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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  作者:何大草

宝珠侍候二祖爷爷用过午饭,跟我上东大街,去三义园吃牛肉焦饼。

店堂临街,小小的,由于过了饭点,就显得空阔又清静。师傅倒还在忙着,一大盘饼很快上了桌,微微烤黑,飘着火炭气味的焦香。吃吧,我说。宝珠吸口气,傻傻一笑,嘴角流出两滴清口水。

我咬了一口,她咬了一大口。牛肉、葱子被烤炙的牛油泡着,猛地粘上舌头和天膛,齐叫一声:“啊呀!”相互看看,彼此吃得一脸怪相。

我吃了两个,宝珠吃完四个。再吃几个不?我问。

她两眼水汪汪地看着我,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却说,不吃了,留点儿肚子,我们过会儿吃牛肉面。三义园的牛肉面也是很绝的。

她憨憨一笑,又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我说,我有个同学,她爸爸是个画家,画了半辈子,没人买他的画。偶尔卖一幅,价钱也低得跟青菜、萝卜差不多。但他相信自己是天才,她女儿也相信。此外,再没人肯信了,只信这是个笑话。他于是就感慨,艺术要能像比武就好了,拿拳头来证明,赢家、输家,答案只有一个。

她收了笑,摇摇头,淡淡说:“比武啥的,也是不能证明的,七哥。除非把人打死。”

我吓了一跳。我问她,世上的武术比赛、拳击比赛多得很,为啥这么说?

“但凡是比赛,莫管武术啥、拳击啥,就是个游戏。游戏有章程,这能打,那不能打。武,不是拿来比赛的。”

那,拿来做啥呢?我问。

“杀人。”

“……”

“这咋比得出来呢,七哥?赵家沟的人每天练的活儿,出手就要伤人的。”

“……”

“俺小叔去给一个功夫电影做替身,头一天拍戏,不留神就把对方打残了。要赔好多钱,哪有钱,他就选了去坐牢,前两个月才出来……俺小叔好可怜。”宝珠老气横秋叹口气,像老了十几岁。

我就问,二祖爷爷的武功怎么样?

“俺也冇见过。倒是听他讲过一句话,‘俺杀人如麻,俺师叔活人无数。’”

我欲言又止。

“七哥有话?跟俺说说吧。”

我说,你见过的,在砖窑痛打老王的那个拳手,他打败老王后,还去四处找武术高手挑战。有的他赢了;有的怕他,躲了,也算他赢了。他就说,武术是花架子,他要见一个打一个。我本来想让你跟他比一比……算了吧。

宝珠不应声。

各自吃了一碗牛肉面,走到了街上。街两边的梧桐树,新叶已阔绰,映着阳光,绿莹莹好看。过来一个戴草帽、挑扁担卖蝈蝈的农民,两头各挑了几十笼麦秆小笼笼,笼里一只蝈蝈、一朵丝瓜花。我掏1毛钱买了一笼,送给宝珠。

宝珠的脸烧了下。“俺又不是娃了呀……”声音有点忸怩,却是欢喜的。

我说,念小学时,我拿零花钱买了一笼蝈蝈。晚上叫起来,母亲心烦,就把笼子撕了。早晨起来,只看见半朵丝瓜花、一只蝈蝈腿,差点儿就哭了。

“差点儿哭,那是哭了冇有呢?”她似乎是好奇。

我想了想,说,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没有哭。大了些,读《诗经》,读到一句“六月莎鸡振羽”,这次是流了几滴泪。我就是农历六月出生的。莎鸡呢,就是蝈蝈,成都人称为叫蛄蛄。六月莎鸡振羽,是说到了六月,叫蛄蛄翅膀硬了,该飞了。我就想,我是应该飞远些。

“七哥毕业了,想做什么呢?”

不晓得嘛,我说,只能等分配。

“俺知道,好多事冇法由着自己来。”宝珠替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能去做个叫蛄蛄也好啊……在成都,老师的绰号就是叫蛄蛄。

宝珠扑哧笑了。“叫蛄蛄好啊,俺今后来当七哥的学生。”

我也笑道,宝珠一定是个好学生。

“俺念过三年小学堂,倒是个听话的学生呢。”

我点点头,以示很相信。

宝珠把笼子举起来,看了看,又换一只手,举起来,转了转。她忽然说:“七哥,俺答应你,跟那个人比画下。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个事。”

我心头一喜,赶紧点头,生怕她变卦了。

“打赢、打输,都请俺再吃一顿牛肉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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