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秋园  作者:杨本芬

关于下放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一阵子。林木丛生的校园就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嘤嘤地散布着下放的传言。下放比例,最初的说法是五分之一,随后开始每日更新,但最终数字尚未确定,第一批下放的名单就公布了。

之骅跟同宿舍的月娥要好。月娥脸上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有一回,一只乒乓球滚到床底下,月娥举了根蜡烛钻到床下去捡。乒乓球被蜡烛点燃,砰地烧了起来,从此月娥左脸颊就落下了半边手掌大的烧疤。

月娥与之骅都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月娥的是她脸上的烧疤,之骅的则是她的出身。就像月娥无法掩盖脸上的烧疤一样,之骅也掩盖不了自己的出身。她们带着人人看得见的缺陷与耻辱在大庭广众下出没,无计可施。

月娥从不相信之骅的命运会比自己的更糟。在月娥眼中,哪个女子能比自己更不幸呢?她丑怪,男人跟她面对面都不想正眼看她。而杨之骅人俊俏,文化高,爱说爱笑。劳动间隙、吃饭时、睡觉前,月娥一遍遍地悄悄对之骅说:“一定不会有你的。下放怎么会轮到你呢?”

之骅失神地坐在床上,贴着墙壁的背脊一阵阵发冷。冰冷的泥墙在后面抵着她。绝望的墙壁。这校舍建在旷野当中,四周是共大学生自己开垦的农田,风像野狗似的四处乱蹿,窗棂被吹得哐当哐当直响,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大粪味。她熟悉的气味。乡下的气味。她就是从乡下跑出来的,只要不再回到乡下,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天亮以后,大家从一个个蜂窝般的房间里走出来,拥到墙上刚贴出的大红喜报前。红纸上一排排墨黑的名字像列阵的蚂蚁,那是第一批下放农村人员的名单。他们将走上“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作为共大学生的表率,下乡务农。

她的名字——杨之骅——是一片红色当中的三只小黑蚂蚁,在她心上爬啊爬啊,心被啮咬得空空荡荡,只剩一片凄惶。

作为知识青年,之骅下放到何家坝。

月娥来看之骅,还带了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穿黑色短袖衬衫的男子说:“这个人,你要是看得中,我就做个介绍。”

之骅对照片上那个豆粒大的脸很满意。等到她见到乔木林本人时,差不多就是一见钟情了。乔木林穿着照片上那身黑衣服,是府绸的,飘逸潇洒。之骅从未见过穿府绸衣服的男人。他身材瘦削,颧骨略高,算得上面容俊秀,言行有点木讷,看上去是个老实人。

乔木林的光棍生涯已有些年头了。他把别人用来养家糊口的薪水全部花在了自己身上,所以穿得起府绸衣服。工作之余,他打乒乓球、看电影、打扑克、到河里游泳一直游到入秋。

其实乔木林从前在篮球场上见过之骅。共大组织了男女篮球队,轮流和本县各个工厂、机关的学校打比赛。之骅是女队队员,她个头不高却身手灵活,满场飞跑,像鸟一样轻盈,赢得了“小燕子”的称号。乔木林在场外观看时,留意过这只小燕子。

在月娥家再次见到之骅,她已是个下放到何家坝大队的知识青年。不过相隔一年,她脸上已笼罩了一层命运的晦暗之气。乔木林很熟悉这种气息,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年之骅二十岁,扎着两根及腰的大辫子,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背带裙——她最好的一身装束,维持着女学生式的体面外表。但她内心绝望地知道,除了跟这个长相颇为英俊的陌生男人结婚,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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