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作者:杨本芬

一九四八年中秋,白日里,学生放假,整个学校寂静无声,大门紧关着。

之骅对妹妹夕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来吃月饼,吃完月饼就去接爸爸。”

秋园给姐妹俩拿来两个月饼。从集市上买的散装月饼总共四块:之骅一块,夕莹一块,秋园一块,仁受一块。子恒在中学,不回家,便没有月饼吃。秋园又倒了两杯开水来。之骅和夕莹一人占一头,面对面坐在堂屋的竹床上,一口月饼一口水。夕莹说:“月饼真好吃。”之骅说:“妈妈在镇上买的,花掉了五个铜板呢。”夕莹又说:“这开水就是酒,我们喝酒吧。”然后举起杯子来,要和姐姐碰一下。在杯子和杯子要碰到的一刹那,夕莹眼珠子一睃,看到别处去了,嘴里叫着“姐姐看”。

之骅顺着妹妹的眼神看去,只来得及看见墙角猫洞里一只毛蓝布小脚一闪而过。之骅冲妹妹摇摇手,压低声音说:“别作声!肯定是湖北讨饭婆来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这时秋园正好进来。夕莹告诉她:“妈妈,别作声,外面有湖北讨饭婆。”

秋园说:“现在禾都收过了,哪里还有湖北讨饭婆?”之骅和妹妹连忙做手势,让秋园莫那么大声,然后附着耳朵告诉她,刚才猫洞里亲眼看到的,有小脚过去!

秋园不作声,立即开门去看。远远近近的,哪有个人影子?更没什么湖北讨饭婆。她觉得事有蹊跷:如今刚打过禾,有饭吃了,哪还会有湖北讨饭婆呢?再则她刚从外面进来,怎么没看见呢?

秋园出门跑到徐老先生家去问有没有湖北讨饭婆来,答说没有。又到贵婶家去问,也说没有。最后到大门口去张望,路上连人影子都没有。秋园有些不安。

农历八月半,天气少雨,阳光的照耀却恰如其分,亮亮暖暖的,很是宜人。日落之后,渐渐辉煌的月亮印在黛色的夜空里,不知不觉变得圆满无缺。

半夜时分,夕莹说肚子有点疼,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还不停地打哈欠,似乎睡不醒。过一会儿,秋园摸到床褥湿漉漉的,是夕莹撒的尿。秋园瞬间慌了手脚。夕莹从小就不尿床的,莫不是病得大小便失了禁?

从武昌庙赶回家过节的仁受问:“今天都给夕莹吃了么里东西?”

秋园说:“除了吃个月饼就是饭菜。”

仁受又转向之骅:“今天有冇带夕莹到山上摘么里野菜、路边果子吃?”

之骅说:“今天一天都冇上山,冇吃外面的东西。”

秋园忽然想起来,她白天曾到后屋挖了一些黄泥用来团盐鸭蛋。莫不是动了土?要不请个道士来关符?

仁受摆了摆手,似要赶走秋园的无稽之谈,赶紧起身到镇上去请医生。

秋园想起夕莹说的猫洞里一闪而过的那双诡异的毛蓝布小脚,不禁打了个寒噤。

医生还没有到,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没打开过眼睛……她没力气。

仁受把夕莹紧紧抱在怀里,让夕莹的脸贴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梳理着她依然如黑缎子般的头发,泪水在脸上横流。

秋园挺着个大肚子,全然不顾自己就要生了,哭喊着,捶打着,撕扯着,恨不得要把自己弄死。之骅的喉咙哭痛了,连话都讲不出来,只死死地抱着秋园,一家人哭成一团。

黑夜渐渐退去,天终于亮了。邱家和徐家听到哭声都过来了,谁都不相信活蹦乱跳的夕莹一个夜晚就死了。

子文好容易掰开仁受的手,一边劝说,一边把夕莹放在一块门板上。秋园哭着给夕莹换上了最好的衣裳。门板由两人抬到山上,从此,山上便有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是夕莹的新家。

夕莹死后,秋园不吃不喝,不停地哭,动了胎气,第二天晚上,肚子开始痛,越痛越厉害。秋园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全然不顾肚里的胎儿,只一声一声呼唤着夕莹的名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

秋园的第四个孩子子恕是在夕莹死去十个小时后出生的。乡里人都说这娃崽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劝秋园不必太过悲伤。

死去的夕莹是老三,仁受替子恕起的小名就叫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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