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漫步

全球真实故事集  作者:吴琦

撰文 许知远


它就像是一头巨鲨,俯冲下来。这个小小博物馆的二楼露台,是观看美军基地的最佳去所。我睡眼惺忪,端着一杯迅速冷去的咖啡,等待着飞机的起降。

是B-52,F-15,抑或运输机?我分不太清。我在部队大院长大,父亲差点被派往老山前线,在各式战争电影中度过少年时期,军事行动与武器从未对我产生吸引力。我多少吃惊于同学们对舰船、冲锋枪与导弹的热忱,私下感觉它们总与迷狂、偏执相关。

从露台望过去,军事基地是水泥跑道与绿地和低矮房屋的组合。比起围墙外拥挤的民宅、加油站与街道,它过分空旷、静默。那些轰炸机、战斗机、运输机,像是大号的玩具,与我一样昏昏沉沉。玩具启动时,噪音尖锐、排山倒海般涌来,似乎真会刺破你的耳膜,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失真、凝滞。

讲解员脸上挂着某种确认的微笑。半小时前,他向我展示了卡车、民航机、战斗机的噪音列表,它们的峰值递进跃升。他个头不高,三十岁上下,黝黑、精干,他就出生在此。占地近20平方公里、停泊近百架军用飞机的嘉手纳(Kadena Air Base),是美军在远东地区最大的空军基地。1944年,它原本为日本陆军航空队所建,1945年,美军接管了它。地理位置给了它显著的优势,从这里起飞,两小时内即可抵达朝鲜半岛,它是美国亚洲战略的重要支点,此刻东亚秩序的象征。

对于讲解员,这一秩序以如此具体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噪音、燃油味,从来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些“鲨鱼”随时起飞,随时降落。在一张嘉手纳町的老照片里,那个黑白的、匮乏也悠然的世界,被战机、水泥跑道、围墙挤压。

这是冲绳命运的缩影。它只占日本国土的1%,却承载了75%的美军基地。除去规模最大的嘉手纳,还有40处大大小小的基地,超过2万名美国士兵驻扎于此。全岛面积的五分之一皆是军事禁区。

这也是我对冲绳的最初印象。20世纪90年代的新闻上,美军士兵强奸冲绳少女,接连不断的抗议,时常出现。我从未对此产生兴趣,不知冲绳在哪儿,与关岛、塞班岛有何区别。在我的青春里,美国以一个灵感与希望,而非霸权的面貌出现。技术与商业是时代的新叙述,地缘政治、军事冲突退隐了。冲绳的冲突,就像是即将消失的历史力量的偶然回响。或许,也是一种“必要之恶”,比起日本的再度军事化,美国人的存在似乎更令人安心。

我对冲绳的真实兴趣,与中国自身相关。随着中国影响力的戏剧性攀升,人们开始议论朝贡体系的归来。14至18世纪,中国是整个体系的核心,周围国家向中心朝贡展开贸易、文化交流。琉球王国,冲绳的前身,是这个朝贡系统的重要一环。

2016年,首次前往那霸,我特意在久米村的小巷中闲逛。这是中国人后裔的居所,14世纪末,三十六位不同姓氏、职业的福建人被明王朝派遣至此,促进琉球与大明的关系。那个寂寥的午后,在一家仍营业的餐厅,眼眉皆细长的年轻厨师用破碎的英文告诉我,他的祖先就来自中国。

在一杯啤酒与一份金枪鱼,以及注定无法深入的交谈后,我走进福州园。1992年它由福州政府所建,有力地提醒着历史的延续,福州曾是财富、文化的来源,辐射至琉球王国、日本九州与菲律宾。我还在孔庙的红墙前发呆,想象四个世纪前,琉球人如何理解孔子的模样,又怎样念诵《论语》。身份优越感的诱惑难以抵挡,即使它仅来自过往的荣耀。

我刻意忽略了美军基地,路过那些铁丝网围墙时,并未多想,将剩下的时光消磨于海滩上。蓝绿相接的海水,是此刻冲绳的形象,一个让你遗忘现实的度假地。一部叫《恋战冲绳》的香港电影,加深了我的印象,情节早已忘记,却记得《伟大的伪装者》(The Great Pretender)这首歌,里面有种玩世不恭的深情。后来,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在伪装些什么,刻意回避深层的冲突。


这一次,我站在冲突的中心,它比我想得更复杂。

十五年前,当地人建造了这栋博物馆兼观察台的二层小楼,期望它展现冲绳人的痛苦,并吸引到游客。历史的伤口,亦是牟利的景观。

2019年有五十八万人到此。除去来自世界的游客,还有大批日本学生将此作为修学旅行的一站。这些少年会怎么看待这些基地,美国人显著的、压迫性的存在,历史伤痛、地缘冲突,发出刺耳噪音。

对美国的态度,象征着日本进入近代世界的矛盾情绪。1853年,佩里(Matthew Perry)将军打开了闭锁的日本,1941年,日本人充满愤怒地袭击了珍珠港,要洗刷常年的屈辱,1945年,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击败日本,又重新塑造它。从佩里到麦克阿瑟,美国是入侵者,也是解放者,象征屈辱,亦是希望的来源。

冲绳的故事更为复杂。1609年起,琉球王国就处于中国与萨摩藩的双重统治下,它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忠诚的朝贡国,掩饰这双重关系,也扮演起中日贸易的沟通者。这贸易是萨摩藩的重要财政来源,并促使它挑战幕府,推动了明治时代的来临。

一个中央集权的日本,即刻展现出扩张欲,一个衰落的中国,让出了空间。1879年,东京废除琉球王国,将之变成了冲绳县,进入日本版图。朝贡体系解体了,东亚权力中心转移,前往北京国子监的琉球青年,变成了在东京求学的冲绳学子。他们也注定承受边缘者的困境,低人一等、身份不明。

当美军跨越太平洋,准备进攻日本时,它却率先承担了代价。冲绳之战是太平洋战役中最惨烈的一役。美日两军伤亡惨重,还有四分之一的冲绳人因此丧生,多年来,他们一直被灌输对天皇的盲目效忠。

接下来的二十七年,它被美国统治,又非关岛、塞班这样的托管地。冲绳人原以为美国会带来解放与民主,却发现陷入新的压迫,冷战更令它面对地缘政治的巨大压力。冲绳人又将希望寄托于重返日本的斗争中,它于1972年回归日本,并未获得期待的归属感。他们的命运被自己的地理位置所决定,找不到自我身份。交替的期望与幻灭,似乎是这个岛屿的主旋律。

当我在嘉手纳体验恼人的噪音时,冲绳的情绪又到了一个新阶段,抗争仍在继续,人们却也陷入疲倦与麻痹。人人抱怨着噪音,却未准备搬迁,阳光、海滩外,这里的医疗、教育与社会福利富有吸引力。经济发展迟缓、就业率低,却有种独特的基地经济。日本政府以高额补偿,来交换军事基地的存在,像是一种慢性、难以戒除的腐蚀。

基地与社区的界限,也比我想象得更暧昧。围墙内有农田,只要有通行证,农民们可以去耕种。依靠基地美军的消费,附近社区发展起自己的商业空间。很可惜,野国总管的墓地,也在军事基地中,无法参观。他把番薯从中国引入琉球,接着自萨摩藩传入日本。日文中,番薯的发音正是萨摩(Satsuma)。这种食物对人类文明影响深远,它促成了中国人口的爆炸,压垮了清帝国。


这家斜坡之上的餐厅,简约随意,线条硬朗,颇有布鲁克林风格。墙上所贴66号公路的标牌,令你想起凯鲁亚克的混乱、迷人的旅程。餐厅还摆放着一台老爷车,艳红车身分外夺目。它的口味是美国式的,菜单上是沙拉、炸鸡与波本威士忌。透过窗廊,你看到粉色的吊角屋檐,这典型的闽南风格,提醒着人们琉球王国时代的延续。

偶尔,噪音刺破这悠闲,提醒你冲突的继续。餐厅紧邻的普天间军事基地,是此刻冲绳的中心议题,二十年来,它的搬迁与否,总激起舆论风暴。这次短暂的停留期,我没遇到抗议人群,却总在《冲绳时报》的头版上看到相关消息。

我与藤田相约在此。他有张可爱的圆脸,留着整洁的寸头,是一位救援直升机飞行员。七年前,为了蓝天、海滩、缓慢节奏,以及和善的冲绳人,他从东京搬到这里。

“那时,只会三个英语单词,No, Thank you”,说起前往澳大利亚的往事时,他坦率、诙谐。那次行程不仅令他学会驾驶直升机、讲英语,更开启了一次发现之旅。“我头次对日本历史发生了兴趣,想知道做一个日本人意味着什么”,他说,单一民族的日本人,很少意识到他者的存在,容易陷入自我封闭。

我们还说起鲸鱼,这海洋中的庞然之物,让我着迷不已,像是某种神秘、不可阻挡的力量。它也是日本开放之动因,美国人希望保护他们的捕鲸船,强迫日本打开国门。我们就鲸鱼肉的味道展开了小小的争论,我觉得它实在太难吃了。

餐厅老板Muncha先生,随即加入了谈话。他消瘦、爽朗,喜欢戴着戴棒球帽做菜,络腮胡须带来少许不羁,增加了他的美式做派。没有藤田那样敏感,却有种特别的天真。对他而言,美军基地带来的并非不安,而是机遇。美国军人是他客人的主要来源,他们常在此饮酒、欢笑。在笑声中,地缘政治的压迫乃至噪音,都消退了。天真,即使是幼稚的,也是对沉重历史的最佳的解毒剂。

同声传译设备不足,我们用英语沟通。发音、语法各异,却有种意外的默契,两杯波本入腹,气氛更为热烈。或许,这也是人生命运的另一种呼应,我们都是英语为中心的世界的边缘人。

他们着迷于谈论冲绳的身份,认定它对日本至关重要。这重要性的表现方式,让我不无意外——因为美国村的存在,冲绳要成为语言、文化的基地,吸引各地的日本人来此学英语。他们多少遗憾于,看起来这样西化的日本,人们的英语为何这么差,连基本的交流都成障碍。

这建议令我困惑,一个东京人、名古屋人、北海道人,为何不去纽约、伦敦,而要来冲绳学英文?我抑制了自己的困惑,点头了事,也多少意识到这不过是种朴素的身份确认,每个人、每一代、每个地区,都在寻找自己的独特之处,尽管很多时刻,这独特不过是想象出来的。

也是带着这困惑,我前去拜访玉城丹尼。在冲绳,甚至整个日本,没人比他更代表身份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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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球国者,南海胜地而钟三韩之秀。以大明为辅车,以日域为唇齿。在此二中间涌出之蓬莱岛也”,我一字一句地读着屏风上的汉字,熟悉却吃力。

一个春日午后,在县政府宽大的会议室中,我等待玉城丹尼的到来。睡眠不足以及午餐的一杯啤酒,皆让我迷糊。但这屏风激起我的兴味,它该是明朝年间的文字,出自本地一位宿儒之笔。它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琉球王国的地位,它夹在中国与日本之间,却有“蓬莱屿”的自信,在落款处,它自称“万国津梁”。

对于玉城丹尼来说,这是他试图重塑的冲绳形象。“中国、韩国、朝鲜、菲律宾、泰国、越南……,冲绳与亚洲各地区很近,四个小时的飞行圈,覆盖了20亿人口”,在这位县知事头脑中,冲绳应成为现代之“万国之津梁”,它是20亿人的贸易中心,要为亚洲和平发挥作用。

这是期待已久的见面。在沉闷的日本政界,玉城丹尼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端。出生于1959年的他,是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与冲绳女招待短暂情感的产物。这也是充满伤痛的结合,他出生前,父亲就已离开。这带来注定苦涩的童年,他的混血面孔,不知所终的父亲,皆引起嘲弄。自小,他就被称作丹尼(Denny),十岁时,他更名为玉城康裕,也没人把他当作本地人。

他将逆境转化为动力。长大后,他成为一股轻松的美国风的代表,他做过歌手与吉他手,还是一名广受欢迎的DJ。意外进入政界后,他将身份困境反变为某种优势。在竞选中,他力图使选民相信,他的血统,能助他更好地与美国协商,使冲绳在东京、华盛顿间获得更平衡的关系。“我父亲的国家不可能拒绝我。只有丹尼可以这么说”,他曾这样开玩笑。或许这奏效了,尽管他的政治立场与执政党相左,却出人意料地赢得选举。

面对这样一个多姿多彩的政治人物,我该问些什么?我手中攥着一张提问清单,这是对方反复修改的结果,每一个问题已由相关部门做出周详的解答,他们还要求,必须按照顺序提问。官僚们,期望稳定而非意外,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次例行的外事,知事接受了一位中国记者的采访。

楼道中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知事走进房间,与每个人微笑、握手。他窄脸,鼻梁挺拔,眼窝轻微凹陷,头发卷曲,仪态有种美式的轻松,你想叫他丹尼,而不是玉城知事。

我们在过分宽大的沙发上坐下,背后即是那幅屏风,五个世纪的历史延续,弥漫在空气里,可惜,我们无法如往日中国人与琉球人一样,用汉文笔谈。

“当时,琉球国派人到中国,学习知识与技术,回来后掌握这个国家的中枢系统,中国对琉球的影响非常之深,”他主动谈起与中国的交往,“冲绳虽小,我却觉得,它可以发挥国际化的特长,与中国实现一个更大范围的合作。”

我问他,出任知事两个月,给他带来的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走在街上,从小孩到老人,都与我打招呼,觉得自己有点像冲绳的父亲,感到责任”,他说。

解决美军基地,是这个父亲角色最棘手的问题。“我就是在基地附近的小镇上出生的,日常生活中就是军人的环境,周围很多人与基地做生意。我也深受美国文化的影响,包括喜欢摇滚乐”,他说起与美国的复杂关系。

他期望,不要再建设新基地,并展开与日本、美国的直接对话。倘若,基地关闭,冲绳经济如何维持?他则计划,冲绳利用地理位置,成为新的贸易中心,“距亚洲各国都很近,吸引外资,把经济自主率提升上来”。

几个问题后,他意识到,与提纲并不相同。我也发现,比起冲绳的历史变迁、身份认同,玉城知事的个人体验,更让我好奇。在这地缘政治的夹缝中,一个被高度符号化的政治人物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我记得,他在Twitter上偶尔也流露感伤,“玉城丹尼,不管你多么努力,也不能称为一个日本人,你只是‘未完成的一半’”。

“因为长相,我受到很多欺负,2岁到10岁时,我被寄养在别人家里”,他说起自己的童年。养母的一段话对他影响甚深,她说,你看10个手指头,粗细都不一样,每个人也是不一样的。她让他接受自己的特殊性。

我问他,一个政治人物,必然遇到很多挫败与不适,他会怎样应对?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上面的歌单,不少是重金属风格。特别烦躁时,那就听摇滚乐,转移心情。他还说,政治人物与DJ不无相似,他们都是现场工作者,迅速接收信息,作出判断与回应,“我感到,广播能跟各位心意相通,对于政治人物,心意相通也很重要”。

他最喜欢的歌手埃里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一位英国歌手。提到那首《泪洒天堂》(Tears in Heaven),甚至轻声吟唱起来,冲绳式英语弥漫在屋内,也包围了汉字屏风。我突然意识到,失去儿子的克莱普顿,与从未见过父亲的丹尼,或许在歌声中情义相通。

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是冲绳苦闷、焦灼、困惑的化身。他也了解如何将这一切转化成新的可能性。在他眼中,冲绳不应被过去吞噬,而要大胆地畅想未来,成为亚洲的新桥梁,它曾经扮演过,将来仍可能扮演。

我问他,如果努力都失败呢?他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怎么办呢,只能说干到我成功为止,我一直努力着。

半小时转瞬即逝。会议室内的人盯着我,提醒我时间已到。我突然想问他,是否寻找过父亲。这样的问题,太过私人,在日本社会,实属一种冒犯。丹尼却有种意外的轻松,似乎终于有人和他谈心里话。

他说,当自己的孩子出生后,觉得应该和他说他爷爷的事情,想过去美国找父亲。很可惜,没找到。作为冲绳知事访美时,他也暗暗期待,父亲会突然出现。

告别时,我问这位意外的政治人物,希望自己留下怎样的遗产。“一个多元化的世界,我想改变到目前为止那个生硬的政治家的感觉,想要大家很欢快、一起努力的感觉”,他说。

一丝暖意触到心头,我期望,他离任后的某一刻,我们能在海边喝啤酒、唱歌。


我试着去想象他们的绝望。坑道狭窄、悠长、潮湿,光线昏暗,时空丧失了意义,你不知自己走向何方。

1945年春至夏,4000名日本海军士兵,藏身于此。冲绳是太平洋战争的最后一役,亦是最惨烈的之一。125,000名美国军人,110,000名日本军人以及75,000名平民付出生命。这坑道亦是昔日战场,当时的日本海军司令部。对其中大部分人,战争不是射击、肉搏,而是在恐惧、饥饿、伤痛中的无尽的等待,很多人用手榴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都是手工挖掘的,没借助任何机器”,川崎先生说。他领我沿台阶而下,途经参谋室、发报室、医护室,到处是残破的镐头、铁锨,一个地下世界逐步展现,昔日大军已成幽灵。

四十岁上下的川崎先生,是这家旧海军司令部纪念公园的讲解员,身上有种小学教员式的拘谨。像很多本地人一样,他很少从家中听到冲绳之战的记忆。这是冲绳史上最悲惨的时刻之一,本地四分之一的人口因此丧生,每个家庭也皆有惨痛故事。这也是充满历史嘲讽的一刻,长期处于帝国边缘、被漠视的岛屿,又要为帝国付出不相匹配的代价。

川崎先生记得,父母从未提过这段历史,只偶尔,祖父会谈起。长大后,他碰到战争经历者,“他们往往边说边哭,我也边听边哭”。冲绳的眼泪与广岛、长崎或东京不同,似乎更为纠结。

这个纪念公园也象征了这种纠结。它在1970年建立时,冲绳仍处于美国人的管理之下,冲绳人期望重回日本。你很难说清,这个公园是对美国胜利的庆祝,还是对日本死者的哀悼,或是对冲绳人的牺牲的告慰?

慰灵塔被设计成军舰,事实上,死于地道中的并非正规海军,他们的主力已去支援首里城,留下的是机械师、维修工等非作战人员。1944年8月12日,几千名日本士兵夜以继日修建战壕,期待以此痛击即将登陆的美军。为了保守秘密,他们手工完成了挖掘,甚至四周的居民都不知有这样一个浩大工程的存在。

它注定是个笨拙、无用的工程。1945年6月13日,大田司令在隧道中自杀。几个月来,他们没有发起任何像样的进攻,偶然冲出战壕,也是为了逃生。大部分时刻,他们只是在潮湿、饥饿与绝望中等待。天皇玉碎的情感不断松动,大田在自杀前解散了残余的军队,让士兵们各自逃生。

“这战争是没有意义的”,川崎先生激动起来,之前的拘谨突然消失,“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必死无疑”。他说起这份工作的使命感,他有责任让更多的日本人,尤其是年轻一代了解战争的无意义。这是令人动容的一刻,他该也属于日本和平主义运动的一员,这是战后日本最重要的潮流。和平是对伤口的弥合,也是对未来的期待,它助你获得一个新身份。

从战壕向外走,我们路过一株松树躯干,建造者用来它支撑墙体,如今早已干枯。它过分弯曲,婀娜又狰狞,就像一条盘旋的蟒蛇,在昏黄的灯光下,尤显神秘。

一种困惑袭来。困死其中的士兵令人同情,他们从未寄出去的信件也让人心酸,但他们只是历史的受害者吗?他们不也是侵略、屠杀的执行者吗?你真的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给东京的指挥者吗?甚至东京的指挥者也不愿意承担责任。日本人迷人的暧昧,在这一刻显得可疑。在对历史的悔恨与对和平的憧憬中,他们似乎放过了本应承担的道德责任,将一切皆归咎于不可抗、不可解释之力。而那个代表着不可抗、不可解释之力的天皇,不仅安然度过战争危机,还将生命延续到1989年,此刻,日本再度以经济强权的面貌出现。

与川崎先生告别后,我坐在长凳上发呆,刺耳的噪音再度袭来。几天来,这声音无处不在,无远弗届,甚至进入我的梦中。梦中,我顺着坑道不断下滑,愈来愈快,不知何时触底。噪音穿过泥土,刺入我耳膜。我被疼痛惊醒,身心疲倦。

清晨,我走出酒店。三月的冲绳,气温宜人,阳光温柔,令你忘却任何梦魇。我在那霸的小巷中闲逛,在便利店买到了当日的《琉球新报》与《冲绳时报》,尽管报名表明不同的时代精神,头版新闻却是一致的,边野古军事基地惹人争议的搬迁。

我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到一家麦哲伦咖啡(Magallanes Café)。我愣了一下,想起多年前读到茨威格笔下的麦哲伦,他如何鲁莽、无畏地开始了一场跨越太平洋的旅程,即将胜利前,死于一场与菲律宾土著的莫名冲突。死前,他对于自己的壮举毫不知情,他将是第一个环球旅行者。

他也来过冲绳吗?我不知道。但这咖啡馆名字却流露了冲绳人的胸怀,它是环球旅途的重要一站,它属于整个广袤的太平洋,随时接纳、拥抱来自任何角落的探索者。

---发自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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