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

人间椅子  作者:江户川乱步

为了寻找侦探小说的灵感,我经常四处溜达,东京市内的游荡路线大致如下:浅草公园、花屋敷[位于浅草六区北边至浅草寺观音堂的浅草公园第五区,俗称奥山游乐园。嘉永六年(1853)作为植物园开园,明治十八年易主后,开始展览菊工艺、活人偶,还开设动物园、游乐园,昭和十年将动物卖给仙台市,只留下后者,直至今日。]上野的博物馆、上野的动物园、隅田川的公共蒸汽船、两国的国技馆[国技馆是相扑常设馆,明治四十二年落成,位于东京本所两国的回向院境内,除相扑以外,也举行纳凉大会、菊人偶展等,受到百姓的喜爱。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为进驻军接收,归还后成为日本大学讲堂,昭和五十八年拆毁。相扑活动转移到昭和二十九年建成的藏前国技馆,昭和六十年两国新国技馆落成,取而代之。](那圆形屋顶令人联想起曾经的帕诺拉马馆[帕诺拉马(Panorama)是一种展览装置,在半球形圆顶内画上背景画,再在背景画前面放上大小不一的人偶及模型。利用透视原理,让观赏者看到类似眺望户外的辽阔风景时才能看到的景象。],深深地吸引着我)。现在,我正从国技馆看完“妖怪大会[指“鬼屋”展示设施。昭和六年三月十日至四月二十九日,读卖新闻在国技馆主办了一场“日本传说妖怪大会”活动,除重现各种怪谈场面,出口附近亦设有“薮迷宫”。昭和八年,以“传说名宝大会”为名,展出知名寺院神社的宝物,及妖怪的吉欧拉马(类似平面的帕诺拉马),其中亦包括“浅茅原一家”(传说中住着鬼婆)的场面,昭和十一年举行国民新闻社主办的“世相博览会”,也展出“六道十字路”等恐怖场面的吉欧拉马。]”的返回途中。钻进久违的“八幡不知薮”,沉溺于孩提时代的怀旧记忆中。

这话还要从那天——那几天被催稿催得急,家里待不住了,在东京市区内大概闲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于上野动物园偶然邂逅一名怪人说起。

当时是黄昏,差不多快闭馆了,游客大都已离去,馆内悄然无声。

无论是戏院还是曲艺场都一样,江户人看戏总等不到最后一幕,每个人都担心散场时存鞋处混乱不堪,节目还未结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们的这种性情实在与我不合。

动物园也是如此。东京人不知为何就是着急离开。门都还没有关,场内却已一片空荡,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呆呆站在猿猴[上野动物园的猴山完成于昭和六年十月,因此这篇作品发表的四月份,尚未落成(也有文献记载,显示其开放的时间更晚,但可能是一般弥猴和台湾弥猴相继冻死,正式开放时间改为放入日本弥猴的日期)。在此之前,猴子关在明治四十年盖的木造温室玻璃门内侧,各约九十厘米见方、高一点二米的金属笼子里。因有玻璃阻隔,游客无法向猴子扔蜜柑或木棒。昭和五年这栋建筑物修建为钢筋水泥双层楼的动物舍,猴子住到一楼的笼子后,才能像本文中写的扔东西绐猴子。由于猴子晒不到太阳,经常生病,于是,昭和七年重新盖温室。]笼子前,享受着此刻的静谧,前一刻这儿还是人潮汹涌的。

猴子似乎也因为没人逗它们,静悄悄地呆着,显得十分寂寞无聊。

由于太过安静,一会儿后,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的气息,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磨得快没折痕的衣服,就像所谓的“伦偏”[Lumpen,出自德语“褴褛、旧衣”之意,指穿着旧衣服的流浪汉。],内心却异于外表,相当活泼,此刻正逗弄着笼里的猴子。

青年似乎常来动物园,逗猴子的技巧炉火纯青。光拿一个饵,就能让猴子给他耍各种才艺,他只有看得过瘾了才把饵扔出,非常有意思。我开心地笑着,一直看着他逗猴子。

“猴子为什么老爱模仿?”

男子突然问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抛再伸手接住,再抛再接。笼子里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动作,这么抛接着蜜柑皮。

我微笑以对,男子继续道:

“模仿这回事,仔细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给猴子那样的本领。”

我心想,这男子是个哲学家流浪汉。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儿。神明给予人类一些与猴子相同的本能,这十分恐怖。您听说过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吗?”

男子像打开了话匣子,渐渐聒噪起来。我有点儿怕生,不是太喜欢别人与我攀谈,这名男子却莫名地引起了我的兴趣。可能是他苍白的脸色和一头蓬发吸引了我,也或许我喜欢上他那种哲学家风格的说话方式。

“不知道,大猿猴有什么不对劲儿吗?”我主动追问。

“有个旅客在远离人迹的深山碰上一只大猿猴,随身短刀被猿猴抢走了。猿猴抽出刀,好奇地甩动着。旅客是个城市人,手无寸铁,危在旦夕。”

黄昏的猴子笼前,脸色苍白的男子讲述起奇妙的故事,这样的情景令我欢喜。我“嗯、嗯”地应和。

“旅客想夺回刀子,但对手是擅长爬树的猴子,根本无从对付。不过旅人十分机智,想到一个妙点子。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当刀子,摆出各种姿势。可悲的猴子因具备神明赐予的模仿本能,逐一学起旅人的举动,最后竟然自杀身亡。原来是旅人看猿猴玩得起劲,便不停拿树枝敲打自己的脖颈。猿猴仿效旅客,以白刃横向脖子。这下糟糕,猿猴血流如注,依旧不住地拿刀砍脖子,直到毙命为止。旅客不仅夺回刀子,还获得一只大猿猴当礼物。哈哈哈……”

男子说完大笑,笑声却阴森莫名。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

我也笑道,男子突然变得一本正经:

“不,这是真的。猴子的宿命就是如此悲惨。要不然来试试吧。”

男子拾起脚旁的一根木棒扔给一只猴子,接着拿随身手杖做出砍脖子的动作。

这男子似乎非常惯于耍弄猴子。只见猴子捡起木棒,随即抵在脖子上锯起来。

“瞧,倘若那木棒是真刀,会怎么样?那只小猴子早魂归西天了。”

偌大的园内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枝叶繁茂的树底下,夜幕凝结,更显阴森,我不禁打心底胆寒。站在我面前的脸色惨白的青年不像普通人,仿佛是个魔法师。

“您明白模仿的可怕吗?人类也是一样天生就无法不去模仿,背负着悲哀的宿命,有个叫塔尔德[加布里埃尔·塔尔德(Jean Gabriel Tarde,1843—1904),法国犯罪学家、社会学家。主要著作有《比较刑事学》(1886)、《刑事哲学》(1890)、《犯罪研究与社会》(1892)。他在《模仿的法则》(1890)中提倡社会成立的根本要从类似、模仿中去寻找。据说江户川乱步大正五年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毕业时的论文《竞争论》,就是以《模仿的法则》和威廉·杜格尔(William Mc Dougall)的行动心理学为基础写成的。]的社会学家,甚至以‘模仿’两个字概括人类的生活。”

内容我已无法一一记得清楚,但青年接着谈论了许多关于“模仿”的恐怖之处。此外,他亦对镜子怀抱异常的畏惧。

“直盯着镜子时,您不会感到害怕吗?我觉得再没有比镜子更骇人的东西了。您问哪里可怕吗?因为镜里有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模仿着自己啊。”

印象中他还讲过这样的话。

动物园关门的时候,工作人员催促我们离开。而后,我俩并未分手,在完全暗下来的上野森林里边聊边并肩往前走着。

“我认识您,您是江户川先生对吧?写侦探小说的。”

在漆黑森林小径中忽闻此言,我又吓了一大跳,对方好似变成神秘莫测的恐怖男子。同时,我对他的兴趣也更加浓厚。

“我很喜欢您的作品。不过,老实说最近的新作都不怎么有意思,但您以前的创作可是相当罕见,我非常喜欢。”

男子很直接,这也令我颇有好感。

“啊,月亮出来了。”

青年的话跳跃得厉害,我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个疯子。

“今天是十四号吗?几乎是满月呢,所谓月光倾泻,便是如此吧。月光多么奇妙啊。我在书上读过月光会施展妖术[欧美自古就有月光会让人发疯的说法,莎士比亚的《奥塞罗》第五幕第二场、弥尔顿的《失乐园》XI,四百八十行亦有提及。“月光的妖术”后来亦时常出现在乱步的作品中,例如《伟大的梦》、《月亮与手套》。],这是真的,月光下同样的景色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笼前时判若两人。”

男子注视着我,我心里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觉,对方阴影般的双眼、泛黑的嘴唇,让人心生恐惧。

“月亮与镜子很有缘,像水月这个语汇,及‘愿月亮为明镜[引用自《常磐炭坑节》(福岛县民谣)的一节,“拆散两地未得见,愿月亮为明镜。”]’这样的歌词,都证明两者具有共通点。请看这里的景色。”

他指着底下那泛着银黑色泽,似乎有日光下两倍大的不忍池。

“您不觉得白天时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实是白昼景色的镜中倒影吗?”

青年自身也像镜中的影子般,身形朦胧,脸色幽白。

“您是不是在寻找小说的灵感?我有段亲身经历,情节曲折颇适合写成小说,不如与您分享。您愿意听听吗?”

事实上,我确实在寻找写作的灵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这个奇妙男子的经历。依他刚才的叙述,那绝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无聊故事。

“愿闻其详。您可否陪我上哪儿吃饭?我们找间安静的房间慢慢聊吧。”

他摇摇头拒绝我的提议。

“不是我要回绝您的好意,我这人不客气的。可是我要说的故事,不适合明亮的灯光。若您不介意,我们就坐在这儿的长椅上,沐浴着魔法师的月光,望着倒映在巨大明镜上的不忍池景,听我慢慢道来吧。故事不长的。”

青年不同于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于是,我和他并坐在能俯视不忍池的林中大石上,聆听他奇异的故事。

“柯南·道尔的小说里,有部《恐怖谷》[发表于一九一四至一五年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系列长篇侦探小说,原名The Valley of Fear,主题为美国矿坑劳动争议所引发的命案,“恐怖谷”指矿坑小镇巴尔斯顿。]吧。”

青年唐突地起头。

“那是一道峡谷,漂浮在险峻的高山间。不过,我说的恐怖谷并非全指自然峡谷,在东京正中央的丸之内,一样存在类似的峡谷。

“高耸大楼夹缝间的小路,远比天然峡谷险峻阴森。那是文明制造出的幽谷、科学制造出的深谷。从谷底道路往上仰望,两侧是高达六七楼的杀风景的水泥建筑,不像自然断崖有绿叶和四季花朵,也没有愉悦视觉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开的巨大灰色裂缝,顶上天空被割成一条狭长的细缝。太阳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现短短的几分钟。都市的谷底,连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几乎可看到星辰,峡谷间不停地刮着来自人世的诡异冷风。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这类峡谷中。建筑物正对丸之内的S路,前面十分明亮宏伟,但绕到后头,便与其他大楼背对背,彼此袒露着水泥墙。两片带窗的断崖,仅隔着两间宽的道路相望。所谓都市的峡谷,指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偶尔有人将大楼的各个房间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的办公室,入夜之后空无一人。正因白天热闹,更衬出夜晚的寂寥,简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怀疑会有猫头鹰突然鸣叫。刚才所提的大楼背面的窄路,一到夜里,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峡谷深沟。

“我白天在大楼传达室担任守卫,晚上住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虽然同住的也有四五个同事,但我喜欢绘画,一有空就独自对着画布涂涂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和其他人说上半句话。

“事情发生在那楼的后方峡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处建筑的特点。在那里,建筑物本身具有诡奇的巧合。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巧过头。这可能是建筑师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两栋建筑物格局相近,都是五层楼,而正面和侧面不管是墙壁颜色或装饰都截然不同,唯有面对峡谷的背侧,如出一辙。从屋顶形状、墙壁颜色到每层楼各有四道窗户的结构,就像照片翻拍似的一模一样。搞不好连水泥的皴裂痕迹都相同。

“临峡谷的房间,一天仅有几分钟(这么说是有点儿夸大),嗯,真的只有一会儿的工夫照得到阳光,自然乏人问津,租不出去。尤其最不方便的五楼总空着,所以我闲暇时常拿着画布和画笔潜进那里。而每次望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建筑物简直就像镜子里的倒影,惟妙惟肖,诡异至极,好似某种不祥的前兆。

“岂料,我这预感没多久便成真。五楼北窗屋里有人上吊,连续发生了三次,事件相隔一小段时日。

“第一个自杀的是一个中年的香料代理商,第一次来租事务所时,即令人印象深刻。他没半点儿生意人的豪迈气息,阴阴沉沉的,总是若有所思。我猜他也许会租下后头面对峡谷、晒不到太阳的房间,不出所料,他挑选五楼北侧最荒僻(这么形容很奇怪,但感觉就是如此)、最阴森,房租也最便宜的相连两室。

“我想想,大概是他搬进来一星期后的事吧,总之没隔太久。

“那香料代理商是个单身汉,所以把其中一间当寝室,摆了张廉价床。晚上就在俯视那座幽谷的阴森断崖上,远离人迹的岩窟般的房间独自居住。某个月光清亮的夜晚,他竟在窗外挂电线用的小横木上套上细绳,上吊自杀了。

“第二天早晨,负责清扫那区的道路清洁员发现断崖顶上有具尸体随风微微摆荡,之后引发了一场骚动。

“他为何自杀?理由不明。警方虽然尽力调查,但他的生意进展十分顺利,并未背负债务。何况他单身,既无家庭纠纷,也不是为爱殉情或失恋寻短。

‘肯定是一时鬼迷心窍,那人刚来的时候就莫名的阴沉古怪。’

“人们如此解释,事情暂告一段落。然而没过几天,同一间房又租给另一人。对方没把那里当成住所,但有天晚上说熬夜处理要事,就关在房里,隔天早上又成了吊死鬼。

“那人以完全相同的方法自尽,原因依旧不明。这次的上吊者和香料代理商不同,个性开朗活泼,他会选择那个阴森的房间,纯粹是那儿租金低廉的缘故。

“恐怖谷中大开的诅咒之窗,只要进入那个房间,人们便会毫无理由地寻死。这种怪谈般的流言不胫而走。

“第三个牺牲者不是一般房客。那栋大楼的职员中有个特别胆大的,主动表示愿意亲身试试。瞧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像要上鬼屋探险似的。”

青年说到这里,我觉得故事有点儿无聊,于是插话:

“然后,那个大胆的职员也一样上吊了吗?”

青年面带惊讶地望着我,状似不快地回答:“是的。”

“有个人在那儿上吊了,同一个地方就会吸引更多的人上吊。这便是模仿本能的恐怖吗?”

“哦,所以您觉得无聊?不,没那么有趣。”青年似乎松了口气,更正我的误会,“并非那种司空见惯的,有人中了邪就有人不断死亡的庸俗无奇的故事。”

“抱歉打岔,请继续说。”

我连忙为方才的误会道歉。

“连续三晚,那位胆大的好汉都独自在那邪异的房间度过,可什么都没发生。他像驱逐了恶魔似的神气不已。于是我提醒他‘你过夜的三个晚上都是阴天,月亮并未出现啊’。”

“哦,那些自杀与月亮有什么关系吗?”我有些吃惊地反问。

“嗯,我察觉到香料代理商和第二个租房的人,都死在月光清朗的夜晚。假如没有月亮,就不会引起不幸。而且,那往往发生在银白妖光照进峡谷的短短数分钟之内,我深信那一定是月光的妖术。”

青年微微抬头,凝视着脚下沐浴在月光下的不忍池。池边的景色倒映在青年所谓巨大的镜子里,衬着白色的月光,营造出妖异的氛围,横亘在我们面前。

“元凶就是这玄秘的月光魔力。月光似鬼火,会诱发抑郁的情绪,人心将如磷火般熊熊燃烧,于是有《月光曲》[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第十四号升C小调,作品二十七之二由诗人路德维希·莱斯达布(Ludwig Rellstab)命名为《月光》。]这类的作品诞生。即使不是诗人,也能从月亮那儿学到无常。倘若‘艺术性疯狂’的形容获得认可,那么月亮就是将人导向‘艺术性疯狂’的事物吧。”

青年的叙述方式令我有点儿厌烦。

“这么说,是月光促使那些人上吊的?”

“是的,有一半是月光的罪孽。可是并非直接作用,否则浑身沐浴在月光下的我们,早该去上吊了。”

青年朦胧苍白的面孔犹如镜中影像,戏谑地笑着。我像听到怪谈的孩子般,禁不住感到害怕。

“那个胆大的职员第四天晚上继续睡在受到恶魔诅咒的房间里。不幸的是,那天月光十分明亮。

“半夜时分,我突然在地下室的被窝中醒来,望着从天窗照射进来的月光,心头一惊,忍不住起身,穿着睡衣便从电梯旁的窄梯直冲上五楼。夜半的大楼没有白天的喧闹,那情境有多寂寥、多吓人,您肯定无法想象。那是座拥有上百个小房间的大墓场,是传说中的罗马地下墓穴[拉丁语为Catacumbas,是古代基督教徒的地下墓场,罗马一世纪时以其宏大的规模而闻名。八世纪左右渐为世人遗忘,十六世纪左右重新被挖掘出来。]。大楼里不是全然的黑暗,每个走廊都固定地设有几盏长明灯,但灯光昏暗,反而更惊悚。

“好不容易抵达五楼的房间后,我突然对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般在废墟大楼内游荡,心生恐惧,不由得疯狂地敲门,呼唤那职员的名字。

“但毫无回应,只有我的叫声在走廊回响,飘忽地消失。

“我转动门把,轻轻松松地就把门打开了。位于角落的大桌上,那盏蓝灯孤零零地亮着。我借着灯光四下扫视,却不见任何人影。床上是空的,而那扇窗却大敞着。

“窗外的大楼,从五楼一半以上到屋顶,笼罩在即将溜走的最后一丝月光下,楼体闪耀着朦胧的银光。一扇形状一模一样的窗敞开着,像张着漆黑的大口。在邪魅的月光下,两栋楼越发相似。

“可怕的预感令我颤抖不止。为确定情况,我将头探出窗外,却没有勇气立刻往下面看,因此先偏过头望向另一处遥远的谷底。月光只照到对侧建筑物顶端的一小部分,大楼间的狭缝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我硬是将不听使唤的脑袋慢慢转向右边。建筑物的墙虽然背光,但在反射的月光下,景物尚不到无法辨识形状的地步。随着视线移动,我担心的东西果真出现了。穿黑西装男人的双脚、无力下垂的双手、完全伸直的上半身、紧紧地勒在绳子里几乎折成两半的脖颈、往下耷拉呈九十度角的头,胆大的职员一样难逃月光的妖术,在电线横木上死了。

“我急忙把头缩回来,生怕自己步其后尘。霎时,在那一瞬间,视线无意间捕捉到正对面的房间,那漆黑的四方洞穴里,竟清楚地浮现出一张脸。那是即使在清朗月光下也依旧蜡黄干缩,或者说是畸形怪物的丑恶脸庞。那家伙不正盯着自己吗?

“我大吃一惊,瞬间怔在原地,这实在太意外了。或许我还没告诉您,对面那栋大楼的业主正和担保银行闹纠纷,正在打官司,没有半个人居住。

“三更半夜的空屋里有人,而且那个面色蜡黄的脸庞刚好从自杀现场正对面的窗子探出头来。这事非同小可,会不会是我的幻觉?那妖怪的邪术会不会使我也萌生上吊的念头?

“我一阵哆嗦,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却无法移开视线。仔细一瞧,那家伙身形瘦削,是个年约五十的小个子老头。他直盯着我,接着别具深意地咧嘴一笑,骤然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笑容让我浑身不自在,猥琐的一笑令那张脸完全走样,满脸皱巴巴的,只有嘴巴几乎要裂开似的往两边大大扯了一下。”

“第二天,我询问同事和其他办公室的打杂差人,大家都说对面大楼是个空屋,晚上连个守卫都没有。那果然是幻觉吗?

“针对连续三次毫无理由、离奇古怪的自杀,警方也彻底调查了一番,但现场全无疑点,只能成为悬案。可是,我无法相信世上有这般玄而又玄的事,无法满足于在那间房过夜的人全部都发疯了的荒诞解释。那脸色蜡黄的家伙可疑万分,绝对是他杀害了那三个人。案发当晚,他从对面窗户偷窥这边,还诡异狞笑。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我对此深信不疑。

“约一星期过后,我有了惊人的发现。

“一天我办事回来,漫步在那栋空大楼的正面大马路上。那大楼旁边有幢叫三菱某号馆[明治初期,丸之内的武家宅第在火灾中烧毁后,由陆军接收使用,后来卖给三菱集团,明治二十七年建成一个大楼群。据说乱步大正四年居住在丸之内三菱某号馆的奥田商店地下室。]的老式红砖建筑,是连栋的小型出租事务所。有个绅士蹦蹦跳跳走上其中一间的石阶,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穿着日间礼服、有些驼背的小个子老绅士,但我总觉得对方的侧脸似曾相识,便停下脚步紧盯着他。绅士在事务所入口擦擦鞋,突然转向我。我惊诧得几乎忘记呼吸。那打扮不俗的老绅士,就是当晚从空置大楼窗户探出脸的黄脸怪物千真万确。

“绅士消失在事务所后,我看了看金字招牌,上面写着目罗眼科、医学博士目罗聊斋的字样,我叫住附近的车夫,确定刚才走进去的就是目罗博士本人。

“堂堂一个医学博士,竟在三更半夜潜入空楼,还望着上吊男子诡异狞笑,这古怪的情况究竟该如何解释?我无法克制地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之后,我便不着痕迹地向更多人打探目罗聊斋的经历与日常生活。

“目罗尽管是老博士,却不大出名,似乎也不擅长营生之道。暮年之后,只能租店开业,不过他性格怪异,对病患十分冷漠,有时举止甚至像疯子。他没娶妻亦没生子,单身至今。这间事务所也兼住所,生活起居都在里头。此外,他博览群书,我打听到除了医学书籍外,他还收藏了旧哲学书和心理学、犯罪学典籍等。

‘诊疗室深处的房间内,玻璃箱中摆满各式各样的义眼,上百颗玻璃眼珠就这样直瞪着来访者,真叫人发毛。另外,屋里居然还摆着两三具骸骨和等身大的蜡像,不明白眼科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我工作的大楼里,有一个商人告诉我接受目罗氏诊疗时的奇异体验。后来,只要有空,我就时时留意博士的动静。另外,我也常从此处偷窥对面空大楼的五楼窗户,却没发现任何异状,蜡黄色的脸庞一直都未再出现。

“目罗博士怎么看都很可疑。那天晚上对面窗户里的丑恶面孔,肯定是博士。但他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假设那三次上吊不是自杀,而是目罗博士策划的命案,动机是什么?又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想到这里,我的思考便遇上瓶颈。尽管如此,我仍深信目罗博士就是那些自杀案件的实施者。

“我每天都想着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爬上博士事务所后面的红砖墙,从窗外往里偷看,看到博士的私人房间里摆着骸骨、蜡像、装义眼的玻璃箱等物品。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隔着峡谷,如何能从对面大楼操纵这房间里的人?用催眠术吗?不,这行不通,据说催眠术中关乎生死的重大暗示是完全无效的。

“不过,最后一次上吊事件的半年后,我总算遇上一个解开疑惑的机会。那个恶魔房间再度租出,房客来自大阪,完全不知道相关的恐怖流言,而大楼的事务所想尽量赚取房租,没透半点口风就签了约。他们觉得过了半年,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可是,至少我仍坚信这房客绝对会上吊,想尽力防患于未然。

“那天起,我撇下工作,无时无刻不留意着目罗博士的动静。终于,我识破了博士的秘密。”

“大阪人搬来后的第三个黄昏,我监视着博士的事务所,发现他避开耳目,没提出诊包便徒步外出,我立即跟上。出乎意料地,博士走进附近一栋大楼里有名的西服店,从许多成衣中挑选了一套西装后就返回了事务所。

“生意再怎么不好,博士好歹也是个医生,不可能穿廉价成衣。若是要给书生穿的,也不需劳主人大驾偷偷摸摸去买。其中一定有什么文章。那套西装究竟有何用途?我恨恨地望着博士的背影消失在事务所入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可以从后面围墙偷窥博士房子的里间,或许能看到他的举动。于是,我立刻往事务所后方跑去。我爬上围墙窥探,博士果然在房里,而且显然在做着相当诡异的事。

“您猜一脸蜡黄的医生正在干吗?我不是提过房里有等身大的蜡像吗?医生正为蜡像穿上刚买来的那套衣服,上百颗玻璃眼珠就盯着这一幕。

“至此,身为侦探小说家的您应该已全明白吧?当时我也恍然大悟,并为这老医者破天荒的点子惊叹不已。

“博士为蜡像购置的成衣西装,天哪,从颜色到花样,全与那个恶魔房间的新房客的打扮如出一辙。

“不能再拖拖拉拉下去。今晚恰好是个月夜,或许会发生恐怖的怪事。无论如何,我得想想法子才成。我焦急得直跺脚,拼命动脑子,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惊奇的绝妙手段。待我全部告诉你后,您一定也会为我拍手叫好。

“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入夜后便拎着大包袱,爬进恶魔的房间。新来的房客傍晚已回家,房门都锁上了,但我有备份钥匙。我走近书桌,佯装要彻夜赶工的模样。那盏蓝灯罩的桌灯,照亮伪装成房客的我。至于服装,我借用了同事一套和那房客非常相像的西装。发型不必说,也小心梳理得一模一样。我背对那扇窗户,静静等候。

“用不着说明,这是为了让对面窗户的黄脸家伙知道我在这儿。我下了如此一番工夫,绝不面向他,不给对方一丝可乘之机。

“我大概待了三小时之久吧。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的计划会顺利成功吗?真叫人心痒难耐、紧张万分。是不是该回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差点按捺不住地转过头去。时机终于到来。

“手表指向十点十分。‘荷,荷’两声,外头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哈哈,这就是暗号吧,是诱人看向窗外的饵。若丸之内的正中央响起猫头鹰的叫声,任谁都会想开窗察看一番。我悟出对方的阴谋,不再犹豫,起身打开玻璃窗。

“对面建筑物完全被月光笼罩了,反射出银灰的光芒,如之前所说,对面的构造和这边的建筑物完全相同。那景色多么古怪啊。光这样描述,实在无法传达那种近似疯狂的心境,感觉像眼前突然出现一面巨大的镜墙,将自己所在的这侧建筑物如实倒映出来。这全是结构相似与月光妖术共同作用下的效果。

“正对面显现出我所在的窗户,玻璃窗也一样开着,还有我自己……咦,这镜子真诡异,为什么没照出我的身影?我忽然陷入困惑,不由自主地思索着。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陷阱所在。

“咦,我去哪儿了?我应该站在窗边才对。我东张西望,重新检视对窗,不断寻觅着。

“突然,我发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我不在窗旁,而是在外头墙上。我的身子被细绳吊在外头的横木上。

‘啊,原来如此,我在那儿啊。’

“这样的描述听来或许很滑稽,但那种心情是语言无法传达的。那是噩梦。没错,就如同在噩梦里,不受控制地做出非本意的举动。明明睁着眼,镜中的自己却闭着眼睛,这该怎么办?不会忍不住像镜中的自己那样闭上吗?

“换句话说,为符合镜中的情景,不得不模仿镜中影像的动作。对面的自己上吊,看到这一幕,真身的自己也无法安逸地停留原地。

“我上吊的模样一点儿也不丑,一点儿也不可怕,简直美极了。

“那是一幅画。我有股冲动,也想变成那幅美丽的画。

“如果缺少月光妖术的帮助,目罗博士这场幻怪的诡计或许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想您当然明白,博士的诡计,是让蜡像穿上与这间房的房客相同的衣服,再让蜡像的脖子挂在与这边的电线横木相同位置的木桩上,再通过绳子拉扯摇晃身体,十分简单。

“构造完全相同的建筑物和妖异月光发挥了惊人的效果。

“这陷阱恐怖至极,连早就知情的我都忍不住一脚踩上窗框,然后才赫然惊醒。我像从麻醉中苏醒,抵抗着难挨的恐惧,打开预备好的包袱,直盯着对面的窗户。

“这是多么令人期待的几秒啊。和我的预测一模一样,为察看我的情况,那张蜡黄的脸——也就是目罗博士——冷不防从对窗冒出。

“我已准备好迎击,怎能错过这一刹那的好机会?

“我抱起包袱中的物体,让其一屁股坐到窗框上。

“您知道那是什么吗?一样是个蜡像。我从那间西装店借来人形模特儿。

“我给人形模特儿套上日间礼服,就是目罗博士常穿的那种款式。

“当时月光直射谷底,将这边的窗户照得一片银白,足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我怀着决一生死的念头,凝视着对窗的怪物,内心使劲呐喊:‘可恶,上来吧!上来吧!’

“结局如何?神明果然授予人类和猿猴相同的宿命。

“目罗博士陷入相同的奸计。小个子老人可悲地跨过窗框,与这边的人体模型一样坐在窗台上。

“我成为人偶师。

“我站在人体模型后方,举起模型的手,对面的博士也跟着举手。

“我摇晃模型的脚,博士也跟着晃脚。

“然后,您猜猜,接下来我做了什么?

“哈哈哈……我杀了人哟。

“我用尽全力,一把将坐在窗边的人体模型推下。模型喀啷一声,消失在窗外。

“几乎同时,对窗上的人犹如这边人偶的影子,身穿日间礼服的老人,随风飘落,坠落到深远的谷底。

“接着,砰的一声,我依稀听见东西撞地的声响。

“…………目罗博士就此殒命。

“我露出那蜡黄脸上曾浮现的丑恶笑容,卷起右手中的绳索,没两三下,人体模型便越过窗框,回到房里。

“万一模型掉到底下,害我背上杀人嫌疑,可伤脑筋啦。”

青年说完,像脸色蜡黄的博士般露出令人战栗的微笑,直盯着我。

“目罗博士的杀人动机吗?用不着对侦探小说家的您啰唆了吧。人不需要任何动机,也会为杀人而杀人,您不是再清楚不过?”

青年站起身,毫不理会我的挽留,快步往另一头走去。

目送他消失在雾霭中的背影,我沐浴在灿烂流泻的月光下,恍恍惚惚地坐在石子上,动弹不得。

与青年的邂逅、他的故事,甚至是青年本身,是否都是他所谓“月光妖术”制造出的诡奇幻影?我暗自诧异着。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发表于一九三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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