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七座空屋  作者:萨曼塔·施维伯林

三道闪电照亮了夜空,照亮了几个脏兮兮的阳台和楼宇之间的隔墙。雨还没开始下。对面阳台的落地窗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出来收衣服。这一切发生时,我正坐在餐桌边,坐在我丈夫对面。我们已经沉默不语了很长时间。他用双手捂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红通通的双眼依然坚定地看着我。他在等我说出我该说的话。但是,我觉得他知道我要说什么,正因如此,我反而说不出口了。他的毛毯扔在扶手椅下,茶几上放着两个空杯子、一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和几块用过的手绢。我必须说出来,我心想,这是我应受的惩罚。我整理了一下用来包住湿头发的浴巾,又重新系好浴袍上的绳结。我必须说出来。我又对自己说。但这对我而言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在这时,不知怎的,我的身体开始行动了。事情是一点点发生的,我还没能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就开始了:我将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接着,我往边上走了两步,远离了他。我必须说点儿什么,我想。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又前进了两步,我靠在碗柜上,双手扒拉着碗柜的木板以维持平衡。我看了看出去的门,但我知道他还在看我,所以,我只好努力地克制自己,不去看门的方向。我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起来。我又朝前跨了一步。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鼓起勇气又跨出一步。我的平底鞋就在这附近。我仍然抓着碗柜的木板,同时伸出双脚,把鞋朝自己身边拨,然后穿上了鞋。我的动作十分缓慢,从容不迫。随后我松开手,又向前踏了一步,踩到地毯上。我屏住呼吸,大跨三步穿过起居室,走出家门,关上了门。昏暗的走廊中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我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一会儿,想听听屋里的动静,比如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或者朝门边走来的声音,但屋子里一片死寂。我没带钥匙,我心想,但我不确定是否应该为此担心。除了浴袍,我什么也没穿。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意识到了所有的问题,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这种异常的警觉状态反而令我舒了一口气。走廊里的日光灯闪了几下,随后整条走廊被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绿光中。我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电梯立刻到了。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头朝外张望,一只手还停留在电梯按钮上。他热情地做了个手势,请我进去。电梯门关上时,我闻到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他们可能刚刚清洁过电梯。在离我们头顶很近的地方,电梯顶灯发出温暖的光芒,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小姐?”

他严肃的声音令我感到迷惑,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问题,还是一句责备。这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身高只到我的肩膀,但他的年纪比我大。他可能是大楼的物业工作人员,或者是来做些专业修理工作的维修工,但我认识这栋楼的两个管理员,而这人我却是第一次见。他几乎没有头发,身上穿着一条很旧的工装裤,里面是一件熨过的干净衬衫,这让他看起来很清爽,或者说很有专业人士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可能是在否定自己。

“我妻子要杀我。”他说。

我没有问他什么,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很高兴下楼时有他做伴,但我不想听他倾诉。我沉重的双臂无拘无束地垂在身体两侧,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很放松,从公寓里走出来的感觉真好。

“我不想告诉您。”那男人说着,又一次摇了摇头。

“非常感谢。”我说。我又笑了一下,生怕他以为我这句话有什么恶意。

“我不会告诉您的。”

我们在门厅点头告别。

“祝您好运。”他说。

“谢谢。”

那男人走向了停车场,而我则朝出口的方向走去。天色已晚,但我不清楚到底几点了。我走向街角,想看看科里恩特斯大街上还有多少人和车,几乎万籁俱寂。我靠在信号灯柱上,取下了包在头上的浴巾,把它搭在胳膊上,又把头发向后拨了拨。这周的天气又湿又热,但这会儿从查卡丽塔街吹来了一阵凉风,还带来一股香气。我朝那儿走去。这时,我想到了我妹妹,想到了我妹妹做的那些事,我想找个人一吐为快。会有人对我妹妹做的事感兴趣的,我很想把那些事告诉他们,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我隐隐盼望的事。可能是因为在听到喇叭声的一秒之前我刚好在想他,那个电梯里遇到的男人,因此看到他开车靠近,看到他的笑容,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愉快。我想:也许可以跟他讲讲我妹妹的事儿。

“需要我送您一程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说,“但夜色那么美,钻进车里错过一个美好的晚上,那也太可惜了。”

他点点头,我的说法似乎让他改变了原先的计划。他停下车,朝我走来。

“我要回家,我妻子要杀我,我得回家听凭她处置。”他说。

我点点头。

“这只是个玩笑。”他又说。

“当然,当然。”我说着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笑。我很喜欢他的笑容。这时他说:

“但我们可以把车窗摇下来。把所有的车窗都摇下来,然后慢慢地开车欣赏夜景。”

“开得这么慢,不会影响到别人吗?”

他前前后后地打量着眼前的街道。他的后颈上有一些细细的汗毛,看起来几乎是发红的。

“不会的,街上几乎没有人。我们可以开得很慢,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好吧。”我说。

我转过身,坐进车里的副驾驶座。他摇下所有车窗,还打开了车顶的天窗。他的车很旧,但很舒适,散发着薰衣草的香气。

“您妻子为什么要杀您?”我问。为了讲我妹妹的事儿,首先,我得让别人说说他们的故事。

他发动了汽车,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离合器和油门上,汽车开始缓缓地行驶,直到他找到自己满意的行驶节奏,他才重新看向我。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说好了,我八点去接她,然后和她共进晚餐。但是大楼的天花板出了点问题……这事就那么严重吗?”

风吹拂着我的后颈,穿过我的臂膀,不冷也不热。完美,我心想,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

“您是新来的大楼管理员吗?”

“唔,该怎么定义‘新’呢……我已经在这栋楼工作了六个月了,小姐。”

“您也负责修理屋顶吗?”

“其实,我是个管道工[Escapista,除了管道工,还有逃避现实者的意思。]。”

我们紧贴着人行道的边沿,慢悠悠地行驶着,我们前面有一位女士,手里提着空空的超市购物袋,她快步走着,不时狐疑地打量我们一眼。

“管道工?”

“我修理汽车的排气管。”

“您确定这是管道工该做的工作?”

“很确定。”

人行道上的女人恼怒地看了我们一眼,她有意放慢了脚步,逼得我们开到了她跟前。

“问题是,现在去吃饭已经太晚了,她已经等了我好几个钟头,而且这个时候,饭店应该都关门了。”

“您没有打电话通知她,您会迟一点到吗?”

他摇摇头,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您不想给她打电话吗?”

“不想。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可是,那就没有多少您现在能做的事儿了。您只能回家看看她的情况再做决定。”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看着前方。夜深人静,我却一点都不困。

“我要去我妹妹家。”

“我还以为您妹妹和您住在同一栋楼里。”

“她在这栋楼里工作。她的工作室就在我们家楼上两层。但她住在别的地方。您认识她?您知道我妹妹是做什么的?”

“抱歉,您介意我停会儿车吗?我很想抽根烟。”

他把车停在一家杂货店门口,关掉发动机走下了车。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多么顺利啊,我对自己说,我现在感觉可真好!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我手中流逝。是什么呢?我问自己。我需要知道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这样才能留住它,控制它,让我在需要的时候重新进入此刻这个状态。

“小姐!”

管道工在杂货店门口对我打了个手势,招呼我过去。我把浴巾留在后座上,下了车。

“我们没有零钱了。我们俩都没有。”他说着,指了指杂货店老板。

我在浴袍口袋里摸索,他们等待着。

“您还好吗?”杂货店老板问。

我还在埋头寻找,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我。

“您的头发都是湿的。像这样,”他吃惊地指了指我,“像是刚洗完澡。”他又看了一眼我穿的浴袍,但没说什么,“要是您觉得没问题,我们就继续找钱。”

“我很好,”我说,“不过我也没有零钱。”

杂货店老板满脸疑虑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弯下身子,在柜台后翻找着。我们听着他自言自语,说在某个角落,在某些箱子里总会有一些零钱的。管道工看了看我的头发。他皱起眉头,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此刻的这种理想状态会不可避免地被打破。

“要知道,”杂货店老板又一次探出头来,“我这儿有个吹风机。如果您需要……”

我紧张地看着管道工,不知道他会如何回应。我不想吹干头发,但我也不想拒绝任何人的好意。

“我们正在吹呢,”管道工说着,指指他的车,“看到没?我们把所有车窗都摇下来了,挂一挡,慢慢地开。现在那么热,用不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就干得透透的了。”

杂货店老板看了看那辆车。他手里有几个硬币。他攥紧拳头又摊开,重复了好几次后,才重新看向我们,把零钱找给管道工。

“谢谢。”出门时,我说。

看起来,因为我的态度,杂货店老板对我们将信将疑,尽管他正向冰箱走去,但仍时不时回头看我们。我们出了门,管道工递给我一支烟,我对他说已经戒了,靠在车旁等着他。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朝上吐着烟圈,就像我妹妹常做的那样。我想,这可是个好兆头,说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我们能够捡起刚才在杂货店被打断的话头,重新开始。

“我们该买点儿什么,”我突然开口说,“给您妻子。买点儿她喜欢的东西,这样您就能证明不是故意要迟到的了。”

“故意?”

“买点儿花,或者甜点。您看,那边街角就有一家店。我们走过去吧?”

他点点头,锁上车门。车窗仍然开着,维持着我们刚开始兜风的样子。这很好,我对自己说。我们朝着街角走去。头几步我们走得很乱。他沿人行道的边缘走着,走得乱七八糟的,双腿互相绊了好几次,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笨拙感到惊奇。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步子,我对自己说,需要保持耐心。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免得他不自在。我看了看天空,看了看红绿灯,我转过身,看看我们现在离他的车有多远。我向他走了几步,好维持一个能够交流的距离。我放慢了脚步,想看看这样会不会有帮助,但我们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他走到了我前面,只好停下来等我。他有些懊恼地转过身来等着我。等到我们再次并排前进的时候,我们的脚步短暂地维持了一致,但节奏很快又乱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这样不行。”我说。

他又走了几步,不知所措地绕着我兜着圈子,看着我们的脚。

“我们回去吧,”他说,“我们可以继续开车走。”

一列地铁从我们脚下经过,街道都摇晃起来,一阵热风从地面上的出风口朝我们吹来。我摇了摇头。在我们身后,杂货店老板探出头来看着我们。我们已经偏离正确的方向了,我心想,一切原本是那样的顺利。他忧郁地笑了笑。我缩了缩身子,觉得双手和脖子都僵了。

“这不是游戏。”我说。

“您说什么?”

“这很严肃。”

他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说:

“抱歉,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们失去它了,我想,它消失了。他看着我,眼中隐约闪烁着光芒。有那么一刻,我和管道工四目相对,看起来他似乎明白了。

“您想和我说说您妹妹的事儿吗?”

我摇摇头。

“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有八个街区的路,我还是自己回去吧。您可以打个电话给您妻子,这会儿您可能愿意打给她了。”我摘下几朵花,是三朵从一栋大楼的铁栅栏里爬出来的花,它们向上爬着,爬了好几米。“拿着。您一到家,就把花送给她。”

他拿着那几朵花,目光依然没从我身上移开。

“祝您好运。”我想起了他在电梯里说的话,便对他说。然后我转身离开了。

经过他的车时,我从后窗取出了我的浴巾。我穿过马路,朝家的方向走去。等待红绿灯时,我像服务员一样把浴巾搭在手臂上。我盯着自己的双脚,自己的鞋,专注于自己走路的节奏。我深深地吸气,长长地吐气,感受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强度。这是我走路的方式。我想。这是我的家。这是大门的钥匙。这是电梯的按钮,能送我去我住的楼层。电梯门关上了。再次打开时,走廊里的日光灯又一下亮起来。我站在家门口,重新用浴巾把头发裹上。门没有锁。我慢慢地推开门。家里的一切,起居室和厨房的一切,依然如故,令人毛骨悚然。毛毯还在扶手椅下,茶杯还在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蒂也还在那儿。还有家具。所有家具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里面的东西也都在,和我记忆里的分毫不差。他还坐在桌边,等待着。现在,他把埋在交叉的双臂中的头抬了起来,看着我。我出去了一会儿,我心想。我知道现在该轮到我说话了,但是,如果他问我,这就是我能给他的所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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