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憩园  作者:巴金

我回到姚家,经过大门的时候,李老汉站起来招呼我。

“你们三老爷在大仙祠生病,我跟他小少爷讲好明天送他进医院去,”我对他说。我告诉他这个消息,因为我知道除了那个小孩,就只有他关心杨老三。

李老汉睁大眼睛张大嘴,答不出话来。

“你不用瞒我了,你们三老爷还来找过你,我看见的。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安慰他说。我又添上一句:“我告诉你,我想你会抽空去看他。”

“多谢黎先生,”李老汉感激地说。他又焦急地问:“三老爷病不要紧罢?”

“不要紧,养养就会好的。不过他住在大仙祠总不是办法。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不劝他回家去住?看样子他家里还过得去。”

李老汉痛苦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黎先生,我晓得你心地厚道。我不敢瞒你,不过说起来,话太长,我心头也过不得,改一天向你报告罢。”他把脸掉向门外街中。

“好。我进去找老文来替你看门。你到大仙祠去看看罢。”

“是,是,”他接连说。我跨过内门,走到阶下,他忽然在后面唤我。我回过头去。他带着为难的口气恳求我:“三老爷的事情,请黎先生不要跟老文讲。”

“我知道,你放心罢,”我温和地对他点一下头。

我进了二门,走下天井。门房里四扇门全开着,方桌上燃着一盏清油灯。老文坐在门槛上,寂寞地抽着叶子烟。一支短短的烟管捏在他的左手里,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着。他的和善的老脸隐约地在我的眼前现了一下,又跟着烟头的火光消失了。

我向着他走去。他站起来,走下台阶迎着我。

“黎先生回来了,”他带笑招呼我。

我们就站在天井里谈话。我简单地告诉他,李老汉要出去替我办点事情,问他可以不可以替李老汉看看门。

“我们去,我们去,”他爽快地答道。

“老爷、太太都在家吗?”我顺便问他一句。

“老爷跟太太看影戏去了。”

“虎少爷回来没有?”

“他一到外婆家,不到十一二点钟是不肯回来的。从前还是太太打发人去接他,现在老爷又依他的话,不准太太派人去接,”他愤慨地说。在阴暗中我觉得他的眼光老是在我的脸上盘旋,仿佛在说:你想个办法罢。你为什么不讲一句话?

“我讲话也没有用。今早晨,我还劝过他。他始终觉得虎少爷好,”我说,我好像在替自己辩解似的。

“是,是,老爷就是这样的脾气。我们想,只要虎少爷大了能够改好,就好了,”老文接着说。

我不再讲话。老文衔着烟管,慢慢地走出二门去了。

月亮冲出了云层,把天井渐渐地照亮起来,整个公馆非常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送过来一阵笛声。月亮又被一片灰白的大云掩盖了。我觉得一团黑影罩上我的身来。我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忧虑抓住了。我在天井里走了一会儿。笛声停止了。月亮还在云堆里钻来钻去。赵青云从内院走出来,并不进门房,却一直往二门外去了。

我走进了憩园。我进了我的房间。笛声又起来了。这是从隔壁来的。笛声停后,从围墙的那一面又送过来一阵年轻女人的笑声。

我在房里坐不住,便走出憩园,甚至出了公馆。老文坐在太师椅上,可是我没有心情跟他讲话。

在斜对面那所公馆的门前围聚了一群人。两个瞎子和一个瞎眼女人坐在板凳上拉着胡琴唱戏。这个戏也是我熟习的:《唐明皇惊梦》。

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唐明皇的“好梦”被宫人惊醒了。瞎子闭上嘴,胡琴也不再发声。一个老妈子模样的女人从门内出来付了钱。瞎子站起来说过道谢的话,用竹竿点着路,走进了街心。走在前面的是那个唱杨贵妃一角的年轻人,他似乎还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亮光,他不用竹竿也可以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路。他领头,一路上拉着胡琴,全是哀诉般的调子。他后面是那个唱安禄山一角的老瞎子,他一只手搭在年轻同伴的肩头,另一只手拿着竹竿,胡琴挟在腋下。我认得他的脸,我叫得出他的名字。十五年前,我常常有机会听他唱戏。现在他唱配角了。再后便是那个唱唐明皇一角的瞎眼妇人。她的嗓子还是那么好。十五年前我听过她唱《南阳关》和《荐诸葛》。现在她应该是四十光景的中年女人了。她的左手搭在年老同伴的肩上,右手拿着竹竿。我记得十五年前便有人告诉我,她是那个年老同伴的妻子,短胖的身材,扁圆的脸,这些并没有大的改变。只是人老得多了。

胡琴的哀诉的调子渐渐远去。三个随时都会倒下似的衰弱的背影终于淡尽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说里的老车夫和瞎眼女人。眼前这对贫穷的夫妇不就是那两个人的影子么?我能够给他们安排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我还能够给他们带来幸福么?

我被这样的思想苦恼着。我不想回到那个清静的园子里去。我站在街心。淡尽了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忽然想起去追他们。我迈着快步子走了。

我又走过大仙祠的门前。我听见瞎子在附近唱戏的声音。可是我的脚像被一种力量吸引住了似的,在那两扇褪了色的黑漆大门前停下来。我踌躇了一会儿,正要伸手去推门。门忽然开了。杨家小孩从里面走出来。

他看见我,略有一点惊讶,过后便亲切地招呼我:“黎先生。”

“你现在才回去?”我温和地问道。

“是的,”他答道。

“他现在好些了?”我又问。“睡了罢?”

“谢谢你,稍微好一点儿,李老汉儿在那儿。”

“那么,你回去休息罢,今天你也够累了。”

“是,我明早晨九点钟以前在这儿等你。黎先生,你有事情,来晏点儿也不要紧。”

“不,我没有事,我不会来晏的。”

我们就在这门前分别了。我等到他的影子看不见了,又去推大仙祠的门。我轻轻地推,门慢慢地开了一扇,并没有发出声响。

我走下天井,后面有烛光。我听见李老汉的带哭的声音:“三老爷,你不能够这样做啊……”

我没有权利偷听他们谈话,我更没有权利打岔他们。我迟疑了两三分钟,便静静地退了出来。我听见“三老爷”的一句话:“我再没有脸害我的儿子。”

我回到公馆里。二门内还是非常静。门房里油灯上结了一个大灯花。我看不见人影。月亮已经驱散了云片,像一个大电灯泡似地挂在蓝空。

我埋着头在天井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唤“黎先生”。我知道这是姚太太。我答应着,一面抬起头来。

她穿一件青灰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白色短外套,脸上仍旧露出她那好心的微笑。老李拉着空车上大厅去了。

“姚太太看电影回来了,诵诗呢?”

“他路上碰到一个朋友,找他谈什么事情,等一会儿就回来。黎先生回来多久了?我们本来想约黎先生出去看电影,在花厅里找黎先生,才知道黎先生没有吃饭就出去了。黎先生在外面吃过饭了?”

“我有点事情,在外面吃过了。今天的片子还好罢?”

“就是《苦海冤魂》,好是好,只是太惨一点,看了叫人心里很难过,”她略略皱一下眉头。她的笑容消失了。

“啊,我看过的,是一个医生跟一个女孩子的故事。结果两个人都冤枉上了绞刑台。两个主角都演得很好。”

她停了一下,带着思索的样子说:“我奇怪人对人为什么要这样残酷。一个好心肠的医生跟一个失业的女戏子,他们并没有害过什么人,为什么旁人一定要把他们送上绞刑台?为什么人对人不能够更好一点,一定要互相仇恨呢?”

她仰起头看天空,脸上带了一种哀愁的表情,这在银白的月光下,使她的脸显得更纯洁了。她第一次对我吐露她的心里的秘密。她的生活的另一面终于显露出来了。赵家的仇视,小虎的轻蔑,丈夫的不了解。这应该是多么深的心的寂寞啊……

同情使我痛苦。其实我对她有的不止是同情,我无法说明我对她的感情。我可以说,纵使我在现社会中是一个卑不足道的人,我的生命不值一文钱,但是在这时候只要能够给她带来幸福,我什么也不顾惜。

可是怎么能够让她明白我这种感情呢?我不能对她说我爱她,因为这也许不是爱。我并没有别的心思。我只想给她带来幸福,让她的脸上永远现出灿烂的微笑。

“这是旧道德观念害人。不过电影故事全是虚构的,我知道人间还有很多温暖,”我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话虽然简单,可是我把整个心都放在这里面,我加重语气地说,为了使她相信我的话,为了驱散她的哀愁。

她埋下眼光看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舒服了。我不说帮助人,就是给诵诗管家,也没有一点成绩。有时候想起来,也很难过。”

“小虎的事情我也知道,”我终于吐出小虎的名字来。“诵诗太疏忽了,我也劝过他。为这件事情姚太太你也苦够了。不过我想诵诗以后会明白的。你也该宽心一点。”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下,才低声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赵家要这样恨我?为什么为了我的缘故就把好好的小虎教成这个样子?我愿意好好地做赵家的女儿,做小虎的母亲,他们却不给我一个机会,他们把我当作仇人。外面人不明白的,一定会说我做后娘的不对。”

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我望着她那紧锁的双眉,讲不出话来。她的眼光停留在二门外照壁上,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看她。

“赵家为什么这样恨我?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原因来,”她接着说;“或许因为我到姚家来诵诗对我很好,据说是比对小虎的妈妈还好,只有这件事情是他们不高兴的。不过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从没有在诵诗面前讲过别人一句坏话。我到姚家来也不过二十岁,我在娘家,是随便惯了的。我母亲耽心我不会管家,不会管教孩子。我自己也很害怕。我一天提心吊胆,在这么大一个公馆里头学着做主妇,做妻子,做母亲。我自己什么也不懂,也没有人教我。我愿意把他前头太太的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前头太太的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可是我做不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诵诗也不给我帮忙。我现在渐渐胆小起来了。”她说着又埋下头去。

“姚太太,你倒不必灰心。连我这样的人也并不看轻自己,何况你呢?”我诚心地安慰她。

“我?黎先生,你在跟我开玩笑罢?”她抬起头含笑地对我说。“我哪儿比得上你?”

“不是这样。你也许不知道你昨晚上那几句话使我明白多少事情,要是我以后能够活得积极一点,有意义一点,那也是你的力量。你给别人添了温暖。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够活得更积极些?”

我觉得她的明亮的眼睛一直在望我,眼光非常柔和,而且我仿佛看见了泪珠,可是我没有把话说完,老姚就回来了。

“你们都在这儿!为什么不进花厅去坐?”他高兴地嚷道。

“我们谈着话在等你,”她回答了一句,态度很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已经站了好久了,黎先生恐怕累了罢。”

“是的,你们也该休息了,明天见罢,”我接着说。

我们一块儿走上石阶。他们从大厅走进内院,我便走入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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