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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砖窑槐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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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回学校,寝室空无一人。我身子很困,脑子却又新鲜。倒头睡了,睡不着,起身枯坐一会儿,琢磨着去洗个澡。 洗澡是件麻烦事。澡堂里永远雾气弥漫,光身子乱作一团又一团,你只要在莲蓬头下多冲两秒钟,立刻被人搡到一边去,好多脑袋一起伸过来。宿舍楼每层有两间淋浴室,然而是冷水。一小撮怕麻烦又耐不得脏的家伙,会在那儿受施洗,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妈的×,太冷了!”只有老鲁不叫,他不怕冷。老王也不叫,他有意志。我去嚎叫过一回,肥皂泡没冲干净就跑了。 柱哥发现了一个洗澡的好地方,南墙内的砖窑,利用烧砖的余热,水充足且烫得很过瘾。跟烧砖的工人一起洗,他们汗味、体味重,热水从头冲到脚,一汪汪,从黑到清,流出门下,汇入林中的水沟。柱哥说,要体会到珂勒惠支黑白版画的力量,就该去砖窑洗个澡。 我端了个盆子,就朝砖窑去。这是头一回,路还不很熟,隐约记得柱哥说,要从二食堂后边穿过去。 下午四五点,食堂静得像史前的遗迹。几个捡饭皮的农村小娃,每人抱个盆子,坐在墙根水泥地上玩过家家。两只红鼻大老鼠,旁若无人在阴沟石板上踱步。我转到背后,经过柴火堆、煤堆、一个养猪场、一畦豆棚,就穿入了树林。树木参差,品种不一,杨树、朴树、梧桐、罗汉松,以及灌木女贞、乔木女贞……很是混杂,但都一起释放着嫩叶的气味,其中略为闷人的,是槐花的香味。 槐树有上百棵之多,棵棵均有合抱粗,树皮苍古遒劲,而花却粉嫩、芬芳。我带点怜惜地吸口气,再呼出来,莫名感喟了一声,唉。 林中空地上,出窑的新砖临时砌成了几堵矮墙。墙那边,就是冒青烟的两座窑、几间工棚。其中一间工棚搭着很大的门帘,估计就是浴室了。还没几个人进出,我心头一喜,不觉就加快了脚步。这时候,听到有“砰!砰!”之声传来。不响亮,但沉闷、结实,非常有力量。 是有人在打沙袋。 红色沙袋从古槐上吊下来,像一根巨大的香肠。打沙袋的人,戴着黑色拳击手套,只穿了条短裤,光身子,肌肉虬结。他飞快地移动着步伐,落叶、落花在脚跟下卷起小旋风,嗖嗖响。每一拳出去,沙袋似乎都没动,但槐树被震荡,千枝万叶都在发抖!我认出,这正是被老王打翻的武术队副队长夏晓冬。 还有一个女生在旁观,双手抄在裤兜里,脸蛋极白,没一点表情。衣服是大翻领军装,松松垮垮的军裤,没军帽,没领章。脚上一双灯芯绒布鞋。 我看了一小会儿,默然而去。 “喂,”夏晓冬把我喊住了,他大口呼吸着,但并不气喘,也不粗野,“同学,请给你大哥传个口信吧,我跟他还有一场友谊赛。” 我哼了声。“他跟你有什么友谊呢?你打输了,卧薪尝胆要雪耻,说友谊,也太有风度了,何必嘛。”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是老王,不是我大哥。” 他看了下女生,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大意为:不可理喻。 女生冷冷的,没表示。 “你当初挑战老王,是听说老王侮辱了中国武术。你现在打的是西洋拳,这又算什么?”我说。 “师夷长技以制夷。”他耸耸肩。 “西洋拳是夷技,可老王并不是夷人啊。” “……” “你是条硬汉子,那就硬到底,再练两年,用武术把老王打趴下。” 我以为他无话可说了,然而,他笑了。他用两只拳击手套相互碰了碰,又爱怜地吻了下。“我跟你说句真心话,同学。你大哥说得对,武术就是花架子。” “那,你就该找武术家挑战啊,说什么制夷呢?” “我是有这个计划的……不过,我要先在栽倒的地方站起来。”他又看了女生一眼,像在求得她赞许,“对吧?” 女生没吭声,但笑了笑。 “这是你女朋友?”我说。 “不敢高攀,”他说,“只是刚好能听懂她的话。” 他的谦卑虽有点夸张,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就又细细看了看女生。 女生终于说话了,几分不耐烦:“装什么蒜,又不是没见过。” 我从声音里听出她是谁了,不由打了个哈哈:“还在为哲学憔悴吗,叶雨天同学?” “是哲学在为人憔悴……人总是那么蠢。” “你变了,哲学又很神圣了?然而,你不是痛恨哲学没有标准吗?” “我没有变。是今天的人把标准弄乱了,值得痛恨的是愚人。” “在你们的哲学史中,愚人、愚公不就等于哲人吗?” “不是我的哲学史,是幼稚的童话……你听得太多了。”她瞪着我,冷冷的眼珠子冒出了火,“蠢蛋。” 我想起二祖爷爷也这么骂过我,不由大叹一口气,转身又要走。 “回来,贾发财!” 我愣了片刻,嘿嘿笑了。 “你笑起来真丑。” “对不起,我不叫贾发财,骗你的。” “够了!”夏晓冬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沙袋猛烈一击,老槐树悚然震颤着,几乎就要断裂了,“文科生说话,没一个通逻辑的。” “好吧,你们两个通逻辑的多聊聊,我洗澡去了,今天一身臭汗。” “帮我把话转给你大哥。” “他不会跟你打的。” “他怕了?” “他不屑。” “你嘴挺硬的。”叶雨天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手上多了根香烟,“名字只是个符号,这个符号就很适合你。洗澡去吧,贾发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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