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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秋园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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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里专门安排了一个人砍柴、供灶。冇得柴烧,唯他是问。 砍柴的人姓范,小时候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外号就叫范麻子。他嘴唇又厚又宽,笑起来嘴巴有一簸箕宽,牙齿倒是蛮白,头发又黑又粗又硬,剃成齐刷刷的平头。解放前,他在乡公所当过自卫队长,解放后改过自新,一直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做人。 食堂的柴烧得快,特别是煮革新饭,一餐饭要烧两餐饭的柴。砍下不久的柴是生柴,要等干了才能烧。食堂闹柴慌,往往是柴还没干或连半干都没有就要烧,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整个食堂里乌烟瘴气。社员们意见很大,骂骂咧咧,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在范麻子身上。范麻子只是不作声。 一天,范麻子想去跟满宝生反映下情况,看能不能再增加个人砍柴。走到门口,看到满家的狗正在门口吃白米饭,好大一钵饭,比一个正劳力吃得还多。这钵狗饭吊起了范麻子的食欲,他恨不得上去跟狗抢。想想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免得惹火烧身,就轻手轻脚地溜走了。 范麻子一天到晚守在山上砍柴,也难保证供灶。山上的杂柴越来越少,凑上一捆都要砍好久。鸡婆树 [鸡婆树,方言,矮矮的松树。] 长得倒还可以,树枝很密,两三棵树就能凑一捆。他一下来了主意:何不先砍些鸡婆树对付对付,解决燃眉之急?于是,他砍了四棵鸡婆树,捆成两捆,分别将扁担两头戳进去,掮在肩上,身子一闪,两捆柴就平衡了,然后忽闪忽闪地朝食堂走去。 半路上,迎面碰到了满宝生,他对着柴担看了又看,说:“放下解开。” 范麻子老老实实照做了。 “你砍了鸡婆树。” 范麻子一脸苦相,支支吾吾道:“满队长,我也是冇办法。这几天柴烧得接不上了,冇得柴进灶,只好先砍几棵鸡婆树应应急。” 满宝生皱了皱眉头,叫范麻子担柴走。范麻子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宝生没骂他,看样子砍鸡婆树不要紧。哪知他刚走,满宝生就在喇叭里通知晚上开批斗会,说是有人冇改造好,破坏森林,务必把砍鸡婆树的歪风压下去。 晚上,两个民兵用棕绳把范麻子五花大绑,押往队部。半路上钻出一个张跛子,他悄悄地紧跟着范麻子,时不时用那只好脚踢范麻子的膝盖窝。范麻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爬起来又走,张跛子又踢,一路跪跪走走地到了队部。 张跛子不是本地人。他过去住在垸子里,三十好几才来队上落户。他说他不喜欢垸子里,那里经常遭大水。好在他没儿没女,冇得牵挂。 张跛子六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腿肌肉萎缩,又细又短,走起路来一跳一跳,屁股翘得老高。他有张洼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往脸中央凑,挤在一起,两只眼里布满血丝,一天到晚眨个不停。要说丑,他可算队上第一丑。 这个丑人有洁癖。洗衣时,先烧一堆稻草灰,把稻草灰放进桶里用热水泡,再把稻草水倒在一块布上,滤出的净水才拿来泡衣服。这水洗起来有泡泡,滑溜溜的,像擦了肥皂。对张跛子来说,稻草一天都少不得。他用稻草擦桌子、洗碗、洗锅,还把一根稻草缠在手指上当牙刷使。 张跛子的田里功夫也做得细致。他犁一天田,身上从不沾一点泥水;他整好的菜土就像一本书,有棱有角。大家对此叹为观止,不知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绝招。 张跛子就是有些下流。夏天他穿一条其大无比的抄头短裤,歇气时,一只脚搁得老高,裤裆里那物件一览无余。堂客们见他就走。乡里的细伢子们喜欢三五成群在一起耍。张跛子碰到了,就把细伢子的裤子飞快地朝下一脱,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口袋里摸刀,一边说:“把你的鸡鸡割掉。”他不厌其烦地开这类玩笑,细伢子们嫌死了他,远远望见他就躲。 一天,大家正在队部等满宝生派工。几个四五岁的细伢子在坪里玩,张跛子又故伎重演。这时,从一堆柴后面钻出几个上十岁的细伢子,趁张跛子不注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放倒在地,扯下他的短裤做绣球抛,一边说:“你喜欢看别人打光胯,看人家鸡鸡,今天让我们看看你的。呸!你那个东西真丑,像个烂棕树蔸。”几句话引得在场的人笑痛了肚皮。 张跛子趴在地上,双手捂着胯,狼狈不堪。一直拖到大家出工,细伢子们才把裤子还给他。 虽说有点讨人嫌,张跛子也算个老实巴交的人,站得不长,跌得不响,还有点蠢。那次消灭瞌睡的会议,张跛子正好回了垸子里,没赶上参加,觉得好可惜。歇气时,他免不了就要跟大家讲:“七夜不睡觉要么里紧,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困觉。我看这瞌睡就是该消灭,人不困觉,不就可以多做一半事吗?真不知是哪个朝、哪个代、哪个懒人开的头。这瞌睡消灭得好。” 队上的人都到齐了,坐了一屋子。范麻子站在前面,张跛子又是一脚,范麻子就对着群众老老实实跪下了,额上的汗一个劲地流,把一脸麻子都填满了。 满宝生说:“范麻子,你晓得你犯了法吗?” 范麻子说:“晓得晓得,我砍了四棵鸡婆树,破坏森林,犯了法。我思想不好,发懒筋。我对不起政府,对不起社员,我以后保证好好做人。” 满宝生说:“看样子,你们这些冇改造好的人,不吃点皮肉之苦是不会记事的。” 说话间,一个民兵从门旮旯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狗钢刺 [狗钢刺,即八角刺,其叶片边缘长有刺齿。] 。稍有迟疑之际,张跛子一跛一跛蹿到前面说:“你们这些后生家,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还心慈手软,等我来。” 张跛子一把拿过狗钢刺,高高举起,一鞭一鞭、稳稳当当落在范麻子背上,就像平时犁田打牛那样。每打一下,范麻子就咬一次牙,慢慢地,他背上沁出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 张跛子又一跛一跛跳到门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湿漉漉的黄草纸。他叫人将范麻子的褂子掀起来,满背的红点点正朝外渗着血。张跛子把黄草纸往背上一贴,范麻子哎哟大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原来黄草纸是用盐水浸过的。 谁都没想到,张跛子做起这类事也像在做田里功夫,始终不慌不忙、有板有眼。范麻子疼痛难忍,不停地求饶:“老模范,求求你放过我一次,我下次再砍鸡婆树,你杀了我、剐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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