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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暴风雨的前夕七种武器 作者:古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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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夕阳已逝,暮色苍茫,在黑夜将临未临的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灰蒙。青山、碧水、绿叶、红花,都变得一片灰蒙,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青衫人慢慢地走在山脚下的小路上,看起来走得虽然慢,可是只要有一瞬间不去看他,再看时他忽然已走出了很远。 他的脸还是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远处传来“当”的一声锣响,敲碎了天地间的静寂。 宿鸟惊起,一个卖卜的瞎子以竹杖点地,慢慢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青衫人也迎面向他走过去,两人走到某一种距离时,忽然同时站住。 两个人石像般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很久,瞎子忽然问青衫人:“是不是‘神眼神剑’蓝大先生来了?” “是的,我就是蓝一尘。”青衫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来的一定是我?” “我的眼虽盲,心却不盲。” “你的心上也有眼能看?” “是的。”瞎子说,“只不过我能看见的并不是别人都能看见的那些事,而是别人看不见的。”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你的剑气和杀气。”瞎子说,“何况我还有耳,还能听。” 蓝一尘叹息:“瞽目神剑应先生果然不愧是人中之杰,剑中之神。” 瞎子忽然冷笑。 “可惜我还是个瞎子,怎么能跟你那双明察秋毫之末的神眼相比。” “你要我来,就只因为听不惯我这‘神眼’两个字?” “是的。”瞎子很快就承认,“我学剑三十年,会遍天下名剑,只有一件心愿未了,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试试我这个瞎子能不能比得上你这对天下无双的神眼。” 蓝一尘又叹了口气:“应无物,你的眼中本应无物,想不到你的心里也不能容物,竟容不下我这‘神眼’二字。” “蓝一尘,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叫蓝一尘。”应无物冷冷地说,“因为你心里还有一点尘埃未定,还有一点傲气,所以你才会来。” “是的。”蓝一尘也很快就承认,“你要我来,我就来;你能要我去,我就去。” “去?到哪里去?” “去死。” 应无物忽然笑了:“不错,剑是无情之物,拔剑必定无情。现在你既然来了,我也来了,我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要去的。” 他已拔剑。 一柄又细又长的剑在一眨眼间就已从他的竹竿里拔出来,寒光颤动如灵蛇,在晚风中一直不停地颤动,让人永远看不出他的剑尖指向何方,更看不出他出手要刺向何方。连剑光的颜色都仿佛在变,有时变赤,有时变青。 蓝大先生一双锐眼中的瞳孔已收缩。 “好一柄灵蛇剑,灵如青竹,毒如赤练,七步断魂,生命不见。” 青竹赤练,都是毒蛇中最毒的。 “你的蓝山古剑呢?”瞎子问。 “就在这里。” 蓝一尘一反手,一柄剑光蓝如蓝天的古拙长剑已在掌中。 应无物的长剑一直在颤动,他的剑不动。应无物的剑光一直在变,他的剑不变。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说应无物的剑像一条毒中至毒的毒蛇,他的剑就像是一座山。 应无物忽然也叹了口气。 “二十年来,我耳中时时听见蓝大先生的蓝山古剑是柄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我早就想看一看。”瞎子叹息,“只可惜现在我还是看不见。” “实在可惜。”蓝一尘冷冷地说,“不但你想看,我也想让你看看。” 剑一出鞘,一到了他的掌中,他就变了,变得更静,更冷,更定。 冷如水,定如山。 夜色又临,一片灰蒙已变为一片黑暗,惊起的宿鸟又归林,应无物忽然问蓝一尘:“现在天是不是黑了?” “是的。” “那么我们不妨明晨再战。” “为什么?” “天黑了,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你有眼也变为无眼,我已不想胜你。” “你错了!”蓝一尘声音更冷,“就算在无星无月无灯无烛的黑夜,我也一样能看得见,因为我有的是双神眼。” 他横剑,剑无声:“你看不到我的剑,又低估了我的眼,你实在不该要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既然来了,去的就一定是你。” 剑势将出,还未出,人也没有去。小路上忽然传来一阵飞掠奔跑声,一个人大声呼喊:“你们谁也不能去,哪里都不能去。”这个人的声音真大,“因为我已经来了。”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只要他一来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应无物皱了皱眉,冷冷地问:“这个人是谁?” “我姓杨,叫杨铮,是这地方的捕头。” “你来干什么?” “我不许你们在这里仗剑伤人。在我的地面上,谁也不许做这种残暴凶杀的事。”杨铮说,“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应无物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掌中的蛇剑忽然一抖,寒光颤动间,杨铮前胸的衣襟已经被划破了十三道裂口,却没有伤及他毫发。 这一剑不但出手奇快,力量也把握得分毫不差。 “刚才你说不管我们是谁都一样?”应无物冷冷地问杨铮,“现在还一样不一样?” “还是一样,完全一样。”杨铮道,“你要杀人,除非先杀了我。” 应无物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好。” 这个字说出口,灵蛇般颤动不息的剑光已到了杨铮的咽喉。 他的眼虽盲,剑却不盲。 他的剑上仿佛也有眼,如果他要刺你喉结上的“天突”,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颤动的寒光间,杀招连绵不断,一剑十三杀,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避开这一剑的。 想不到杨铮居然避开了,避得很险。 在这凶极险极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要把对方击倒。 他天生就是这种脾气,一动起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对方击倒,不管对方是谁都一样。 他用的又是拼命的法子,居然从颤动的剑光下扑了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 应无物冷笑:“好。” 他的蛇剑回旋,将杨铮全身笼罩,在一瞬间就可以连刺杨铮由后脑经后背到足踝上的十三处穴道,每一处都是致命的要害。 可是杨铮不管。 他还是照样扑过去,去抱应无物的腰,只要一抱住,就死也不放。 就算他非死不可,他也要把对方扑倒。 应无物不能倒下。 他能死,不能倒,就算他算准这一剑绝对可以将杨铮刺杀,他也不能被扑倒。 颤动的剑光忽然消失,应无物已后退八尺,居然不再出手,只说:“蓝一尘,我让给你。” “让给我?把什么让给我?” “把这个疯子让给你。”应无物道,“让他试试你的剑。” “你也有剑,你的剑也可以杀人,为什么要让给我?是不是怕我看出你剑上的变化?是不是怕我看到你的夺命杀手?” 应无物居然立刻就承认:“是的。” 蓝大先生忽然笑了。 “剑是凶器,我也杀人。”他说,“可是只有一种人我不杀。” “哪种人?” “不要命的人。”蓝一尘道,“连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我何必要他的命?” 夜渐深,风渐冷。 应无物静静地站在冷风里,静静地站了很久,颤动的剑光忽然又一闪,蛇剑却已入鞘。 他又以竹杖敲铜锣,锣声“当”的一响,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中。 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他的声音从风中从远处传来。 他的人仿佛已经在很远,可是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 他只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我会再来找你。” 02 杨铮全身都是汗,风是冷风,他的汗也是冷汗,风吹在他身上,他全身都是冰凉的。 一个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已经死定的人,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心里是什么滋味? 蓝大先生看着他,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个瞎子是什么人?”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蓝一尘居然问杨铮,却又抢着替杨铮回答,“你是个运气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在瞽目神剑应无物剑下还能活着的人并不多。”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杨铮居然也这么样问蓝一尘,而且也抢着替他回答,“你也是个运气很好的人,因为你也没有死。” “你认为是你救了我?” “我救的也许是你,也许是他。”杨铮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都不能让你们在我这里杀人,既不能让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他。” “如果我们杀了你呢?” “那么就算我活该倒霉。” 蓝大先生又笑了,笑容居然很温和,他带着笑问杨铮:“你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 “我是杨派的。” “杨派?”蓝一尘问,“杨派是哪一派?” “就是我自己这一派。” “你这一派练的是什么武功?”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也没有什么招式。”杨铮说,“我练功夫只有十个字秘诀。” “哪十个字?” “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 “若你遇到一个人,非但打不倒他,而且一定会被他打倒。”蓝一尘问,“那时候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只有用最后两个字了。” “哪两个字?” “拼命。” 蓝大先生承认:“这两个字确实是有点用的,遇到个真拼命的人,谁都会头痛。如果你有七八十条命可以拼,你这一派的功夫就真管用了。” 他叹了口气:“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杨铮也笑了笑。 “只要有一条命可以拼,我就会一直拼下去。” “你想不想学学不必拼命也可以将强敌击倒的功夫?” “有时也会想的。” “好。”蓝大先生道,“你拜我为师,我教给你,如果你能练成我的剑法,你以后就用不着去跟别人拼命了,江湖中也没有什么人敢来惹你了。” 他微笑道:“你实在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想拜我为师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却选上了你。” 这是实话。 要学蓝大先生的剑法确实不是件容易事,这种机缘,谁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杨铮却似乎还在考虑。 蓝大先生忽然挥剑,剑光暴涨,一柄长达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仿佛忽然间又长了三尺,剑尖上竟多出了一道蓝色的光芒,伸缩不定,灿烂夺目,竟像是传说中的剑气。 剑气迫入眉睫,杨铮不由自主后退几步,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只听见“嚓”一声响,七尺外一棵树忽然拦腰而断。 蓝大先生剑势一发即收:“你只要练成这一招,纵然不能无敌于天下,对手也不多了。” 杨铮相信。 他虽然看不懂这一剑的玄妙,可是一棵大树竟在剑光一吐间就断了,他却是看见的。 古剑发寒光,蓝大先生以指弹剑,剑作龙吟,杨铮忍不住脱口而赞:“好剑。” “这是柄好剑。”蓝大先生傲然道,“我仗着这柄剑纵横江湖二十年,至今还没有遇到对手。” “你以前一定也没有遇到过不想学你剑法,也不想要你这把剑的人。”杨铮说。 “的确没有。” “你现在已经遇到一个了。”杨铮说,“我从来都不想当别人的师傅,也不想当别人的徒弟。” 说完这句话,他对蓝一尘抱了抱拳,笑了笑,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想再去看蓝一尘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知道那种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03 有星,星光闪烁,小溪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镶满宝石的蓝色玉带。 实际上这条小溪并没有这么美,白天女人们在这里洗衣裳,孩子们在这里大小便,可是一到晚上,经过这里的人都会觉得美极了,美得几乎可以让人流泪。 杨铮走过这里的时候,就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小溪旁的青石上流泪。 她是个结实而健康的女人,一套去年才做的碎花青布衣裳现在已经嫌太紧了,紧紧地绷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蹲下去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生怕把裤子绷破。 附近的少年看见她穿这身衣裳时,眼珠子都好像掉了下来。 她喜欢穿这套衣裳,她喜欢别人看她。 她年纪还轻,但是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所以她有心事,所以她才会流泪。 她的眼泪总是为一个人流的,现在这个人已经站在她面前。 “莲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低着头,虽然已经偷偷地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却还是没有抬头,过了很久才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怎么没有回来?”她说,“昨天我们杀了一只鸡,今天早上特地用鸡汤替你煮了蛋,还留了个鸡腿给你。” 杨铮笑了,拉起她的手:“现在我们就回去吃,我吃鸡腿,你喝汤。” 每次他拉住她的手时,她虽然会脸红心跳,可是从来也没有推拒过。 这一次她却把他的手挣开了,低着头说:“不管你有什么事,今天都应该早点回来的。” “为什么?” “今天有位客人来找你,已经在你屋里等了半天了。” “有客人来找我?”杨铮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女孩子,好香好香,还穿着件好漂亮的衣裳。”莲姑头垂得更低,“我让她到你屋里去等,因为她说她是你的老朋友,从你还在流鼻涕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 “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吕素文?” “好像是的。” 杨铮什么话都不再问,忽然变得就像是匹被别人用鞭子抽着的快马一样跑走了。莲姑抬起头看他时,他已经人影不见。 星光闪烁如宝石,莲姑脸上的眼泪就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 04 杨铮住的是一房一厅两间屋子,屋子不小,东西不少,却总是收拾得非常干净。 不是他收拾的,是莲姑帮他收拾的。 他推开门冲进去的时候,厅里面没有人,只有一碗茶摆在方桌上,早就凉了。 他的客人已经躺在他卧房里的床上睡着,一头每天都被精心梳成当时最流行的贵妃髻的乌黑头发,现在已经打开了,散在他的枕头上。 他的枕头雪白,她的头发漆黑,他的心跳得很乱,她的鼻息沉沉。 她的睫毛那么长,她的身子那么柔软,她的腿却那么长。 她清醒时那种被多年风月训练而成的成熟妩媚老练,在她睡着时都已看不见了。 她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杨铮就站在床边,像个孩子般痴痴地看着她,看得痴,想得更痴。 也不知痴了多久,杨铮忽然发现素文已经醒了,也在看着他,眼波充满了温柔和怜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说:“你累了。”她让出半边床,“你也来躺一躺。” 她只说了几个字,可是几个字里蕴藏的情感,有时已足胜过千言万语。 杨铮默默地躺下去,躺在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身旁,心里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欲念,只觉得一片安静平和,人世间所有的委屈痛苦烦恼仿佛都已离他远去。 她从未来过这里,这次为什么忽然来了?他没有问,她自己却说出来了。 “我是为了思思来的。”吕素文说,“因为昨天下午,忽然有个让我想不到的人到我那里去找思思。” “是什么人?” “狄小侯,狄青麟。” “他去找思思?”杨铮也很意外,“他们没有在一起?” “没有。”吕素文道,“他说思思已经离开他好几天。” “离开他之后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吕素文说,“他们一起到牡丹山庄去买马,第二天晚上她就忽然不辞而别,狄青麟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走的。” “是不是因为他们吵了架?还是因为她又遇到个比狄青麟更理想的男人?” 在那次盛会中牡丹山庄里冠盖云集,去的每个男人都不是平凡的人,每个男人都可能看上思思。 思思本来就是个风尘中的女人,和狄青麟又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杨铮心里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吕素文一直把思思当作自己的妹妹,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不高兴的。 所以他只问:“你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 “我想不出,也没有去想。”吕素文说,“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狄青麟说的话,不相信思思会离开他。”素文说,“因为思思曾经告诉过我,像狄青麟这样的男人,正是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定要想法子缠住他。” 她说:“思思在我的面前绝不会说谎的。” ——世事多变,女人的心变得更快,尤其像思思这样的女人,就算那时候她说的是真话,谁敢保证她的想法不会变? 杨铮当然也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 “难道你认为狄青麟会说谎?”他问吕素文,“难道你认为他会对思思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吕素文说,“以狄青麟的身份,本来的确是不应该会说谎,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怕。” “你怕?”杨铮问,“怕什么?” “怕出事。” “会出什么事?”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吕素文说,“因为我知道像狄青麟那样的男人,绝不愿意让一个女人死缠住他的。” 她忽然握住杨铮的手:“我是真的害怕,所以在他面前,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的身份虽然尊贵,可是我总觉得他是心狠手辣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杨铮知道她是真的在害怕,她的手冰冷。 “没什么好害怕的。”杨铮安慰她,“如果狄青麟真的对思思做出了什么事,不管他的身份多尊贵,我都不会放过他,而且一定替你把思思的下落查出来。” 吕素文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睡,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睡一下?” 她很快就睡着了。 因为她已经放心了,虽然她从未信任过任何男人,可是她信任杨铮。 她相信只要杨铮在身边,就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她。 夜渐深,人渐静。 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人们过的日子都是单纯而简朴的,现在都早已睡了。 除了小虎子伤心欲绝的寡母和老郑新婚的妻子外,现在城里也许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睡。 狄青麟还留在城里,还没有睡。 05 城里最大的客栈是“悦宾”。 这是家新开的客栈,房子也是新盖的,可是前几天忽然又花了几百两银子把西面的跨院重新整修了一遍。 客栈的老板并不愿意花这笔银子,却不能不花。 这是一位极有势力的人要他这么样做的,因为最近有一位身份极尊贵的人要到这里住一个晚上。 这个贵宾是个非常讲究的人,虽然只住一个晚上,也不能马虎。 这位贵宾就是狄青麟。 狄青麟穿一身雪白的宽袍,拿一盏盛满琥珀酒的白玉杯,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波斯羊毛毡的短榻上,仿佛在想心事,又仿佛在等人。 他是在等人。 因为这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用这种方法连敲两次后,狄青麟才问:“什么人?” “正月初三。”门外的人又重复说了两遍,“正月初三。” 这是日期,不是人的名字。也许不是日期,而是一个约好了的暗号。 但是现在这个暗号却代表一个人。属于一个极庞大秘密组织的人。 四百年来,江湖中从未有过比“青龙会”更庞大严密的组织。 它的属下有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分布天下,以太阴历为代表,“正月初三”,就代表它属下的一个分舵的舵主。 狄青麟在等的就是这个人,在这次行动中,就是由这个人负责代表“青龙会”和他联络的。 人已进来了,一个高大健壮衣着华丽的人,看见他走进来,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狄青麟都显得有点惊讶。 “是你?” “我也知道小侯爷一定想不到‘正月初三’就是我的。”这个人笑嘻嘻地说,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完全没有一点机诈的样子,“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青龙会’的人。” 就算有人知道,也会怀疑:财雄势大、雄踞一方的“花开富贵”花四爷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狄青麟却了解这一点。 如果“青龙会”要吸收一个人,那个人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不入会就只有死。 ——如果你是牡丹山庄的主人,如果你的家财已经多到连你的第十八代玄孙都花不完的时候,你想不想死? 就算一文钱都没有的人,也一样不想死的。 狄青麟微笑。 “我的确想不到是你。”他反问花四,“你想不想得到我会杀人?” “我想不到。”花四爷承认,“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现在你当然已经知道了,万大侠的尸首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狄青麟啜了口杯中酒,“你们大头子交给我的事,我总算已圆满完成。” “我已经报上去了,上面已经交代下来,如果小侯爷有什么事要做,我们也一样会尽力。”花四爷忽然不笑了,很正经地说,“如果小侯爷要花四去死,我马上就去死。” 狄青麟凝视着白玉杯里琥珀色的酒,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想要你死,我希望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说,“只不过有个人我倒真不想让她再活下去,连一天都不想让她活下去。” “小侯爷说的是谁?” “如玉。”狄青麟说,“怡红院里的红姑娘如玉。” 狄青麟昨天确实到怡红院去过,已经见到了思思说的“大姐”,本来名字叫吕素文的如玉。 他一看见她之后就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女人实在太精明老练,无论什么事想瞒过她都很不容易。 “我要你们替我去杀了她。”狄青麟说,“随便找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在大庭广众间去杀了她,绝不能让任何人怀疑她的死跟我有一点关系。” “我明白小侯爷的意思。”花四笑得像个弥勒佛,“办这一类的事,我们有经验。” “还有。”狄青麟道,“我听说如玉有个老客人,是这里的捕头。” “对。”花四爷的消息显然很灵通,“这个人姓杨,叫杨铮。” “他是什么样的人?” “倒是条硬汉,也不太好惹,在六扇门里很有点名气。” “那么你就千万不要让杀了如玉的那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这一点,小侯爷已经用不着担心了。” “为什么?” “杨铮自己也有麻烦了。”花四爷眯着眼笑道,“连他自己恐怕都自身难保。” “他的麻烦不小?” “很不小。”花四爷说,“就算不把命送掉,最少也得吃上个十年八年的官司。” 狄青麟笑了笑:“那就好极了。” 他没有再问杨铮惹上的是什么麻烦,他一向不喜欢多管别人的事。 花四爷自己却透露出一点:“这件事说起来也算很巧,我们本来并不知道小侯爷要对付杨铮和如玉。”他说,“可是我们早就有计划对付他了。” 狄青麟微笑。 现在他已明白,杨铮的麻烦是在“青龙会”的精密计划下制造出来的。 无论谁惹上这种麻烦,要想脱身都很不容易。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拓枝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花四爷笑得更愉快:“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来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像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像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06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忽然惊醒,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面巾替杨铮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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