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秋园  作者:杨本芬

这年的雪落得早,离腊月还差一天,就下了一场大雪。早晨,之骅开门一看,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对门山上,雪裹着松枝,好似开了一朵一朵大白花。野外非常安静,只有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一连下了两天。

第三天早上,之骅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晴了。早晨的阳光并不暖和,懒洋洋地照进堂屋。阳光洒在雪上,非常耀眼。之骅眯着眼睛打量,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晴了几天,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屋檐上倒挂的冰凌晶莹透明,长的长、短的短,尖尖的好像梭林。细伢们看到这些倒挂凌,好不开心,拿着晒衣的竹竿一阵横扫。冰凌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从屋檐上掉下来,跌成几段。细伢们拣着长的含在嘴里,小手冻得通红。

满地的泥泞晒干了,烟家冲水库也正式开工了。

秋园家离烟家冲水库工地有三里多路,除了过一条垄,其余都是傍山小路。满宝生要求大家天一亮就到工地,迟到的要扣口粮。

之骅往往天不亮就得动身。冬夜里漆黑一片,之骅怕鬼,怎么也不敢独自摸黑上路。但她也怕迟到而被满宝生克扣她家的口粮。幸好兵桃天不亮就来叫她一同去水库工地。

平日村里人凑在一起,最喜欢说鬼故事。一次,全队去锄红薯苗。忽然天降大雨,大家跑到一个堆放稻草的茅棚里躲雨,一屁股在稻草上坐下来。

有个叫根华的人,三十多岁,他的堂客生毛毛死了有一个月,他又和大家讲起这件事:“要说世上冇鬼,我觉得硬是有,我就看到了。我堂客生老三时,我一个通宵冇困觉。第二天下午,我堂客说,‘我看你实在想困了,到隔壁房里去躺一下吧,有事我叫你。’我跨过门槛到了隔壁房里,坐到床边眯了下眼睛,迷迷糊糊好像看到少川的堂客手里提了个红布袋经过我面前,对我龇牙咧嘴地一笑,就进了我堂客的房间。就在这时,我堂客大叫一声,我一个激灵,觉得不对头,少川的堂客上半年生毛毛就生死了。我吓得一步跳进房里,还是晚了,我堂客已经死了。”

根华绘声绘色地讲着,听得人毛骨悚然。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鬼故事让本就有些寂寂的茅棚显得鬼气森森。大家都拿眼睛往后看,生怕有什么鬼魅附在身上。

突然,有人尖叫一声:“看,讲鬼鬼就来了!”

大家一看,原来是满宝生正从远处向茅棚走来。呼啦一声,大家冲出茅棚,冲向雨中的红薯地。

水库开工那天,锣鼓喧天。山坡上插着红旗,竖着一块块标语牌,上头写着“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口号。

红旗在寒风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满宝生手拿喇叭筒,在工地上巡视,喇叭里不断传出表扬这个、批评那个的声音。好多人的肩头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扁担一上肩,人就一哆嗦。挖土的人站在冰碴子里冻得直打战。

饭送到工地来吃,是每人每顿不到三两米的革新饭 [革新饭,在蒸熟的钵子饭里掺点水,再蒸一次,以增大其体积。] 。几天下来,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怎么鼓足干劲都无济于事。

之骅和兵桃是老搭档:兵桃担泥巴,之骅上泥巴。黄泥巴粘在锄头上,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弄下来。畚箕是满地乱丢的,为了让兵桃轻松些,之骅每次都有意拣烂畚箕上泥巴。兵桃一边跑,泥巴一边从烂洞里往下漏,还没跑到工地,泥巴差不多就漏光了。

不久,上面来人检查修水库的进度。

天上飘着毛毛雪,大家站在齐小腿肚的泥巴里。寒风呼呼吹过,挖土的、担土的、打夯的全被吹得不成人形,头发乱七八糟,脸冻成了灰白色,嘴巴哆嗦得连句话都讲不出。

为了显示干劲足、不怕冷,满宝生派两个人站在路上,一发现检查团的影子,就赶紧叫大家脱掉褂子、打上赤膊。女的穿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担着泥巴一路快跑,两个奶子吊在胸前,就像藏着两只蹦跳的兔子。

为了抵卸严寒,大家不要命地干。坚持了两个多小时后,检查团的同志终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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