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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山藏千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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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东糠市街找宝珠,提了一篮红番茄和鲜鸡蛋。进了小院,听到几声喜鹊叫,一眼看见榆树下的永久牌加重车,擦洗得光明、铮亮,简直不像是我的。 二祖爷爷还在屋檐下半躺着,搭着一张淡绿色床单,好像我上次刚离开,打个盹又回来了。他乐呵呵冲我笑,还指了下独凳上的盖碗茶。茶碗边,新放了本旧书。 我把篮子放进厨房的灶头,转过身,正见宝珠从院外走进来。“七哥,”她脸上湿了层汗,鼻尖也是汗,“俺以为你隔天就来呢……咋才来?” 也没几天啊,我说。她脸上烧了一下,只是笑。 我问她刚刚去哪儿了。“把二祖爷爷的师叔送到长途汽车站。他是来拿新茶的,新津带回的新茶,一多半让他拿走了。”说着,她拿起一只小铁盒摇了摇,“七哥再晚几天,连这点儿也冇了。” 她又拿出一副盖碗,揭开来,白光闪眼,空空的,却如盛了一碗霜雪。撒一撮花茶进去,花瓣薄得透明,茶芽有嫩黄的茸茸。冲了开水,也放在二祖爷爷的独凳上。阳光上好,老王的拳击手套挂在屋檐下,小风吹着,发出轻微的嘭嘭声。 我喝了一口,真是青涩、香洌,说不出的安逸。二祖爷爷的这位师侄,还俗后在小县城以装裱字画为生,制茶虽是业余,却又颇为讲究。茶是清明前去峨眉采购的嫩芽,茉莉则是自家后园种植的,摘了盛入竹簸箕,放上瓦屋顶晾干。还要经过几遍我没听过的工序,一年也就制成三斤花茶。一斤自家喝,一斤分送亲友,一斤孝敬二祖。二祖拿回家,再被他师叔拿走了八九两。我居然还喝到了一碗,想想也是很幸运。 我把这个意思讲给宝珠和二祖爷爷听。宝珠笑,二祖爷爷做了个表情,大概是:蠢蛋。但心情是好的。 我就故意把话往问海身上引。我说,鹤鸣茶社有个掺茶的幺师,从前是杨森的保镖,还做过少城公园打金章的总裁判,身手厉害。 二祖爷爷忽然咕哝了一句话,宝珠凑到他耳根,他重复了一次。“不是厉害,是很厉害。二祖爷爷说的。” 我舒了一口气,上路了。接着又说,这幺师诚然是很厉害,但他还是最服两个人,一个是杨森老爷,一个是问海禅师。 我看了下二祖爷爷。他脸上堆出笑来,又咕哝了一句话。宝珠帮他说出来:“俺也是,最服一个人。” 谁?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俺师叔。” 这个,我就更没想到了。为什么?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 “二祖爷爷说,手上之力,比起心上之力,就算不了个啥。” 我没有听懂。这个老师叔,可惜我没见过。 “二祖爷爷说,他当兵时,炮火中讨生活,靠点儿运气,冇成炮灰。有一回打仗,手膀子都被人家砍冇了,血流半个坑,气也冇有了。师叔路过,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拖到一个破庙子,每天讨饭回来给他吃。吊了三天气,命才又回来了。” 哦,我明白了。我说,师叔有恩于二祖爷爷,二祖爷爷是知恩必报啊。 “二祖爷爷说,师叔是四川总督鹿传霖的小外甥,贵公子。总督创办中西学堂时,师叔成了最年幼的学生。后来,他遇到了关隘,很烦恼,就改名为髡名。” 昆明?我没有听懂。 “是髡名。二祖爷爷说,髡,就是剃光头发,头发,就是烦恼丝。可他还是想不透一个究竟,就去大慈寺出了家,后来又做了行脚僧,苦行了十八省。有回在山西一个庙里头挂单,遇到几十个土匪来洗劫,村子的妇女都跑进庙里躲。当家和尚脚杆都吓软了。师叔一个人把土匪堵在山门外,不让进。匪头子说,你不让开,看俺把你下油锅。师叔说,俺是地藏王菩萨的侍者,下油锅的时候念个咒,把你爹娘的魂魄也勾来一起炸。俺的话,也可能是假的,你不妨试一试。匪头子想了半晌,走了。” 我松了口气,说,好在匪头子还有一点儿天良。 “二祖爷爷说,罗刹也是有天良的,看你能不能找到它。” 我默然了一会儿,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叔毕竟还是撒了谎。 “二祖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叔打一诳语,造了多少浮屠?” 我又默然了好久。宝珠把茶碗递给我,还替我用茶盖擀了擀。小风中飘着新鲜的茉莉香。 师叔该有100岁了吧?我说。 “二祖爷爷说,他师叔已经冇有年龄了。” 我斟酌着字句,委婉道,他行脚十八省,这么老了,为啥要住在䢺江呢?是不是有所放不下? “二祖爷爷说,他喜欢过一个䢺江的小尼姑。” 我抽了一口气。 “二祖爷爷说,小尼姑16岁就死了,在江上过渡时淹死的……八辈子远的事情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好想去拜访他老人家,他住的庙子,叫什么名字呢? “二祖爷爷说,一座小庙,不足为名……莫要去,去了也见不着。” 我自然不甘心。又很诚恳地问道,可否告知您师叔的法名呢? “问海。” 这一回,不等宝珠复述,我已经听清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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