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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秋园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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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肿使仁受渐渐成了一个“阔佬”,棉布对襟褂子扣不拢,脸上泛着青白色的光,挺着个大肚子。 有人暗地里对秋园说:“杨老师不是病,是饿成这样的。要是能买只鸡给他补补,增加些营养,保管会好起来。” 事情也凑巧。有一天,秋园带上家里仅余的钱,预备去集镇上给仁受买消肿药。走在一条傍山的小路上,后面来了个老倌子,手里提只黑鸡婆。 秋园心想:要是能买到这只黑鸡婆就好了,黑鸡婆最补。她便试探着问:“老人家提只鸡,是去走亲戚吗?” “不是,想到集镇上去换几个油盐钱。” “就卖给我好吗?” “自然可以。你是买鸡吃吗?黑鸡大补,还是有钱人好啊!” 秋园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真有钱买鸡。是家里病了人,要救命。” 讲好了价钱,秋园掏出钱一数,还差一块二。秋园说:“你老人家行行好,就少要点吧,我已经净水摸鱼了。” 老人说:“好事也是要人做的。你买我的鸡,我可以少跑几里路,就算抵消了。” 秋园没了钱买药,大大方方提着鸡回家了。半路上碰到队上的妇女主任,她问秋园:“从哪里提只鸡来?”秋园告诉她,路上从一个老倌子手里买的。 秋园回到家,决定让仁受一个人吃下这只鸡。她麻利地将鸡杀了,切成块,放进锅里,添了不少水,想让仁受多喝口鸡汤。先烧旺火,锅开了再用文火煮。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细伢子们使劲将那香味吸进鼻子。 鸡煮烂了,秋园连汤带肉盛了一大碗端给仁受。仁受看着这碗鸡肉,心里好激动,颤抖着接过去,搛出一块吹了吹,正想往口里塞,筷子忽然停在嘴边。他把全家人叫到身边,非要每人吃一块鸡肉不可。秋园向之骅使了个眼色,之骅就带着两个弟弟捂着嘴巴、咽着口水,逃也似的跑了。 秋园说:“这鸡你一个人吃了有用,大家吃了,对谁都没得用。何必呢?你身体好了,我们家就好了,以后再买只鸡大家吃就是,有什么稀奇啰。只是你不能一次吃完,得分成两餐吃,如今五脏六腑都亏空了,一次吃完怕受不了,反倒坏了事。” 这只鸡成了灵丹妙药。过去因为肿得厉害,仁受总觉得胸膛憋闷、腹部胀痛,现在只感到荡气回肠,胸膛和腹部好像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鸡后的第三天晚上,张跛子来通知秋园去队部开会。 秋园走到队部,平常开会的屋里坐满了人。她刚跨过门槛,满宝生就厉声叫道:“站到堂屋中间来。” 秋园愣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断断想不到今天是要开她的批斗会。正迟疑着,张跛子在身后重重一推,秋园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满宝生说:“晓得叫你来干什么吗?” 秋园说:“不晓得。” “你偷了妹莲的鸡婆,是何里偷的?老实交代!” 秋园说:“我冇偷鸡。我去街上买药,路上碰到一个老倌子提只黑鸡婆,我就买了。”随即把买鸡的经过讲了一遍,还讲了老倌子的样子,并要求去找老倌子对质。 “你少花言巧语,谁不晓得你,一贯不老实!”满宝生呵斥道。 秋园气得浑身发抖。 张跛子阴阳怪气地说:“你好阔啊!人家冇饭吃,你还有钱买鸡吃。” 说着,他对秋园当胸一推,秋园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到了那头,有人使力一推,她又回到这头。整个晚上,秋园像个皮球样被人推来搡去,没有停下来片刻。 “一个旧官吏太太,解放咯久了,还冇改造好,偷了鸡还耍赖。不承认就天天抓你来斗,还怕你不承认!”这晚的批斗就以满宝生这番话作为结束。 秋园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头发都汗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仁受见了,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秋园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 连续几个晚上,秋园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鸡是偷的。于是,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循环往复。那些天,秋园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仁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渐渐由原来的干瘦变为水肿,肿肿消消,消消肿肿,就这样拖着。 “一肿一消,黄土一堆。”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好怕那一天到来。没多久,仁受浑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 月光从仁受睡房小小的木格窗里透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仁受白中泛青的脸上。子恒已从学校赶回,一家人围坐在仁受身边。油灯幽幽地亮着,仁受时而睁眼看看孩子们,时而闭眼好似睡着了般安静。也许他已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白霜似的日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 仁受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他让子恒扶他起身,示意给他纸笔。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他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斜射在仁受脸上,将他的脸分成阴阳两半。那“不”字还差最后一点,笔突然从他手里滑落。那一瞬间,仁受的灵魂已离去,只有身体还留在眼前。一抹阳光慢慢掠过房顶,那该是仁受眷恋的灵魂吧。 最最慈祥、从不打骂孩子的爸爸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之骅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 以后的几天,一家人都灰白着一张脸,沉默着,谁都没哭。 这几天,队上共死了九人,茂生父子俩同时饿死了。钉棺材的声音响成一片,加上号哭声,奏响了一首独特的生离死别的交响曲。 仁受被抬到后山上埋了。秋园一下子老了许多,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不断念叨着:“你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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