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之三

人间失格  作者:太宰治

竹一的两大预言,兑现了一个,落空了一个。

“被女人迷恋上“这一并不光彩的预言化作了现实,而”肯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的这一祝福性的预言却归于泡影。

我仅仅当上了给粗俗杂志投稿的无名的蹩脚漫画家而已。

由于镰仓的殉情自杀事件,我遭到了学校的除名。于是,我不得不在“比目鱼“家二楼上一间三铺席大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每月从家里寄来极少金额的一点钱,并且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悄悄寄到“比目鱼”这儿来的。(好像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寄来的)。除此之外,我与老家之间便被断绝了所有联系。而“比目鱼”也总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无论我怎样对着他讨好地笑,他也一笑也不笑,使我不得不怀疑:人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变得面目全非呢?这令我感到可耻,不,毋宁说是滑稽。“比目鱼”一改过去的殷勤,只是对我反复絮叨着这样一句话:

“不准出去。总之,请你不要出去。”

看来,“比目鱼”认为我有自杀的嫌疑,换言之,存在着我跟随女人再度跳进大海的危险性,所以对我的外出严加禁止。我既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而只能从早到晚地蛰伏在二楼三铺席房间的被炉里翻一翻旧杂志,过着傻瓜一样的生活,甚至于连自杀的力气也丧失殆尽了。

“比目鱼”的家位于大久保医专的附近,尽管招牌上堂而皇之地写着“书画古董商”、“青龙园”等等,可毕竟只占了这一栋房子两家住户中的一户。而且,店铺的门面也相当狭窄,店内落满了尘埃,堆放着很多的破烂货(本来“比目鱼”就不是靠着店里的破烂货在做生意,而是大肆活动于另一些场合,比如将某个所谓老板的珍藏品的所有权出让给另一个所谓的“老板”从中渔利)。他几乎从不呆坐在店里,而一清晨就扳起个脸,急匆匆地走出店门去了,只留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守店。当然他也是负责看守我的人了。一有闲工夫,他就跑到外面去,和邻近的孩子一起玩投球游戏,俨然把我这个二楼上的食客当作了傻瓜或是疯子,甚至有时像大人一样对我说教。这小伙计是涩田的私生子,只是其间有一些蹊跷的内幕,使得涩田和他没有父子相称。而且,涩田一直独身未娶,似乎与此也不无关系。我记得过去也从自己家里人那儿听到过一些有关的传闻,但我对别人的事情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对其中的详情一概不知。但那小伙计的眼神确实让人联想起那些鱼的眼睛来,所以,或许真的是“比目鱼”的私生子……倘若果然如此,他们俩倒也的确算得上一对凄凉的父子。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常瞒着二楼的我,一声不响地偷吃荞麦面什么的。 在“比目鱼”家里,一直是由这个小伙计负责主厨的。我这个二楼的食客的饭菜,通常是由小伙计盛在托盘里送上来,而“比目鱼”和小伙计则在楼下四铺半席大的饮湿房间里匆匆忙忙地用餐,还一边把碗碟鼓捣得嗑嚓作响。

在三月末的一个黄昏,或许是“比目鱼”找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赚钱门道,抑或是他另有计谋(即使这两种推测都没有错,至少也还有我等之辈无法推测的种种琐屑的原因吧),他破例把我叫到了楼下的餐桌旁。桌子上竟然很罕见地摆放着酒壶和生鱼片,而且那个生鱼片也不是廉价的比目鱼,而是昂贵的金枪鱼。就连款待我的主人家也大受感动,赞叹不已,甚至还向我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食客劝了点酒。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这以后?”

我没有回答,只是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起了一块干沙丁鱼片看着那小鱼身上银白色的眼珠子,酒劲便渐渐上来了。我开始怀念起那些四处乱转的时光,还有掘木。我是那么痛切地渴望起“自由”来了,以致差点脆弱得掩面哭泣。 我搬进这个家以后,甚至于丧失了逗笑的欲望,只是任凭自己置身于“比目鱼”和小伙计的蔑视之中。

“比目鱼”似乎也竭力避免与我进行推心置腹的长谈,而我自己也无意跟在他后面向他诉说衷肠,所以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湿乎乎的食客。

“所谓缓期起诉,今后是不会变成一个人的前科的。所以就单凭你自己的决心就可以获得新生。若是你想洗心革面,正经八百地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会加以考虑的。”

“比目鱼”的说法,不,世上所有人的说法,总是显得转弯抹角,含糊不清,其中有一种试图逃避责任似的微妙性和复杂性。对于他们那种近于徒劳无益的严加防范的心理和无数小小的计谋,我总是感到困惑不已,最后只得听之任之,随他而去。要么我以滑稽的玩笑来敷衍塞责,要么我用无言的首肯来得过且过,总之,我采取的是一种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要是“比目鱼”像下面这样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是……我为“比目鱼”多此一举的用心,不,为世人那不可理喻的虚荣心和面子观念,感到万般的凄凉和阴郁。

“比目鱼”当时要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好了:

“不管似乎官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反正从四月开始,你得进一所学校。只要你肯进学校读书,老家就会寄来更充裕的生活费。”

后来我才了解到,事实上,当时情况就是这样。那样说的话,我是会言听计从的吧。但是,由于“比目鱼”那种过分小心翼翼、过分转弯抹角的说法,我反倒闹起了别扭,以致于我的生活方向也完全改变了。

“如果你没有诚心了来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无可奈何了。”

“征求什么意见?”我就像丈二和尚一样摸不到头脑。

“关于你心中想的一些事情罢了。”

“比如说?”

“比如,你自己打算今后怎么办?”

“还是找点活儿来干好吧?”

“不,我是问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即使我想进学校,也……”

“那也需要钱。但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你的想法。”

他为什么不挑明说一句“老家会寄钱过来”呢?仅此一句话,我就会下定决心的。可现在我却坠入了云里雾中。

“怎么样?你对未来是否抱有希望之类的东西呢?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是受人照顾者所无法体会的。”

“对不起您。”

“这确实让我担心呐。我既然答应了照顾你,也就不希望你半途而废。我希望你拿出决心来,走上一条重新做人的道路。至于你将来的打算,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告诉我征求我的意见,我是愿意与你一起商量着办的。当然,我“比目鱼”是个穷光蛋,但还是愿意资助你的。可是,如果你还奢望过从前那种阔绰的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要是你的想法切实可行,明确地制定出了将来的方针,并愿意与我商量,那我会不厌其烦地帮助你获得新生。你明白吗?我的这种心情?你究竟以后打算怎么办?”

“如果您真的不愿意收留我,我就出去找点活儿来干干……”

“你是真心那么说的吗?在如今这个世上,就算是帝国大学的毕业生也还……”

“不,我又不是去做什么白领阶层。”

“那做什么呢?”

“当画家。”我狠狠心说了出来。

“嘿?!”

我无法忘记当时“比目鱼”缩着脖子嗤笑的狡猾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却又不同于轻蔑的东西。倘若把人世间比作一片大海,那么,在大海的万丈深渊里就分明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过那种嗤笑,管窥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最后他说道:“想当画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在情绪上一点也不稳定。你再考虑考虑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虑一晚上吧。”被他这样一说,我就像是被人追撵着似的赶紧爬上了二楼。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地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主意。再过了一阵子,天破晓了。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时分我肯定回来,关于将来的打算,我这就去找下面所记的一位朋友商量,所以,请您不必为我担心。真的。”

我用铅笔在便筏上写了上面的一番话。然后,又记下了浅草掘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悄悄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讨厌“比目鱼”的说教才偷跑出来的。正如“比目鱼”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对于将来的打算,我一无所知,而且,如果一直呆在“比目鱼”家当食客的话,未免又对不起“比目鱼”。即使我想发奋图强,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个月都得从并不富裕的“比目鱼”那儿接受经济上的援助,不禁顿时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不过,我并不是真的想去找掘木商量什么“将来的打算”才逃离“比目鱼”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让“比目鱼”放下心来(而在他宽心的这段时间里,我便可以逃得再远一点,正是出于这种侦探小说式的策略,我才写下了那张留言条。不,不对,尽管不无这种心理,但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的给“比目鱼”太大的打击,使他惊惶失措。尽管事情的真相迟早是要败露的,但我还是惧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而必要进行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尽管它与世人斥之为“撒谎”而百般鄙弃的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牟取私利而那么做,我只是对那种气氛的骤然变化所造成的扫兴感到一种窒息感的恐惧,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也必定会进行那种拼死拼活的服务。纵然这种“服务”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的东西,但恰恰是出于这种为人“服务”的心理,我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漂亮的修饰语。但这种习惯却常常被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大肆利用),所以,就任凭记忆的驱使,把当时浮现在脑海中的掘木的住址和姓名随手写在便筏的一隅。

我离开了“比目鱼”的家,一直步行着来到了新宿,卖掉了口袋里的书。这下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尽管我在朋友中人缘不错,可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体会到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掘木这样的耍耍朋友暂且不论,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过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哪怕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在一刹那间被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痛苦的战栗牢牢的地挟裹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去爱别人的能力(当然,我对世上的人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这一点持怀疑态度)。这样的我是不可能拥有所谓“亲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访朋友的能力。对于我来说,他人的家门比《神曲》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巨龙一般散发出腥臭的怪兽,正匍匐在别人家门的深处蠕动着。 我和谁都没有来往,我哪儿都去不了。

还是去掘木那儿吧。

这是一种典型的假戏真做。我决定按照留言条上所写的那样去走访浅草的掘木。在这之前,我一次也没有主动去走访过掘木家,而大都是打电话叫掘木上我这儿来。眼下我甚至连电报费也掏不出来了,更何况凭我这副落魄潦倒之身,光发个电报,掘木恐怕是不会出来见我的吧。我决定做一次自己并不擅长的“走访“,于是叹息着坐上了电车。对于我来说,难道这个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个掘木吗?一想到这儿,一种冷彻脊梁的凄凉感一下子笼罩了我。

掘木在家。他的家是一栋位于肮脏的胡同深处的两层建筑。掘木占有的是二楼上一间仅有六铺席大的房间。掘木年迈的父母和三个年轻的工匠正在楼下制作木屐,一会儿敲敲打打,一会儿缝制木屐带子。 那天,掘木向我展示了他作为都市人的崭新一面。即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的一面。他是一个冷酷狡诈的利己主义者,令我这个乡巴佬瞠目结舌。他远远不是一个像我这样永远飘泊流转的男人。

“你真是让我吃了一惊呐。你家老爷子原谅你了吗?还没有?!” 我没敢说自己是逃出来的。 我像平常那样搪塞者。尽管马上就会被掘木察觉,但我还是搪塞着说道:

“那总会有办法的。”

“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是我对你的忠告吧,干傻事到此该收手了。我嘛,今天还有点事呐,这阵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有事?!什么事?!”

“喂,喂,你可别把坐垫上的带子扯断啦。”

我一边说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尖鼓捣着铺在下面的坐垫的四个边上那穗子模样的绳子,也不知道那是坐垫上的线头子还是扎绳儿,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扯拉着玩。只要是家里的东西,掘木似乎连坐垫上的一根细绳子都爱惜无比,甚至于不惜横眉竖眼,义正严辞地责备我。回想起来,掘木在以前与我交往中从来也没有吃过什么亏。 掘木的老母亲把两碗年糕小豆汤放在托盘里送了上来。

“哎呀,您这是……”

掘木俨然一副不折不扣的孝顺儿子的模样,在老母亲面前显得诚惶诚恐的,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毕恭毕敬得有些不自然了:

“对不起,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太阔气了。原本用不着这么费心的,因为我们有事得马上出去呐。不过,一想到这是您特意做的拿手的年糕小豆汤,要是不吃又未免太可惜了。那我们就喝了吧。你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到呐。啊,这玩艺儿真好喝。太阔气啦!”

他兴奋无比,津津有味地喝着,那神情也不完全像是在演戏。我也啜了一口小豆汤,只闻到一股白开水的味道。我又尝了尝年糕,觉得那压根儿就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全然不知的莫名其妙的物体。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这里蔑视他们家的贫穷(其实当时我并不觉得难吃,而且老母亲的心意也令我大为感动。即使我对贫穷有一种恐惧感,也绝对没有什么轻蔑感)。多亏了那年糕小豆汤和因年糕小豆汤而兴高采烈的掘木,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都市人那节俭的本性,看到了东京人家庭那种内外有别、惨淡经营的真实面貌。我发现唯有愚蠢的我不分内外,接二连三地从别人的生活中四处逃窜,甚至还遭到了掘木这种人的嫌弃。这怎不令我惶恐?我鼓捣着涂漆剥落的筷子,一边喝年糕小豆汤,一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凄凉之中。我只想把这一点记录下来。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掘木站起身,一边穿上衣一边说道,“太失礼了,真是对不起。”

这时,一个女客人来找掘木。谁知我的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剧变。 掘木一下子精神大振,说道:

“哦,真是对不起。我正寻思着要去拜望您呐。可谁知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过没关系,喂,请吧。”

他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我把自己垫着的坐垫腾出来翻了个面递给他,他一把夺过去,又翻了个面放好,请那个女人就座。房间里除了掘木的坐垫之外,就剩下了一张客人用的坐垫。 女人是一个瘦高个儿。她把坐垫往旁边挪了挪,在门口附近的角落边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听着他们俩的谈话,那女人像是某个杂志社的人,看样子不久前约请了掘木画什么插图,这一次是来取稿的。

“因为很急,所以……”

“已经画好了。而且是早就画好了的。这里就是。请过过目吧。”

这时送来了一封电报。 掘木看了看电报。只见他那本来兴高采烈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森可怖起来了。

“喂,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比目鱼”发来的电报。

“总之,请你赶快回去。要是我能送你回去那固然好,可我眼下实在没那工夫。瞧你,从家里逃跑出来,还一副大摇大摆的模样。”

“您住哪儿?”

“大久保。”我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那正好是在敝公司的附近。”

那女人出生在甲州,今年二十八岁。带着一个年满五岁的女儿住在高园寺的公寓里。据说她丈夫已去世快三年了。

“您看起来像是吃了很多苦头才长大成人的呐。看得出您很机敏,够可怜的。”

从此我第一次过上了男妾似的生活。在静子(就是那个女记者)去新宿的杂志社上班时,我就和她那个名叫繁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照看家里。在此之前,当母亲外出时,繁子总是在公寓管理员的房间里玩耍,而现在有了一个“机敏”的叔叔陪着她玩,让她很是高兴。 我在那儿稀里糊涂地呆了一周左右。透过公寓的窗户,能看见一只风筝绊在了不远的电线上。裹胁着尘土的春风把风筝吹得个七零八落,但它却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就像是在点头首肯似的。每当见此情景,我就忍不住苦笑起来,面红耳赤,甚至被恶梦所魇住。

“我想要点钱。”

“……要多少?”

“要很多……俗话说‘钱一用完,缘分就断’,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啊。“

“你真傻。那不过是一句从前的老话而已……”

“是吗?不过你是不会明白的。照这样下去,没准我会逃走的。”

"到底是谁更没有钱呢?到底是谁要逃走呢?你真是奇怪呐。”

“我要自己挣钱,用挣来的钱买酒,不,是买烟。就说画画吧,我也自认为比掘木画得好呐。”

这种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自己中学时代所画的那几张自画像,就是被竹一说成是“妖怪的画像”的那些自画像。那是一些丢失了的杰作。尽管它们在三番五次的迁徙中丢失了,但我总觉得,唯有它们才称得上优秀的画作。那以后我也尝试过画各种各样的画,但都远远及不上那记忆中的杰作,以致于我总是被一种失落感所折磨着,恍若整个胸膛都变成了一个空洞。

一杯喝剩了的苦艾酒。

我就这样暗暗地描述着那永远无法弥合的失落感。一提到画,那杯喝剩了的苦艾酒就会在我的面前忽隐忽现。我被一种焦躁感搅得心神不宁。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看看。我要让她相信我的绘画才能!

"哼,怎么样?你竟然还会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开玩笑,真是可爱呀。”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啊,真想把那些画拿给她瞧瞧。我就这样徒劳地想着。突然我改变了主意,断了那个念头,说道:

“漫画,至少画漫画,我自认为比掘木强。”

这句骗人的玩笑话,谁知她倒信以为真了。

“是啊,其实我也蛮佩服你的。你平时给繁子画的那些漫画,让我看了都不禁捧腹大笑。你就试着画画看,怎么样?我也可以向我们社的总编引见你呐。”

她们那家杂志社发行的是一种面向儿童的没有名气的月刊杂志。 “......一看到你,大部分女人都巴不得为你做点什么呐......因为你总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却又是一个出色的滑稽人物。......有时候你是那么茕茕孑然,郁郁寡欢,那模样更是让女人为之心动呐。”

除此之外,静子还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来给我戴高帽子,可一想到那恰恰是隶属于男妾的可鄙特性,我就变得越发“郁闷消沉”、委靡不振了。我暗地里忖度到:金钱比女人更重要,我迟早都要离开静子去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可事实上,我却是越来越依赖于静子了。包括我从“比目鱼”家出走之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受到了这个胜过男性的甲州女人的关照,结果,我在静子面前更是不得不“战战兢兢”的了。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掘木以及静子三人进行了三方会谈,达成了协议:我与老家彻底决裂,而与静子“堂堂正正”地同居。在静子的多方奔走下,我的漫画也意外地赚了些收入,我用钱来买酒和烟。谁知我的不安和悒郁却有增无减。郁郁不乐之至,使我在为静子他们的杂志画每月的连载漫画《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时,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故乡的家人来。由于过分凄寂,手中的画笔有时会戛然停止运作,而我伏在桌子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种时候,能稍微安慰我的就只有繁子了。繁子已经毫不忌讳地把我叫做“爸爸”了。

“爸爸,有人说只要一祈祷,神什么都会答应的,这话可当真?”

说来我倒是正需要这样的祈祷呐。

啊,请赐给我冷静的意志!请告诉我“人”的本质!一个人排挤欺负另一个人,难道也不算罪过吗?请赐给我愤怒的面罩!

“嗯,是的,对繁子嘛,神什么都会答应的。可是对爸爸呢,恐怕就不灵验了。”

“为什么不灵验呢?”

“因为爸爸违抗了父母之言。”

“是吗?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大好人呐。”

那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们。我也知道,这公寓里人人都向我表示出好感,可事实上,我是多么畏惧他们啊!我越是畏惧他们,就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而越是博得他们的喜欢,我就越是畏惧他们,并不得不离他们远去。可是,要向繁子讲明我这种不幸的乖僻,分明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情。

“繁子,你究竟想向神祈祷些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改变了话题。

“繁子我想要自己真正的爸爸呐。”

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晕眩。敌人。我是繁子的敌人?还是繁子是我的敌人?总之,这里也有一个威胁着我的可怕的大人。他人,不可思议的他人,尽是秘密的他人。顷刻间在我眼里,繁子一下子变成了那样一个他人。

原以为只有繁子是个例外,没想到她的身上也隐藏着“无意中抽死牛虻的牛尾巴。”打那以后,我甚至在繁子面前也不得不提心吊胆了。

“色魔!在家吗?”

掘木又开始上这儿来找我了。我从“比目鱼”家出走的日子里,他曾经那么冷漠地对待我,可现在我却无法拒绝他,只能微笑着迎接他。

“不是听人说你的漫画很受欢迎吗?像你这样的业余爱好者,倒很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啊。不过也万万大意不得呀。你的素描就一点也不成样子呐!”

他在我面前摆出一副绘画大师的架势。要是我把那些“妖怪的画像”拿给他看,他会是怎样一种表情呢?我又像惯常那样开始徒劳地焦虑不安起来。我说道:

“你别那么说我,要不我会大哭一场的。”

掘木越发得意了:

“如果仅仅依靠为人处世的才能,迟早会露陷的哟。”

为人处世的才能……听他这么一说,我除了苦笑之外无以对答。我居然具有为人处世的才能!莫非在别人眼里,我那种畏惧他人、躲避他人、搪塞他人的性格,竟然与遵从俗话所说的那种“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的处世训条的做法,在表现形式上是相同的吗?啊,人们彼此并不了解,相互截然不同,却自以为是亲密无间的挚友,一辈子也没有觉察到彼此的殊异。待等对方死去,不是还哭哭啼啼地念一番悼词吗? 掘木是处理我离开“比目鱼”家之后各种问题的见证人(他肯定是在静子的央求之下才勉强答应下来的),所以,他摆出一副像是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抑或月下老人的派头,要么煞有介事地对我进行说教,要么深更半夜喝得烂醉跑来借宿,要么从我这儿借走五块钱(每次都毫无例外是五块)。

“不过,你玩女人也该到此为止了吧。再玩下去的话,世间是不会容忍的。”

所谓世间,又是什么呢?是人的复数吗?可哪儿存在着“世间”这个东西的实体呢?迄今为止,我一直以为它是一种苛烈、严酷、而且可怕的东西,并且一直生活在这种想法之中,如今被掘木那么一说,有句话差一点就迸出了我的喉咙口:

“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你吗?”

我害怕激怒了掘木,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世间是不会容许那么做的。)

(不是世间,而是你不会容许那么做的吧。)

(如果那么做,世间会让你头破血流的!)

(你不久就会被世间埋葬。)

(不是被世间,而是被你埋葬吧。)

(对自己的可怕、怪异、恶毒、狡诈喝诡谲,你要有点自知之明!)

诸如此类的话语在我胸中你来我往。尽管如此,我却只能用手巾揩拭着汗涔涔的脸庞,笑着嗫嚅道:

“冷汗,冷汗!”

打那时候起,我开始萌发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思想”的念头:所谓的世间,不就是个人吗?

从我萌发了这个念头之后,与以前相比,我多多少少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借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点任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了。再借掘木的话来说,我变得出奇地吝啬小气了。而借繁子的话,我不大宠着她了。

我变得不苟言笑了,每天一边照看繁子,一边应各家杂志社之约(渐渐地,静子他们以外的出版社也开始向我约稿了,不过,那都是一些比静子她们更低级的所谓三流出版社的约稿)画一些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以自暴自弃为题的连载漫画,诸如《金太郎与小太郎的冒险》,还有明显模仿《悠闲爸爸》而作的《悠闲和尚》,以及《急性子小阿乒》等等。我满心忧郁,慢条斯理地画着(我的运笔速度算是相当迟缓的),以此来挣点酒钱。静子从杂志社回到家里之后,就轮到我外出了。我阴沉着脸走出家门,在高园寺车站附近的滩铺上,或是简易酒馆里,啜饮着廉价而烈性的酒,等待心情变得快活之后,才又回到公寓里,我对着静子说道:

“越看越觉得你长相怪怪的。其实啊,悠闲和尚的造型就是你睡觉时的模样中得到灵感的呐。”

“你睡觉时的模样,也显得很苍老哟。就像是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是都怪你。我都被你吸干了。俗话说‘河里的水流,人的身体’,有什么闷闷不乐想不开的呢?”

“别瞎嚷嚷了,早点休息吧。要不,你先吃点饭吧。”她是那么平心静气的,根本不理睬我那一套。

“如果是酒的话,我倒很想喝一点……河里的水流和人的身体,人的水流和……不,是河里的水流和流水的身体……”

我一边哼哼唧唧的,一边让静子给我脱下衣服。然后我就把额头埋在静子的胸脯里睡了过去。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第二天也重复着同一件事情 只需遵从与昨天相同的习性 倘若愿意避免狂喜狂乐 大惊大悲就不会降临 躲开前方的挡路巨石 像蟾蜍一般迂回前进 当我读到由上田敏[日本诗人、翻译家],由夏尔.库洛所作的这首诗时,整个脸庞羞赧得就像火苗在燃烧一样。

蟾蜍。 (这就是我。世间对我已经无所谓容忍与不容忍,埋葬与不埋葬了。我是比狗和猫更劣等的动物。蟾蜍。只会趴在地上悉索蠕动的蟾蜍。) 我的酒量越来越大了。不仅到高园寺车站附近,还到新宿、银座一带去喝酒,甚至有时还在外面过夜。为了避免“遵从与昨天相同的习性”,我要么在酒吧里装出无赖汉的模样,要么接二连三地乱亲女人,总之,我又回复到了情死之前的那种状态,不,甚至成了比那时候更粗野更卑鄙的酒鬼。被钱所困时,,我还把静子的衣服拿出去当掉。

自从我来到这个公寓,对着那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的风筝露出苦涩的微笑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当樱花树长出嫩叶的时节,我悄悄偷走了静子和服上的腰带和衬衫,拿到当铺去典当,然后用换来的钱去银座喝酒。我连续在外面过了两夜,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到身体不适,不知不觉地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静子的房门前。只听到里面传来了静子和繁子的谈话声: “干吗要喝酒?”

“爸爸可不是因为喜欢喝酒才喝的。只因为他人太好了,所以……”

“好人就要喝酒吗?”

“倒也不是那样,不过……”

“爸爸没准会大吃一惊的。”

“没准会讨厌呐。瞧,瞧,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是急性子的小阿乒一样。”

“说得也是。”

能听到静子那压低了嗓门却发自肺腑的幸福笑声。

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瞅了瞅里面,原来是一只小白兔。只见小白兔在房间里欢蹦乱跳,而静子母女俩正追着它玩。

(真幸福啊,她们俩。可我这个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把她们俩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节俭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倘若神灵能够听见一次我这种人的祈求的话,那么,我会祈求神灵赐给我一次幸福,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罢。) 我蹲在那里,真想合掌祈祷。我轻轻地拉上门,又回银座去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公寓。 而我却又一次以男妾的形式寄宿于离京桥很近的一家简易酒吧的二楼上了。

世间。我开始隐隐约约明白了世间的真相,它就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争斗,而且是即时即地的斗争。人需要在那种争斗中当场取胜。人是绝不可能服从他人的。即使是当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击。所以,人除了当场一决胜负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生存方式。虽然人们提倡大义名分,但努力的目标毕竟是属于个人的。超越了个人之后依旧还是个人。世间的不可思议其实也就是个人的不可思议。所谓的汪洋大盗,实际上并不是世间,而是个人。想到这儿,我多少从对所谓的世间这一汪洋大海的幻影所感到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漫无止境地劳心费神了。即是说,为了适应眼前的需要,我多少学会了一些厚颜无耻。 离开高园寺的公寓后,我来到了京桥的一家简易酒吧。

“我和她分手了。”我只对老板娘说了这一句话,但仅凭这一句话我已经决出了胜负。从那天夜里起,我便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那里的二楼。尽管如此,那本该十分可怕的“世间”却并没有施加给我任何伤害,而我自己也没有向“世间”进行任何辩解。只要老板娘不反对,一切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

我既像是店里的顾客,又像是店老板,也像个跑腿的侍从,还像是个亲戚。在旁人眼里,我无疑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但“世间”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而且店里的常客们也“阿叶、阿叶”地叫我,对我充满了善意,还向我劝酒。

慢慢地我对世间不再小心翼翼了。我渐渐觉得,所谓的世间这个地方并非那么可怕了。换言之,迄今为止的那种恐怖感很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就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的咳细菌,担心澡堂里隐藏着成千上万导致人双目失明的细菌,担心理发店里潜伏着秃头病的病菌,担心生鱼片和生烤猪肉牛肉里埋伏着涤虫的幼虫啦、肝蛭啦,还有什么虫卵等等,担心赤脚走路时会有小小的玻璃渣扎破脚心,而那玻璃渣竟会进入体内循环,刺破眼珠,使人失明。的确,所谓“成千上万的细菌在那儿蠕动”或许从“科学”的角度看准确无误,但同时我开始懂得:只要我彻底抹煞他们的存在,他们也就成了和我毫无关联,转瞬即逝的“科学的幽灵”。人们常说,如果饭盒里剩下三粒饭,一千万人一天都剩三粒,那就等于白白浪费了好几袋大米;还有如果一千万人一天都节约一张擤鼻涕纸,就会汇聚成多么大的一池纸浆啊。这种“科学的统计”曾经使我多么胆战心惊啊。每当我吃剩一粒米饭时,或是擤一次鼻涕,我就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堆积如山的大米和纸浆。这种错觉死死地攫住我,使我黯然神伤,仿佛自己正犯下重大的罪孽一样。但这恰恰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在黑灯瞎火的厕所粒,人们踩虚脚掉进粪坑里的事,会在多少次中出现一次呢?还有,乘客不小心跌进车站出入口与月台边缘缝隙中的事,又是会在多少人中有一个人发生呢?统计这种可能性是愚蠢可笑的,与此相同,三粒米饭也是不可能被汇集一处的。即使作为乘法除法的应用题,这也是过于原始而低能的题目。尽管它的确有可能发生,但真正在厕所的茅坑上踩虚了脚而受伤的事例却从没有听说过。不过,这样一种假设却被作为“科学的事实”灌输进我的大脑。直到昨天我还完全把它作为现实来接受并担惊受怕。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天真可爱,忍不住想笑。我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世间”的实体了。

尽管如此,人这种东西在我的眼里仍旧十分可怕。在下去见店里的顾客时,我必须得先喝干一杯才行。可我又是多么想看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啊,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到店堂里去,就像小孩子总是把自己害怕的小动物紧紧捏在手中一样,我开始在喝醉的时候向店里的客人吹嘘自己拙劣的艺术论。

漫画家。啊,我只是一个没有大悲也没有大喜的无名漫画家。我内心中焦急地期盼着狂烈的巨大快乐,即使再大的悲哀紧随而来,我也在所不惜。可是,眼下我的乐趣却不外乎与客人闲聊神吹,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以后,我已过了一年如此无聊的生活。我的漫画也不再仅仅限于儿童杂志,而开始登载在车站上贩卖的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情死未遂)这个谐谑的笔名,画了一些龌鹾的裸体画,并大都插入了《鲁拜集》[波斯诗人欧玛儿.海亚姆所著四行诗集]中的诗句: 停止做那些徒劳的祈祷, 不要再让泪水白白流掉。

来,干一杯吧,只想着美妙的事情 忘记一切多余的烦恼。

那用不安和恐怖威胁人的家伙 惧怕自己制造的弥天罪恶,

为了防备死者的愤然复仇, 终日算计,不得安卧。

叫喊吧!我的心因醉意而充满欢欣,

今早醒来却只有一片凄清。

真是怪我,相隔一夜,

我的心竟判若两人!

难道正义是人生的指针?

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壕 瞧那暗杀者的刀锋上

又是何种正义在喧嚣?

哪里有真理给我们的指示?

又是何种睿智之光在照耀闪烁?

美丽与恐惧并存于浮世,

软弱的人子负起不堪忍受的重荷。

因为我们被播撒了情欲的种子,

所以总听到善与恶、罪与罚的咒语。

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彷徨踟躇,

因为神没有赐给我们力量和意志。

你在哪里彳亍徘徊?

你在对什么进行抨击、思索和忏悔?

是并不存在的幻觉,还是空虚的梦乡?

哎,忘了喝酒,那全成了虚假的思量!

请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天空,

我们乃是其中浮现的一小点。

怎能知道这地球是凭什么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到处都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民族,

无不具有相同的人性。 难道只有我一个是异端之族?

人们都读了《圣经》,

要不就是缺乏常识和智慧。

竟然忌讳肉体之乐,还禁止喝酒,

好啊,穆斯塔法,我最讨厌那种虚伪!

(摘自掘井梁步译《鲁拜集》)

那时,有一个处女劝我戒酒。她说道:

“那可不行啊,你每天一吃午饭就开始喝得醉醺醺的。”

她就是酒吧对面那家香烟铺子里的小女孩,年纪有十七八岁,名字叫良子。白白的肤色,长着一颗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都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呢?有什么不好呢?有多少酒就喝多少酒。'人之子呀,用酒来消除憎恨吧!'这是古代波斯一个诗人说的,哎呀,不用说这么复杂。他还说'给我这悲哀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正是那让我微醉的玉杯'呐。这你懂吗?”

“不懂。”

“你这小家伙,让我来亲你一下吧。”

“亲就亲呗。” 她毫不胆怯地翘起了下嘴唇。

“混蛋,居然没有一点贞操观念。”

但良子的表情里分明却飘漾着一种没有被任何人玷污过的处女的气息。

在开年后的一个严寒的夜晚,我喝得醉醺醺地出去买香烟。不料掉进了香烟铺前面那个下水道的出口里,我连声叫着:“良子,救救我救救我。”良子把我使劲拽了上来,还帮我治疗右手上的伤口。这时她一笑也不笑,恳切地说道:

“你喝得太多了。”

我对死倒是满不在乎,但若是受伤出血以致于身体残废,那我是死活不干的。就在良子给我护理手上的伤口时,我寻思我是不是真的该适当地戒酒了。

“我戒酒。从明天起一滴也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良子肯嫁给我吗?”

关于她嫁给我的事,其实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当然咯。”

所谓“当然咯”,是“当然肯咯”的省略语。当时正流行各种各样的省略语,比如时男(时髦男子)呀,时女(时髦女子)等等。

“那好哇。我们就拉拉勾一言为定吧。我一定戒酒。”

可第二天我从吃午饭时又开始喝酒了。

傍晚时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外面,站在良子的店铺前面,高喊道:

“良子,对不起,我又喝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出一副醉了的样子。”

我被她的话惊了一跳,仿佛酒也醒了许多。

“不,是真的。我真喝了呐。我可不是故意装出醉了的样子。”

“别作弄我,你真坏。”

她一点也不怀疑我。

“不是一眼就明白了吗?我今天从中午起又喝酒了。原谅我吧。”

“你可真会演戏呐。”

“不是演戏,你这个傻瓜。让我亲亲你吧。”

“亲呀!”

“不,我可没有资格呀。娶你做媳妇的事也只有死心了。瞧我的脸,该是通红吧。我喝了酒呐。”

“那是因为夕阳照着脸上的缘故。你想耍弄我可不行。昨天不是说定了吗?你不可能去喝酒的。因为我们拉了勾的。你说你喝了酒,肯定是在撒谎,撒谎,撒谎!”

良子坐在昏暗的店铺里微笑着。她那白皙的脸庞,啊,还有她那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童贞”,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迄今为止,我还没和比我年轻的处女一起睡过觉。和她结婚吧,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我要体验那近于狂暴的巨大欢乐,哪怕一生中仅有一次也行。尽管我曾经认为,童贞的美丽不过是愚蠢的诗人所抱有的天真而悲伤的幻觉罢了,可我现在发现,它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结婚吧,等到春天到来,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决定: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由此而获得的快乐并不一定很大,但其后降临的悲哀却可以形容为凄烈之至,难以想象。对于我来说,“世间”的确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可以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一切的场所。

掘木与我。

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践——倘若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那我和掘木的关系无疑正好属于“朋友”的范畴。

仰仗着京桥那家酒吧老板娘的狭义之心(尽管所谓女人的狭义之心乃是语言的一种奇妙用法,但据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在都市的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可以称之为狭义之心的东西。男人大都心虚胆怯,只知道装点门面,其实吝啬无比),我得以和那香烟铺子的良子同居在一起了。我们在筑地[东京的一个地名]靠近隅田川的一栋木结构的两层公寓处租借了楼下一个房间住了下来。我把酒也戒掉了,开始拼命地从事那日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创作。晚饭后我们俩一起去看电影,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双双折进咖啡馆喝点什么,或是买下一个花钵,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最大的乐趣乃是和由衷信赖自己的这个小新娘子呆在一起,倾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观赏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用不着再悲惨地死去。就在我心中慢慢酝酿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时,掘木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哟,色魔!哎呀,从你的表情看来,像是多少变得通晓事理了。今天我是从高圆寺那个女士那儿派来的使者呐。”他开口说道,又突然降低了嗓门,朝正在厨房里砌茶的良子那边翘起下巴,问我:“不要紧吧?”

“没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平静地回答道。

事实上,良子真是算得上信赖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之间的关系自不用说,就连我告诉她自己在镰仓发生的那件事时,她对我和常子之间的事也毫不怀疑。这倒不是因为我自己善于撒谎,有时候我甚至采取的是一种再明白不过的说法,可良子也只当是笑话来听。

“你还是那么自命不凡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让我转告你,偶尔也去高圆寺那边玩玩吧。”

就在我刚要忘却之际,一只怪鸟扑打着翅膀飞了过来,用嘴啄破了我记忆的伤口。于是,转眼之间,过去那些耻辱与罪恶的记忆又在脑海里复苏了,使我感到一种禁不住要高声呐喊的恐怖,再也不能平心而坐了。

“去喝一杯吧。”我说道。

“好的。”掘木回答道。

我和掘木。我们俩在外表上是那么相似,甚至被误认为是一模一样的人。当然这也仅仅局限于四处游荡着喝那种廉价酒的时候。总之,两个人一碰面,就顷刻变成了外表相同、毛色相同的两条狗,一起在下着雪的小巷里来回窜动。

打那天以后,我们又开始重温过去的交情,还结伴去了京桥那家酒吧。最后,两条醉成烂泥的狗还造访了高圆寺静子的公寓,在那里过夜留宿。

那是一个无法遗忘的闷热的夏夜。黄昏时分,掘木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浴衣来到了我在筑地的公寓。他说他今天有急用当掉了夏天的衣服,但倘若被他的老母知道了,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所以想马上用钱赎回来,让我借点钱给他。不巧我手头也没有钱,所以就按照惯例,让良子拿她的衣服去当铺换点现钱回来。可借给掘木后还剩了点钱,于是让良子去买了了烧酒。隅田川上不时吹来夹杂着泥土味的凉风,我们来到屋顶上摆了一桌不干不净的纳凉晚宴。

这时,我们开始了喜剧名词和悲剧名词的字谜游戏。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游戏。所有的名词都有阴性名词、阳性名词、中性名词之分,同样,也应该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比如说,轮船和火车就属于悲剧名词,而市营电车和公共汽车就属于喜剧名词。如果不懂得如此划分的缘由,是无权奢谈什么艺术的。作为一个剧作家,哪怕是喜剧中只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也会因此而丧失资格。当然,悲剧场合亦然。

“准备好了没有?香烟是什么名词?”我问道。

“悲剧(悲剧名词的略称)掘木立即回答道。

“药品呢?”

“药粉还是药丸?”

“针剂。”

“悲剧。”

“是吗?可还有荷尔蒙针剂呐。”

“不,绝对是悲剧。你说,注射用的针首先不就是一个出色的悲剧吗?”

“好吧,先算我输给你了吧。不过你说,药品和医生不都意外地属于喜剧吗?那么,死亡呢?”

“喜剧。牧师与和尚也一样。”

“棒极了!那么,生存就该是悲剧了吧。”

“不,生存也是喜剧。”

“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变成了喜剧了吗?我再问你一个,漫画家呢?不能再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极大的悲剧名词呐。”

一旦变成了这样一种粗俗的谐谑,的确是有些无聊了,但我们却自命不凡地把这种游戏看作世界上所有沙龙都不曾有过的巧妙的东西。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种与此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词的字谜游戏。比如,黑色的反义(反义词的略称)是白色,白色的反义却是红色,而红色的反义是黑色。

“花的反义词呢?”我问道。 掘木撇着嘴巴,想了想说道: “哎,有一个餐馆的名字叫‘花月’,这样说来,就该是月亮吧。” “不,那可不能成其为反义词呐,毋宁说是同义词。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是同义词吗?那绝对不是反义词。”

“我明白了。那就是蜜蜂。”

“蜜蜂?!”

“莫非牡丹与蚂蚁相配?”

“什么呀,那是画题呐。你可别想蒙混过关。”

“我明白了。花儿是与云朵相对吧。”

“对,对,花与风呐。是风。花的反义词是风。”

“这可太蹩脚了。那不是浪花节[一种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歌曲,类似中国的评弹]中的句子吗?你这下可真是泄漏了老底儿呐。”

“要不,就是琵琶。”

“这就更不对了。关于花的反义词嘛,应该是举出这个世界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等一等,什么呀,莫非是女人?”

“顺便问一句,女人的同义词是什么?”

“是内脏呗。”

“你真是个对诗一窍不通的人。那么,内脏的反义词呢?”

“是牛奶。”

“这倒是有点精彩。按照这个样子再来一个。耻辱的反义词是什么?”

“是无耻。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掘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我们俩却再也笑不起来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笼罩住了我们,就仿佛喝醉了烧酒之后所特有的那种玻璃碎片扎着脑袋似的感觉。

“你别出言不逊!我还没有像你那样蒙受过当罪犯的耻辱呐。”

这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在掘木心中,并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而只是把我视为一个自杀未遂的、不知廉耻的愚蠢怪物,即所谓“活着的僵尸”。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在最大限度上利用我罢了。一想到我和他的交情仅止于此,我不禁耿耿于怀。但转念一想,掘木那样对待我也是在所难免的。打一开始我就像是一个没有做人资格的小男孩一样。遭到掘木的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呢?这可是一道难题哟。”我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掘木平静地回答道。

我不由得再一次审视着掘木的面孔。附近那栋大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照耀在掘木身上,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刑警一般威风凛凛。我煞是惊讶地说道:

“你说什么呀?罪的反义词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他竟然说罪的反义词是法律!或许世人都是抱着那样一种简单的想法而装模作样地生活着。以为罪恶只是在没有警察的地方蠢蠢欲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是神吧?因为在你身上有一种恍若僧侣的东西,真让人讨厌。”

“别那么轻易下结论,让我们俩再想想看吧。不过,这不是一个有趣的题目吗?我觉得,单凭对这个题目的回答,就可以知晓那个人的全部秘密。”

“未必吧。……罪的反义词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别再开这种玩笑了。不过,善是恶的反义词,而不是罪的反义词呐。”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想是不同的。善恶的概念是由人创造出来的,是人随随便便创造出来的道德词语。”

“真讨厌呐。那么,还是神吧。神,神。把什么都归结为神,总不会有错吧。哎呀,我的肚子都饿了呐。”

“良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呐。”

“那太棒了。那可是好东西呀。”

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袋后面,仰面躺在了地上。

“你好像对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说来也是,因为我不像你那样是个罪人呀。即使我玩女人,也决不会让女人去死,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

并不是我让女人去死的,我也没有卷走女人的钱财。只听见我的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回荡着这低沉的、但却竭尽全力的抗议之声。随即我又转念想到,那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而这正是我奇特的特性。 我怎么也无法与人当面抗辩。我拼命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心情因烧酒阴郁的醉意而变得更加阴森可怕。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的嗫嚅着:

“不过,唯有被关进监狱这一点,不算是我的罪。我觉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义词,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实体。神……拯救……爱……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这个反义词,而拯救的反义词却是苦恼,爱的反义词则是恨,光明的反义词则是黑暗,善的反义词则是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是同义词。罪的反义词究竟是什么呢?”

“罪的反义词是蜜,如蜂蜜般甘甜。哎呀,我肚子都恶了,快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

“你自己去拿来不就得了吗?”

我用平生从未有过的愤怒的声音说道。

“好吧,拿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一起犯罪后再上来吧。与其空谈大论,还不如实地考察呐。罪的反义词是蜜兜,不,是蚕豆吗?” 他已经酩酊大醉,语无伦次了。

“随你的便,随你滚到哪儿去都行!” “罪与饥饿,饥饿与蚕豆,不对,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边信口雌黄,一边站了起来。

罪与罚。陀斯妥耶夫斯基。这念头倏然间掠过了我大脑的某个角落,使我大吃一惊。倘若那个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把罪与罚作为同义词,而是作为反义词并列在一切的话,那么……罪与罚,绝无相通之处的两样东西,水火不相容的两样东西。把罪与罚作为反义词的陀氏,他笔下的绿藻,腐烂的水池、一团乱麻的内心世界……我开始明白了,不,还没有……这一个个念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脑海。这时,忽然传来了掘木的叫声:

“喂,他妈的什么蚕豆呀!快来看!”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恍然变了个人。他是刚刚才蹒跚着起身下楼去的,没想到马上就折了回来。

“什么事?!”

周围的气氛蓦然变得紧张起来。我和他从楼顶上下到二楼,又从二楼往下走。在中途的楼梯上掘木停下了脚步,用手指着说道:

“瞧!”

我自己那间屋子上方的小窗户正敞开着,从那儿可以看到房间的里面。只见房间里亮着电灯,有两只“动物”正在干着什么。

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这也不失为人间景象之一。这也是人类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我在心里嘀咕着,以致于忘记了该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楼梯上。 掘木大声地咳嗽。我就像是一个人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顶上,躺在地上仰望着夏夜布满水汽的天空,此时,席卷我心灵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哀,而是剧烈的恐惧。它并非那种对墓地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杉树林中撞上身着白衣的神体时所感到的那种不容分说的来自远古的极端的恐惧。从那天夜里起,我的头发开始出现少年白,对所有的一切越来越丧失了信心,对他人越来越感到怀疑,从此永久地远离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与共鸣等等。事实上,这在我的整个生涯中也是一件决定性的事件,仿佛有人迎面砍伤了我前额的中央,使我无论与谁接近,都会感到那道伤口在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该多少识点相吧。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这儿完全是一座地狱。……不过,关于良子嘛,你可得原谅她哟。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条好汉呐。我这就告辞了。”

掘木绝不是那种傻瓜蛋,会甘愿驻留在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来,兀自一个人喝着烧酒,然后便“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哭啊,哭啊,我就那么一直痛哭着。 不知不觉间,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要是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干……”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一个不知道怀疑别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蚕豆吧。”

我们并排坐下吃着蚕豆。呜呼,难道信赖别人也算是罪过?!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十一个不学无术的商人。他常常请我给他画一点漫画,然后煞有介事地留下很多报酬扬长而去。

打那以后,那个商人就再也没来过。不知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倒是更恨掘木。是他第一个目睹了那幅场景,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比如故意干咳一声等等——就直接折回到屋顶上诡秘地通知了我。对掘木的憎恶和愤怒会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叹息呻吟。

不存在什么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良子是一个信赖的天才。她不知道怀疑他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愈加悲惨。 我不禁问神灵:难道信赖他人也算是罪过吗?

在我看来,比起良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良子对他人的信赖遭到玷污这件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埋下了我无法生活下去的苦恼的种子。我是一个畏畏缩缩、光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赖之心已经裂纹丛生的人。对于这样的我来说,良子那种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就恰如绿叶掩映的瀑布一般赏心悦目。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蜕变为发黄的污水。这不,从那夜起,良子甚至对我的一颦一笑都开始大加注意了。

“喂,”我的一声叫喊便会让她胆战心惊。她似乎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无论我多么想逗她发笑而大肆进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说话时滥用敬语。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真的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故事书来看,但我认为,没有一个女人遭到良子那样悲惨的奸污。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为故事的。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良子之间,倘若存在着哪怕是一丁点儿近似于恋爱的情感,那么,或许我的心境反而会获得拯救。然而,就是在夏天的那个夜晚,良子相信了那个家伙。事情不过如此而已,却害得我被人迎面砍伤了额头,声音变得嘎哑,头发出现少年白,而良子也不得不一辈子提心吊胆了。大部分故事都把重点放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那种“行为”之上,但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不是那么令人苦恼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无疑是幸运的,倘若认为自己无法原谅妻子,那么也毋用大声喧哗,只要立即与她分道扬镳,然后再娶一个新娘子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好“原谅”对方,自我忍耐罢了。不管怎么说,单凭丈夫自己的心情就能够平息八方事态的吧。总之,在我看来,即使是那种事件是对丈夫的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限于“打击”而已。与那种永不休止地冲击海岸的波涛不同,它是一种可以借助拥有权利的丈夫的愤怒来加以处置和化解的纠葛。而我的情形又是如何呢?作为丈夫不具备任何权利,不用说发怒,甚至连一句怨言也不能吐露。而妻子恰恰是被她自己的那种罕见的美好品质残酷地奸污了。并且,那种美好的品质正好是丈夫久已向往的、被称之为“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的这样一种可怜之物。 难道纯真无瑕的信赖之心也算是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依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致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的卑微,一大早就喝开了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了,手头的漫画也只是一些近似于淫画的东西了。不,还是让我坦白地说吧。那时候我开始复制春画进行秘密贩卖,因为我急需喝酒的钱。每当我看到良子把视线从我身上挪开,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甚至会胡思乱想到: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之间并非只有一次吧?——疑心生疑心,结果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可我却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致于被那惯有的不安和恐惧纠缠着,只能在喝得醉醺醺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审讯。尽管内心深处是忽而高兴忽而沮丧,可表面上我却拼命地进行滑稽表演,在对良子施加地狱般可憎的爱抚之后,如同一滩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的年末,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白糖开水,可良子像是已经睡着了,所以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出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白糖,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一看,只见盒子上贴着一张标签,使我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标有洋文的部分却留了下来,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是喝烧酒,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盒子尚未开封,想必她曾经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隐藏在这种地方吧。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其中的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无人知晓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地给盒子开了封,一口气把药全部塞进了嘴巴里,冷静地喝干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就那么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像死掉了一般。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听说我是那么说了,并且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坐在我的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的时候。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个团团转呐。可他偏偏爱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一旁听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有什么事?你醒过来了?”

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那张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 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就让我和良子分手吧。”

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连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老板娘欠起身,流露出轻微的叹息。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这一次的失言是那么唐突,简直无法断言到底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首先是“比目鱼”大声地笑了,然后老板娘也哧哧地笑出了声。最后连我自己也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红着脸苦笑了起来。

“唔,那样倒是好呀。”“比目鱼”一直在粗俗地笑着,他说道,“最好是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要是有女人的话,怎么着都不行,去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倒是个好主意呐。”

没有女人的地方。但我这近于痴人说梦般的胡言乱语,不久居然悲惨地化作了现实。

良子似乎一直认为,我是作为她的替代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比过去更加胆战心惊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呆在公寓的房间里我会感到胸闷气短,忍不住又跑到外面酗酒去了。但自从巴比妥酸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手脚也变得软弱兀立,画漫画稿时也常常偷懒怠工。那时,作为探望费,“比目鱼”留给我一笔钱(“比目鱼”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随即递给我那笔钱,就好像是从他自己的荷包里掏出来的一样。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寄来的钱。这时,我已经不同于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能够隐隐约约地看穿“比目鱼”那种装腔作势的把戏了,所以我也就能狡猾地装出不知内情的样子,向“比目鱼”道了谢。但是,“比目鱼”等人干吗要弃简从繁,不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相呢?其中的缘由我似懂非懂,觉得十分蹊跷)。我打定主意用那笔钱独自道南伊豆温泉去看看。不过,我不属于那种能够长时间地绕着温泉悠闲旅行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无限的悲凉。而我自己与那种透过旅馆房间的窗户眺望山峦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远,在那里我既没有换穿棉和服,也没有泡温泉澡,只是跑进外面一家并不干净的茶馆似的地方,拼命地喝酒,把身体糟蹋得更加羸弱之后才回到了东京。

那是在一场大雪降临于东京的某个夜晚。我醉醺醺地沿着银座的背街漫步走着,一边小声地反复哼唱着“这儿离故乡有几百里,这儿离故乡有几百里”。我一边唱一边用鞋尖踹开街头的积雪,突然间我呕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见雪地上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太阳旗。好一阵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后用双手捧起那些没有弄脏的白雪,一面洗脸一面哭了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一个女孩哀婉的歌声恍若幻听一般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了过来。不幸。在这个世上不乏不幸之人,不,尽是些不幸之人。即使这么说也绝非过激之辞。但是,他们的不幸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并且,“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缘于自己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进行抗议。假如我斗胆结巴着说出某一句近于抗议的话,不仅是“比目鱼”,甚至世间的所有人都无疑会因我口出狂言而惊讶无比的。到底我是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呢?还是与此相反,显得过去怯懦萎缩呢?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总之,我是罪孽的凝固体,所以,我只能变得越来越不幸,而这是无法阻止和防范的。 我站起身来,琢磨着:应该先吃点什么对症的药。于是,我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就在我与店老板双目交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就像是被闪光灯照花了眼睛一样,抬起头瞪大了双眼,呆呆地伫立着。但那瞪大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的神色,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是流露出一副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般的表情。啊,她也肯定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不幸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敏感万分。正当我如此思忖着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是柱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立着的。我遏制住了朝她飞奔过去的念头,在她和我面面相觑之时,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于是,从她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渐盲(0) 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家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公寓,让良子化了杯盐水给我喝。然后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慌称是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对自己的吐血(尽管谁也不知道)感到很是不安,于是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一次我是笑着向老板娘坦诉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向她咨询治疗方法。

“你必须得戒酒。”

我们就像是亲生骨肉一般。

“或许是酒精中毒吧。我现在都还想喝酒呐。”

“那可不行。我的丈夫得了肺结核,却偏说酒可以杀菌,整天都泡在酒里,结果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是担心得很。我好害怕,我已经不行了。”

“我这就给你药。可唯独酒这一样,你必须得戒掉哟。”

老板娘(她是个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不久就患上了与父亲相同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有一只脚已经彻底不行了)柱着松树的拐杖,翻箱倒柜地找出各种药品来了。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而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治疗肠胃不好。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满怀爱心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品。但这个不幸的夫人的爱情,对我来说是过于深厚了。最后她说道“这是你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用的药”,说罢迅速地将那种药品包在了一个纸盒子里。 原来这是吗啡的注射液。

夫人说“这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再则那正好是在我自己也认为酗酒颇为丢人现眼的当口,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终于能够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纠缠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将吗啡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腼腆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扫荡一空了,我甚至变成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雄辩家。而且每当注射了吗啡以后,我就会忘记自己身体的虚弱,而拼命地工作,一边创作漫画,一边在脑子里构思出令人捧腹大笑的绝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针的,没想到一天增加到了两针,最后增加到一天四针的时候,一旦缺少了那玩意儿,我就简直无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哟。一旦中了毒,那就要命了。”

经药店的夫人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中毒者(我这个人天性脆弱,动不动就听信别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说,尽管这笔钱是用不得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听这话,我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不用掉那笔钱,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似的,于是马上把它花掉了)。出于对中毒的担心,我反倒开始大肆需求那种药品了。

“拜托,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只是警察管起来就很讨厌了。” 啊,我的周围总是笼罩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 “请你无论如何得搪塞过去,求求你了,夫人。让我吻你一下吧。” 夫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趁势央求道:

“如果没有药的话,工作就一点也进展不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剂一样。”

“那样的话,还不如注射荷尔蒙吧。”

“你开什么玩笑呀。要么是借助酒,要么是用那种药,否则我是没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对吧?自从我用那种药以后,就一直滴酒未沾呐。多亏了这样,我的身体状况可谓好得很哩。我也不认为自己会永远画蹩脚的漫画,从今以后,我要把酒戒掉,调节好身体、努力地学习,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给你们瞧瞧。眼下正处于节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让我吻你吧。”

夫人噗哧笑了起来:

“这可为难啊,自个儿中毒了还不知道呐。”

她“嗑吱嗑吱”地柱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种药,说道:

“不能给你一整盒,你马上就会用完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哎,没办法呀。”

回到家以后,我立即注射了一针。

“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当然疼啦。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也得这样啊。这阵子我很精神吧?好,我这就开始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着。

我甚至还在夜深人静之时扣打过药店的店门。夫人身上裹着睡衣,“嗑吱嗑吱”地柱着拐杖走了出来。我扑上去抱住她,一边吻她,一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夫人只是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盒药品。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更讨厌更龌龊的东西——当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中毒者。那真可谓无耻至极。为了得到药品,我又开始了复制春画,并且与那家药店的残废女老板建立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丑恶关系。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态已经不可挽回。无论干什么,都是徒劳一场,都只会丢人现眼,雪上加霜。骑自行车去观赏绿叶掩映的瀑布,这只是我难以企及的奢望罢了。只会在污秽的罪恶上增添可耻的罪恶,让烦恼变得更多更强烈。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尽管我如此这般地左思右想着,却依旧不改那种半疯狂的模样,只是往返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拼命地工作,由于药品的用量随之递增,所以,欠下的药费也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额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脸,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倘若为了逃出地狱的最后手段也归于失败了的话,那么,往后便只有勒颈自尽了。我决定不惜把神的存在与否作为赌注,斗胆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坦白地告诉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实情(有关女人的事儿,最终还是没能写上)。

没想到结果更加糟糕。无论我怎么等待,都一直杳无音讯。等待的焦灼与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药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决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是用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掘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咳血了。” 掘木说着,在我面前盘腿坐下。他脸上的微笑荡漾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温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兴奋不已,以致于我不由得背过身子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们把我强行送上汽车。无论如何我必须得住院治疗,而且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们解决,“比目鱼”就这样用平静的语气规劝着我(那是一种平静得甚至可以形容为大慈大悲的语调)。我就俨然是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判断力的人一般,只是抽抽嗒嗒地哭着,唯唯诺诺地服从他们俩的指示。加上良子,我们一共是四个人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周围变得有些昏暗的时候,才抵达了森林中一所大医院的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个年轻医生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掘木和良子撂下我一个人回去了。临走时良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接着一声不响地从腰带中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品给我。她还蒙在鼓里,以为那是强精剂。

“不,我不要那个。”

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别人劝我的情况下,敢于加以拒绝,这是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的不幸乃是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的心灵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递给我药品时,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几近疯狂地四处寻求的吗啡。或许是我被良子那种“神灵一般的无知”所打动了吧。在那一瞬间,难道我不是并没有中毒吗? 我被那个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着,进入了某一栋病房。大门上“喀嚓”一声挂上了大锁。原来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时的胡言乱语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现实。在这栋病房里,全部是发疯的男人。甚至连护士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不曾疯狂过。但是,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面对掘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曾经感激涕零,甚至忘记了判断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车,被他们带进这儿,变成了一个狂人。即使再从这里出去,我的额头上也会被打上“狂人”,不,是“废人”的烙印。

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一个人了。

来到这儿时,还是在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向外望去,能看见庭院内的小小池塘里盛开的红色睡莲花,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庭院里开始绽放出波斯菊花了。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而又不失紧张的语气说道:

“父亲在上个月的月末因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对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尽管你肯定是依依不舍的,但必须离开东京,回老家去过一种疗养生活。你在东京所闯下的祸,涩田先生已大体帮你了解了,你不必记挂在心。”

蓦然间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病故后,我越发变得委靡颓废了。父亲已经去了。父亲作为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的、一种可亲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了,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曾经那么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于是我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甚至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我的诺言。在从我生长的城镇坐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少有的温暖的海滨温泉。村边有五栋破旧的茅屋,里面的墙壁已经剥落,柱子也被虫蛀了,几乎无法修缮。但大哥却为我买下了那些房子,并为我雇了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陋女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个名叫阿铁的老女佣的强暴。有时我和她甚至还像一对夫妻似的吵架顶嘴。我肺上的毛病时好时坏,忽而胖了,忽然瘦了,甚至还咳出了血痰。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卡尔莫钦[一种烈性镇静安眠药]谁知她买回来的药和我平时服用的那种药,其药盒形状上就大为不同。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可睡前我连吃了十粒也无法入睡。正当我觉得蹊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于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厕所,结果腹泻得厉害。那以后又接连上了三次厕所。我觉得好生奇怪,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装药的盒子,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放在腹部,恨不得对阿铁发一通牢骚。

“你呀,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呐。”

我刚一开口,就哈哈地笑了。

“废人”,这的确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入睡,却吃成了泻药,而那泻药的名字正好叫海诺莫钦。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经不再存在着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今年我才刚满二十七岁。因为白发明显增多的缘故,人们大都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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