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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燃烧的法庭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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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南默默无语,愣了半晌,一张脸涨得通红,人像被霜打的茄子,连脸似乎都变枯萎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墙瞧了片刻,木讷地掏出手帕,像履行某种仪式般抹了抹前额和脖子。 “这不是真的,”布伦南道,“我不相信。是不是墙的其他地方有密门或活板门,或者亨德森夫人瞧见的不是这里?” “哦,我会把所有镶板都拆下来让你瞧个清楚。”马克对布伦南咧嘴一笑,笑容中满是嘲讽,他背对透过窗户的暗淡光线,转弄着手里的凿子,“不过,警监,我觉得你今天阴沟里翻了船,自己一头栽进去还不知道。现在你还不相信这件事里有灵异成分吗?” 布伦南走到一旁,闷闷不乐地瞧着衣柜门。 “不对,”他自言自语道,头一转,“对了,我注意到刚拆下的镶板上挂着一盏灯。亨德森夫人瞧见那扇不存在的门时,那盏灯亮着吗?不,等等!那老太太说——” “是的,”马克附和道,“那盏灯没亮。当时只有床头的灯亮着,灯的亮度根本不够,所以我们不知道关于那个神秘女人的更多情况,连头发颜色也不知道。你自己也看到了,房间里就这两盏灯。亨德森夫人说——” 史蒂文斯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虽然他不确定没找到密道是不是可以让他松口气,很可能是的,但有一点他确定,那就是他很生气。 “我能说一句吗?”史蒂文斯道,“所有这些事都是那个‘亨德森夫人说’搞出来的。坦白说,‘亨德森夫人说’这话听得我头疼。亨德森夫人是谁?她是做什么的?是祭司、先知,还是《圣经》的代言人?亨德森夫人人呢?我感觉她像哈里斯夫人[米丽亚姆·柯尔斯·哈里斯(Miriam Coles Harris,1834—1925),美国小说家,她的首部作品《拉特利奇》被誉为美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哥特小说。该书当时是以匿名发表,因而作者神秘的身份曾一度引发众多猜测。]一样难以捉摸。她招来警察,把我们所有人都折腾了一遍,我们却连她的影子也没见到。布伦南,你先说德斯帕德夫人有嫌疑,又说我妻子有嫌疑,尽管德斯帕德夫人有不在场的铁证,尽管有人能证明玛丽买不到或做不出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那样的裙子,你还是仔细盘问了她们,连最小的细节也没放过。好极了。可亨德森夫人说什么神秘女人,还说瞧见过我们刚才亲自证明根本不存在的门,你却对这些鬼话确信不疑。” 马克摇摇头。“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合情理,”马克道,“如果亨德森夫人说谎,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她只需简单地说瞧见房间里那女人给迈尔斯伯伯喝了东西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说能被我们验证是假的,从而会让我们怀疑她的细节呢?” “其实你已经自问自答了。因为你到现在还认定她没说谎,不是吗?否则你就不会跟我争辩了。” 三人沉默了片刻。 “而且,”史蒂文斯继续说道,“这还不是最关键的。你问我亨德森夫人为什么信誓旦旦告诉我们,说她看见一个死去的女人穿墙消失,那我问你,亨德森先生为什么信誓旦旦说花岗岩墓室里的尸体是凭空消失的?为什么他一口咬定没人动过密封的地下墓室?整件事中有两点最匪夷所思:首先,那个女人从老迈尔斯房间神秘消失;其次,棺材里的尸体从地下墓室神秘消失。而这两件事的证明人碰巧都姓亨德森。” 布伦南嘴里轻轻打了声呼哨,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给马克和史蒂文斯各递了一支。两人接过烟,像两名决斗者接过各自的剑。 布伦南道:“继续说。” “我们来分析一下相关的事实,警监,如果这真是一起谋杀,”史蒂文斯继续道,“你认为凶手肯定是外人,我却不这么想。我几乎可以肯定凶手是家中的一员。我们好像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下毒的方式。毒药是下在蛋液、牛奶和红酒的混合物中。” “我好像明白你要说什么了——”布伦南道。 “是的。首先,一个外人偷偷溜进房子,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打蛋,再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接着从地窖里取出红酒,然后再把它们搅拌在一起,你们觉得这可能吗?你们再想想,那个外人还要端着这么一碗东西,堂而皇之地把它倒进你家餐柜的银杯里?这还会带来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一个外人怎么能让老迈尔斯喝掉这东西呢?你们也知道,想让老迈尔斯吃点有益身体的东西有多难,尤其是在他过世的那个晚上。如果一个外人想毒死老迈尔斯,应该会选择老迈尔斯愿意喝的东西,比如他喜欢的香槟或白兰地。可结果呢,没有,凶手选的竟然是家里人才会想到的家常鸡蛋拌红酒。只有家里人才能够:一、想到做这种东西;二、让老迈尔斯喝下去。露西或许会这么做,伊迪丝和护士或许也会,甚至那个女仆没准也会这么做。可露西当时正在圣戴维斯的化装舞会上跳舞,伊迪丝也在那里玩桥牌,科比特小姐在女青年会,而玛格丽特在费尔芒特公园。这就引出了不在场证明的问题。目前只剩两人的行踪还没查过,甚至都没人怀疑过。这两人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但我要好心提醒一句,就从家常的鸡蛋拌红酒这点来说,这两人中有一位刚好是厨娘。马克,我还记得你曾说过,你伯伯在遗嘱里给他们每一位都留了一大笔钱。” 马克耸耸肩。 “我不赞同你的这种说法,这太离谱了。”马克反对道,“首先,他们一直在我们家,跟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其次,如果真是他们杀了迈尔斯伯伯,然后试图编个故事掩饰,那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灵异?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正常来说,这样的瞎话最后肯定会被戳穿的,这么做简直太反常、太不合情理了。” “我来问你,昨晚你把亨德森夫人的话讲给我们听时,你说那个女人如何诡异,穿得奇奇怪怪,甚至还提到一个小细节,说那女人的脖子可能是断的……” “你说什么?”布伦南诧异道。 “现在,你回想一下。这事让大家感觉很灵异,这一点是你灌输给她的——就像昨晚我们以为的那样——还是她灌输给你的?” “我不知道,”马克急道,“我也一直想搞明白这点。” “如果她的话中没有任何暗示,你会觉得这事灵异吗?” “或许不会。我不确定。” “但有些事是可以确定的。当我们四个人打开地下墓室时,我们中有谁明确表示过自己相信鬼怪?或者说,是谁试图给打开墓室这件事蒙上一层诡异的气氛,甚至还暗示有某种东西在瞧着我们?是谁对天发誓,说没人动过地下墓室?难道不是乔·亨德森吗?” “是的,是他。但你这么说我感觉有点牵强。你难道想告诉我,一对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突然变成了一对恶魔——” “不,他们不是恶魔,但你一直在说恶魔啊什么的。我承认他们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据我们所知,有些非常和蔼可亲的人也会杀人。我承认他们对你忠心耿耿,但他们没有理由对你伯伯忠心。你伯伯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生活,他们和你一样,不怎么了解你伯伯。你伯伯之所以在遗嘱里给他们钱,是为了遵从你父亲的遗愿。至于亨德森夫人那诡异的故事,她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 不吐不快,布伦南忍不住插嘴,拿着已经快燃尽的香烟指指点点。 “所有这一切,”布伦南道,“都是这人说、那人说。都是听人说而已。我想我明白史蒂文斯先生的意思了。让我来解释一下,迈尔斯先生一死,谁都不觉得奇怪——只有马克起了疑心,他怀疑他伯伯是被毒死的。”布伦南对马克点点头道:“因为你在衣柜里发现了那个银杯。然后,亨德森夫人立马找到你,跟你说了一些奇怪的事,还说了那个穿墙而过的女人——她从没跟我提过那女人脖子是断的,不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剩下的说法都跟她告诉你的一致。她跟你说了整个故事,为什么?因为你听了后会半信半疑。因为你听了后会忌惮曝光,想方设法将此事压下去。你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打开地下墓室,可一旦你发现你伯伯的尸体不翼而飞,你就更不希望此事被曝光。这么说能解释亨德森夫妇为什么要把这事搞得这么诡异吗?” 马克突然饶有兴趣地琢磨起来。 “也就是说,”马克疑惑道,“他们说的所有那些话,还有尸体被盗的事儿,都是为了做给我看,为了让我对这事保持沉默?” “有这个可能。” “但如果是为了掩盖这件事,”马克道,“那亨德森夫人为什么要把告诉我的话又说给警察局长听?那时我们甚至还没打开地下墓室。这不合情理啊,这点你们来解释一下?” 三人面面相觑。 “你反驳得有道理。”史蒂文斯坦承道。 “哦,我可不这么想。别忘了你弟弟奥格登,德斯帕德先生。”布伦南道,“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而且他也对伯伯的死产生了怀疑。但没人知道他的怀疑程度有多深,或者说亨德森夫妇不清楚他的怀疑程度有多深,但他们知道他肯定会声张的。没准亨德森夫人害怕了,于是就犯了大多女人都会犯的错误——明知道是自己干的,却想用诡异的故事糊弄过去。” 布伦南踱着步,又走到衣柜前,上下打量着它,似乎在想什么。 “不知道这衣柜在这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朋友们,我有种预感,它一定有某种作用。我不是说衣柜里有机关。但你是在衣柜里发现那个装毒药的银杯的,是不是?凶手为什么要把杯子放在柜子里,还把没问题的玻璃杯和有毒的银杯放在一起?为什么猫会进来,好像还喝了杯里的东西?”布伦南用手拨弄着挂在柜里的西装,“德斯帕德先生,你伯伯的衣服还真多。” “没错,我昨晚跟史蒂文斯他们说过,迈尔斯伯伯喜欢躲在房间里,花大量时间换衣服、照镜子,又不想让我们知道——” “那可不是,”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他躲在房间里可不只是为了换衣服。” 伊迪丝·德斯帕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通往走廊的门进了房间,她来得悄无声息,屋里三人之前都没察觉到。但她并不是故意偷偷摸摸的。伊迪丝神色背后的深意他们过后才明白。她昨晚没睡好,目光还有些恍惚,可纤细美丽的外表依然让人精神一振,连心情仿佛都平复了不少。史蒂文斯觉得她看起来比昨晚年轻了许多。她一条胳膊下夹着两本书,另外那只手轻轻敲着书。她看上去漂亮精致,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时尚感,可事后史蒂文斯记不得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了,只记得是一身黑色。 马克被伊迪丝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埋怨道:“伊迪丝,你不该来这儿!你答应我今天卧床休息。露西说你昨晚都没怎么睡,只睡了一会儿,还做了噩梦。” “你说得没错。”伊迪丝转身瞧着布伦南,严肃而客气地说道:“你是布伦南警监吧?刚才他们跟我说起了你,说几分钟前你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伊迪丝笑起来确实魅力十足,“但我确定你不会赶我走的。” 布伦南态度和蔼,没贸然应承。“德斯帕德小姐?恐怕我们正在——”他对裂开的墙壁努努嘴,咳嗽了几声。 “哦,我料到了你们会这么做。但我这里有你们需要的答案,”伊迪丝轻轻拍了拍胳膊下夹着的书,“瞧见这个了吗?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你说,你觉得这个衣柜肯定和整件事有某种关联。你说得没错。这两本书是昨晚我在这衣柜里发现的。其中第二本书读到某一章,就被倒扣放在柜子里了,于是我推断,迈尔斯伯伯虽然不怎么读书,但一定仔细研究过这本书。我现在想给你们念念那一章的内容,你们都听听。这是一本学术性强,甚至有点枯燥的书,书的内容不太吸引人,但我觉得你们应该听一听。你可以把门关上吗,特德?” “书?”马克不解道,“什么书?” “格里莫写的《巫术史》。”伊迪丝答道。 伊迪丝坐在靠窗的吊篮椅上,语气自然而大方,好像要读的只是洗衣单而已。然而,朗读前,她先抬头瞥了眼史蒂文斯。她瞧着史蒂文斯,像是要瞧出些什么。史蒂文斯察觉到伊迪丝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伊迪丝的朗读虽说不上声情并茂,可也吐字清晰,语调流畅。 “‘不死之人’(法语为pas-morts)一说好像源自17世纪后半叶的法国,最初见诸文字是在1737年。那一年,法国马尔市某人的笔下首次出现了‘不死之人’一词(详见《论魔法、巫术、着魔、魔鬼附体和妖术》一书)。科学家甚至也曾对此进行过多年研究,不久前(1861年)发生的一起案子再次引发了人们对该现象的争论。 “简而言之,‘不死之人’通常指因下毒谋杀而被判死刑的人,这些人多为女人,大多落得焚尸或被活活烧死的下场。正是在犯罪与巫术的交融之下,这个词诞生了。 “据说毒术起初被视为巫术的一个分支,这种说法的起源现在不难追溯。毒药一直被使用者冠以‘爱情之药’或‘仇恨之药’的称谓,因而不可避免地披上了一层神奇的魔法面纱,而且依照罗马法律,即便炮制无害的‘爱情之药’也会受到惩罚[原注:请参见保卢斯著作《法典》,卷二十一至卷二十三。]。到了中世纪,制作毒药则被认定为异端行为。直到1615年,英格兰对投毒者的审判实质上都是一种对巫术的审判。安妮·特纳因为毒死托马斯·奥弗伯里爵士而受到王座法院首席法官科克[爱德华·科克爵士(Sir Edward Coke,1552—1634),英国法学家和政治家,1613年被任命为王座法院首席法官,曾不惜触怒詹姆斯一世,主张普通法为最高法律,国王不应凭借其身份裁断任何案件。]的审判;当法庭展示她的‘法器’——铅做的人偶、羊皮纸和一块人皮时,参加庭审的旁听者恍如看到魔鬼经过。 “‘正当法庭展示法器,以及被施了魔法的纸张和其他图片时,’当时的记录者写道,‘断头台突然发出裂开的声音,这在参加庭审的众人中引发了混乱和恐慌,法庭上人人自危,仿佛魔鬼因怪罪人类肆意展示他的杰作而狂怒现身。’[原注:请参见《王座法院审判遗孀安妮·特纳记录》(1615年11月7日)。] “同一世纪后半叶,法国境内的巫术谋杀案层出不穷,并达到了顶峰。据说在葡萄牙的里斯本,懂巫术的女巫非常多,整整占据了一个街区[原注:请参见《神秘学百科》(巴黎,1924)。]。在意大利,那些秘密崇拜托法娜[托法娜(Tofana),17世纪制毒者,曾研制出含慢性毒药——亚砷酸的美白水,即托法娜仙液,被很多女性买来用于毒杀亲夫。]的女人毒死的人数已达六百之多。另外还有寻找点金石[一种存在于炼金术传说和神话中的物质,据说可用于将普通的非贵重金属变成黄金,或制造让人长生不老的万能药。]和出售砒霜的格拉泽[格拉泽(Glaser),17世纪化学家,据说曾为玛丽·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提供毒药配方。]和艾西里[艾西里(Exili),17世纪化学家、制毒者,据说曾在巴士底狱中教会戈丹·圣克鲁瓦如何制毒与投毒。]。本书的另一章记载了在路易十四执政期间,崇拜恶魔撒旦的巫术是如何受到女士们的推崇,其中尤以将婴儿放在女人身上进行献祭的黑弥撒[最早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时期,17世纪至18世纪期间在英国、法国、意大利贵族及知识分子阶级中盛行。黑弥撒的本质是对恶魔撒旦的一种崇拜,通过给恶魔献祭来实现愿望,例如蒙特斯潘夫人所举行的黑弥撒,就是通过杀害婴儿献祭,企图挽留路易十四对自己的宠爱。]最为骇人听闻[原注:请参见蒙塔格·萨默斯所著的《巫术史》。]。通过在密室举行的不可告人的仪式,女巫拉·瓦森[拉·瓦森(La Voisin),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占卜师、女巫、制毒者,据说曾在为蒙特斯潘夫人举行黑弥撒时杀害众多婴儿;1680年以巫术罪被执行火刑。]在法国圣丹尼唤醒了恶魔。用戈勒的话说,现在魔鬼的爪牙已不再是一脸皱纹、长着长眉毛、满嘴烂牙、眯缝双眼、嗓音尖厉、骂骂咧咧的老太婆,而变成了人见人爱的漂亮女人,既有普通的做针线活的女裁缝,又有高贵的夫人小姐,受害者则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原注:约翰·戈勒,大斯托顿区牧师,猎巫人马修·霍普金森的反对者。] “根据罪犯们的供述,巴黎圣赦法院[罗马教廷的三个教务法院之一,负责审理天主教会中与赦罪相关的案件。]敏锐地察觉到地下巫术秘密兴起的苗头,因而在巴士底狱附近的阿森纳监狱设立了著名的‘燃烧的法庭’,以火刑和车裂酷刑打击巫术。1672年,路易十四最宠幸的情人——蒙特斯潘夫人神秘死亡,成了执政者严惩投毒者的契机。1672年至1680年间,曾有几位法国的著名女士在‘燃烧的法庭’受审,其中包括红衣主教马萨林[朱里欧·莱蒙多·马萨林(Juilo Lemondo Massarino,1602—1661),法国政治家、外交家,路易十四时期的枢机主教。]的两个侄女、布永公爵夫人,以及尤金亲王之母苏瓦松伯爵夫人。1676年,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毒杀案震惊了世人,对她的审判长达三个月之久,这桩案件暴露了巫术毒杀的所有秘密。 “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的恶行之所以暴露,是因为其情人戈丹·圣克鲁瓦的意外死亡。在圣克鲁瓦死后,人们发现了一个贴着纸条的柚木盒子,纸条上交代待其死后,将盒子送给新圣保罗街的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盒子里面装的都是毒药,其中包括锑、鸦片,以及有腐蚀性的二氧化汞。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畏罪潜逃,逃到了国外,但在德斯普雷斯警探的努力之下,她最终被逮捕归案,并以大量售卖毒药的罪名接受了审判。尽管她请了律师尼伟勒为自己辩护,但德斯普雷斯警探最终让她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德斯普雷斯在法庭上提供了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私下写给他的忏悔信。信的内容歇斯底里,除了讲到她犯下的罪行之外,显然还包括一些她并没有做过的事。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因此被斩首焚尸。[原注:请参见《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庭审记录》(1676)、亚历山大·杜马斯所著《著名案例》、塞维涅夫人的《书信集》、菲利普·勒弗罗伊·巴里的《十二位恶魔罪犯》和贝肯黑德大法官的《著名审判》。] “宣判之后,为逼她供出是否还有同谋,法庭还对她动用了水刑。这是当时的一种残酷刑罚:将被审讯人固定在桌上,并将皮革漏斗插进其口中,然后开始灌水,直到……” 读到这里,伊迪丝抬眼一瞥。穿过窗户的微光倾泻在她的发丝上,她神情专注,满是好奇。三个男人谁也没动。史蒂文斯盯着地毯上的图案,突然完全想起威尔登曾对他说过的话。威尔登说,如果他对著名案件的犯罪现场感兴趣,那他可以去巴黎看一所房子,那所房子的地址是新圣保罗街16号。 “塞维涅夫人看到她很快要被处死,便开心地四处传播这一消息。之后,群众围观了她临死前在巴黎圣母院前的忏悔,她身穿白衣,双脚赤裸,手中举着点燃的蜡烛。四十二岁的她再没有之前洋娃娃一般的美貌,脸上仅剩下愧疚和虔诚,皮罗院长对她的表现甚感满意。但她似乎对德斯普雷斯警探依然耿耿于怀,在踏上断头台时,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之后,她的尸体在格雷沃广场的一把火中化为了灰烬。 “根据当时庭审披露的线索,执政者最终摧毁了皇家宫廷的地下巫术网。戈丹·圣克鲁瓦的仆人拉乔希被车裂处死。1680年,女巫和投毒者拉·瓦森与她的所有同伙也被活活烧死。恶魔的崇拜者们都被挫骨扬灰,可恶魔依然盘旋在巴黎圣母院的上空,发出阵阵狞笑,阴魂不散。 “民众并不认为恶魔就此收手,远离了人间。至于当时人们为何会这么想现已不可考,但据说尼伟勒律师曾对圣赦法院说:‘事情还远未结束。我的确见证了她们的死亡,可她们不是普通的女人,是不会安息的。’ “那么,这些女人为何要投毒杀人,事件背后的根源是什么?根据资料显示,欧洲现在还时有崇拜恶魔的罪行发生,详情可参见马塞尔·纳多和莫里斯·佩尔蒂埃在1925年进行的调查[原注:请参见《小日报》(1925年5月),另见埃利奥特·奥唐奈的《现代伦敦的奇怪邪教与秘密社团》。]。女性投毒致多人死亡的案件一直层出不穷,这点甚至不需翻阅资料便知,而这些恶行背后往往并没有明显的犯罪动机。比如(据佩罗特所说),1811年发生在巴伐利亚[现为巴伐利亚自由州,位于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东南部,曾为独立王国。]的安娜·玛丽亚·舍恩勒贝[安娜·玛丽亚·舍恩勒贝(Anna Maria Schonleben,1760—1811),德国连环杀手,曾以砒霜毒害数人,最终被判死刑。]一案,还有1868年发生在瑞士的玛丽·让娜蕾一案[原注:请参见亨利·T. F. 罗德所著《天才与罪犯》。]。再比如,荷兰莱顿市女子弗洛·范[弗洛·范(Frau Van),19世纪荷兰连环杀手。她是莱顿市一名工匠的妻子,曾在十余年间对至少七十人下毒,其中包括她的父母和儿子。]毒死了二十七人,甚至还有男性,如英格兰的帕默尔和克里默[原注:请参见F. 坦尼森·杰西的《谋杀与其动机》、H. M. 沃尔布鲁克的《谋杀案及其庭审实录(1812—1912)》,另见《大不列颠著名案例》中记载的威廉·帕默尔和普理查德医生的庭审实录,这两件案子中的受害者似乎都意识到自己中毒了。],也犯下了毒杀罪。这些人为何会犯下如此恶行?在女性投毒杀人案件中,凶手几乎未从受害人的死中获得任何好处或利益,作案动机也不涉及谁对谁错。即使是凶手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犯罪动机,而她们的精神都是正常的。 “有人认为凶手犯罪纯粹出于一种欲望,出于对白色粉末状砒霜的喜爱,因为砒霜赋予了凶手如同女王一般至高无上的权力,让她们成为可以决定他人命运的主宰。但这种理论尚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因为即便可以说这些女人渴望杀戮,却总不能说受害者渴望被杀吧?这些案子都有令人称奇的相同点:凶手轻易得手、犯罪过程充满宿命感、受害者心甘情愿配合——甚至是在他们肯定知道自己被下了毒的情况下。弗洛·范曾公开对一名受害者说:‘一个月后就该轮到你了。’杰达戈[海伦·杰达戈(Hélène Jédago,1803—1852),法国连环杀手,十八年里以家庭佣人的身份用砒霜毒杀了三十六人。]也说过:‘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死去。’然而却没有人告发她们。受害者仿佛与凶手签下了接受诅咒或催眠的邪恶契约。 “1737年,法国马尔市某人首次模糊地提出了‘不死之人’这一概念,因为当年发生了一起震惊巴黎的案子。十九岁的少女拉·瓦森因为犯下连环谋杀案而被捕,她与1680年被烧死的那个女巫同姓。女孩的父母是尚蒂伊森林[位于巴黎北部的森林。]的烧炭工人。女孩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出生的过程也很普通,十六岁之前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之处。然而,当女孩所住的街区死了八个人后,即便是那个时代最愚钝的警察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奇怪的是,所有受害者的枕头或毯子下都有一个绳状物,通常是头发,有时是细绳,上面系着九个绳结。 “当时的人们知道这个数字代表的含义。正如我们所知,九作为三的倍数,具有神秘的含义,数字九在世界各地的神秘仪式中经常出现。一根绳上系有九个绳结是一种诅咒,受害者将永远无法摆脱巫术的控制。 “警察包围了女孩的家,在她家附近树林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她。据参加抓捕的警察说,女孩被捕时赤身裸体,有一双如同狼一般的眼睛。随后女孩被带到巴黎受审,作了供述。而且女孩一见火就高声尖叫。尽管其父母声称女儿既不能读,也不能写,可事实上她不但可以读写,谈吐还很像宫廷贵妇。她承认自己杀了人。当被问到受害者所受诅咒的含义时,女孩说: “‘他们已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我们人很少,还需要更多的人。他们并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已经复活了。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打开棺材自己瞧。他们已经不在棺材里了。其中有一个人是昨晚安息日复活的。’ “棺材如女孩所说都是空的,这一点似乎已经被证实了。另外,这个案子还有一个蹊跷之处。有一次,女孩的父母在法庭上试图为女儿作不在场证明,便提供了一些证词。根据这些证词来看,女孩显然在很短时间里便走了两千米,还以某种方式穿墙进入一个上锁的房间。对此,女孩当时的回应是: “‘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只要走进灌木丛,给自己涂上油膏,穿上以前穿过的裙子就行了。’当被问到‘以前穿过的裙子’是什么意思时,女孩说:‘我有很多裙子。那条裙子很漂亮,但我在被火烧时没穿它。’一提到火,女孩似乎又变回了自己,尖叫着跌倒在地……” “我真是听够了!”布伦南断然打断伊迪丝,抬起一只手捂住脸,似乎是要确定自己的脸还在,“抱歉,德斯帕德小姐,我还有工作要做。现在才4月,还没到万圣节,我对骑扫帚的女人不感兴趣。如果你想告诉我,一个女人先是诅咒了迈尔斯·德斯帕德,随后给自己涂上油膏,穿上几百年前的奇怪衣服,然后穿墙消失了——那我不得不给你提个醒,这案件的结论至少得能让大陪审团[在刑事法庭审案期间由行政司法官选定并召集,其职责为受理刑事指控,听取控方提出的证据,决定是否将犯罪嫌疑人交付审判。大陪审团成员数比小陪审团的多,普通法上由十二至二十三人组成。]认同吧?” 伊迪丝虽性格高傲,但并没因布伦南的顶撞而心生不快。 “是吗?”伊迪丝道,“那正好。接下来我要读的正是你需要的。要不是为了你好,我才懒得读呢。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个名为玛丽·德奥贝的女人(红颜杀手——布兰维利耶侯爵夫人婚前的名字也正是玛丽·德奥贝),这个玛丽·德奥贝于1861年被送上了断头台。不管你对17或18世纪的人怎么看,你总不会觉得19世纪60年代的人还很愚昧吧?” “难道你想说这女人是因为巫术掉了脑袋?” “不,她是因为谋杀被斩首。细节实在令人不快,我就不讲了。但我想给你读读当时的记者对玛丽·德奥贝法庭表现的描述。记者写道:‘案子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这不仅是因为被告美丽的容颜和丰厚的财产,还因为她的端庄谦逊,连检察长也曾直言不讳地说,被告给人的感觉像一个正在上学的少女。’注意,到关键地方了:‘她迈步走上被告席,羞怯地对法庭庭长鞠躬行礼……她戴着一顶棕色的天鹅绒船形帽,帽子上有垂下的羽饰,身穿棕色丝绸长袍。她一手拿着银色盖子的嗅盐瓶[嗅盐,又叫“鹿角酒”,是一种由碳酸铵和香料配置而成的药品,给人闻后有恢复或刺激作用,可用于减轻昏迷或头痛。嗅盐是当时西方上流社会淑女的必备之物。当时人们认为淑女应该孱弱小巧,看到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时应该昏厥过去,所以身边应备有嗅盐,以便可以马上苏醒。],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古色古香的奇怪的金手镯,手镯扣环的形状像嘴里叼着红宝石的猫头。当证人开始作证,说到在凡尔赛别墅里举行的黑弥撒仪式和毒害路易斯·迪纳尔[高丹·克罗斯书稿所附照片上的文字中提到了此人:我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迪纳尔,1858年1月6日。]的细节时,几名旁听者忍不住激动地大喊:“不,不!”记者观察到,这个女人只要一焦躁不安,就会摸手腕上的手镯。’”伊迪丝啪的一声合上书,“特德,真相要水落石出了,你知道谁还有一只那样的手镯。” 史蒂文斯当然知道。在那张1861年的玛丽·德奥贝的照片上,他见过那只手镯,可照片昨晚不翼而飞了。玛丽也有一只同样的手镯,但他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玛丽和照片上的女人有什么关联,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 “我知道,”马克插了一嘴,声音低沉,“我知道谁有那种手镯。”马克道,“可要是说出来,我有点无法接受。” “我能接受,”布伦南厉声道,“我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现在倒是开始同情史蒂文斯夫人了。如果你是替史蒂文斯夫人担心的话,我的朋友,大可不必。这事还真有点意思,在没听到这堆鬼话之前,德斯帕德先生一直在维护史蒂文斯夫人,现在他的立场却突然变了。而我则正好相反,听了这些话之后,我反而不再像之前那么怀疑史蒂文斯夫人了。” 伊迪丝尖声问道:“难道你不承认过去有巫术?” “我当然承认,”布伦南的回答出人意料,“而且现在的美国还有巫术。我很清楚九个绳结的诅咒是怎么回事,人们将其称为‘女巫的梯子’。” 马克瞪着布伦南道:“我的天啊,伙计!你是说——” “你是忘了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吧?”布伦南质问道,“你难道不读报纸吗?你们的庄园正好与德裔宾州人的居住区相邻,他们现在还做蜡像,给牛下咒。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这附近不久前刚发生过一起巫术杀人的案子,我们的警察过去了解了一些情况。你还记得吗,刚才我曾特意指出你们家的女仆玛格丽特是德裔宾州人,你还问我,这和我们这事有什么关系。你们的女仆与本案无关,但她是德裔宾州人这个事实或许和这事有很大关系。我一听到系有绳结的绳子,第一反应是乡下某个巫师用巫术,或借巫术之名害死了你伯伯。所以我想问一下,亨德森一家原籍是哪里?” “我想是雷丁市,”马克道,“后来他们家族中的某些人搬到了克利夫兰。” “嗯,雷丁市是个不错的地方,”布伦南轻声道,“没有那么多乡下人,但依然属于德裔宾州人居住区。” “警监,我都被你搞糊涂了。你还真让人猜不透!”马克吼道,“这么说,你相信有巫术这回事?要是这样的话——” 布伦南抱着胳膊,头微微歪向一侧,闪烁的目光打量着马克,再次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小时候,”布伦南道,“我想要一把左轮手枪。噢!我太想要了,我想要一把象牙柄的六发式大艾弗·约翰逊左轮手枪。那是当时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主日学校的人告诉我,如果我特别想要一件东西,就必须祈祷,那样就能心想事成。于是,我开始祈祷,为了那把左轮手枪,我祈祷又祈祷。我敢说没有人会像我一样,为了左轮手枪而祈祷那么多次。那时候,我老爸跟我讲过很多关于魔鬼的事,尤其是在他从醉酒后的恐慌中缓过神来,下决心再也不碰一滴酒的时候。我老爸极其虔诚,有次他对我说,魔鬼从客厅门口的角落里探出头,指着他说:‘谢默思·布伦南,如果你再敢喝一滴威士忌,我就来收拾你。’他说魔鬼浑身通红,头上长着一英尺长的角。但不管怎样,当时我觉得即使魔鬼现身,提议用我的灵魂交换克兰西商店橱窗里那把象牙柄的六发式大左轮手枪,我也会一口答应的。可是,无论我如何日思夜想、终日祈祷,我都没得到那把左轮手枪。 “眼前这事也是如此。是巫术作祟吗?我其实也会巫术。只要我想,我可以给我讨厌的人做蜡像——他们多数都是共和党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用针扎蜡像,他们就会死。所以,如果你告诉我,有人杀了你伯伯,还给他施了巫术,将他变成了食尸鬼……他从墓室的棺材里跑出来,随时可能走进这个房间……那你必须恕我无礼——”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马克忍不住嘴里一顿咒骂。只见奥格登·德斯帕德倚着门柱,一头冷汗,面色铁青。瞧见奥格登这副样子,史蒂文斯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奥格登用大衣袖子衬里擦擦额头。 “亨德森——”奥格登道。 “亨德森怎么了?”马克追问道。 “你让我去,”奥格登道,“去亨德森家找他,让他带些工具过来。我到了他家就一直试着叫醒他。难怪今天早上我们没见到他,他在家里昏过去了。现在他话都说不出来了,或者说讲不清楚。我想你们应该过去瞧瞧。他刚说他瞧见了迈尔斯伯伯。” “你是说,”布伦南好像瞬间又恢复了只认事实的态度,“他瞧见了尸体?” “不,不是,”奥格登心急道,“我是说——他说他瞧见了迈尔斯伯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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