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堀越搜查一课课长

欺诈师与空气男  作者:江户川乱步

诡异的信件

一天,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堀越贞三郎在课长室收到一封极厚的挂号信。

装着信件的厚牛皮纸信封比一般的更大上一倍,寄件人一栏上写着:大阪市福岛区玉川町三丁目,花崎正敏。正面上东京警视厅地址的字迹端正,收件人是堀越搜查一课课长,后面还附着“务必亲启”的强调文字。由于字迹十分端正,即使是常见的信件,也让人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感觉。堀越课长仔细检查了信封正反面之后,拿起小刀拆封,他心想,“既然特地寄到东京,必定是与东京警视厅辖区有关的事”。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寄件人的姓名,却完全想不起来有花崎正敏这号人物。

打开大信封之后,里面还有另一只信封。信封用五张信笺做成,就像包裹在里头的信纸写着什么秘密似的。他先是打开信笺,上面的笔迹和牛皮纸信封袋上的相同,写着:


我是大阪市《关西经济通信》的总编辑花崎正敏。素昧平生,突然去信,是基于极深的缘由。距今约一个月前,大阪市此花区春日出町二丁目的福寿中小企业银行常务经理北园壮助,将该信封里所附的信件托付给我。北园当时重病在床,嘱托我:“余生可能剩不到一个月。医生瞒着我,但我很清楚自己死期将近。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请你慎重保管。我死了之后,请立刻以挂号信的方式寄给东京警视厅的堀越搜查一课课长。我相信你,所以将它托付给你。这封信里装着极为重要的文件,里面封存了一个我死前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你也绝对不能拆封。我觉得你是个男子汉,才托付给你的。请你答应我,发誓绝对不看里头的内容,并在我死后立刻将它寄给堀越先生。”北国极为严肃地恳求我。我答应了他,并依约没有拆阅这封信,因此完全不知道里头的内容是什么。北园三天前因胃癌恶化过世,昨天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我遵照先前的约定,将这封信寄交给您。

北园壮助虚岁四十一,独身。他的妻子于两年前过世,膝下无子,亦未再婚,因此是孑然一身。他的父母、兄弟也都已经过世,虽然有远亲,但据说早已断了联系。我因为编辑《关西经济通信》而经常拜访福寿中小企业银行,进而结识常务经理北园,也时常上门拜访,成了关系相当亲密的好友。他没有将这份重要的文件托给公司同事而是我,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这封北园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重要信件,请您不要将它与一般信件混为一谈,务必仔细阅读。此外,北园还托付给我另一封和这封一样厚重的信,收件人是东京丸之内东和银行总行的总务部长渡边宽一,在此添上一笔,以为参考。北园同样嘱咐我不要阅读内容,在他死后邮寄,因此我特地将它与这封信同时挂号寄出。请您勿将所附信件丢弃,务必细细一读。


堀越课长读到这里,不由得涌出异样的好奇心。他拿起那封信一看,一样是用厚厚的牛皮纸袋装着,沉甸甸的,袋上用流畅的毛笔字写着“致东京警视厅堀越搜查一课课长”,背面署名“北园壮助”。

咦?北园壮助?许久以前,忘了查什么案子时我曾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担任署长的时期,但想不起来了。他不是嫌疑犯。若是嫌疑犯,我应该记得。可能是证人。无论如何,这个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到。

堀越课长这样想着,对着北园壮助的署名发了好一会儿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用小刀仔细拆封,取出里头的信件。里面的信笺有七八十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钢笔字。

这样的分量,上班时间实在读不完,课长打算回家之后慢慢细读,便将它装回信封内,想收进口袋,却按捺不住地重又取出信笺。他太想读了。心想只读前面一部分吧,便看了起来,结果他一直读到下班。当然,中间多次被打断。下属前来报告、要求签章、记者来访等,使得他不得不在疑问就要解开的节骨眼搁下信件。正因为如此,解开疑团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堀越课长尝到中学生在课堂上把小说藏在教科书后偷偷阅读的焦虑心情,那种迫不及待让他体会到异样的快感。

北园在信上说的情节曲折、结果意外,叫人无法读完之后就此释手。课长在回官邸的车上又拿出信件重温了一遍,回到家后,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沉溺其中。

课长会如此热衷,自然是事出有因。这封信详细地揭开了距今五年前他还是涩谷署署长时,发生在辖区内一桩悬案的内幕。接着就将这封极有意思的信件,依内容将全文分为前后两段抄录如下。

前段


致堀越搜查一课课长:

我与您素昧平生。距今五年前,我曾以证人身份,接受您部下的讯问,但从未见过您。但您当然记得吧,五年前的昭和二十X年[如同后文谈到的,劫案发生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星期二,因此应该是昭和二十八年(1953)。从这一年的二月份开始播放电视节目也符合这一描述(但根据当天晚报上的天气预告,东京似乎是雨天)。故事中堀越在五年后收到信件的设定,应该相当于三十三年底,或三十四年初,发表于三十一年的该作等于是一篇未来小说。]十二月,您担任涩谷署署长时,涩谷区荣大街[昭和三年至四十四年的区划名称,町名。有一至二丁目。指从涩谷区道玄坂至东急百货总店大街、山手大街的道路沿线一带,是一条呈东西向的细长形商店街。后成为现在的松涛一至二丁目、道玄坂二丁目、圆山町、神泉町、宇田川町各一部分。]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发生了一起一千万圆的运钞袋抢劫案。那是宗不可思议的案子,您应该还有印象。本案虽然是单独作案,但由于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且干得十分干净利落,报纸和广播都大肆报道了。这宗案子轰动社会的程度,与被抢的金额不成正比。不论是当地的涩谷警方或警视厅都使尽了各种手段追查抢匪,最后却仍成了一桩悬案。因为抢匪如烟雾般人间蒸发了。案发时是一个大晴天的下午两点,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抢匪的打扮也十分引人注目,而且他还扛着装了大笔钞票的沉重袋子,尽管如此,抢匪却十分怪异地彻底消失在众人面前。

您现在位居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之职,赫赫有名。尤其最近指挥向岛三人命案搜查行动,报纸上没有一天看不到您的照片。五年前,您担任涩谷署长时,极有效率地破获了接二连三发生的大小案件,对辖区内治安的贡献比历任署长都要显著。因此那宗东和银行分行的抢劫案,对您的职业生涯来说是唯一的污点。您的部下追捕逃跑的抢匪时,手几乎要碰到歹徒的背了。那不是夜阑人静的三更半夜,而是四周人潮不断的大白天。尽管如此,却还是让歹徒给逃了,诸位警察及您的遗憾不难想象。

警视厅和您所属的单位用尽各种方法,努力缉查抢匪下落。但即使警视厅动员了辖下所有的警力,依然无法查获抢匪。最终,它成了一宗悬案。

有关这起对你来说是唯一污点、令你万分遗憾的案件,真相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我想告诉您。您可能会斥责我拖到今天才说,但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其中的内情极为复杂,我无法在相关人士还在世时说出真相。现在,与那宗案子有关的人——以歹徒为首,都已离开人世,我是最后一个。如今坦言真相,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了。因此趁着我还能握笔的时候,把那起案件的真相详细记录下来,并托付可信赖的友人,在我死后寄给您。

歹徒和相关人士皆已去世,发表真相又有什么用?只不过侮辱了一番警方罢了,不是吗?或许您会这么说,但这是有意义的。与战败之初相较,现在的警察素质都提高了,技术搜查的装备也更加完善。但碰到得靠警察的耐心细致寻找线索的时候,疏漏似乎还是非常常见。东和银行抢劫案也是如此,不单一次,像这样的疏忽至少发生了两次。

要想百分之百留意到所有的细节,也许并非人类的能力所能及。因为再老练的警察,毕竟都不是神明。也因此,能巧妙地利用这种细微疏漏的犯人,便可以得逞。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狂妄,但我想对于警察来说,这会是个极大的教训。这宗案子的歹徒有着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而他独创了一个超越常识的方法。老练的警察拥有极为丰富的搜查知识、实务经验。即使如此,仍有可乘之机。歹徒超乎常人的构思,有时正是警方的盲点。警方拥有犯罪搜查的各项知识,但一旦犯罪者跳出常规,也就跳脱了警方的思维范畴。从这个意义来看,这宗案子的真相足以成为一般警察的办案借鉴。我写这封信的理由还有其他,但主要还是相信即使只是作为搜查上的参考资料,也有请您拨冗一读的价值。开场白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要陈述事实了。

这宗案子曾经轰动了整个社会,我想您应该还没忘记。如果您忘了细节,只要调阅当时的案件纪录就清楚了,但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同时也为了唤起您已然淡去的记忆,请容许我在这里记录案发经过。

距今五年前,昭和二十X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午后约两点左右,一辆汽车停在涩谷区荣大街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的小巷子里。那并非出租车,而是从丸之内东和银行总行派遣过来的车子。外表看来与一般出租车无异,司机是总行的合同工人。

此时,两名职员从涩谷分行旁边的大门走了出来。其中一名抱着一只挺大的方形麻袋。这是每天例行的现金搬运工作。由于运钞袋在运送途中可能遭到抢劫,因此大部分银行都不等到容易引起歹徒觊觎的下班时间,而是选择白天人多的时刻运送。

分行的两名运送员保护着运钞袋,从出口走近车子。分行距车子只五米远,而且这条巷子相当宽敞,行人和自行车络绎不绝。歹徒应该没有任何可乘之机。不仅如此,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个派出所,时刻都有警察站岗。

由于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附近又有警察,运送员难免疏忽了。最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掉以轻心。为了避免运钞袋被人抢走,行员应该紧紧抱在胸前,但那一天他们却没有这么做,这是最不应该的。

就在此时,一名身形壮硕的男子突然冲了出来,此前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儿伺机而动,猛烈冲撞拿着运钞袋的运送员。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起掉在地上的袋子,如一阵旋风似的逃了。

由于来人的速度快得超乎寻常,两名运送员一时间呆若木鸡,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神智,立刻大声叫嚷着追了上去。发现钱袋被抢了的司机也跳出车外,想加入追捕的行列。不过,他大概想起了后头街角有派出所,便往回跑,向警察求助。于是警察、运送员和司机开始一起追赶歹徒。路人中有不少凑热闹的也跟着一起追赶。抢匪和追兵之间距离约十米,但这段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缩短。当然,也有正对着抢匪逃跑的方向迎面走来的行人,但他们都被贼人凶狠的模样给吓住了,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抢匪在狭窄的街道里绕来绕去,最后逃进了离银行三百多米远的松涛街的松涛庄。这个公寓的房屋数量虽然没有都营公寓那么多,在当时也算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高级公寓了。我当时就住在那里的一楼。那时我还没放弃小说家的梦想,为二流娱乐杂志撰写一些无聊的小说。但光靠二流杂志的稿酬,实在住不起松涛庄,这部分需要稍作说明。其实我住在乡下的父母过世后,给我留下不少土地和房舍,我卖掉它们,玩起股票。小说家和炒股看似毫无关联,但在众多文人之中,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我想您从我现在的中小企业银行常务经理一职也可以猜想得到,我的炒股手腕颇为高明,极少亏损,甚至经常赚到一些小钱。靠着这些钱,我得以过上相当奢侈的单身生活。

好了,抢匪逃进松涛庄,奔过走廊,竟躲进我隔壁的住处了。我听见门外的骚动,但不知竟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案件,曾犹豫了一阵。但外头的骚动愈演愈烈,好几个人都在大声嚷嚷着。我听见“备份钥匙!备份钥匙!叫管理员过来”和“绕到后面!他可能会从窗户逃走”的叫声。接着开始传来“砰砰砰”的胡乱敲打隔壁房门的声音,几乎把门打破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骨碌冲到走廊上。隔壁房间前有名制服警察和两名西装男子,激动万分地喊叫着。我还瞥见一个穿着高领黑衣的男子跑过走廊,往入口狂奔。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银行的司机,正要绕到建筑物后面,防止歹徒跳窗户逃走。

这时候,公寓管理员拿着备份钥匙赶了过来,门立刻被打开了。警察和两名男子冲进屋内,几名比我先跑出走廊的公寓住户在远处围观这场骚动,慢慢地,那些人也走近敞开的门口,往屋子里面张望。

这里稍微说明一下公寓的构造。门一打开,就是约莫一坪的玄关,正对着一个约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角落摆着一张床。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后院。没有浴室,只在右侧有一个简单的厨房和厕所,和我房间的格局完全相同。

玄关与房间之间,有一道隔开空间用的拉门,但抢匪没有把门拉上,因此站在房门口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大部分景象,甚至能一眼看到另一头的窗户。窗户也是敞开的,而抢匪已经不在室内了。

因为住在隔壁,加上我是一名小说家,对这类案子非常感兴趣,我撇下不敢上前的其他住户,大咧咧地进了房间。众人都聚在面对后院的窗户边,我也站在他们后面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张望,结果看到非常古怪的一幕。

刚才跑过走廊的那位司机正跨骑在低矮的围墙上,朝着墙外的路人嚷嚷。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灰色格纹西装的家伙。他拿着大概这么大的……”他用两手比画着大小,“他抱着或扛着这样大的一个麻袋。有没有人看到这样的一个男人逃走了?”

外面的回答声很低沉,听不见,但能听得出来是否定的。于是司机又转向其他方向叫道:

“那边那位先生,你看见了没?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特征明显的家伙。是一个肩膀很宽、打扮入时的年轻人。”

但另一个人似乎也回答没看见这样的一个人。那是条狭窄的巷弄,但时刻都有人经过,司机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是来自右边还是左边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表示见过疑似歹徒的家伙。话虽如此,那条路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没有公共电话亭、邮筒,甚至没有能藏人的下水道入口。此外,围墙外是一家大型自行车商店及附属的仓库,店里有几名店员,事后仔细盘问,他们也都说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翻墙或跑过去。最后警方也检查了仓库,里头并没藏着什么人。

“会不会没有翻墙,而是从院子两边逃走了?”

警察站在这边的窗户边上吼道,司机一听,火冒三丈地指着围墙下的地面说:

“请看这鞋印,是刚印上去的。那边的是我的鞋印,此外就没有其他鞋印了。这泥地这么湿,人经过时能不在上头留下脚印吗?从窗子那边一直延伸到围墙这边的那些鞋印准是罪犯留下的。你们看,这墙上还清清楚楚地留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蹬踏过的痕迹。罪犯准是越过围墙逃跑的。”

尽管如此,在围墙外行走的众多路人,以及对面自行车店的店员纷纷声称没见过抢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路上错身而过的人,一不小心没留意,一两个人说没见过抢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所有的路人和店员无一例外,全都声称没见过,就不合理到极点了。这等于是这人像一缕烟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一听到司机描述的抢匪的外貌特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孔。个子高大又穿着格纹西装,世上并没有很多,就是《名作读物》出版社的编辑——大江幸吉。他是租住在我隔壁房间的住户。抢匪逃进去的房间,就是大江幸吉的住处。他四处寻觅住处时介绍这里的公寓给他的也是我。听到与我熟识的他竟如此胆大包天地犯下银行抢劫案,我吃惊极了。到了第二天,他依然没有回到隔壁住处,使得我心里更加认定了抢匪就是他。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里。

接下来的搜查行动是滴水不漏的。警方依时间推算出抢匪的逃亡距离,在外围一带设下封锁线。来自警视厅和涩谷署的大批警察也即刻进驻了松涛庄,持续把建筑物的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个遍。当时身为涩谷署长的您不知为什么没有来到现场。如果当时您来到松涛庄,或许我能见上您一面,但其后也没有机会,我们就此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抢匪大江幸吉是否还藏在房间隐蔽的角落里?警方认为或许可以从他的住处查到某些线索,因此他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从厨房到厕所,一个不落地被搜了一遍。但里面没有任何可供人躲藏的空间,此外亦没有发现别的线索。他的住处自从被管理员用备份钥匙打开以后,无论是门口还是走廊,都一直有看热闹的公寓住户,而后面的窗户又有运送员和警察守着,就算他暂时藏身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打算趁众人不注意时逃走,也绝对不可能。

这幢公寓是两层楼的水泥建筑,上下各八间房,共住着十六户人家,建筑物周围被一块称不上院子的狭小空地包围着,那里也被仔细搜查过了。由于直到前天都还下着雨,整座院子的土壤都十分湿软,若有人走过去必定留下脚印。但是,除了刚才从窗户到围墙的脚印以外,整座院子再也见不到任何可疑的脚印。虽然小说里常常出现例如走钢丝,或者是吊在绳索上像荡秋千一样不留痕迹地飞越围墙的情节,但在这个案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时间,也没有发现任何进行过此类冒险的痕迹。

围墙外抢匪消失的路上,很多刑警来来往往,展开了缜密的搜查。此外,自行车店的店员及道路入口的住家都遭到调查及严密的审讯,却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条路的搜查行动后来也扩展到松涛庄周边一带。酒品商店、蔬果铺子、肉店的伙计等经常外出的人员也被一一仔细盘查,却没有任何结果。

我描写得如此详尽,或许您会怀疑,我又不是警察,怎么会对细节了解得如此清楚?其实这些都是我事后从您在涩谷署的属下搜查主任那里听来的。我记得那位搜查主任姓木村。案发后我曾接受过他的两三次讯问,那时我趁机向他打听了许多细节。身为那宗抢劫案的重要关系人,木村刨根究底地传讯了我好多次。不过我并没有被叫到署里,他总是来我的公寓问话。

整幢公寓也被彻底搜查了一番。尤其是抢匪大江幸吉住处两侧的住户以及正上方的二楼住户,更是被彻底翻了一遍。这是有理由的。松涛庄一楼和二楼面对院子的玻璃落地窗,都有宽约两尺的水泥阳台,近似于水泥檐廊。阳台有低矮的铁栅栏,并以水泥厚墙隔开每一户,粗大的排水管沿着隔墙,紧贴着建筑物墙壁从二楼大屋顶通下来。受到这些墙壁的阻隔,相邻的两户人家没办法经阳台自由往来。隔墙比阳台外侧的栅栏更要往外突出,若想翻墙到隔壁阳台,就得像耍杂技一样费一番工夫。但只要懂些杂技,就能翻过去。警方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怀疑抢匪有可能身怀绝技,于是翻墙而过逃到了左边或者右边的房间,再趁走廊上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出走廊的大门。

这个想法与院子的脚印相互矛盾。脚印一直延伸到围墙,并没有回头的迹象,如果那是抢匪的脚印,那他怎么可能在同一个时间里逃到隔壁的房间呢?但从警方的立场来看,因为没有找到抢匪的鞋子(大江幸吉只有一双鞋,他的房间里找不到其他鞋子),所以无法确定院子的脚印就是抢匪的,因此暂时把这个问题先搁置一旁,开始调查其他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一点,也就是二楼正上方的房间。如果歹徒擅长体操,那么他也有可能攀住二楼阳台的边缘,翻上二楼窗户。所以警方对左右及上方的房间调查得最为仔细,其他房间也都花了少量的时间分头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方才提到的各种逃亡路径均不可行。

右、左、上方的三个房间在歹徒消失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一直有人在里头。而且人都在面对后窗的西式房间里。他们都证明歹徒绝对没有从窗户进来。我自己就住在歹徒右侧的房间里,也同样如此作证。

这里又要稍微说明一下,这幢公寓一楼和二楼的格局大致相同,中央有走廊,左右各并列着四户人家。因此一楼有八户,二楼有八户,总共十六户。歹徒大江幸吉住在一楼靠南侧的中间,右侧是我的住处,左侧住着一名姓鬼头的单身私立大学的副教授。这个人案发时也在家,坐在面对后窗的书桌前,因此他的证词肯定不会错。当然,歹徒也没有潜入左侧的房间。会不会是越过了一个房间,爬到再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呢?由于后窗是玻璃落地窗,要是有人经过,屋里的人不可能看不到。

虽然这说明很啰唆,但很重要。我必须再补充一点,我和鬼头所处的位置不但可以发现经过窗外的人,也应该看得见歹徒从自己的住处窗户跑到围墙根并跳上围墙的样子。警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再三询问我和鬼头,但我们都没看到。我并不曾一直盯着窗户,但鬼头面对窗户写东西,眼角的余光应该不至于瞟不到歹徒攀墙这样显眼的动作,但他却完全没发现,这真是十分不可思议。而我虽然没看着窗户,但房间就只有一个,我不可能注意不到歹徒打开隔壁落地窗的声音、奔跑的样子,还有跳墙的动静。但我却全然没瞧见这样的景象。

歹徒正上方的房间住着一对上班族夫妻,案发当时只有夫人在家,她也没盯着窗外,而是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窗户打毛衣。不过如果有人在眼皮底下翻围墙的话,眼角一定会扫到的。但这位夫人也回答她什么都没看见。

面向后院的房间,一楼与二楼共计八户,案发当时,也还有其他户房中有人,但警方调查后发现没有任何人看见有人穿过院子,或翻越围墙。

这儿我要记下一件怪事,这让我想起我在某本书上读到的托尔斯泰的话[略晚于该作品发表的随笔《透明的恐怖》中也曾提到这段怪谈,但《怪谈入门》(1949—1950)中的《透明怪谈》中找不到。可能是有人读了《怪谈入门》,告诉乱步有这样的例子,那或许是与江户川乱步交情的俄国文学家原久一郎。遗憾的是,无法确认其出处。]。有人问托尔斯泰:“这世上最让你害怕的鬼故事是什么?”他答道:“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没有人也没有生物,却有一双鞋印‘沙,沙,沙’不断印上去,这就是我最害怕的鬼故事。”这宗案子的歹徒只留下脚印,却没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身影。应该看见歹徒的人,却没一个看见,这岂不就是托尔斯泰的鬼故事吗?

五天,十天过去了,抢匪大江幸吉依然没有现身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随身携带着那样一袋大行李,穿着那么醒目的服装,却没有被任何一处封锁线拦截下来。不止是五天、十天,一个月、一年过去了,直到满五年后的现在,他依然不曾再在这个世上出现。他偷走的一千万圆究竟怎么样了?慎重起见,附带说明一些基本情况。原本要送到总行的钞票,大部分都是从分行的窗口收来的,因此都是些旧钞,上面的号码还不曾记录下来。

前面我说到歹徒的左、右及上方邻居家都被仔细搜查过了,警方的搜查非常仔细,在此我就以自己的住处为例做一下说明。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搜查我房间的是您在涩谷署的下属木村搜查主任,还有一个追捕抢匪而来的银行职员。他们要找的是抢匪大江与赃物——装了钞票的麻袋。从玄关到房间、厨房、厕所,每一个角落都被翻遍了。床下、衣柜、橱柜,任何可能藏钞票的地方都没被遗漏,一一打开检查。麻袋里恰好装了十捆千圆钞[五千圆钞发行是昭和三十二年(1957)的事,万圆钞则是第二年才开始发行的,昭和二十八年千圆纱还是最高额的纸币。三种纸币上的肖像都是圣德太子。],每一捆百万圆。若是将它们分成一沓沓,稍微大一点儿的抽屉也装得进去,因此我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来检查了。

当时令我佩服的是,木村搜查主任连电视机[NHK电视台于昭和二十八年开始正式开播,三十四年,也就是皇太子(现在的天皇)婚礼的这一年开始普及至一般家庭。三十年前后,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要价二十五万圆,相当于大学刚毕业学生一年的薪水。]里面都翻查了。我投资股票赚了一些钱,就买了一台当时才开始进口的十七英寸电视机放在房间里面,木村搜查主任甚至打开电视机后面的箱盖检查,非常仔细。

可是即使调查都细致到这样的地步,依然没有任何斩获。不只是我的住处,其他户也是如此。

接下来,我必须描写一下歹徒大江幸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公寓住户中,与大江熟识的只有我,因此木村后来两度拜访我的住处,向我仔细打听大江这个人。

我将当天和其后两次回答的内容整理了一下,简单阐述一下大江这号人物。

我和大江认识于案发约两个月前,一天我在小酒馆里喝酒,他突然和我攀谈起来。我偶尔也会投稿到他任职的《名作读物》杂志,因此他对我很熟悉。他这人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也很爱喝酒,两个人逐渐变得熟稔,偶尔也会相约一起喝酒。

当时大江说他虚岁三十,比我还年轻五岁。是个不修边幅的帅哥,很受女性青睐。他的肩膀宽得出奇,一身华丽的格子条纹双排扣西装非常合体。他的头发毛躁,乱蓬蓬的,并不梳成时下流行的大背头。只和他闲谈过几句的就会了解,他的个性似乎极为古怪,这从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上就可以窥见一斑。他有一对凌乱的浓眉,戴着当时刚流行起来的近视眼镜,上半部分的边框很粗,形状奇特。像木偶剧里的偶人一样大大的黑眼珠,在眼镜片后面闪着异样的神采。说是黑眼珠,其实他的瞳孔是咖啡色的,和眼白一对比显得特别大。被他盯着看时,会觉得自己仿佛着魔了似的,甚至让人心生恐惧。鼻子没什么特别,但下巴非常粗犷,整张脸感觉是四方形的,就是人家常说的国字脸,甚至远远地就能一眼认出他来。如果要画他的肖像画,重点一定是那棕色瞳孔大得非比寻常的眼睛,以及那四四方方的下巴。

既然他的外貌特征如此明显,不管怎样乔装打扮,一定会被马上认出来。然而他却一直没被发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与大江认识后约一个半月,我隔壁的房间空了下来。公寓房间无条件地空下来,在当时是非常罕见的[二战中疏散到乡村的东京居民,在战争结束后纷纷归来,失业的人也拥进都市,因此政府限制迁入基本设施尚未建设完备的东京的人口,该限制直到昭和二十二年(1947)才得以解除。东京的人口从昭和二十二年的四百六十四万人增加到昭和二十八年的七百一十七万人。这篇小说发生在涩谷,昭和二十二年人口才十二万余,但在二十八年则增加到二十一万多。],这是因为松涛庄的经营者对于房子权利的转移管理非常严格,住户要迁离时,他必定先确认屋内真的清空了,才将保证金退还给要离开的住户,再从下一批申请者中挑选适合的人,收取保证金出租。

我在酒馆遇到大江时提到这件事,他说他想搬进松涛庄,我便以朋友的身份将大江介绍给公寓管理员。由于我这个介绍人的生活相当优渥,大江又相貌堂堂,因此租房很顺利。保证金八万,对杂志记者来说是一笔大钱,但也不知道大江从哪儿弄到了这笔钱。如此这般,因此案发当时,大江搬到我隔壁也才过了十几天而已。他恐怕一开始就是为了抢银行而相中了靠近东和银行分行的松涛庄吧。

木村搜查主任当然不会只满足于我的证词,他也调查了《名作读物》出版社,并将结果告诉我,原来大江进那家杂志社也是最近的事,是他在酒家认识我的一个月前。木村去见社长,打听了许多事,但社长根本不了解大江之前的经历。听说大江拿着一位知名小说家的介绍名片径直上门请求杂志社聘用他。一谈之下,社长发现他熟悉各个作家与画家,对编辑工作也有一番见地,加上他仪表堂堂,是个很现代的美男子,不禁心生欣赏。社长后来向名片上的作家打听,作家回答:“我和他没有深交,只一起喝过两三次酒。那家伙颇有意思,你就录用他吧。”那位作家当时炙手可热,凭《名作读物》根本邀不到他的稿,社长心想录用大江或许可以拿到那位作家的稿子,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没详加调查就让他进了公司。

于是木村搜查主任从那个作家开始,尽其所能地向与大江来往过的作家和其他杂志社的酒友详加打探,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大江之前的经历。这方面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木村也调查了大江搬到松涛庄之前所住的公寓。大江搬进松涛庄时填写了租赁资料,但前往上面所写的地址一看,才发现那幢公寓不存在,是大江随便乱填的。至于大江在租赁资料上写的原户籍地也是假的。原籍所在地的那条街的户籍簿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姓大江。

由此可知,大江抢银行,绝非一时兴起。他先把自己的过去隐藏地得很彻底,再接近我,搬到最适合抢银行的松涛庄。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但他逃进了松涛庄的住处后,就像一阵烟雾般消失了。

平白受牵连的是我。我是大江在松涛庄的保证人。我连章都盖了,是目前最接近抢匪大江的人。无怪乎木村会再三造访我的住处,一次又一次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这样,连抢劫犯原本的住所和户籍的线索都断了,全然无计可施。警方似乎只能凭借歹徒的相貌,耐着性子继续搜查下去。

木村搜查主任倒是锲而不舍,他除了一一彻查大江认识的人,连大江出入的新宿酒吧等地,也亲自前往消费,向妈妈桑和女招待打听。

这件事不是从木村那里听来的。案发后三四天,一名自称来自新宿“龙”酒吧的漂亮小姐上门拜访,告诉我这件事。小姐名叫弓子,长得很漂亮,却并不老于世故。

“来的是个警察呢,一直打听大江的事。我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提供,况且我找大江找得比刑警还心急呢。”

弓子我也非常熟悉。我去那家酒吧的次数远比大江多得多。大江的手头没有我这么宽裕,我去四五次大江也就去一次。因为“龙”是新宿最高级的酒吧之一,那边酒好,美女云集,由此收费也非常昂贵,同那家我认识大江的酒吧不是一个档次。

弓子是“龙”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她入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店,开始还不到半年,内心还保留着以往的纯洁。为了便于您的理解,我举一个女明星的例子,她大概就像年轻许多的木暮实千代[木暮实千代(1918—1990),电影女演员。学生时代进入松竹公司,昭和十三年(1938)以《爱染桂·后篇》出道,后演过许多电影。婚后引退,战后重返演艺圈,又回到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演出《醉天使》(1949)、《青色山脉》(1950)等。战前很受男性喜爱,昭和二十六年起在广告片中扮演化妆品夫人茱茱,三十年扮演三洋夫人,成为朝近代化生活迈进的主妇偶像。侦探电影方面,曾主演木木高太郎的《三面镜的恐怖》。],颇有些西洋的风味,虽然不是很会献殷勤,但待人亲切温和,而且还蛮聪明的。

大江幸吉曾经告诉我他喜欢弓子,为此尽管经济上颇有些拮据仍勉强到“龙”消费,不知什么时候竟把她追到手了。这件事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但我不知道弓子竟为他如此担心,甚至前来找我。

对弓子而言,我是大江的前辈,连他的公寓也是我帮他找的,理应对大江的事相当了解,这才来找我。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弓子是大江的情人,我还想向她打听呢。结果我俩只能互相说着“不知道”,叹息不已。

即使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弓子仍问:“咦,你有电视机啊。现在能看吗?”当时电视还非常罕见。我站起转了一遍频道选择器,当时刚过中午,正播着新闻,弓子便看了一会儿。前面我曾提过这台电视机,就是木村搜查主任怀疑里面藏着钞票,打开后盖查看的电视机。

后来我邀弓子出门,一起吃了饭,又去有乐座[位于东京银座的东宝电影院。建于昭和十年(1935),于昭和六十二年改建为东京日比古大楼。]看电影。说实话,我早就对弓子爱慕万分,因为被大江抢了先,才只好装作没那个意思,其实内心嫉妒得无以复加。现在大江犯了罪,下落不明,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弓子示爱了。

这儿我又得声明一句,接下来我必须讲述我个人的经历。或许您会斥责我说一些没用的搪塞,我的经历与银行抢劫案有何关系?但这封信里,没有一行是多余的废话。而我的经历,最终也与抢劫案有密切的关系,若是您略过这部分就不好了。慎重起见,请容我特地说明一下。

之后我热烈地追求弓子,但叙述恋爱过程并非这封信的初衷,因此我只简单交代结果。两个月后,我终于掳获了弓子的芳心,三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弓子也无父无母,同样孑然一身,因此我们无须顾虑任何人,顺利地成婚了。

但只有一件事令我介意,也就是我的个性和外表都与大江截然不同。做朋友的话,这样反倒好,但弓子曾经深受大江的气质和男子气概吸引,她是真的打从心底爱着与大江完全不同类型的我吗?

谁都说我像一个文人,也就是所谓的白面书生。不同于大江,我的下巴尖细,相貌十分不起眼,肩膀也比常人更窄小,跟他比连自己都觉得相形见绌。个性也是,既然是为二流杂志写小说的,天生就比较懦弱,不像大江那般充满斗志与活力,此外各个方面也都与大江天差地别。唯一相似的,只有喜欢赌博这一点吧。我生平最喜欢能决出高下的事,运气也很好,这一点可比大江强多了。大江的赌运可与他的外表相反,总是在赌博中落败。或许我瘦削的身体中熊熊燃烧着消极的斗志吧。

我和弓子婚后不久,便一同搬到大阪。因为我想做比买卖股票更踏实、更赚钱的生意。我已经放弃写小说了。毕竟不管怎样努力,都没有脱颖而出的希望。比起写小说,我更想成为有钱人,让心爱的弓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弓子幼时家境富裕,所以生活相当奢侈。

我以前曾在大阪住过,在那里有一些朋友。况且和弓子结婚之前,我在股市上孤注一掷,意外地大赚了一笔。正因为有那笔钱,才想去大阪发展。到了大阪,您猜我做什么?我开了家柏青哥[原文巍パチンコ,国内俗称爬金库。在日本非常流行,于一九三〇年始创于日本名古屋。这种游戏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店。我大阪的朋友开的柏青哥店生意兴隆。在他的关照下,我找到地点不错的店面,也成功贷到了款。柏青哥店只要选对地点,是非常赚钱的。转眼间我就挣到了一大笔钱。之后我还了贷款,甚至还放起高利贷。虽说是高利贷,也不是借钱给个人,而是专门把那些非常可靠的公司的期票提前兑现,以赚取折扣。通过经营柏青哥和放高利贷,我的资产越来越可观。

搬到大阪后的第三年,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实力,可以组建现在的福寿中小企业银行了。当时我也认识了许多金融界的大人物,我提出由我承购一半股份的想法,便有数名大人物愿意参与。于是我设立了规模虽小,但资本额却有五千万圆的中小企业银行。后来,这家福寿中小企业银行的经营也越来越稳健。这辈子我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后段


福寿中小企业银行创立后不久,弓子就因感冒染上肺炎,病情恶化。卧病在床才十多天,竟一命归西了。结婚才短短三年,我就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最初,我只是被爱去的酒吧女招待搅乱了一池春水,直到结婚后才意识到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觅的挚爱。可以说我是婚后才开始恋爱的。

结婚三年,我们热烈地相爱。一般夫妇需要用一生体会的爱情,我们却在三年之内燃烧殆尽了。因此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只发生过一件怪异的事——弓子感觉到幽灵了。不是看到,而是内心感觉到幽灵。

那是婚后一个月左右,我们刚搬到大阪时发生的事。一天晚上,我外出归来,拉开客厅的纸门,看见弓子正独自倚在桌旁看杂志,她听见纸门拉开的声响,肩膀一震,突然转向我。看到她的表情,我吓了一大跳。她的面孔血色全无,双眼瞪得眼珠子似乎都要迸出来了,一副被吓得面无血色的恐怖神情。

“你怎么了?”我问。

弓子维持相同的姿势,直瞪着我的脸许久,然后挤出一缕生硬的笑容。

“没事,只是突然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我在读恐怖小说吧。”

我们聊了一会儿后,弓子的面孔才恢复了血色,变成平日里的模样。那天晚上只这样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一段时日以后,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接下来的三个月间,这种怪事发生了好几次。仅我知道的就有十次左右,弓子的恐惧一次比一次严重,受她影响,连我都开始感觉到幽灵的存在了。

那是银行大盗大江幸吉的幽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但警方那样倾力追缉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他或许已经身亡。此外,换个角度来看,幽灵并非全是死灵,也有生灵这玩意儿,不管是死灵还是生灵,大江的鬼魂一定深恨弓子变心,同时痛恨我横刀夺爱。这些仇恨化作了看不见的怨念,向我们步步进逼,这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的事。弓子和我一次也没提起过大江的名字,但我们俩心底都再明白不过,那定是大江的怨灵作怪。

夜里,我和弓子对坐时,有时弓子的眼睛会突然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看。视线是朝着我的方向,但不是在看我,而是盯着我身后的空间。

如此一来,弓子的恐惧也传染给我了,我的眼睛也越睁越大。我没有勇气回头看,望着她害怕的神色,我抑制不住的恐惧也流露了出来。就这样两人像石头般僵在原地,互相注视着彼此。同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有一次,事情发生在半夜的床上。弓子突然从我身旁的床铺上跳了起来。她发出可怕的尖叫,从我身旁跳开。我真被她吓了一大跳,心想她是不是疯了,心中非常不安。同时我也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大江的幽灵附体了,变成了大江的模样,这才吓着了弓子。我以为幽灵就是我自己。那真是一种难以形容、复杂而异样的恐惧。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叫。

这样的怪事频繁发生,弓子日渐消瘦。她的脸色苍白,眼睛越来越大,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那样。那种无法付诸语言的畏怯和痛苦,我无计可施。受恐怖折磨的弓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依靠,她只能向我求助。尽管如此,大江的怨灵似乎就在我身后飘浮,弓子看到我就惊惧不已,甚至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她甩开我紧紧拥抱她的手,仿佛我就是幽灵似的,逃得远远的。

我再也无法忍耐,终于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原本只差一步就要实现了的。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时,附在我身上的幽灵似乎突然消失了,弓子异样的行动也突然停止了。她再也看不见幽灵,原本苍白的面孔渐渐恢复血色,消瘦的身形也逐渐变得丰腴。她被鬼魂附体的时间大约有三个月,妖魔离开后,她又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恢复一贯以来的可人。直到距今两年前弓子突然病逝,我们都过着恩爱的夫妻生活。

弓子因感冒引发肺炎,虽然医生全力救治,但她的体质可能天生就有缺陷,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左右,突然就过世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前一天,可能也感觉自己来日无多,热泪盈眶地仰望着坐在枕边的我,突然说:

“就算你爱上别人,我也不怨你。我的魂灵会永远爱你,我一定能爱屋及乌,连同你的爱人一起去爱。”

她说着握住我的手,要我吻她。我泪流不止,紧紧地抱住她。我们在床上相拥,彼此间传达着最后的爱情。然而就在这当中,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虫子蹿过背脊般的寒意。我感到我们相拥的身体之间,那个被遗忘许久的幽灵——大江幸吉的幽灵又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它薄薄的身体眨眼间膨胀起来,仿佛要把我从弓子的身体上弹开似的。

我松开抱着弓子的双手,离开她的身体,凝视着她的脸。那张憔悴、苍白的脸简直就像幽灵。她那苍白的脸冷冷笑着。我一阵胆寒,因为我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了。

“我一直都知道的。”她面露冷笑,语调极低。

“咦?什么?你说你知道什么?”我故意装糊涂。

“装傻也没用的。我想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想明白了……我马上就要与你永别了,所以想告诉你我知道那件事。告诉你即使我知道,也一直爱着你。”

一瞬间,我悟出了一切。在看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幽灵时,她半信半疑。而在那可怕的三个月的苦闷之后,她找到了真相。即使如此,她还是爱着我。不,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能够加倍爱着我。

“我想了好久。不过所有的真相,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最先是你东京公寓的电视。我第一次去拜访你时,你不知为什么,说了些让我注意电视的事,明明我没什么兴趣,你却转了频道调整钮,让我看新闻。这个突兀的举动一直残留在我记忆的一隅,可是我怎么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直到我突然想到在东京时,你不经意透露给我的那件事。

“虽然只有一次,但你不小心说漏嘴了——就是银行抢劫案发生的那一天,涩谷警局的搜查主任也来查了你的房间,甚至打开电视机后盖检查。我把这件事和几天后你开电视让我看新闻的事放在一起思考,哈哈,答案不言而喻。

“过了许久,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喏,就是那根排水管。那幢公寓的大屋顶有一根粗壮的排水管,紧贴着阳台内侧的墙壁,直通到底下,记得吧?我不知道那是第几次拜访你家,总之靠在窗上时,不经意间看见了那根大排水管的内侧,就是靠在墙上的那一侧。管子那部分的白铁腐蚀了,像条舌头一样剥落下来。那是个长宽约十五厘米的方形洞穴,只要把舌片形状的白铁推回去,洞就看不见了。就是它,我总算弄明白了,那个洞代替了电视机的作用。喏,我说得对不对?

“还有,虽然你一直瞒着我,但是我们认识没多久,我就发现你的牙齿全是假牙了。比较难发现的是眼睛。这是最后才搞明白的。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小说,上面提到这件事,我才突然惊觉其中的奥秘——你的瞳孔上覆着一层塑胶隐形眼镜……你看,事实就是如此吧?

“其他的和这四样秘密相比就无关紧要了,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你懂吗?我知道一切,却仍旧爱着你。这让我好高兴呀。我可以同时爱着初恋的他和你。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恐怖极了,怕得几乎快发疯了,但当我发现能够同时爱着两个人时,我就完全释然了。甚至觉得你变得比我知道真相之前更加可爱了。”

然后,她又要求我抱她,向我索吻。我们流着泪,比刚才更热烈、缠绵地紧紧相拥,怎样都不愿放开。

这儿我又不得不再声明一次。过去我是个小说家,所以即使是写这么一封内容严肃的信件,我还是忍不住犯了以前的老毛病,写得如此故弄玄虚。送走弓子两年后,这次轮到我的死期近了。我只剩下一两个月可活了吧。即使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依然不忘游戏,不断兜圈子,拖延揭露犯罪真相的时间,让您焦急。但结果是希望娱乐您一番,我这个人是多么无可救药啊。

接下来,我不会再继续卖关子了。我现在就告诉您,那次银行抢劫案的真凶就是我。

我在生平唯一的一次犯罪中获得了完美的成功。其中的犯罪手法,看在神明眼里当然是破绽百出,但人类是找不到那些破绽的。即便动用了整个警视厅的力量,还是无法破案。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能说我实现了“完美犯罪”呢?

当时我虚岁三十五。毕业于某私立大学,十余年间从事过各种职业,但不管哪一份工作,都无法全身心投入。我想成为小说家,却只能努力到二流杂志偶尔会买我文稿的程度,但实在无法指望能靠着写作过上优渥的生活。我卖掉父母留给我在故乡的房舍,也玩起了股票,但那毕竟只是一笔小钱,而且我担心输掉本钱,炒股的态度甚为稳健,就算赚钱,所得也非常有限。但我无法就此满足。

说到“稳健至上”,这与我先前提到我和弓子前往大阪前,在股票上孤注一掷而大赚一笔的叙述相互矛盾,但那其实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当时我手里就有从东和银行分行抢来的一千万圆巨款。去大阪开柏青哥店、放高利贷的本钱,其实就是从那一千万中慢慢拿出来的。虽然二者确实都赚了钱,但原本我就有一大笔款子,才能在短短三年内就筹划创办了中小企业银行。

好了,言归正传。我就像这样一边住着公寓,一边梦想着一夜暴富。每次前往附近的东和银行分行提款时,内心深处隐约的幻想竟逐渐成形了。我花了很长时间详细研究那家银行的营业方式。现金是用什么方式送到总行?每个月之中的哪一周哪一天,会运送最高额的现金?那些纸钞的号码是否会一张张被抄录下来?这些事我都滴水不漏地调查清楚了。

银行的巷弄转角有家派出所,这也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计划之中。那里有间派出所,对我的计划来说甚至是必要的。

案发约半年前,这个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熟。从那时候起,我就到离我家很远的眼科、牙科就诊,之前不曾去过的。从许久以前开始,我就对“乔装”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而我终于决心要付诸实行了。

我自小就对乔装有极大的兴趣,成人之后兴趣也丝毫未减。这是从神话时代即深深扎根在人类心底的Metamorphosis——“变形”愿望,换成另一种说法,就是想拥有“隐身衣”的愿望。许多人成年以后,就会忘掉这种童话般的想法,但我即使长大了,心底也一直记挂着它。直到我终于发现称得上是简易乔装术的方法。

所谓乔装,如果不能实现在近处交谈、或躺在同一张床上都不会被对方分辨的地步,就没有实用价值。假发和假胡子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最理想的变身术,面貌自不必说,最好是透过全身整形外科手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这可行性是非常高的,但使用这样的方法,就无法轻易恢复成原本的自己了。若不是能迅速在甲、乙之间转换身份的乔装术,在我的计划里就派不上用场。因此我想到最适合这种状况的简易变身法。

我的乔装术有些部分是只有我才办得到的。这个方法,对牙齿健康的人来说是做不到的。我自小牙齿就很糟糕,三十岁时,就没有一颗牙齿完好,全都蛀光了。而我过了三十不久,便将所有的牙齿都换成了假牙,这成了我乔装术中最重要的条件。

要是假牙做工拙劣,马上就会被人看出来,但我的假牙相当精致,再加上比较年轻,肌肉饱满,很容易就瞒过众人的眼睛。大部分朋友都没发现我装了假牙,这一点成了我奇思妙想的源头。

病患要装上全副假牙时,都会希望尽量接近原本的齿形,牙科医生也会配合病患的要求制作,不过若是改变原来的样子也无所谓,想怎么变就可以怎么变。比如改变牙齿的排列,可以把原来的龅牙修理平整,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增厚牙床,也能把脸颊弄得鼓鼓囊囊的,下巴也能加宽。有些脸颊瘦小的演员会在嘴里塞进棉花,使双颊变得丰满,但假牙是通过改变牙床的形状起作用的,所以效果要比含棉花好得多。

说到这方面的名人,已故的上山草人[上山草人(1884—1954),电影明星,本名三田贞。以新派演员的身份活跃在荧幕上,后去了美国,在好莱坞出演怪奇角色而一举成名。昭和四年(1929)回国后,上门拜访了乱步,请求提供拍摄悬疑电影的脚本,还在《讲谈俱乐部》昭和五年七月号《魔术师》连载的第一回撰写推荐文。此外,他曾在《新青年》昭和五年三月号和藤原义江进行对话,但乱步最终没能满足草人的期待。草人并没能在国产电影中出演好的角色,多半是配角。代表作有《巴格达大盗》(1924)等。]从年轻时就戴一整副假牙。他在美国主演鬼怪电影时,就利用了假牙的功能,请人制作各种形状的假牙,配合角色来更换,成功实现了各种变脸的需要。我也是。我每天前往横滨一家虽然不太知名、但技术十分高超的牙科诊所,请牙医为我制作可以垫高颧骨,撑开下颌的假牙。我委托他时谎称自己是小剧团的演员,假牙是用来做舞台化装用的。

这假牙不是用来吃东西的,而是乔装用的,因此戴起来非常不舒服,再加上是强行撑开下巴的,因此很容易就压迫到脸颊下方的黏膜,戴的时间一长,那处的黏膜就开始溃烂了。但为了犯罪,这点不适非忍耐不可。戴上厚厚的假牙后,照镜子一看,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人类的五官中,最能凸显个性的是人的眼睛。要是能改变眼睛带给人的感觉,哪怕保留着其他五官,也能给人全新的印象。我这并非胡说,你看化装舞会,只要蒙上眼睛,就很难被认出是谁了,不是吗?于是,我用化名去了一趟横滨的一家知名眼科医院,告诉医生舞台表演需要一副隐形眼镜的道具,请求专门为我做一副可以戴在眼皮底下的塑料质地隐形眼镜。我的眼睛是俗称的“三白眼”,眼白远多于瞳孔。于是,我要求医生给我制作一副瞳孔大于眼白的眼镜,在隐形眼镜的表面,像描画义眼那样画出大大的瞳孔。另外,我的瞳孔是纯黑的,我要求义眼上画成明显的棕色。隐形眼镜做好后,我迫不及待地戴上,一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变得十分诡异。巨大的棕色虹彩布满整个眼睛,就好似文乐的人偶眼睛一样,若是被这双眼睛直盯着看,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不祥的妖气。

这两处变化是易容的重点,但这种变化是不够的,还必须修饰两三处才算完成。我的眉毛十分稀薄,我便用眉笔巧妙地把它描成略浓的乱眉;我的脸色苍白,因此在自然的前提下上了些颜色,看起来更健康的色泽。幸好我的头发又软又有些卷,我便顺势不擦发油,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样一来发际就不明显了,额头看上去也变得窄了一些。最后,为了掩饰眼睛里的隐形眼镜,我戴上了款式新潮的玳瑁框轻度近视眼镜。

像这样乔装完毕,往镜中一看,我的样子完全变了。北园壮助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个名叫大江幸吉的陌生男子在镜中神气地笑着。

接着只要换上衣服就行了。作为一个男人,我的溜肩特征十分明显,为了让自己的肩幅看起来更宽一些,我决心在乔装的衣物里装上极大的垫肩(之后我会说明,这是我自己缝上去的)。此外,衣服也选择华丽的灰底白格纹的双排扣西装。脸色变好、双颊变得丰满、下巴更宽、额头变得更窄一些。为了掩饰隐形眼镜戴上一副年轻的玳瑁框眼镜,再穿上这身衣服,当时年逾三十五的我,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至于鞋子,买的也是不合我脚尺寸的皮鞋。

这样,我的变身就完成了,我彻底成了另一个人。想褪下这身乔装,恢复成原本的我,也只需要一两分钟就够了,非常简便,这也是我计划的最大特征。我甚至没忘记遮盖自己的体味。为此,当我化身为大江接近女人时,总是喷上浓浓的香水,以盖掉体味。当然,说话的声音和用词等,也都下足了工夫,变成另一种风格。

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后,我开始着手各种实验。我要让大江幸吉这个新人物降生在这个世上。我一会儿是北园,一会儿是大江,在彼此相识的友人面前交替出现,花了很长时间来测试对方是否有所察觉。结果很成功,没有人起哪怕半点儿疑心。我对我的发明和演技有了绝对的自信。

接下来的犯罪行动,我想您这样一位专家应该大致能猜到,不过,还有几个细节需要说明一下。

案发三个月以前,我以大江幸吉的身份,进入《名作读物》工作。加入的方法就像我前面说过的。过了约一个月后,北园壮助和大江幸吉在新宿的酒家结识了。当然,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在里面见面的。北园壮助的我和大江幸吉的化身先后去了那家酒店,向妈妈桑、小姐、酒友等提起对方,向众人宣告我们结为好友。这样一来,因为是在醉汉们吵吵嚷嚷的酒馆里面,虽然两个人根本没有同时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却让人产生了一种一起喝过的错觉。在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弓子工作的酒吧“龙”,我也用了相同的手法。弓子甚至错觉北园和大江曾经在那儿碰过一两次面。

在这种虚拟的交往中持续了约一个半月以后,北园介绍大江搬进了松涛庄公寓,两人成了邻居[北园如何能事先料到隔壁房间会空下来?或者也有可能是听到邻居半年后会搬走,从那时候就开始拟定这个计划。]。当时我无法陪着大江去找管理员,便事先由北园前去商量,获得同意后,再由大江趁北园不在的时候办理了租屋手续。好了,成为邻居后的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实在是件忙碌的差事。大江上午必须到杂志社上班。这段时间,作家北园锁上房门,还在熟睡;北园习惯半夜执笔,因此睡到黄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习惯,公寓里的人都非常清楚。黄昏大江回来以后,就轮到北园外出了。有时候看情况,北园才刚外出,又很快返回,随即乔装成大江外出,或只在走廊上现一下身,或者反过来,忙得就像戏里的变脸似的。成功瞒过众人的耳目,除了乔装外,窗外的阳台通路也功不可没。我总像杂技师那样翻过那道水泥隔墙,自如来去相邻的两个房间。

用这种办法,我成功瞒过了公寓里的所有居民,假戏只要做个十二三天,目的就可以达成了。如果这样的角色转换持续超过半个月,我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终于,实施犯罪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至于银行抢劫案的过程你都知道了。我抢到现金逃进公寓房间的那一幕如果没有被人清楚目击到的话,我的诡计就泡汤了。为此,光靠银行的人还不行,最好是有警察一起追上来。只要有警察目击,就会被当成确凿无疑的事实看待。这样您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说银行附近有派出所,对我的犯罪反而有益的意思了吧?

大江一逃进自己的公寓房间,立刻锁上门,从后窗外的阳台翻过隔墙,进入北园的房间。先将装了一千万圆的麻袋藏进十七寸的电视机里。这里需要说明一点,这台电视机正是为了这场抢劫计划特地买来的,经我改装,成了最佳的藏钱地点。我重新找了几根破旧的显像管,先用玻璃切成几段,分别把它们粘到玻璃的一边,再在玻璃的同一边涂上灰白色涂漆,这样从正面看,玻璃后头的显像管就像是完整的了。然后,我把电视机里所有的显像管都拆卸下来,连同电视屏幕玻璃,除此之外还有真空管和附属装置,也全部拆下,如此一来电视机内部就空了,空出来的地方放纸钞刚好。电视机里头可以放下十捆、每捆百万圆的千圆钞票,放完之后里头还有空地。

不过,若我只做到这种程度,那一掀开电视机后头的盖子,立刻就露馅了。为了不露痕迹地瞒天过海,我很早之前就买下了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把黑色的塑料板、显像管、电线以及相关零部件全部拆除下来,粘贴到黑色塑料板上。当我把纸钞塞到电视机里头后,再用这块黑色塑料板盖上,如此一来,就算打开了后头的盖子,那也看不到装钱的麻袋了。(补充一句,抢劫案发生在下午两点左右,那个时间刚好没有电视节目。)

不出所料,木村搜查主任果然看到了电视机,也打开后面的盖子查看。但当时电视机还很罕见,一般人都不知道电视机的内部构造,他也是。木村搜查主任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真空管和乱糟糟的零部件,就把盖子盖上了。广告片上有关于显像管的一些介绍,因此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那些管子呈漏斗状,又深又窄,电视机里头的空间被这么多管子挤占着,显然放不下一千万圆的纸钞,这么认为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因此,木村先生有这样的错觉倒也无可厚非。总之,我的计划大获成功了。

但这只是犯罪刚结束后的初步调查,相当简单潦草,警方自然不会就此草草下结论,事后更深入细致的调查自然是免不了的。当然,我也不会就此自鸣得意,很快我就把藏在电视机里的纸钞转移到窗外的大排水管里头了。事先,我在排水管靠墙壁的隐秘处用硝酸融开一个口子,那是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不规则四角形。

搜查人员一离开公寓,我麻利地把麻袋从电视机里拿出来,将里面一沓沓的百万圆钞票用厚实的塑胶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被雨水淋湿,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生锈的长铁丝将它们一捆捆绑起来,再把串成一串的十沓钞票放进排水管的破洞中。然后我折出一个钩子,将它挂在破洞的边缘(我用的是生锈的铁丝,颜色与排水管的差不多)。接着将掀起的白铁板依原状压好,再在旁边做一番修饰。之后,我只要寻一个机会拉起铁丝,一次拿出一捆共一百万圆的纸钞,把它们分拆成零头,以别人的名义存入不同的银行,或购买证券,约一个月左右,钞票就处理得差不多了。换句话说,塞满整个电视机的纸币,摇身一变,成了几本存折和几张证券。

一不留神先说了怎么藏匿纸币了。化身为大江的我,进入北园的住处后,先把装着钞票的麻袋藏进电视机里,很快换下了大江的乔装。我先脱下大江花哨的衣服,翻过来挂在北园的衣柜里。

大江的衣服暗藏玄机。仔细一看,发现不管是外套还是裤子都没有内衬,两面都是表面,只要将花哨的一面翻过来就是朴素的黑衣。我买了一套宽肩幅的黑衣和格纹服装,拆下两套衣服的内里后,亲手把两件外套缝合成一件衣服。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但若是拜托裁缝店,难免留下证据。我将黑衣翻到外面,挂进衣柜里,这样花哨的那面就藏起来了,搜查官就算打开衣柜,也不会发现。

案发前,我在大江的衣服上又套了一件北园的西装。只要脱掉外层的衣物,就变成北园了。还有鞋子,我脱掉不合脚的鞋子,放进排在衣柜底下的众多鞋子中间,再拿我自己的鞋子穿上。写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以大江的面目前往银行之前,我找到一个面对院子的各个房间都没有人的时机,从阳台走下院子,在阳台与围墙之间的地面上印上大江的鞋印,并把那双沾着泥巴的鞋子蹭在水泥围上,伪装成有人从那里逃走的样子。换句话说,那些鞋印不是案发后,而是案发前就印上去的。

那么,从围墙到房间,要怎么不留下鞋印返回呢?这很简单。公寓后院是宽约三米的狭窄空地,环绕建筑物一圈,原本全部都铺着一层沙,但现在都被泥土覆盖了,只在墙角和围墙边上还留着一条细细的沙带。乍看之下,整座院子全覆着一层柔软的泥土,其实围墙边上和墙角的沙石都没有被埋住,还有一些坚硬的部分像小山一样突出来,即使用力踩过去也不会留下脚印。我印上大江的鞋印后,沿着墙边的沙子往右走了四五米,再从那些坚硬的岩石上跳回自己的窗边。当时,我注意到各个房间都没有人。而那些坚硬的地方,虽然还留着沙石,但也几乎全都被泥土掩埋了,乍看之下全是柔软的泥土,因此没有人发现我的伎俩。

接着我换回假牙,取下眼镜,摘下隐形眼镜,用准备好的梳子将一头乱发梳理整齐。藏好纸钞袋后再做完这些事,总共也花不到两分钟。我事前就再三练习了这些步骤。而这一天我没有画眉,没有化装,也没有喷香水,以便让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成北园。

就这样,犯罪当天在北园房间进行搜查的时候,我丝毫都没有受到怀疑。但事情不可能这样就结束。我早已想到警方一定会再次前来做一个详细的调查。因此我将钞票挪到排水管,把电视机的零部件再按原样装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犯罪线索必须收拾。

那就是将装钞票的麻袋、装在电视机里面嵌满零部件的线路板、只黏附着显像管前半部的玻璃、乔装用的大江的衣服和鞋子、装在眼皮底下的隐形眼镜和框架眼镜等,彻底销毁。其中最重要的是装钞票的麻袋。袋子当晚我就在公寓的厨房里烧掉了。接着是乔装用的服饰。我拆下里面的衣服,只把花哨的格纹衣服用剪刀剪得稀烂,花了两个晚上,一点一点烧掉。衣服料子是人造纤维混羊毛的材质,我担心集中在一次烧掉,古怪的味道会飘到邻居家里去。

至于黑衣,这并不能成为证据,因此我没有烧掉,而皮鞋燃烧时会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我也没有烧。那么我必须将剩下的黑衣、皮鞋,还有被修理得乱糟糟的机械零部件和玻璃等藏起来。挖土掩埋太危险了,虽然也可以借外出旅行的机会,把箱子扔进火山口,或乘船的时候扔进海里,但又怕这么做引起别人的怀疑,遭到跟踪。因此我决定把箱子沉入泥泞的池塘里。

案发的第二天晚上,我将这三样物品与大石块一起用韧性十足的天竺木棉布包起来,绑紧了后,趁夜带出公寓。目的地是善福寺池。我搭电车直达吉祥寺,又走了几公里的夜路,才抵达人烟稀少的善福寺池,按照制订好的计划,把它们沉进了淤泥最深的地方就回去了。

过了约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令我心惊的事。善福寺池溺死了一个人。一个孩子不小心掉进池里溺死了,尸体一直没有浮上来,警方进行打捞。第二天,我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时,禁不住心跳加速。万一搜索队在池子里四处打捞,发现了那个包袱就不得了了。

但报纸只提到在泥沼中捞到孩子的尸体,并没有提到其他。就算包袱被发现,因为里面装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报纸应该也不会特地提起。

我不由得感到万分不安。万一那个包袱被发现,警方带回去详加调查,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我坐立难安,决心向荻洼署探探情况。报纸上说负责儿童溺水事件的是荻洼署。幸好我的朋友中有负责跑警察口的记者,我请他略为打听溺水事件的后续发展。

我这才知道,那个包袱确实被打捞上来,也被警方带回去了。但里面装的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和电子管之类的破烂,于是就被当成没用的东西扔进垃圾桶了。我听到这消息后,真是松了一口大气。

事情就这么落幕了。后来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令我不安的事。银行抢劫案成为一宗悬案,抢匪大江幸吉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通过这个虚拟人物留下来的资金,我得到了物质上的幸福。不仅娶到了心爱的人为妻,还过上了奢侈的日子。

我打算把大江幸吉作为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深埋在心底,连对爱妻弓子也永远隐瞒。为此,我一开始便留意哪怕极小的细节。不仅是外貌完全不同,连在语言习惯、说话声音上都把大江幸吉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连闺房中的技巧也考虑到了,大江的动作和北园的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弓子仍旧察觉了我的秘密。一开始,她在我身上感觉到大江幸吉的亡灵,只是一个劲儿感到害怕。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了我可怕的秘密。契机就是她第一次拜访我公寓时,尽管她没什么兴趣,我却打开电视机,让她看了新闻报道。我那时不自然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犯罪当天,搜查人员离开公寓后,我立刻从电视机里取出钞票麻袋,将里面的零部件恢复原状,如此一来,再有搜查就不用怕了。另外,潜意识里我总想找机会证明:“怎么样?这是一台货真价实的电视机。把装钞票的麻袋藏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弓子来的时候,我也特地打开电视给她看。由于我的行动不太自然,在弓子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阴影。

木村搜查主任也在弓子之后再度拜访了我的公寓,提出种种问题。当时我也打开电视,那时恰好在晚上,我便让他看了一些节目。当然,我的态度一定就像在弓子面前一样不自然。尽管如此,弓子能发现的事,木村却没有发现。他深信我的电视一直以来都没有异常。

可是我认为因此责备搜查主任,是过于苛责了。弓子是我的妻子,与我朝夕相处,看着我每一个哪怕极小的动作,听到我每一句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话语,在做出这番推理之前,早已下意识地悟出我的秘密。而木村主任只在搜查的时候见了我两三次,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对我进行观察和交谈。他无法像弓子那样洞察出真相,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和我分享这个秘密的弓子,早已离开了人世,而我也将在不久后撒手人寰。用不了多久,那场犯罪也将回归于“无”。这么一来,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大江幸吉这号虚构人物的秘密了。这样就好了。这样我才能够安详地离世。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内心一隅总有一种不满足。我不愿意让那桩犯罪的秘密归于虚无。为什么呢?我舍不得让重要的秘密就这么消失吗?人类果真不愿意让自己的秘密完全消失,反倒希望能够传递给每一个人吗?或许这就是俗称的犯罪者的虚荣?我无论如何都想向您坦白这项秘密。只把真相告诉您这个当时负责这个抢劫案的涩谷警署署长——如今身居要职的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我只想将真相告知您一个人。

我想您从之前的记述里也可以看出一二。在这个案子里,警方前后至少两次错失了触手可及的重大线索。您的部下木村搜查主任由于没有和电视机有关的知识,被我的诡计骗过了。还有,荻洼署的警察将那个装着重要线索的包袱当成毫无意义的破烂丢掉了。就是这两次。

木村即使没有机械方面的知识,如果更慎重一些将手伸进凌乱的零部件内部探看,很容易就能发现麻袋。但当时抢匪才刚逃走,追捕抢匪才是第一要务,况且也没有理由需要特别怀疑作为邻居的我,因此即使对我住处的搜查有些流于形式,也不能责怪他。他留意到电视机,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荻洼署也是,那包袱乍看之下像是一包破烂,警方没有深入调查或许也可以理解,但警察为什么不怀疑包袱里面放进了一块大石头呢?如果警方就像宋戴克博士[全名为约翰·艾文林·宋戴克,已成为科学侦探的代名词。为英国侦探小说家奥斯汀·傅里曼(R.Austin Freeman,1862—1943)笔下的侦探小说主人公,书中设定他是名法医学家和律师,技师波顿是他的助手,他利用科学的方法调查,解决了许多案件。他的故事共有长篇二十一篇,短篇集五册。]那样将纸箱中的玻璃碎片一一仔细调查,就一定能找到画着棕色虹彩的不寻常隐形眼镜的碎片。若能以此为出发点,对包袱中怪异的物品心存疑问,再从这些线索搜查下去,或许就能够把它与某处发生的银行抢劫案联系在一起了。一旦联系上了,就能够发现包袱中的鞋子与松涛庄公寓后院的抢匪鞋印(警方应该采了石膏模型)完全吻合,这岂不是一个非常有力的线索吗?

这两项疏忽都情有可原,或许不能就此认定是警察怠忽职守。人类并非神明,或许该把它们视为免不了的过失,予以宽恕。但我的犯罪也因此成为完美犯罪,这一生都可以免于法律的制裁,就这样离开人世。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神明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您读到这封信后,我想您一定会深切地感受到,人类警察的力量是多么有限吧!而您也会深切地反省犯罪搜查是多么微妙、多么困难吧!

好了,这封信写得太长了。写到这里,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感谢您耐着性子读完这封杂乱无章的长信。我很想看您读完这封信后的表情,也想听听您读完之后的感想,但这竟成了实现不了的愿望了呢。因为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请容我在这封信——给您的唯一的一封且无法收到回信——的末尾,祝您幸福健康。永别了。


---昭和三十×年十二月十日

---北园壮助


另外,寄出这封信的同时,我委托同一位朋友将一封挂号信寄给当时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行长,现在东和银行总行总务部长渡边宽一。信中为我当年造成的困扰致歉,并一同附上当地住友银行总行开出的两千万圆面额的支票。我将福寿中小企业银行持股的大半转让给其他资本家,换得了两千万圆的现金,存入住友总行,以此为抵押开出支票。两千万圆中的一千万圆,就权当这五年的利息,也算是为我当年的鲁莽之举表达几分歉意。当然,我想这笔钱渡边宽一会返还给东和银行的。


(发表于一九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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