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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月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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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夏日尽去,转眼来到九月下旬,我意想不到地邂逅了一个人。 九月二十日,星期日的黄昏时分。我如往常一样出门散步,到“来梦”喝咖啡。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事。 小店吧台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弓着背、正和老板聊天的男顾客。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对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回过头,瞟了一眼坐在窗边的我,立刻转回脸去。 那位顾客身着软木色长袖T恤衫,配黑色西裤。吧台下交叉的双腿随店播放的R&B节奏摆动。 我抽着烟,喝着苦涩的咖啡,望着窗外的街景出神。男顾客继续和老板聊天。他们二人低声嘀咕着,很难听到聊天的内容——我也并不在意他们聊了什么。 但是,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窗外的风景沉浸在暮色之中,玻璃窗上渐渐映出我浅黑色的脸。此时,我突然发现那名男子看向我。 起初,我还以为他与我一样,只是看着外面的风景。很快,我就改变了看法。我发现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他一直凝视着我的脸。 (怎么回事?) 我惴惴不安。 不过,我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那名男子。他的相貌,他的神情…… 正准备回头看清楚那个人的时候—— “你是飞龙君?”那个人率先问道,“这不是飞龙君嘛!” 我转过头。吧台旁的男子已经站起身来,向我走来。 “还真是你!”男子看着我说道,“刚才我没认出你来。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还真是巧啊!你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请问……”我有些不知所措,再次端详起对方来,“请、请问您是……” “是我啊!”男子用左手撩起刘海儿,“你小子不记得了吗?我是架场!架场久茂啊!” “喔!是你啊!”这下子,我总算将眼前这张脸和昔日的记忆对上号了,“你是……架场?” “可不是!咱们真是好久没见了!” 他转向吧台内眯着眼睛、笑嘻嘻看着我们聊天的老板,又要了一杯咖啡,坐到我的桌子前。 “咱们多久没见了?差不多有十六七年了吧?你好像瘦了很多。” 草草梳向一旁的刘海儿似乎已经盖住了整张脸,后面是一对小眼睛在闪闪发光;笔直的鼻梁下是薄唇大口;残存在我记忆中的架场留着和尚头,不过,眼前这名男子的确就是他。 “你在静冈待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的京都?”他眨着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格外怀念般地问道。 “七月初搬来京都的。” “你就住在这附近吗?” “是啊。” “那……难道说,你住在那个‘绿影庄’?” “你知道那儿?” “嗯,知道。”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有朋友住在绿影庄附近,有时会路过那里。毕竟是幢古老的西式建筑,不管怎样都会引人注目。何况还有一幢贴着‘飞龙’名牌的日式平房在同一块地皮上。这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姓氏,所以才不由自主地注意到。” 那么,难道说…… 我记起七月初来此地时的情形。那个时候—— 母亲先回了正房。我独自一人走到那幢洋馆二楼的阳台,发现门前有一个黑色人影,一直注视着洋馆。也许,那个黑色人影就是架场吧?所以,那个时候我的记忆才会与他伫立着的样子产生某种共鸣。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住在学院附近。”他回答道。那是更往北一带的地方。“这家店的店主是我大学时的前辈,所以经常过来坐坐。只不过我平时来得要晚一些。” 架场久茂——他是我小学时认识的朋友,也许,称其为“幼年玩伴”更加恰当。 我们在静冈同一所初中和高中上学,但直到高中时,我们才变得特别要好。高二那年冬天,架场突然转校了。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他似乎搬到了关西地区。 “现在啊,我在K**大学文学部做助教呢,其实就是个打杂的。你呢?做什么呢?” 我被他这么一问,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嗯……我嘛,没有就业。算是……嗯,以画画谋生吧。” “是吗?”架场看起来并没有特别诧异,“你上过美大吧?从小你画画就特别好。嗯,我还记得很清楚呢。你画的那些画儿,全都奇奇怪怪的。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 “令堂没催你早点结婚吗?” “那倒没有。”我缓缓摇摇头,继续说道,“你呢?” 架场反问道:“我吗?” 他像猫一样伸展着团起的身体,猛地耸了耸肩。 “暂且还是以独身主义者自居。不过,最近我总遭受亲戚的白眼。” 高中毕业后,我到东京的M**美大求学,在那儿过了四年的寄宿生活。大学毕业后,我回到静冈的老家,一直随心所欲地画着画。 池尾夫妇——我的养父母——并没有过多非难这样的“儿子”。我自幼体弱多病,性格内向,不善与人打交道。关于这些,他们都非常理解。 何况,那时我得知了另一件事。池尾家从飞龙家——即我的生父飞龙高洋处——收到一笔数量可观的抚养费。我想,如果没有这笔费用,我的处境就会有所不同。 养父死后,我依旧体弱多病,害母亲操碎了心。 我在筑于高岗之上、能够远眺到海的家中,形单影只地度过了二十年。除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偶尔造访之外,我几乎不与任何人见面,日复一日过着犹如停滞的湖水般清冷寂静的日子。 那是与恋爱、结婚等绝缘的生活。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我也没有因此而过分自卑,母亲也从未提及此事。我觉得今后恐怕还是如此吧? 仿佛要一举填补这十几年间的空白一般,架场问了很多问题,例如我现在都画些什么画,有没有开个人画展,为什么要搬家到京都来,等等。对他接二连三的提问,我一一做了回答。 “话说回来,你继承了那么大一份家业,那个遗产税什么的,是不是很麻烦啊?” 我向堆满烟头的烟灰缸中弹了弹烟灰,认同地说道:“是吧,似乎是处理了不少名下的土地什么的。” “‘似乎’?我们说的可不是别人的事儿!” “我一直住着院,索性把这些麻烦事全权交由母亲处理了。连搬家什么的,也都是母亲做主。” “令堂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以前她上过班,不过搬来这里之后就没再工作了。不过,她还得照看那幢洋馆以及各处尚未处置的土地。” “哦——你的身体已经好了?” “嗯,还凑合吧。” “以前你经常请假。” 架场眯起双眼,用大拇指敲得桌子一端咚咚响。我幽幽望着他那双褐色的双眸,突然,后脑一阵发麻。 ……风。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自颈部一带酥麻麻地直通头顶。 ……血红天空。 什么?那是什么?我不知所措。很快——眼前的现实缓慢摇摆,突然之间—— ……簇簇怒放…… ……随风摇曳…… …… ……黑色的一双…… ……君! ……君! ……君! ……君! “飞龙君?” 我被架场喊回了神。 “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呢?烟灰都掉了。” “啊,对不起。” 我用力摇摇头,弹掉弄脏裤子的白色烟灰。“你没事儿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没什么,我不要紧。” “真不要紧吗?” “嗯。” “那就好……都这时候了啊。” 架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即将扔在桌上的烟盒放回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我还有个地方要去,告辞了。啊,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他从钱包中摸出一张绿色名片,递给我。 “随时保持联系啊。反正我下午都在研究室里。过几天我想去你那儿一趟,方便吗?”我也站了起来。 “没问题,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1 深夜。 **依然在那个房间。依然万籁俱寂。 (时机到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表情上平添一副笑容。 **笑了。 自己早就清楚那个男人——飞龙想一的栖身之处;可对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无须焦急。不能急于求成。 当务之急就是—— **笑了。 轻笑停留在喉咙深处。 2 与架场久茂重逢四日后——九月二十四日,早报再度刊登了关于京都市内儿童惨遭杀害事件的报道。 案发现场还是左京区——自银阁寺向南不远、名为“法然院”的寺庙之内。二十三日下午,参拜的游客偶然发现了被丢弃在草丛中的儿童尸体。 被害者是位名为“池田真寿美”的六岁女童,是住在附近的高中教师夫妇的次女。据悉,二十二日傍晚时分,池田夫妇到处都找不到真寿美,便向警察报了案。 杀人手法依旧是扼杀。 残留于真寿美颈部的指痕与上月杀害上寺满志的非常相似,并且,两个案发现场距离很近。因此,警察认定两起案件很可能是同一人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并以此为方向进行搜查。 3 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又来了?) 没错,又来了。那种动静又来了。 那动静,是“声响”吗?但它并没有完全形成“声响”,充其量仅仅是些微弱的空气流动,自充满黑暗的家中涌出,抑或连“流动”都算不上。 我独自处于暗夜之中。 最近一周(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我曾几次感觉到这种动静。 动静……什么东西发出的动静?谁发出的动静?觉察出非我的存在。微妙的感觉。自我的居所某处涌出的动静。 现在也是如此。自这座古老的宅邸之中,自这片夜晚的静寂之中,暗涌出来的…… “动静”——这一表达也许并不贴切,也许选用“异样感”这类词语更合适一些。 我认为那似乎是单纯的心理作用。事实上,我也以此为由,几度忽视了这种感觉。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也不得不承认它真的存在。 单纯的心理作用?不,并非如此。 我坐起身,伸手去拿放在枕边的烟。 我盘着腿,坐在被子上,点燃了烟。小簇火焰在黑暗的房间中微弱地跳动着。 用作寝室的是有六叠大小的日式房间。从玄关进来后,经过两个房间就到了。 我没有开灯,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吸了一支烟。我边吸烟边集中精神侧耳聆听。然而,我只听到自连接外廊的玻璃门一侧传来的秋虫的悲鸣,并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母亲的寝室离我这里很远,位于玄关内左侧的最里面。也许,她还没睡下,也注意到什么东西发出的“动静”吧?即使如此,她的脑海中也不会冒出“异样感”这类词语吧? 我拿起手表,辨认时间。 凌晨三点整。 尽管我一直过着完全不受时间束缚的生活,但一过晚上十二点,我就会早早回到寝室休息。母亲就寝的时间则更早一些。 今晚,我依然如此。察觉到异样“动静”醒来时,一定是在同一个时间。拜其所赐,这些天早上总是起不来——平时八点就会自然醒的我,现在却常常睡到十点左右。 我醒来后,意识到那个奇怪的“动静”,打算找寻它的时候,它便消失无踪。以往几次都是这样,但我仍然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感受着潜伏于黑暗中的那样东西。 不久——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嘀嗒声。 (啊,果真如此。) 我深深呼吸,屏神静气地聆听着。 嘀嗒、嘀嗒…… 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我背对外廊,通向洋馆的走廊在我的左侧。那声音就是自走廊方向传来的。 我站了起来,决定走过去一探究竟。 我悄悄拉开门,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我左手扶墙,尽量不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慢慢地在黑暗中前进。 转过两个拐角,进入连接洋馆的直廊。黑暗之中,自窗边投下的星光隐隐可见。 走廊中空无一人。这么说,刚才的声音是…… 嘀嗒。 那声音再度响起,自这条走廊的最深处传来。 走廊右侧有两间储藏室。一扇拉门“代替”了储藏室的隔墙。现在,那扇拉门紧紧关着。 我在黑暗中慢慢前行。 走到尽头的拉门前,我伸出手。 我打开那道门时,听到“哗——”的一声。 走廊尽头那扇隔开正房和洋馆的门半开着。门的另一方——洋房的走廊上开着灯。门内台阶口处,有个背对着我、两手撑在地板上的人影。 对方看起来和我一样,吃了一惊。 “啊,晚、晚、晚上好……” 逆着光,我认不出对方是谁。 “究竟……” “对、对不起。” 我刚一开口,对方立即边道歉边站起身来。我在走廊的墙壁上摸索到开关,把灯打开。 那是名穿着米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原来是住在绿影庄“1-C”的研究生仓谷诚。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呢?” “对不起。” 他个子不高,但肩膀比我宽得多。虽经常闷在研究室里,但他的体格还是很健壮的。他一边挠着柔软的头发,一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对不起,那个……光一郎它逃掉了。” “光一郎?” “啊,那个、那是仓鼠的名字。” “仓鼠?”我不禁哑然。 “我把实验用的仓鼠带回来,养在房间里。刚才那小家伙逃走了。” “你在找它吗?” “是的。饲养仓鼠的事,跟房东太太,也就是令堂,已经说好了。” 这么说,我仿佛记得母亲提起过。 “但是,你为什么把那边的门打开?” 面对我的疑问,仓谷又抓起了头发。 “这扇门原本就开着一道缝呀。所以,我才觉得它有可能逃了进去。” 我们说的那扇门,在搬至此地时就坏了。据水尻夫人说,门锁已经坏了好几年,一直放着没管。父亲可能觉得没有必要修好它。 我曾提醒母亲还是修理一下的好,但她竟敷衍说“近期就修”,之后就不闻不问了。 “无论如何,深更半夜的吵到别人,不太好呀!”我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仓谷垂着头,非常恭敬地说道:“惊动您了,真对不起。” 他畏畏缩缩地退到了门那边。 那只逃跑的仓鼠怎么办呢? 我边思索着边关上了门。 4 挑剔的小说家。 跟擦肩而过的人打招呼的盲人按摩师。 深夜追赶仓鼠的研究生。 净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房客!我边想边沿着走廊折了回来。 什么动静,什么异样感,亏我还一本正经地思前想后,真相却这么无聊!这么说,之前几次觉察到的动静,也许和今晚一样,都只是公寓某个房客来回走动的声音。 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沮丧。 总而言之,那扇门还是早些修理为好。我要告诉母亲今晚发生的事,请她立刻叫人来修。 我刚要返回寝室,可突然有些不踏实,决定去看一下作为工作室的仓库。 在通道的尽头,那个人偶灰白色的影子迎接着我。我已经不再为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偶感到吃惊,但还是不能消除对“她们”的抵触情绪。 父亲制作的这些模特儿人偶,除了仓库里的那些,放置在正房和洋馆各处的总共有六个——正房和洋馆各有三个。每个人偶都欠缺某一部分。 此刻,在我面前的“她”没有头颅。 正房玄关的人偶,没有右臂。 洋馆二楼前厅的回廊和里面的走廊上有两个——前者欠缺左臂,后者没有左腿。 洋馆一楼走廊上的那个没有躯干,以十字棒为“骨”,连接着双臂和头。 正房的另一个人偶在母亲寝室外的外廊上,只有左腿,其余的下半身都没有了——腰和右腿也“以棒代骨”,连接着上半身和左腿。 我读了父亲留在书架上的资料后才知道,模特儿人偶一般由五个可拆卸的部件构成,分别是头、上躯干、下躯干、右臂以及左臂。 从腰以下,包括腿部,这里统称为“下躯干”。其中的一条腿是可拆卸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方便为“她”穿上裤子。因此,如果把“一条腿”也算在里面的话,模特儿人偶就是由六部分构成。 六个人偶各缺失一个部分,并且,除了没有头部的那个人偶,其余五个都没有“脸”。 “她们”是父亲祈望死去的实和子“复活”而制作的,可即便如此—— 为什么父亲特意把这些不完整的人偶放置在宅邸各处呢?为什么留下遗言不准别人动它们呢? 父亲或许被某种妄想缠住了。衰老,孤独,缅怀亡妻。于是,他(如邻居们议论的那样)终于疯了。 别去想了! 我不打算深入思索这件事——不想思索。 我推开仓库的门,打开灯,环视里面。 这里的人偶盖着白布,放在右侧靠门的一隅。无论怎样,我不想让它们一直散落在仓库里。 偌大的仓库中央摆放着画架和圆形矮凳。画架上的油画尚未完成。正在使用的画具乱七八糟地放在藤柜之中。仓库最里面收纳着硕大的木桌与扶手椅,还有高高的镶玻璃书架以及音响设备。 我看向仓库最里面。那里摆放着读书用的摇椅。 “什么!”我差点喊了出来。 那里摆放着一个本不该摆放在那里的东西。 那是个人偶。它本应被收在仓库的角落里,现在,那个人偶却坐在摇椅上。 (怎么会这样?!) 我偷瞄着椅背那一侧露出的头、肩以及后脑勺儿——的确是模特儿人偶那惨白的肌肤。 我战战兢兢地环顾周围,慢慢靠近摇椅。 那是个没有双臂的人偶。上躯干和下躯干的接合部分被卸下后,叠成弯腰的形状,这样人偶才能“坐”在椅子上。而且—— “什么!”我差点儿再度喊出声来。 人偶浑身是血。 缺失脸部的“她”的上半身——自喉咙到鼓起的胸部——胡抹乱涂着鲜血般的红色颜料。 ——2 **笑了。 轻笑停留于喉咙深处。(胆怯吧。) 嘴角微微翘起。 (尽管胆怯好了。) 不必急于求成。 先使其惶恐不安,再步步紧逼,然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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