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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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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晶晶的新婚之所,一切崭新。一切,包括她的拖鞋,和丈夫的烟灰缸。 但她自己,却“旧”了——在她丈夫眼中。 他,那个已成为她丈夫的画着体面的人类脸谱的“猩猩”,带领她游玩了南方各大城市归来的途中,就开始对她感情淡薄了。不,用到“感情”两个字,是对这一高尚的词的亵渎。也许用“兴味索然”更加贴切。他原本不过是将她当作轻易到手的“玩物”的。轻易到手的,绝不会被珍视,何况是“玩物”! 游览之风,如今盛行起来了,某些旅游事业日益兴旺。但是,旅游工作者们忽略了一项职业责任,或曰义务,那就是应将一句格言——“即便游览,也要为自己选择一位好伴侣”,像“珍爱文物”“勿摘花草”这类警示牌一样,竖在各旅游地,给人以善意的温和的警示。 我们的时代,目前是一个多么需要处处向人们提出告诫、提出警示的时代啊! 许晶晶和她的法律上的“占有者”,是偶然相识的。生活中,“偶然”的事情太多了。人们啊,睁大你们的眼睛吧,千万不要把那些卑鄙而狡猾的陷阱,也误视为“偶然”! 那是一个星期天,她独自待在家中看书,有位来访者登门,一位文质彬彬,外表颇具艺术风度的青年。他矜持有礼地自我介绍,是省电视台的副导演。接着说明来意——受某某电影制片厂导演之托,在本市为某某影片选女配角。随后,掏出一封信呈她过目,信封信纸醒目地印着“××电影制片厂”。内容是一位电影导演出于对一位电视副导演的友谊和信赖,恳请协助,至诚拜托,等等。 她对这位来访者发生了兴趣,放下正在看的书,客客气气地问:“你究竟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对方博人好感地一笑,“我打算向我的朋友推荐的正是您,所以,我今天才冒昧登门打扰,当面征求您的意见。” “天啊!这你可选错了人。我从来也没有上过银幕,连舞台角色都没有演过,我是报幕员啊!……”她感到惭愧起来。 “我选的就是您这位报幕员。”对方用肯定的语气说,“我的职业使我接触过不少形象不错的姑娘,我一个个慎重考虑过她们,但她们都令我最后失望。气质,她们缺少的是气质。一个银幕形象,没有气质,就等于没有艺术灵魂!抱歉得很,实话实说吧,我以前从来没观看过您……” “请不要称我‘您’,随便点谈吧!”她红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谢谢。对初次见面的姑娘,我已经习惯了称‘您’,我认为对女性的特殊尊敬,应是‘五讲四美’之一。”他解释之后,又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接着说,“前天晚上,我首次目睹您,对不起,目睹你报幕的仪态,你把我征服了!你从台口走到台前的每一步,都仪态不凡,气质压众。于是,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于是我今天就冒昧登门了……” 哪一位姑娘听了这番话不会飘飘然? “可是我……我……我……”她还是一点自信都树立不起来。 “你一定能胜任自如,希望你不要过于谦虚,也希望你能够体会我的朋友——一位第一次接受拍片任务的中年导演的迫切心情。他的摄制组都已经成立了,就是女配角目前还没选定,他每天都在焦急地期待着我的回音……” 啊,哪位姑娘能拒绝这番诚挚的请求? “只怕……只怕我也会像她们那样,不但令你,也令你那位当电影导演的朋友大失所望!”她嘴上这样回答,却是词不悉心,暗自欢喜。 这位来访者带给她一件多么让她快乐、让她兴奋的事啊! 从天而降的机运。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她将从此登上影坛,由一名报幕员,而成为一名人人皆知的电影演员。 但愿一切顺利! 虚荣心,这最适应于寄生在女性灵魂中的菌类,在她的灵魂中蠕动、活跃起来! 她真感激这位来访者,由感激而起敬,由起敬而刮目相待了。 “那么,你算是应诺这件事啰?”客人的目光注视在她脸上,期待着得到她肯定的答复。 她不由自主地亲切微笑,点了一下头。 …… 客人走后,她重新拿起放下的那本书,却再不能聚精会神看下去。她本能地感到这件令她兴奋的事降临到自己头上,是太偶然,也太突然了。 她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走到电话机旁,翻开电话簿子,查到电视台的号码,经过一阵犹豫,抓起了听筒。 她的手指刚要拨号码,却缓缓地放下了听筒——只记得他姓什么,忘记了叫什么名字。 她不由得对自己发问,我为什么要给电视台打电话呢?怀疑人家?怕受骗?骗人的事各种报纸是登过的,但都发生在火车上,轮船上,他乡外地。谁胆敢登门行骗?何况是登商业局长的家门,骗她这位商业局长的独生女儿。更何况,她不是单纯无知的少女。她的眼睛不至于分辨不出一位正派人和一个骗子。怀疑对方不就等于怀疑自己么?再说,他又可能达到什么欺骗目的呢?就为了从她手中骗得几张照片么?为了骗得几张照片触犯法律,岂不是太荒唐了么?最无可置疑的是,他并没有施展任何欺骗手段呀?他那么文质彬彬,那么规规矩矩,谈吐有礼,举止矜持。还有那封信呢,“电影制片厂”几个字总不会是仿描的吧!那是印刷机印的。 她自责了。幸亏忘记了他的名字,否则,电话打过去,自己怎么讲呢?万一被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这样的怀疑难道不是意味着一种人格上的侮辱吗?虚荣心,它是多么易于危害一个对它缺少免疫力的女性的灵魂啊!它会使人变得多么轻信啊!而轻信则正是许多可悲的事的开端。 期待,充满渴望的期待。在期待中度过每一天,以更强烈的期待熬度着又一天。期待着那位电视台的副导演重登家门,给她带来喜讯。 每一天中的每一次敲门声,都使她以战士听到集合号般的速度跑去开门。 十多天过去了,昼盼夜想中的人,竟一直未登门。 她开始整天叹息,无缘无故地跟父亲发脾气,坐卧不宁,烦躁不安。她仿佛处处跟自己过不去,她觉得她的生活整个儿乱了套!她想彻底将这件事忘掉,全当根本没发生,全当家中根本没来一位什么电视台的副导演,她也根本没有看过一封印有“电影制片厂”几个字的信,发生过的是梦中的事儿! 然而,要忘掉那位电视台的副导演却根本办不到,不可能!他像魔影,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她眼前,手中拿着一封信,信封上印着“电影制片厂”几个字。 第十四天的下午,他终于出现在她家门外,手中拿着一封信,一封印有“电影制片厂”几个字的信,与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她眼前的情形相同。 “结果怎样?”她开口便问,那种急迫的神态,是不必描写的。 “你自己看信吧!”他将那封信递给了她。 她手指发抖,抽出信纸,一目十行。信很短,也就十几行字,大意是:所推荐者,甚为满意,望速赴摄制组云云。 “你别站在门外呀!快请进屋啊!”她喜笑颜开,目放异彩,面生彤辉! 走入房间后,他彬彬有礼地在沙发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用缓慢的语调说:“导演还给我打来了一次长途电话,非常希望我能陪你到北戴河,到南方各地先游览游览,领略名山大川,激发起内心的豪情,感受大海令人产生的种种联想。你将扮演的角色,是一位非常浪漫的、性格开放的、追求现代思潮的姑娘。因此,仅有气质就不够了,还要有切身的体验。你没有见过大海吧?你到过南方吗?你游览过什么地方?” “我……我没有见过大海,也没有到过南方。我哪里也没去游览过……”她异常自卑。名山大川的奇峰秀岭,大海迷人的潮汐,她别提多么向往了,只在梦中神游过! “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动身。” “可是,这件事我还没有向单位提过……” “最近一两天内,电影制片厂的公函就会寄到你们歌舞团。” “那……火车票……” “包在我身上!” “真有必要这么急迫吗?” “当然非常急迫啰!” 她和他第二天坐在火车上时,他已是她最可信赖、最为感激的朋友,是她心目中的命运之神。她企望他引她走向一个前程似锦的崭新的生活。 她如同一只被“猪笼草”鲜艳而有毒的花朵,吸引住的掉以轻心的蝴蝶。 在她向往的大海边的宾馆里,在她做美好的梦的时候,他占有了她。 第二天她醒来后,头脑仍昏昏沉沉。她一翻身,发现他竟那么舒服地睡在她身旁,骇然尖叫起来,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你、你!……”她躲到窗帘后面,用窗帘遮掩着自己的身体,恐惧地盯着他,瑟瑟发抖。 他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用欣赏的目光瞧着她,从容不迫地说:“别害怕,不会发生地震,你我之间只发生了一件小小的妙事,遗憾的是,你自己昨夜全然不知。我不该在你的酒杯中溶化三片安眠药。其实,只消两片就够了……” 她扯着窗帘的手慢慢松开了。她觉得地板在旋转,她觉得自己像一件高空落体,在飞速降落,降落……她的头脑更加晕眩,身子一晃,几乎倒下。她不得不又用双手扯住了窗帘。同时,她的头脑中掠过一个半麻木半明晰的意识:我断送了自己。 那一时刻,她心中没有悲伤,没有羞耻,没有愤恨,没有任何附加思想的情感反应,只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绝望的追悔,事后的追悔。她盯着他,目光是呆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离开我的房间。让我,穿衣服。” 他耸了一下肩,跳到了地上,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轻轻吹着口哨,走到套间门前,扭开门,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个文质彬彬的他,在她面前洋洋得意地变成一个寡廉鲜耻的他!一夜之间。她,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然后,呆呆地坐在床边上,目光愣怔地盯着套间的门。正是这扇门,关上时,将两个房间分隔。打开时,将两个房间连通。这扇罪恶之门! 我昨天为什么要陪他喝酒呢?我明知自己酒量甚微啊!竟陪他喝了一杯色酒,两杯啤酒,还喝了几大口白酒。为什么,我竟能同意住进与他仅有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呢?是的,临睡前,我确曾检查过房门是否锁着,但哪里会知道钥匙早已在他手中!又哪里会知道酒杯中溶化着安眠药。是了,是了,这一切都是预谋,都是圈套,是我自己钻入了圈套! 追悔已经晚了,恨那个无耻之徒,莫如恨我自己! 她想到这里,盯着那扇门,说:“请你走过来。”语调冰冷得仿佛使整个房间也充满了寒气。 他打开了门,她已穿好衣服,长发也朝后背梳了过去,闪耀着发蜡的光泽。他斜倚着门框,一手拿着电动剃须器,在微微扬起的下巴上来回移动。目光却在注视着她,就像他是在注视着镜子里的他自己。 “你到底是什么人?” 电动剃须器的嗡嗡声停止了。他吹了它一口,回答:“我父亲是省军区的第五号人物。” “我问的是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是商业局长的女儿。” “我父亲绝不会同玩弄了他女儿的人,善罢甘休!” “如果我父亲愿意脱下军装,一年前就会当上省商业厅厅长。那他将成为几个商业局长的顶头上司。” “所以你才胆敢……” “在我的哥儿们中,我是胆量最小的一个了。因此,我从不使用暴力手段。” “你就不怕我到法院去控告你么?” “那我也不过最多被关几天,那种象征性的制裁我早领教过了。可是,你真要那么做就太愚蠢了,你就不怕你自己身败名裂么?” 他们彼此虎视眈眈。 他手中的剃须器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你打算不负任何责任地玩弄了我,就算拉倒了吗?” “责任?没有一个姑娘对我说过这两个字。” “畜生!” 他耸了一下肩膀,淡淡一笑。 她猛地站起身,朝他扑过去。 他机敏地后退一步,将门砰地关上了。 她呆立门前,许久,才转过身,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窗外在飘雪,海涛拍岸的哗啦声从远处传来。她一步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窗子,寒风灌进房间,使她打了一个冷战。 缀满雪挂的树梢就在窗下…… 他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过来:“如果你答应,我愿意同你结婚。我不是畜生,我很喜欢你!你是我第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 她退回到了床边。 她忽然扑倒在床上,使劲咬住被子,眼泪像泉涌般流了出来! 玉龙,玉龙!我毁了我自己,我毁了我们的爱情!我将成为你最恨的人了,我将成为你永远也不会宽恕的人了,我对不起你!…… 她的心在大声呼号着,而她口中发出的,是一种受阻的爆发不出来的呜咽。 寒风将打开的窗子呼地刮关上了,震碎了一块玻璃…… 生活中,有时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可能导致一个人对自己一生命运的非正常选择,粉碎这个人从前非常自信和一贯恪守的原则。倘若这个人是个女人,那么,此种粉碎很可能是毁灭性的。 许晶晶居然没有独自返回A城,她一路跟随着那个卑鄙地奸污了她的人乘火车南下。这一点连他也出乎意料。而他那种善于玩弄女性的狡猾很快就使他得出了结论:她是属于那一类女性,将自己和她们的贞操同一而嫁。他认为:他所实际得到的,比他原本想要争夺的更多。他觉得他不但有理由得意,而且有更加充分的理由自豪。他暗想:她从此完全操纵在他手中了,像一只风筝操纵在一个精通放风筝的要领的人手中一样。 许晶晶一回到家中,当天就向她的父亲宣布:她准备结婚了。 “是啊,你们是该结婚了。”当父亲的赞同地望着女儿说,“不过,玉龙家中生活困难,你可不能向他提任何条件。” “我不是同葛玉龙结婚。” “你说什么?你不同玉龙结婚?你要同谁结婚?” “同一个你根本没见过面的人结婚。” 这一突变,使当父亲的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惊愕得完全呆住了。 许久,他才从震惊状态中摆脱出来,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围绕着女儿的身体走了一圈,最后站立在女儿对面,用陌生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女儿,希望这不过是女儿同他开的一场玩笑。 女儿脸上的表情是毫不动摇的。 当父亲的意识到了这场谈话的严峻性。 “晶晶,你疯了?!” “我没疯。” “到底是为什么?!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爸爸,你别问了。”女儿侧转了身子。当父亲的扯着女儿的胳膊,将女儿的身子扯得旋转过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女儿显示出一个当父亲的令人畏惧的严厉,咄咄地逼视着女儿的眼睛,恼怒地大声说:“我要问,因为我是你父亲。说,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女儿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她漠视着父亲,喃喃地说:“我……不再爱玉龙了……” “不再……爱?不……再……”父亲重复着她的话,突然,狠狠地打了女儿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那么有力,女儿扑倒在沙发上,一只手捂着脸,半天都没动一动。 当父亲的打过女儿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从来没有训斥过女儿一句的呀!可是,今天他打了女儿。 “晶晶……”他的声音哽咽了。 女儿的头慢慢转向他,用凄凉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捂着脸跑出了这个房间。女儿跑入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遏制的哭声搓揉着他的心。 他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前,哀求地:“晶晶,晶晶!你出来,跟爸爸谈一谈啊?” 哭声终于停止了。一会儿,女儿隔着门对他说:“爸爸,你如果不想逼我死,就别问我……什么都别问……爸爸,我已经给你跪下了……” 父亲拒绝参加女儿的婚礼。 女儿被披红挂花的黑色丰田小汽车接走后,他双手捧着妻子的遗像,孤独地在家中,老泪悲垂,涕泗滂流。 他觉得女儿不但背叛了葛玉龙,也背叛了他,背叛了她自己。是什么人?是什么力量?促使她如此决绝地背叛? 女儿始终没有回答他。 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知道一切,想理解一切,却什么都不知道,却完全无法理解。他感到一种被自己亲生女儿欺骗了的愤怒。而他为此感到的悲哀,是十倍于愤怒的…… 出现在婚礼场面的许晶晶,像一具会动的雕塑,脸上毫无表情,被男宾女客们摆布着,机械地扮演着新娘的角色。 新郎的父母也没有参加婚礼,新郎向客人们解释,父母的工作极忙,抽不出时间。他是在向客人们解释,而不是在向她,也许他认为,这是没有必要的。 男宾女客,都是年轻人。他们嬉闹,调情,放浪形骸。他们其实并不关心新郎的父母参加婚礼与否,新郎的解释等于徒自浪费唇舌。他们只是利用这么一个场所,一种场面,一种气氛,不失时机地寻欢作乐,如此而已,仅此而已。看得出,他们都是惯于此道的,不管谁同谁结婚,那都不重要。婚礼不过是一种广告,一种男人女人彼此占有的广告。因此,结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只有宣传性,没有严肃性。她瞧着他们一个个开怀畅饮,听着他们种种玩世不恭的高谈阔论,心中十分明白,从此,她算是陷入可怕的肮脏的泥潭中了。 她暗暗祈祷,但愿她能在这泥潭中洁身自好。但愿她能够以自己的爱情为代价,拯救那个她根本不爱,但从此将是她丈夫的人的灵魂。失去了一个心爱的,拯救了一个邪恶的,但愿如此吧!也许这一点,只有这一点,能使她终生悔恨的心灵获得稍微的安慰。 “你,真的很在乎我父母参不参加婚礼吗?”客散尽后,他赔着小心问她,他得哄她高兴点。因为今天在他眼中,她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一种冷峻的美…… 她并不在乎,如果他的父母对儿子的终身大事不在乎,她在乎什么? 她只想放声痛哭,心,碎了。泪,却淌不出来。 那颗心,像海绵,将眼泪吸收了…… 第二天,她以谈判的方式,向他提出了请求:“我不能和你住在光华街上,我们必须搬家,搬得离这条街越远越好。我也许只会请求你这一件事,希望你答应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提出这种请求。”他笑了,弹弹烟灰,说,“原来跟你好过的那个做酱油的,住在楼后那片破烂房屋中,叫葛玉龙,对不对?……” “住口!”她喝了他一声。她不能容忍他用这种语言,这种腔调提到她的玉龙。不,已经不是她的了!永远。失去了,葛玉龙在她心中的位置,反而比以前更神圣。 “你就那么爱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掉他。” “他就那么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配同他相比。” “他能使你住上这样一套房间吗?” “……” “你这么一只金丝鸟,能住惯他们家的鸽子笼?” “……” “如果你同他结了婚,他会使你们的新房里也摆上这么一套家具么?哪怕一件!就是买得起,怕也摆不下吧?” 她突然端起茶几上的托盘,将一套漂亮的饮杯摔在地上,全部摔得粉碎。 “你再说下去,我就放火将房间烧了!”她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这么大的脾气?好吧,我答应你,宝贝!” 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同时心中在想:搬家?我才不呢!正希望哪天碰上那个做酱油的小子,拿那小子开开心!…… 一天,他强迫她陪他一块儿去滑冰,刚挽着她的手臂走出大楼,迎面跟葛玉龙相遇。她哪里知道,葛玉龙多少次徘徊在这幢楼前啊!只为再见到她一次。葛玉龙首先站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他消瘦得多么厉害呀!难道是为了她么?肯定是为了她! 她也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慢慢抽出了被丈夫挽住的手臂。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她整个人失去了支撑点,瞬间就将倾倒了! 她软弱无力地靠在丈夫身上,而她心里却想跪倒在葛玉龙脚下。丈夫立刻明白了,扶着她退后一步,不屑地打量着酱油厂的工人,嘴角浮现一丝鄙视的嘲笑,说:“你就是葛玉龙吧?对不起,我只能退后一步与你说话,你身上的酱油味使我恶心!” 葛玉龙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他的目光只盯着她,那目光中并没有怨恨,只有询问,流露着无限情思的询问:你生活得好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你心中还曾想到过我吗?…… 那做丈夫的也从葛玉龙的目光中,看出了这些无声的询问,继续用恶毒的语言刺伤年轻的酱油工人的心:“让我替她回答你几句吧!她真是一位好妻子,对我又温柔又体贴,晚上搂着这样一个女人睡觉,发生地震你也不愿放开她……”他觉得如此伤害一个人的心,是能获得某种快感的事。 酱油工人目光中的情感之焰,顿时熄灭了。他整个的脸部,也顿时变得阴暗了,像被乌云所笼罩。 她摆脱丈夫的扶持,猛转身奔进了大楼里…… 第二天,她回到了“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这种意识那么强烈而顽固地统治着她的思想。她认为,她之所以离开了“自己的家”,和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共同生活在他的那套房间中,乃是命运对她的虚荣心的惩罚,多么无情的惩罚。 啊!虚荣心,这诱人堕入毁灭的泥潭的鬼火!这居住在人们灵魂中的妖魔!她真想对所有的人大声疾呼:警惕虚荣心吧!唾弃虚荣心吧!我就是一个例子。 然而,这种带有盲目的自裁性的惩罚,她的确是无法忍受下去了。所以她暂时从那人间“炼狱”中逃回了“自己的家”。是的,是“逃”回了“自己的家”。可是,“逃”回自己的家,她也并不能彻底摆脱那种无情的惩罚。她自幼就与之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以不予宽恕的态度对待她。他一句都不问及女儿婚后的生活情况。父女之间失去了从前的许多共同语言。父女都在家中时,各自独守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布置,没有任何改变。仅是桌上多了一个烟灰缸,里面积满烟蒂。 父亲曾在她的房间内,回忆过一些什么呢?思考过一些什么呢? 父亲不说,她也不问。 她本是回来向父亲倾诉她内心的悲痛的,本是希望回到“自己的家”里,获得父亲的怜悯的。然而她观察出,父亲的内心并不比自己所承受的轻松啊!因而,她不得不违反本意地、笨拙地在老父亲面前,扮演一个幸福少妇的角色。 她对自己说,我是自作自受!我无权让我的老父亲为怜悯我而悲哀。 她体恤父亲,胜过体恤她自己。 第三天一早,父亲对她说:“你,该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这是父亲三天内主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这里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家”了吗? 是啊,不再是了。 她含着满眶眼泪,告别了父亲,离开了不再是“自己的家”的家。 一走到外面,她的眼泪就一串串地淌下来了。 她又回到了她的新婚之所。 敲了半天门,门才打开。这人间“炼狱”中,除了丈夫,还有一个陌生的长发披肩、妖眉荡眼的姑娘。在她的家中,这姑娘穿着一件紧身的薄绒衣。房间中的凌乱程度告诉她,丈夫和那姑娘曾如何鬼混过。那姑娘并未表现出尴尬,也丝毫不感到惊慌,当着她的面,从容不迫地穿上外衣,从椅背上拉下长围巾,对他媚笑了一下,说:“我走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噔噔地走出了房间。 她和他默默地相互对视了许久。 “她是谁?” “你没有必要知道她的姓名。” “我有必要,也有权利知道,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你不过是我法律上的妻子而已,而她是我的情妇之一。谁叫你整整三天不在家?我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无耻!” “无耻?你大概忘记了我是谁吧?” “你和你的狐朋狗友,全是一群畜牲!总有一天,法律要制裁你们这批依仗老子权势的……” 啪!她的话还没说完,便挨了一记耳光。 “法律?法律又能将我们怎样?我们就是要出出法律的丑!”他气咻咻地披上大衣,走出了家门…… 几天之后,她同他一起去赴一个哥儿们的家庭舞会。从她被打了一记耳光那一天开始,她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太自在地寻欢作乐!她要像影子一样处处跟随他。她要像一把盐,撒在他和他那一伙寻欢作乐的汤羹中。哪怕仅仅达到使他们感到碍眼的目的。 快走到他的哥儿们家时,老公安局长身着便装,仿佛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和他面前。 “晶晶,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老公安局长一把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就走。 她被带到了一幢楼的拐角处,老公安局长站住,盯着她说:“晶晶,你只能一个人回家了!他们,包括你的丈夫,是一个走私团伙。他们利用家庭舞会做掩护,进行走私活动……” 一阵警车的尖厉的鸣叫声响起,她看到,一辆警车开到了丈夫要去的那幢楼前,公安人员们纷纷从警车上跳下,冲进楼内…… “高伯伯!……”她一下子扑进老公安局长怀内,痛哭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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