去花屋小学的那天,秋园穿着件深蓝底洒白蝴蝶的布旗袍,脚穿带襻的圆口平底黑布鞋,梳了个清清爽爽的发髻。乡下的太阳没有晒黑她,皮色还是那么白净。 秋园揽着之骅和夕莹坐在轿子里,前面是两部独轮车推着行李。独轮车一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子恒一蹦一跳地跟在一旁欢快地走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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