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海海  作者:麦家

六七

村里老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生于哪年,却都记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爷爷时常讲,这年夏日里的一天,美国佬在日本投下一颗原子弹,隔两天又投一颗,然后日本佬就乖乖地宣布投降。用老保长的话讲:美国佬的两个蘑菇弹把日本佬的两个卵蛋都炸成肉酱。但同时也把他炸成一个穷光蛋、晦气鬼,以前在赌桌上的进账哗哗哗出去,挡不住,摧枯拉朽的。

鬼子投降初期,窑子里生意出奇的好,嫖客赌棍洪水泛滥的多,都是趁乱作乱掠到横财的贼鬼烂佬,赌注下得大,心眼黑得辣,不守规矩,耍鬼名堂。老保长不知深浅,不出半月老本已输个精光。不甘心,借钱博,又输光,欠下一屁股赌债,剩下狗命一条。债主怕他赖账跑路,把他剥光衣服,关进窑子地下室,派出七号去搬救兵,筹款来要命。

七号从此一去不返,这也是符合这些号的人性的。

眼看老保长只有等死,却意想不到等来救星。一日上午窑子里外清风素静的,人都还在睡大觉,只有院子里的花草醒着,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吐故纳新。突然,院子的朱红大木门被生生撞开,闯入一女子,人称长官,三十出头,长得标致,穿得普通,却是一副凶相,带一队宪兵,进门就放两枪,把两条嗷嗷叫的狼狗杀掉,然后封死门前屋后,抓人。抓的是那大婊子,她正在浴缸里洗澡,当兵的不敢进,女长官亲自上阵,三下五除二,用一个被套把她裹个严实,对她当场审问。审问完,交给当兵的,押上车,抓走。

女长官不走,指挥手下在大婊子的两层楼的一楼客厅摆好桌椅,叫人把隔壁三层楼里的所有号一个个带过来审问。审问分两项内容,一是要她们揭发大婊子做汉奸的事,二是向她们打听上校的下落。当时老保长已在地下室关了三日三夜,当兵的发现他时,他已饿得肚皮贴在背脊上,脚长在手上,走路得靠手,扶着墙走。走出地下室,他已经累倒,口吐白沫,要死不活的样子。窑子里零食多,饼干、糕点、糖果、香烟、酒水,像农家院里的鸡粪,四地散落着。

老保长讲:“我见什么吃什么,吃到又是口吐白沫为止。”

女长官最后一个提审他,那时太阳已经西下,院子里一蓬芙蓉树在经受一天阳光的暴晒后,花朵蔫耷耷的,但夕阳的光芒依然照得它一团桃红,红得刺眼。此时的老保长已死过两回,一点不怕死,他知道要去见谁、做什么——那些号受审回来,叽叽喳喳的,把女长官形容成一个女魔头,目光刀子一样尖,发火时把乌黑的手枪从腰里掏出来,拍在朱红漆亮的桌面上。那是那大婊子的餐桌,老保长曾在那儿吃过饭,印象很深,桌面光滑得像绸缎子,红亮得像漆过血精,可以对它照镜子。老保长满嘴酸水,打着饱嗝,在红桌子面前坐落时,首先从桌面上看见女长官的脸,晃晃悠悠的,像浸在水里。

“起先我一直低着头。”老保长讲,“我不敢抬头看她,又惦记着桌上有没有手枪和刑具什么的,便偷偷看。”

没有手枪,没有刑具,什么也没有,桌面像镜子一样干净,只见桌沿上支着两只袖着浅白碎花的肘子,中间夹着一张女人模糊压扁的脸。桌子底下,跷着一副二郎腿,左腿搁着右脚,露出右脚白皙玲珑的脚踝。此时的老保长对女人的心肠基本上还是个糊涂蛋,但对女人的身体已经研究透,看这脚踝,他知道这一定是个生相标致的女人,身形偏瘦,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抬起头来!”女长官发话,“你是这里什么人,怎么身上臭烘烘的?”

老保长抬头看她,左看,眼睛发亮,右看,脑袋发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地方遇到她。他以为自己还关在地下室做噩梦,扭自己大腿,大腿生生的痛;看窗外,斜阳的光芒从窗洞里亮亮地射进来,绝对不是在地下室;再看她,左看是她,右看还是她,而且她刀子一样尖的目光在他痴痴的注视下,削铁如泥似的,明显收起了尖芒,露出疑惑和惊讶,也可能是惊喜。

六八

刚才还是月黑风高,而风是会拨开乌云吹来月亮的。时值古历十月,蛇虫百豸死掉的死掉,躲掉的躲掉,销声匿迹,夜深人静。当老保长闭口时,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爷爷讲:“月光爬上墙,人爬上床。”

这是劝我睡觉的道理。爷爷讲道理的水平一套一套的,睡觉是睡觉的理,起床有起床的理,什么东西都有理。要讲道理,我笃定,爷爷的水平高高在上,没人能占他上风。但讲故事和吵架的水平,老保长绝对在他之上。老保长吵架,操爹日娘,句句带把子,可以把死人气活,活人气死;讲故事能从赌桌上讲到响床上,从白花花的银子讲到白生生的奶子,从白生生的奶子讲到红滴滴的×,可以把每个好人教坏。他见酒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讲,不分场合,不知疲倦,一个故事能讲几十上百遍,也把好多好人教坏几十上百遍,至少在心里吧。你看他不停地把一个个老故事颠三倒四地讲,以为他早已倾家荡产,想不到还埋着这么大一个金矿。我无法想象一个整天酒醉糊涂的人是靠什么锁住这个金矿的,正如无法想象一个老酒鬼守着一缸老酒不喝一口。这个事实让我对老保长肃然起敬,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尊敬他。

月光在老保长不语时显得更亮,好像沉默真的是金子,可以发光,照亮月光。老保长讲故事有门道的,每讲到关键处,总要停下来喝水,重新点一支烟。这是吊人胃口,也是为了把故事讲出门道:好像讲不下去,其实是要个停顿,摆个样子而已。

摆完样子,老保长又开始讲——

这女长官是什么人呢?就是把太监调去做军统特务的那人。这人你们总该听闻过吧,太监救过她命,还给她当过接生婆。我头一回去上海,在太监诊所里曾跟她撞过一面,半夜三更,她乘一部黑轿车来。那天真见鬼了,我不该在诊所反而在,太监该在诊所反而不在,两个“反而”好像是摸了她两只奶子,叫她很生气,对我一通训和审,好像她是警察我是流氓似的,好像我真摸了她奶子。她奶子是蛮鼓的,条杆也上好,手长脚长的,上床笃定是把好手。可那时我在窑子里已经玩了一只金元宝的女人,吃饱了撑的,红烧油肉也不想吃。我只是奇怪,她一个女的,年纪轻轻,怎么训人的口气那么老到,跟练过似的,张口就来,接二连三,句句盘到我底细。我照太监事先教的,讲土话,装傻子,一问三不知,只管点头哈腰,赔笑脸。她看我是个土鳖,听不懂她话,回头自己翻箱倒柜寻了一些酒精纱布走。这时我才知晓她来找太监是去救人命的,太监不在只好自己先去急救一下。临走她交代我,要太监回来后迅速去寻她,她叫姜太公。完了想起我是个“聋子”,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丢在案台上,意思是这代表她。

她头上本是对着插着两支簪子,拔下一支,头发散开一撮,她索性拔下另一支,一头长发瀑布一样泻下来,散在肩头,披在背上,拖到腰线。她穿的是草绿的紧身旗袍,配上一身乌黑长发,整个人顿时柔媚得闪闪发光起来,像奶罩,明明是加盖一层,却比扒掉一层更撩人。她很会打扮自己,用手上的簪子把头发稍稍理一下,又活活添一份妩媚,有窑子里那些号的姿色,但又比那些号雅致清爽。我看着她出门,一扭一扭走,钻进车门,那腰身,那屁股,把黑暗都照亮。我当时想,操他妈的,老子睡了一只金元宝的号都不及她漂亮。我后来跟那些号来事时,脑子里经常想的是她,有时不行了,乌龟了,一想起她就行了。俗话讲人丑×不丑,×丑毛盖着,跟女人那个,紧要的是想头,×是次要的……

老保长满嘴是×,下流到底。爷爷听不下去,让他别讲这些,他还不高兴,发脾气,要走。走是假,讨个好是真。好好好,父亲出来打圆场,递烟又点烟,劝他接着讲。从后面讲的情况看,他好像真有些生气,至少是泄了气,讲得浮皮潦草的,要不断追问才能问清一些事实。

“后头的事就简单啦,”老保长讲,语焉不详,声音里透出一股没有泄尽的怨气,“她派我去北京找太监。”

“谁?”父亲问,“谁派你?”

“这还用问?”老保长讲,“当然是姜太公。”

“她怎么知晓他在北京?”爷爷问。

“你说呢?”老保长哼一声,反问,“人家已在那儿拎人审问了一整天,什么事不知道?这些风尘女子哪有什么道义,基本规矩都没有的,包括七号也是下三流,你好她好,你不好她更不好。面对宪兵,对着乌黑的枪口,她们可以把肠子奶子都掏出来,这就是婊子。总之,审我前她已从各路打探到,太监曾被那女汉奸弄去北京养着。当时这女汉奸刚在北京被抓牢,报纸上都登了的,她自然想到太监可能也被当汉奸抓牢。想想看,汉奸养的男人能是好人吗?不抓他抓谁?谁了解他太监的底细啊,只有她姜太公,她想救他,便派我去找他,我就这样去了北京,当时叫北平……”

“不,”父亲打断他,“你先别去,先讲明她干嘛派你去?”

“就是。”爷爷附和道,“她手下那么多兵,干嘛非派你去?”

“干嘛?”老保长提高声音,分明是冲着爷爷撒气,“因为养他的人是个大汉奸!报上登着,风口浪尖的,社会上都睁大眼盯着,你不先摸个底就派人去公事公干,不遭人风言风语吗,万一太监真做了汉奸呢?多难堪。派我去,能进能退,进可以救他,退可以放手不管。你以为她姜太公的名头是白取的?她心机比姜太公还深厚,事事想得周全,进退自如。天晓得,她知晓,除了派我去,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

六九

老保长是以上校娘舅的身份去北平的。父亲已亡,母亲一双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不便出远门,派娘舅去寻,名正言顺。为了把事情做实,姜太公先安排老保长回家,和上校母亲合一张影,做证据。这事情很简单,麻烦的是老保长两手空空回来,先前典给当铺的田产房契,掌柜的着急要转手,一堆手续要办。此时他作为保长的名头和地位已坍掉,人家发了国难财,在镇上有钱有势,比他狠,不办手续就关你黑屋子。周折一番,七八日过去,等他回到上海已挨拢农历十月半。在上海又耽搁数日,出发的日子正好是十月半。这日深夜十点,姜太公亲自开吉普车把他送到火车站,一路上,四方瞅见磕头烧纸钱的人,街头巷尾,香火缭绕,鬼影幢幢。十月半是又一个鬼节,俗称下元节,是三大鬼节的收官之节。

这个日子上路,老保长心头多少有些不祥的预兆。

火车一路北上,也是一路停。一半是临时停,停下来都是一件事:查证件,抓汉奸。这年月,汉奸不是关在监牢里就是逃在路上,火车人多,好掩护,是汉奸逃跑的首选路线。老保长手头有一本证件,是姜太公给他备的,蓝面子,黑印章,有见官高一级的权威。坐他对面的是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长衫,言少笑多,待人彬彬有礼。首次查证件,他顺便刮了一眼老保长证件,然后便对老保长恭恭敬敬,给他递烟买包子,跟勤务兵似的。车上有不少军人,士兵军官,三五成群,吆三喝四,把自己当战斗英雄,把布衣百姓当鬼子,手下败将,想训斥就训斥,要座位就得让,横行霸道。书生悄悄对老保长讲,中国要有这么多战斗英雄,日本佬该早滚蛋了。

这也是老保长的想法,两人因此有好感,一路攀谈。

车到镇江,要加挂一节车厢,据说车厢里全是黄金和保卫黄金的机枪和机枪手。黄金哪来的不知道,只知道是要去南京。火车迟迟不发,两人在月台上抽烟、散步、聊天,一个大大咧咧,一个毕恭毕敬,一前一后,一问一答,倒真有些主仆的样子。上车前,书生从随身拎的皮包里摸出两盒烟送给老保长,请求做他随员。老保长纳闷天下怎会有这么好的事,对方以为他在犹豫,又塞给他两块银圆。这反而引起老保长一些犹豫,怀疑他来路不正。但又想前回查过他证件,没问题的,看人相也是有模有样,干嘛客气?他先接过银圆揣入胸口暗袋,再接过烟塞入裤袋,然后拍拍书生肩膀,以保长的口气讲:

“好,就这么定了。”转眼又退一步,“要不我做你的随员也可以。”

“不不不。”对方连连摇头,“我是随员,我是你的随员。”

随后一路上,老保长都把他当随员向人介绍,他也一口口称他为“头”,照顾周到。老保长心想这真是遇见鬼了,平白无故捡个大便宜。火车总是停,也总是在开,只是慢。徐州是个大站,下去半车人,一路拥挤的车厢一下空出不少座位。老保长对随员讲,这才叫坐火车,刚才连牛车都不是,满车厢都是屁臭、吵闹。随员讲,待会儿将上来更多人。

他是有远见的,后来果然上来更多人,车厢里人头攒动,连行李架上都爬满孩子,他们根本不敢下来,下来就可能被挤扁。不过随员是看不见这些了的,因为他在这些人上来前已被宪兵带走。虽然他身上有证件,但宪兵手上有他照片,在照片面前,证件屁都不是,哪怕老保长把证件调给他也免不了他罪——他是在逃的汉奸!这件事让老保长受到教训,好像身边每个人都可能是汉奸。后来一路上他再没有接人家一支烟,随员给他的烟和银圆也如数交给宪兵:这是他受骗的证据,必须交出来。

事实上他不缺钱,姜太公是给足盘缠和开销费用的,包括御寒的棉大衣和大棉鞋,虽然是二手货,兴许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但到了北平,没它们你可能成死人,冻死!火车一路北上,季节一路入冬,农历十月半的上海,白日是夏天,夜里是秋天,到了北平,日里夜里都是严冬,北风呼啸,寒风凛冽。

火车在半夜里,在一层雾白的霜气里开进北平,头一夜老保长将就寄宿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因时值凌晨,他跟店小二讨价,只付半夜房费。小二同意,同时也刻薄他,把他排进没暖炉的一间冷屋,冻得他头皮发麻,清鼻涕直流。

第二天,他住进一个四合院,院内蹲一棵古松,形状古怪,侏儒似的,杆粗个矮,枝丫曲直有度,有造型,显明是人工精打细作过。七八间正屋偏房都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单有一间灶屋和下人寝室,门窗上贴的是红色剪纸,有字有图,内容都是喜庆的,只是历经风吹日晒,一律褪色,有的破损,有的卷角,与四周的封条合配出一副败落相。一个断手佬守着偌大一个空院,寂寞使他对老保长的到来绽放出热烈而夸张的笑容。这也是老保长心里的笑容,因为他预感自己时来运转了。

七十

盘缠,证件,照片,是寻不着人的。寻人得靠人,当地人,地头蛇。

爷爷讲:“强龙不压地头蛇,天大地大地头蛇大。”

姜太公在上海是一条暗龙,地头蛇,而各地的暗龙、地头蛇是响应的,如官官相护,青帮黑路私通一起一个样。临行前,姜太公交给老保长三封信,密封,编了号:1、2、3,张三李四,单位地址,一一写明,让他依次去寻人。运气好,三人中必有一主认他这个“娘舅”,帮他去寻见可能落难的“外甥”。寻到人该如何应待,一是一,二是二,分门别类,都有相应方案和禁令,不能擅自发话,只能照令传令。运气不好,路路不通,他自行回家,销毁证件,不准对任何人提这事,提了她也不认,将会当他骗子论罪。

老保长没想到,运气出奇的好,寻的第一人——1号信主——便认下他,待他客气,安顿他住处,满口答应他所求——与外甥见面。好似上校就在他工厂里做工,可随时安排他们会面,先去洗尘歇息吧。便来到四合院,见到断手佬。封的院子,曾经是个汉奸窝,关着太多汉奸的故事。断手佬靠山吃山,满嘴巴喷着一个个汉奸故事,几天几夜讲不完。至此至时老保长恍然有悟,姜太公为什么有那么多忌惮和禁令,因为这年月汉奸实在太多啦,当汉奸实在太容易啦,上校被大汉奸包养,罪名上已是汉奸,谁敢保证他实际里不曾失过节?失过节,她周折此事便是自取其辱。

断手佬是有故事的,曾是飞行员,去过美国,到过缅甸,跟鬼子打过空仗,最后一仗飞机坠落悬崖,一个大铁家伙摔个粉碎,他却命大,只摔掉半只胳膊。老保长跟他一个炕上睡过几夜,对他印象深,有感情,讲他讲个没完,直到爷爷和父亲把他拉回来。

爷爷讲:“这人的故事大,一时讲不完,改天讲吧。”

父亲讲:“现在讲上校的事,他在哪里?”

第二天晌午时节,便有人乘黄包车来,又乘黄包车去,领着“娘舅”去那胡同的监牢里会见“外甥”。

老保长讲:“我在空屋里等着,眼看狱头押一人出来,干尸的瘦,剃一个光头,穿一套脱壳棉衣裤,我根本认不出他是太监。他瘦得脱形了,又出格的白净,像一头饿死的脱毛死猪,眼珠子要从眶子里凸出来,腮帮子瘪进去,两撇牙床青筋一样暴着,我他妈的死活都认不得。我认不得他,他认得我,对我哎一声,问我怎么来了。我连忙一口口叫他外甥,一口口自称娘舅,给他看我和活观音(上校母亲)的合影照,讲她在四方寻儿的罪过。他觉出异样,配合我,也叫我娘舅,问家里一些事。狱头虽在身边,我们讲土话他听不懂,却也不来阻止,其实是容许我们讲些私话的。我便把姜太公对我的托付,她设定的要求,原话讲给他听。”

姜太公让老保长转告上校,必须讲实话,有没有被鬼子收买行过汉奸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没有她都会帮他,但有是有的帮法,没有是没有的帮法,所以容不得一丁点儿虚假,弄虚作假最后会把大家都害了。

上校听过,先是激动,满脸涨红,骂一通脏话,眼眶子里满是泪花,是受尽冤屈污辱的样子。平静下来,他一字一字对老保长保证:

“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老保长照话传话:“那你就给她写封信,讲明经过,指明事实,申冤喊冤,信上要盖上血印。”

第二天,照约定,差不多时间,又是同人同车,带老保长去同一间屋与上校会面。他整夜没合眼,脸色更惨白,乌珠却是血红的,血乌珠下是一对黑眼圈,看着叫人心酸心疼。他已经写好两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姜太公,一封封交给老保长。对母亲的信,他不犹豫不多语,只交代一句:你跟她什么都别讲,就讲我一切都好的,我信里也是这么写的。对另一封信,他好像在称重似的,捏在手里好久才交出,再三叮嘱老保长一定要亲自交到姜太公手上。

老保长讲:“这信虽然封了口子,但我还是偷偷看过。我好奇他在讲什么,拆开信却吓得我不敢看。为什么?五张信纸,张张写满字,每一个字都是用血写的,最后盖着五个大血手指印,那看得我!虽然没看内容,可已经叫我看得哭了。我心想这太监啊真是命苦啊,如果可以以罪换罪,我当时的心情真愿意替他坐牢,哪怕死也情愿,反正我已经家破人亡,穷光蛋一个,活着也没毬意思,不如替他死。”

这天上校心情较日前沉实许多,跟老保长拉了些家常。他知道老保长已经把家产败光还欠一屁股债后,直摇头,讲赌债是祸水,这些黑道的人是惹不起躲不开的,早迟要找老保长还账。老保长讲,我只剩狗命一条,账是还不起了,只有还命。他沉默大半晌,向狱头讨来纸笔,当场给姜太公另写一段话。他告诉老保长,他手下被捕后,相关人是有防备的,转移了住址,暂停了联络。后来大家看那人没变节,以为没事了又出来联络,恰恰这时他又叛变了,把一组人都害惨。但上校转移后的新住址只有姜太公一人知晓,公私财物都在那儿,如果不出意外,他认为姜太公应该收着他的财物。他补写的话讲的就是这事:如果她收着他的财物,让她替老保长还掉赌债。后来老保长就是这么还掉赌债的,用上校的钱,躲掉祸水。

老保长讲:“据我知晓,姜太公确实收着他的财物,后来也是都还给他的,包括你们见过的那一盒子金子打的手术刀具。”

爷爷问道:“他替你还了多少赌债?”

老保长讲:“你不是只准我讲太监的事?这是另一件事,我不想讲。”

当天确实没有讲,后来爷爷告诉我,姜太公问清老保长赌债的数目后,狠狠扇他两个大巴掌,一个巴掌值一根他拇指一样粗、筷子一样长的金条。爷爷讲,把我们家房子卖掉也买不来这样一根金条,那么等于上校给老保长造过两栋比我们家还大的楼房。这样我一下子理解老保长为什么那么保护上校,一直为他封口,也敢为他冒险同红卫兵斗争,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嘛——爷爷讲的。

七一

周折的火车票,有限地周转了断手佬多日寂寞,也给了老保长多方见识,比如空军的来历、汉奸的等级、中统和军统的关系等。在断手佬嘴里,中统的特权要大于军统,但从火车票的周来折去中,老保长认为他在吹牛皮,至少1号信主的权力大不如姜太公。当初姜太公手上根本没票,仅凭一本证件把吉普车开进火车站,直接把他送上车。而1号信主却为一张票让他干等了三天,好没有派头。临行前,老保长又去监牢看上校,这权力1号信主倒是有派头,想去就去,去就可以见到人。事实上1号信主就是监狱的头,他已在短时间内给上校调整牢房和工种,当老保长去同他告别时,他身上热烘烘的,鼻头额角都红热的,像刚从澡堂子出来。上校告诉他,他现在的工作是烧锅炉,这是这儿冬天最好的工种。

老保长讲:“分手前,他交代我,回去同姜太公讲,国共军队已经在东北、山东、山西局部开战,第三次全面内战势在必然,让她把他丢到战场上去送死好了,他死之前一定能救活一些人。”

后来果然如此,内战火势越烧越大,前线军医只嫌少。他耀武扬威的“金一刀”本是名声在外,姜太公只需略施小技,便有在东北抚顺浴血的司令长官,以一纸命令把他调到前线干起老本行。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在鲜血淋漓的生死线上,他最擅长创造传奇,传播英名。第二年夏天,有人曾在《东北战报》上为他写过一首诗,洋洋洒洒几十行,其中有这样一段:

我看见了死亡的狰狞

血盆大口 獠牙双戟

他悄悄来到我身边

手上钳着金子光芒

嘴里含着绿色钥匙

生死一页纸

阎王是活鬼

他最巧于对死鬼施令

让阎王回归人的良心

战火自北向南一路烧,解放军一路围追堵截,上校随国军一路败退,最后退到江苏镇江,阴差阳错当了国民党海军军医。后来,一夜之间,他的部队弃暗投明,改了姓。解放军讲道理,对不愿改姓的官兵不歧视,不苛刻,可以选择回老家,并且发放盘缠。那时他已看透荣辱生死利害,生活里最看紧的东西是猫,对部队姓什么无所谓,只关心一事:当解放军能不能继续养猫,能就当,不能则罢。他抱着猫去找解放军一个领导问情况,领导对他讲,养猫还是回家便当。于是他回手术室收拾好手术器具——这是他拿自己金子打制的,属个人财产——准备去操场领盘缠走人。他抱着猫,走出弥漫着混乱和药水气的红砖门诊楼,去到操场,排在一长溜等着领盘缠回家的队伍里。猫哪见过这场面,不时喵喵叫,壮胆子,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一个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的解放军,讨厌这猫,也讨厌这人,准备去批评他,甚至打算把猫缴走,交给炊事班去烧一道荤菜。他提着枪,气呼呼冲过来,见到人,却笑了。

老保长讲:“他们是老相识,几个月前就是他把太监绑去给他们大首长救命。以后的事情反正你们都知晓的,我就不讲了。”

确实,以后的事我都知晓,大首长带着他先驰骋在长江两岸打国民党,后雄赳赳跨过鸭绿江去抗美援朝,打美国佬。打谁都需要军医,上校是最好的军医,把他留在身边,等于给性命留条后路,阎王爷找上门,可以抢命。从此他一直跟着大首长走南闯北,救死扶伤,立功受奖,享尽“金一刀”的名誉。后来回国,不知怎么的又跌跟斗,被开除军籍,遣返老家,重新当农民。所谓“不知怎么的”不是没有说法,而是说法太多,有说他手术失误害死一个师长,有说他调戏妇女被人告倒,有说保他的大首长出事,殃及池鱼。总之形形种种,反而不知怎么的。

七二

月光爬在墙上,久了,累了,都从墙上下来,匍匐在天井里,把灰白的地砖照得冒出冷气。我蹑手蹑脚坐在门背后,久了,也累了,真想回床上去躺着听,但又怕去床上有些话听不清爽。老保长讲话带着酒性,抑扬顿挫的,飞扬时捂着耳朵也钻进来,下挫时竖起耳朵都听不见。所以我一直熬着,不敢上床。天不寒,但地上已浸透凉气,我从床上下来,只穿个裤头,单薄一层,坐久了就觉得冷,好在有床薄毯。

老保长大概也是累了,没个收场,说走就走。“他妈的,脊梁骨都直不起了,走了,走了。”椅子脚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挣扎声,然后便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向天井的方向吧嗒来。

爷爷哎一声,挽留他:“别走,你事情没讲完呢,讲完再走。”

老保长一边走一边应:“完了,都讲完了。”走到天井,停下来,抬头看,“你看,月亮都直射了,该是子夜了,早点睡吧。你没事可以睡懒觉,你儿子明早还要替你挣工分呢。走了,走了,明日见。”

爷爷不准他走,追到天井拦住他,批评他:“你上海北京的讲了一大通,关键的东西还没讲呢,怎么能走?讲了再走。”

老保长讲:“什么东西?”

爷爷冷笑:“你别装糊涂,那东西,他肚皮上的字。”

老保长哈哈大笑:“老巫头啊你不愧是个老巫头,我绕了一大圈,想把你绕晕,忘掉这东西,你居然还惦记着。”

爷爷讲:“我还没有老糊涂。”他一半身子已走进我视线里,我可以看见他手上燃着的烟头,在月光下淡薄的红,像快熄灭似的。

“好吧。”老保长倒爽快,“既然你惦记着这事,我满足你,反正公安已查过,迟早要传出来,我就让你享个先吧。写的是这东西——”我看见老保长的手伸进我的视线里,往爷爷的裤裆处捞一下,吓得爷爷一步后退,完全进入我视线里。

爷爷骂他:“你干什么,老流氓!”

老保长哈哈笑,一边也走入我视线里,对爷爷笑道:“你不是要我讲写的东西嘛,写的就是这东西,下流死了,我老流氓也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时父亲也走进我视线里,挨着老保长立着。老保长看看父亲,又回头看看爷爷,唉口气,声音低下来。但四周静得很,一字一句都静静地送入我耳朵——

“老巫头,别怪我嘴脏,是你一定要我讲的。”干咳两声,像要给脏东西做个掩护似的,“我听到的情况是——听见没有,我也是听来的,信不信由你,真不真由不得我。”又干咳两声,像要把脏东西咽下去,但兴许是被爷爷目光逼着,终是吐出来,“字分两项,主项是上海那些女鬼佬绣的一句下流话——这屌只归日本国,横排在上面,下面是北京那女汉奸后补的她的日本名字,我忘了……”

我记不得老保长还说些什么,那句话,像一个手榴弹,把我和爷爷父亲一时都炸晕过去。等我清醒时,老保长已影子不见,只听见弄堂里响着一个拖沓的脚步声在远去,爷爷和父亲像一对木桩一样杵着,无声,显明是还晕着。

爷爷比父亲先醒,他看看父亲,似乎要催他醒,少见地骂了句娘,然后咕哝道:

“鬼子就是鬼子,什么鬼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好东西都想归他。”

父亲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爷爷,仿如是被月光吸走了魂。爷爷四周看看,像在寻他的魂灵,接着又骂一句娘,上前拍一下父亲肩膀,劝他:“去睡吧,确实不早了。”说着走出我视线。我知道他要去猪圈解手。

父亲追上去,也脱离我视线,但声音我依然听得见,虽是怯生生,幽幽的:“这……你说……会不会加重他罪行?”

爷爷答不了,叹着气,沉吟道:“晓不得是不是真的。”沉默一会儿,又开口,显明在安慰父亲:“就算是真的你也不用怕,他命里是有贵人的,保不准又有人会救他,我们就在心里给他求个贵人吧。”

随后父亲一直没出声,爷爷解完手回来又劝他去睡觉,他仍旧没声响。爷爷已经呼噜呼噜,我一直侧着身,睁眼盯着门缝里射进来的一束月光,阻止自己睡着。我在等父亲上楼的声音,等啊等,等啊等,眼看着那束月光一点点打斜,一丝丝淡弱,最后黑掉——我不知是自己睡着的缘故,还是门板挡住了月光,还是乌云遮住了月亮。我只知道,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蒙蒙跑去撒尿,经过前堂时一头撞见父亲跪在地上,在对祖先磕头。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我看着就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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