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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归 一秋园 作者:杨本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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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的一天,子恒兴冲冲地从二十多里路外的学校赶回家告诉赔三,高考制度恢复了,有高中毕业证或相当于高中文化程度的社会青年,不论成分好坏,都可以参加高考。他要赔三去公社报名。 赔三正在挖地,连头都没抬,说:“考什么大学?一个初中生种了十一年田,连原来学的东西都丢光了,还考大学呢,莫去丢脸。” 子恒说:“过两天,公社就办补习班。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家里的事你不要管,先去照个半身照,然后报名参加补习。你初中成绩那么好,记性又好,补习上两个月,再借些高中的书看看,或许就能考取。不管怎样都要去考。”子恒又说:“你这会儿就起身,去换身衣服、照个相,后天好去公社报名。” 赔三仍是不情愿:“还是算了吧,心里没点底。” 子恒说:“不行,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么不去试一试呢?你快去换身衣服,衣服上好多泥巴。” 赔三说:“懒得换,就这样去照,照得再好,怕也考不取。” 好说歹说,赔三去照了个半身照,报上了名。 在公社参加补习的第二天,文教办的一位干部把赔三从教室里喊出来:“你不能参加高考,你是初中生,你父亲……” 赔三脸红道:“我晓得了,不考就是。” 赔三拖着一双灌满铅的脚往家走,十分沮丧。路过村里小学时,碰到了小学的鲁老师。 鲁老师问:“子恕,你参加补习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几个工分啊?” 赔三把实情告诉了鲁老师。鲁老师一脸不平地说:“真是岂有此理!上面不是有文件吗?报纸上不也讲了吗?像你这类情况,完全可以报考。” 鲁老师经常跟赔三谈天说地,对他非常了解。鲁老师说:“你可以去告状,不让你高考是违反文件规定的。我敢肯定,全公社谁也没你知识底子厚。” 赔三说:“算了算了,这是天意。” 赔三生活上有些稀里糊涂、丢三落四。衣服、帽子、围巾常常不知丢在哪里。在田里做功夫,秋园会用搪瓷缸子给他送水解渴,每次都要交代一句:“记得把缸子带回来。”他十有八九是不记得的。 可赔三很会读书,记忆力也惊人。上学时,历史地理方面的内容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问起来没他不知道的。在基建队做小工时,技术员来计算土方,两三位数的乘法,往往技术员还没用算盘算出来,赔三就心算出来了。种了十一年田,赔三没学会犁田、耙田,却懂得科学种田。他连续多年担任队里的育秧员和防治农作物病虫害的植保员。 星期天,赔三喜欢去县城的新华书店看书,就靠在柜台上翻阅。他看书很杂,小说、散文、诗歌、童话、民间故事……什么都看。那些在别人眼里枯燥无味的哲学、社会学、自然科学书籍,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离开学校十一年了,现在高考恢复,凭成绩录取,这对赔三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世上的事还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过了很久,公社忽然捎口信来,要赔三去参加补习。原来有几个和赔三情况类似的人,与公社交涉了好久。因有明文规定,公社不敢马虎,便答应让他们参加考试,赔三也顺带沾了光。 此时离考试仅剩三天了。填报志愿时,赔三犯难了:填中专吧,年纪超过了;填大学吧,自己只读了个初中。最后,他硬着头皮在大专一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补习机会来得太迟,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才七十二小时。赔三抱着去补习班看看的心态走进教室,发现那些补习了两个月的同学个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还有三天就要考试了,老师要他们放松放松。只见他们把那些做过的卷子丢得满地都是,毫不爱惜地在上面践踏。赔三如获至宝,塞了满满一书包回家,整整看了三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 政治他不怕,只要看一遍就记住了。高中的数学,他也粗通一些。至于语文、历史,就更不怕了。赔三忽然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信心十足,尽管两眼布满血丝,但精神十足。 考试那天,赔三穿得干干净净,一改往日总是低头走路的习惯,抬起头走在考生当中。 一行人早早来到了位于公社小学的考点。考生们聚集在操场上谈笑风生。大学多年没有采用考试选拔学生了,这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赔三独自站在操场一角,将昨晚复习过的知识在脑中过一次电影。 开考的铃声响了。全公社共有两百多名考生,分坐在八间教室里,单人单座。赔三坐在靠墙最后一排,看着周围的考生,他又有些丧气。他们大都是历届高中生、应届高中生或民办教师,而他是个停学十一年的初中生、一个农民,考前只补习了三天。 赔三考取了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 毕业以后,他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仁受在世时老说,教师与医生是最好的职业,不管哪朝哪代,总要有人教书,总要有人行医。很长时间里,仁受、秋园都是靠教书养家的。子恒教了一辈子书。赔三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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