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  作者:杨本芬

刚解放那阵,四老倌被划为中农。土改复查,中农上升一级,成了富农。富农也是人民的敌人。宣布那天,众人集中在四老倌的屋门前,等候对他的发落。

不一会儿,四老倌从堂屋里被五花大绑着带了出来,低头站在众人中间。斗争会开始了,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多少金子,金子放在哪里。四老倌一口咬定没有,这下激怒了众人。队长叫了声“搜”,就有人从四老倌裤腰上解下由黄变绿的铜锁匙,一窝蜂冲进卧房。

墙边摆了一张旧木床,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另一墙边支了块大青石板,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坛子、罐子、缸子,装着日用、米面、油盐酱醋等。床角的墙上钉着几枚用竹签做的钉子,钉子上挂着几个包袋,里面是一年四季的换洗衣物。墙角两个大粪桶里的屎尿就快溢出来了,污臭难闻。人们把所有东西挪到堂屋,仔细检查。粪桶叫兵桃倒去了。

哪儿都没有找到金子。有人建议掘地三尺。于是开始挖地,一会儿就在卧房正中央挖了个大坑。四老倌站在一边,老泪纵横。一伙人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没找到一颗金子。

人们离开前往卧室门上贴了封条,爷孙俩被赶到茅屋去住了。

直到大黄牛被人牵着离开时,兵桃才一激灵意识到,黄牛也要充公了。他赶紧走到牛旁边,一次一次摸牛的身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没有牛了,他这冬天怎么过啊!

晚上继续斗争四老倌。天气出奇地冷,四老倌站在堂屋中间,穿堂风掀起他的长袍,露出了里面的短裤,裤裆耷拉到膝盖,两条瘦瘦的腿就像两根柴棍。他眼里流出浑浊的老泪,时不时举起粗糙的手指抹去眼泪,脚抖个不停。

四老倌说:“我实在没有金子啊,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拿不出金子。”

众人认为四老倌不老实,有金子不肯交,不受点皮肉苦是不行的。有人抬出一只大水缸,缸里放了条泥鳅,命他脱光衣服去捉这条泥鳅。兵桃突然冲到爹爹面前双手抱住他,不让他脱衣服。四老倌拍拍兵桃的肩膀,说:“不怕,爹爹抗得住。”说着脱下棉袍,仔细地披在兵桃身上,又轻轻地说:“要是能这样冻死,倒蛮好。”

四老倌站在缸里,浑身抖个不停,牙齿咯咯响,不要说捉泥鳅,连站都站不住。有人把四老倌扶出来,叫他好好想想,想通了,交出来不迟。

后来,天气实在太冷,众人各自散去。

兵桃扶着爹爹回到茅屋里,让他睡在稻草上,又给盖上烂棉絮。兵桃紧靠爹爹躺着:“爹爹,有金子就拿出来算了,免得皮肉受苦。”

“兵桃,我哪来的金子,那东西要值多少钱!我只有四大缸粗盐,放在屋背后的薯窖里。”四老倌说着,叹了口气,“都是麻衣相师害的,别人还真以为我有金子呢,才遭此大难。”

干部们三天两头要四老倌交出金子,威胁他说:“你再不交出来,不要说我们不讲情面,恐怕又要受皮肉苦了。”

四老倌答:“我实在没金子,拿什么东西交。”

某天上午,四老倌被人用麻绳绑住两个大拇指,吊在生产队门前的大樟树下。他呼天喊地,脸上的汗就像下雨样吧嗒吧嗒往下掉,棉袍被汗浸透了,风一吹,浑身打着哆嗦,后来头一歪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兵桃几次冲过去想抱住爹爹,每次都被挡了回去。

兵桃看着爹爹,心想:没有人,还要盐干什么?还是救下爹爹这条命要紧。

“你们把爹爹放下来,我知道屋背后薯窖里有东西。”兵桃喊道。

四老倌被放了下来。

众人拿着工具挖薯窖。这薯窖是径直往山里打进去的,足有丈来深,深而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大家轮流挖,挖到第六个人时,锄头发出了碰到硬东西的声响。最后,队长钻进去小心地把泥巴扒开,原来是只缸。

众人挤在薯窖两边伸长脖子,踮着脚,那阵势就好比迎接上头干部的到来。

队长喊道:“靠边点。”

人群自觉向后退去。队长调转身子,把缸朝外一推,它便畅通无阻地滚到禾坪里,碰到障碍才停下来,缸面覆盖的稻草纹丝不动。缸直径约两尺,高约两尺五。这一缸如果都是金子,那还得了,怕是要把整个湖南省都买下来!

队长交代一句:“谁也不准动这只缸。”反身进了薯窖,接着挖,一共挖出了四只缸。

这四只缸大小一样、颜色一样,整整齐齐摆在禾坪里。太阳快下山了,由于兴奋和期盼,大家都忘了吃饭。

队长交代大伙回家吃饭,吃了饭赶紧来,人到齐才开缸,又叫来两个社员看住四只缸。

兵桃背着爹爹,一步一步走回茅屋,把爹爹轻轻放在稻草上,盖上烂棉絮,不停喊着“爹爹”,直到爹爹应了一声,才走出去。

不知兵桃从哪里弄来两个鸡蛋煮成荷包蛋,满满一碗,撒上葱花,滴上菜油,油在汤面浮出一片小小的黄圈圈,发出一股香味。兵桃喂着爹爹一口一口吃蛋、一口一口喝汤,一碗荷包蛋很快便下了肚。四老倌伸出舌头仔细地舔着嘴唇。

兵桃肚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唉,想不到荷包蛋这么好吃。爹爹,下半年我就买几只小鸡来养,冬鸡下蛋多,明年我们就有蛋吃了。以后你不要下田,在家里烧烧饭、喂喂鸡,我专心出工,多挣些工分……”兵桃轻声细气地和爹爹说着话,他想缠住爹爹,不让他知道众人在挖他的盐。

四老倌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看着兵桃说:“唉,我死了不要紧,满了花甲,不算短命鬼,就是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爹爹,什么事?”

“就是还没替你把堂客讨进屋。你长相不好,又出了这种事,只怕往后难找堂客。”

“爹爹,不想这么多,我二十岁还不到,不急。就是二十岁到了,我也不去想三四十岁的事。”

“兵桃,爹爹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没把这日子过好,真过得不像人样。你跟着爹爹,从小到大没穿过件好衣,没吃过餐足肉,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说着说着,四老倌的眼睛模糊了。

兵桃聪明,看得懂人意。他伸出糙树皮一样的手替爹爹擦眼泪,说:“莫哭,莫哭,饭是有吃的。以后,我会尽量孝敬爹爹,您老只管放心。爹爹,没有你,就没我兵桃。我两岁多就没了父母,还不是爹爹像养牛样把我带大。爹爹怕我乱跑,犁田时用根粗绳子把我拴在田头的树荫下。绳子结难打,打紧了,怕勒坏我的腰子,打松了呢,又怕我跑出来掉进水里淹死。我记得,小时候我和爹爹睡一张床、盖一床被,靠着爹爹好热乎。长大倒尿起床来了,害得爹爹睡不好觉,才让我睡到牛栏上去,这也不能怪爹爹。”

兵桃忽然压低声音,附着四老倌的耳朵说:“爹爹,我还有一块钱藏在牛栏的墙缝里,原先打算等爹爹不在家时买餐肉吃,是我偷了爹爹几斤谷卖的钱。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镇上替爹爹买斤肉,炖得烂烂的,给爹爹补补身子。”四老倌身子轻轻抖着,嘴巴发出响声,似乎正吃着兵桃炖的肉。

四老倌又轻轻地对兵桃说:“我挂在墙上的烂布包里本来有五十八元,是留着防老的,有一身新衣是留着装老的,还有一身新衣是留给你相亲穿的,如今都被没收了。”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兵桃看着爹爹如此伤心,连忙劝道:“莫哭,莫哭,别人听到可不得了。只要留下条命就够了,有什么比命更金贵的呢?爹爹,以后多种些菜、勤割点草,农闲时稀饭煮薄些,多掺和些东西,省点出来换钱,再替爹爹做件装老,再存点钱防老用……我心里早盘算好了。等爹爹百年之后,我会替爹爹操办得风风光光,让村里人看看,兵桃好能干、好有良心,到时还怕讨不到堂客?”一席话把个四老倌讲得眉开眼笑。

兵桃把话讲到这里,眼睛一闭,催着四老倌:“爹爹快困觉,我明天还要起早床去买肉呢。”闭了一会儿嘴,兵桃忽然问:“爹爹,买瘦的还是买肥的?”四老倌说:“买肥的,买肥的,肥的没骨头,油腻腻、滑溜溜,不用太嚼就到肚里去了,留都留不住。”说罢,他嘴巴微微抽动,好像已尝到肉的味道了。

买肉的事商量停当,四老倌闭上眼睛,打算睡个好觉,忽又坐起来,对兵桃说:“薯窖里那四缸盐,不管他们怎么整我,你都不要讲出来。等我死了,你就不用花钱买盐了,盐是长期要吃的,一餐都少不了,不吃盐,人没有力气。”

兵桃说:“晓得,晓得。爹爹,盐是便宜东西,毛把钱 [毛把钱,方言,一角多钱。] 一斤,只怕人家不稀奇。盐又不像肉,可以多吃,吃多了咸死人。我想好了,只要养几只母鸡,一天有两个蛋,就能换到几天的盐,愁什么?喂鸡不花本,有草、有虫,还有田里掉的白捡的谷。”

四老倌明白,兵桃这样子比自己强,什么都想得周到。他赶紧说:“兵桃,以后的日子,爹爹不管了,由着你去安排,落得爹爹过个清闲日子。”

“爹爹,盐我是不会讲出去的,只怕众人不死心,要挖薯窖找金子。挖出来就算了,莫放在心上,急坏了身子。没挖出来更好。明早买肉时,我去薯窖边看看。”说完,兵桃又催道,“快困觉,快困觉。”

四老倌很快进入了梦乡,脸上露出笑容,嘴巴微张,估计正做着吃肉的梦吧。

吃过饭,人们陆续来到禾坪里,不少人带了马灯和手电筒,气氛异常紧张。缸面上的稻草被慢慢撕掉,露出了白花花的东西,上面还粘着好多稻草末子。将稻草末子拣掉,看清了,是盐;用舌头舔舔,咸的,真是盐。也许金子就包在盐里面。这盐不知放了多久,成了盐的化石,铁棍撬不开,铁铲铲不动,于是将缸打烂,白花花的盐成了缸的模型,在地上滚来滚去,光滑得连灰都不粘。有人拿来了晒谷的竹垫,把盐模型放上去,用榔头把盐打得粉碎,里面没有黄色的东西。

盐堆在晒垫上,成了一座白白的盐山。大家的兴致荡然无存,盐毕竟是便宜东西。

队长叫人把盐挑到队部,烂缸片挑到背后山上倒掉。做完这一切,只听公鸡报晓,天麻麻亮了。

兵桃起了个大早,先爬到牛栏上,从墙缝里拿出那一块钱,又绕到薯窖边查看。千真万确,盐挖走了。他决心要把这事瞒到底,不让爹爹再伤心,顺手捡起一些烂柴杂草,将薯窖边的新泥盖住,再去镇上买肉。走到山上,看见倒在山边的烂瓦片,他又拖了几捆杂柴,把瓦片盖了个严严实实。

肉买回来了,四老倌边看边摸,赞不绝口:“猪壮、肉肥、皮薄,真是块好肉,会买会买。”

兵桃决心要炖锅好肉孝敬爹爹,自己也搭便喝口汤、吃块肉,只要吃一块。把肉洗净、切好,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慢炖。千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他要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能闻到一股肉香,这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兵桃几乎忘了他今生今世还是头一次做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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