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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  作者:何大草

剧场的街对面,有一家小茶铺。剧场的院子里,也有一家小茶铺。我们就在院子里喝,茶桌在一架葡萄藤下边。几步外,放了一张乒乓桌,两个老演员在慢条斯理地打球。

我问宝珠,今天咋不管二祖爷爷了?

“二祖爷爷的侄儿、侄媳妇来了,接他去新津享两天清福。”

那,你跟他们也算亲戚哦?

“那不算,是二祖爷爷的师侄。”

那,他没有徒弟吗?

“有是有的,可孝顺了,可不在成都……远得很呢,俺也晓不得。”顿了顿,她又补充说,“俺是六天前的晚上才到成都的,今儿是第七天。”

二祖爷爷是谁,我终于算是吃准了。心下舒坦,着实喝了一口茶,啧啧惬意。又叫她,喝吧,好好喝。

她喝了一口,也舒坦地嘘口气。“是井水烧的吗?”

为啥这么问?

“井水街啊,自然是烧井水的。”

我说,望文生义。泉州,岂不就浮在泉水上?

“嘿嘿。”宝珠憨笑。

我说,成都的水井有千口,不过,味道咸、涩口,只能洗衣、洗菜,不能喝。能喝的,只有一口薛涛井,就在望江楼公园,几百年历史了。想不想去看看呢?

“想啊,那可好了。正好二祖爷爷这两天冇事情。”

我就问,从前是谁照顾二祖爷爷呢?

“俺爹、俺娘啊。俺小叔要结婚,这才赶回去操办,十天半月还回来。”

我有点奇怪,这小叔再小,结婚也太晚了吧?

“小叔出过一点儿事,耽搁了。俺跟小叔可亲了……可惜他命不好。”

这么说,我也不好再问啥。就换了个话题,二祖爷爷既称为二祖,想必不是你的亲祖祖,你家咋对他那么好?

“俺祖祖对俺爷爷说,人要报恩。俺爷爷又对俺爹这么说,知恩必报。二祖爷爷对俺家是有大恩的。”宝珠说罢,很严肃地双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小口。

我不吭声,用目光期待她说完。

“俺祖祖——他埋地下已经50多年了——是二祖的亲哥哥,大他12岁,都属龙。祖祖自小帮他爹下地,到二祖出生时,家里有了些余粮,就让二祖多念书。后来闹凶年,天干地旱,过土匪,又打仗,活不安生了,肚皮还填不饱。军队的官长来抓丁,定了是祖祖。到开拔的那天,祖祖病了,发烧,人都要烧死了。二祖说,俺去。他跟爹娘哥哥磕了头,背个小包就走了……包里还装着本《论语》呢。”

二祖那年多少岁?

“13吧……14还不到。”

走了多久,才又通了音讯呢?

“过了两年,二祖寄了钱回来,就知道他还活着的。自那后,他年年都寄钱回,有多有少,但年年总是有一点儿。靠了这个钱,一家人才活下来。祖祖盖房,娶了亲,有了儿孙,儿孙有了儿孙。祖祖还给二祖带了话,一半的钱我都替你攒下了,今后立了业,回来成个家。二祖回说,我已经出家了,成家就别提了。祖祖不相信。有一年,二祖真的回来了,头皮精光,披了袈裟,已是个和尚了。全家哭得不行。他说,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了。他给祖宗牌牌磕了头,又走了,再也冇回过。”说罢,她又喝了一口茶。茶水还是烫烫的,溢出茉莉的香味。

我忘了喝茶了,急着想晓得,是爷爷告诉你的吗?

“是俺爹。一辈辈讲下来,一辈辈就不会忘记了。俺爹说,那年二祖回来,右手已经残废了,差不多齐肩膀都被砍冇了。”

我骇然地抽了一口气。听说,你二祖爷爷的武功很厉害,是不是?

“俺,从冇亲眼见到过。”她直视我,语气淡淡的,目光没一点闪烁。

那……你的武功呢?

“俺那也叫啥武功?七哥笑话了。”她憨憨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白白生生的。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我说,你总之是练过的,对吧?

“练是练过的,赵家沟人人都练嘛,譬如是,”她张头环顾了一下,“那些老爷爷要喝茶,姥姥们要纳鞋底,俺们放了锄头、针线,也就练拳脚。自小就练了,走不稳,就在站梅花桩,端不动饭碗,已在抡石锁。”

那你练到什么程度了?

“不好说。”

嚯,还跟七哥谦虚啊?

她默然片刻,又漾出两弯笑。这笑里,多了点严肃和笃定。“拳脚上的事,不兴嘴巴说。”

这时候,剧场铃响,《少林寺》就要开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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