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春节一过,周秉昆家又折腾了一次,从地下室搬回了光字片。不能让老母亲独自生活,也无法让母亲住到地下室去,她是无论怎么劝都不肯离开老屋子的。那老屋只要半年没人住,耗子钻洞会有倒塌危险。比起女儿和长子来,她更愿意和郑娟生活在一起。周蓉和秉义都没法像郑娟那么有耐心,哄她高兴。再说周蓉和秉义每天得按时上班,而郑娟是没工作的家庭妇女。

父亲去世让周蓉难过极了。三个儿女中,数她让父亲操心最多。秉义从小到大没让父亲操过什么心,秉昆只不过在与郑娟的婚姻上让父亲失眠过。周蓉就不同了,除了她离婚的事父亲去年才知道,她在贵州的一切不好的事父亲几乎都知道,老父亲不止一次为她所经历的坎坷流过泪,她却从没对父亲说过一句感恩的话。依她想来,自己为家庭增光,便等于对父母感恩了。现在,她明白自己大错特错,却为时晚矣。她处于巨大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根本不适合与老母亲生活在一起。

父亲的去世也加重了秉义心中的羞愧。在殡仪馆,他抱着弟弟,流着泪小声说:“秉昆,咱们三个儿女中,你是最对得起爸爸妈妈养育之恩的,哥现在简直就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但这不是哥愿意的……”他哽咽着也只说得出这么几句话。

秉昆说:“哥,兄弟之间不说那些,我已经明白我该怎么做了。”

秉昆全家搬回光字片那天,楠楠对秉昆说:“爸,无论怎样,我永远爱你。”

秉昆拍拍他的脸,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赶超一家想住到那地下室去,没能如愿。一家旅店租了地下室,给的租金赶超付不起。邵敬文不便通融,事关单位收益,他当馆长的不好一意孤行。

三月中旬,全家在光字片住稳之后,秉昆又带了十几个人跨省“走穴”去了。结果,他们在南方一个小市被扣住了,收益也被没收。他们的节目并没有什么“污染”,也没有传播什么“资产阶级思想”,只是“严重干扰当地文艺演出市场”。实际上,当地也有多家演出公司,他们侵占了人家市场,人家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杂志社派人带上公函千里迢迢要人,对方不买账。最后,周秉义这位“反自由化”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亲自出马,才把弟弟他们解救了回来。路上,他一句也没批评,秉昆沮丧极了,一副不愿与任何人说话的样子。其他人都愤愤然,说南方就不是中国吗?他们经济搞得活,挣钱多,钱包鼓,对北派曲艺挺欢迎,他们的演出明明是繁荣文艺演出市场嘛,何罪之有?他们还说,南方制作的流行音乐录音带、影视录像带占据了北方市场,北方人家里的录音机、录像机包括电视机,十之八九不也是南方组装生产或走私的吗?港台的一些低俗的电影和流行歌曲,不都是通过南方的二手货冒牌货在北方大行其道吗?

秉昆他们这次南下“走穴”不但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为减少损失,便都坐火车硬座。秉义自然不好意思坐软卧,也和大家一同坐硬座。车厢里人员很杂,有些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越听越不爱听,与他们理论起来。那些现象怎么能在列车上理论清楚呢?结果双方就说开了粗话,撮火的话你上句我下句的,说着说着都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交手。

秉义劝了几次,哪一方面都不理睬他。对方因为不知他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人明知他的身份却有很大委屈和怨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秉义忍着气对秉昆说:“你身为带队,就这么看着听着,你认为对吗?”

秉昆说:“我们该打点的钱打点到了,该请的客请了,该送的礼送了,光木耳我们就带了三十多斤,该说的奉承话我们一到地方就不住口地说,却落这么个下场,总该让我的人发泄发泄吧?”

秉义说:“你们搞的那套就叫自由化,你的沉默就是怂恿,对不起你们了,我只得去找乘警。”

他就真的去找乘警。为了让对方重视自己反映的情况,他亮出了干部证件。

乘警跟随他来到那一节车厢时,却见秉昆正在绘声绘色地说山东快书《武松》。除了那些南方生意人仍一个个虎着脸,大多数乘客都听得特高兴。

乘警对秉义说:“副组长同志,您刚才误会了吧?”

秉义哭笑不得。乘警靠着座椅听了会儿,对秉义笑笑后走了。

秉昆说罢“醉打蒋门神”一段,获得一阵掌声与喝彩。他使了个眼色,手下又有人起身表演口技,让大小孩子们东张西望寻找鸟儿。

秉义看出,捧场的都是些打工的农民,山东人居多,估计都有亲戚在东北。他小声对秉昆说:“你还敢耍你哥,看我回去怎么治你!”

秉昆小声回答:“犯你手里了,随你便吧。”

回来后,秉昆等人被办了几天学习班。

秉义指示工作组查他们的账,审阅演出节目单,调看文字创作档案,对原创和改编节目尤其看得认真。为了对比经典改编前后的不同,他还骑着自行车跑了几次图书馆。

学习班上,秉昆他们被要求集体研读关于文艺的红头文件及社论、领导讲话,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说说唱唱中有政治,不是无产阶级的政治,便是资产阶级的政治。不讲政治,资产阶级就必然会利用文艺大搞“自由化”。秉昆代表大家汇报了学习心得,做了公开检讨——企图靠请客、送礼、塞红包那样一些方式占有表演市场的一席之地,腐蚀拉拢当地表演市场的管理干部,动机卑劣,手段庸俗。在列车上,与南方生意人们争吵不休且以曲艺式粗口侮辱对方,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侮辱,必然会让广大曲艺工作者的形象严重受损……

省市文化管理部门领导听了周秉昆的检讨,各文化单位也被要求派人旁听。当天的会场很大,剩余的座席由大学生们坐满。周秉义做了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主题报告,听众都认为他的报告很有水平。

秉昆在台上检讨时,发现姐姐周蓉和姐夫蔡晓光也坐在前几排。他走下台时蔡晓光还起身向他打招呼,被姐姐扯了一下才坐下,后排并肩端坐着白笑川和邵敬文。秉昆生平第一次在那么隆重的高规格大会上做公开检讨,尽管代表演出队,还是感觉羞愧难当。会议由哥哥自始至终主持,很严肃,台下还坐着姐姐姐夫和两位良师益友,让他除了羞愧还有很滑稽的感觉。

会上,工作组宣布了对周秉昆他们演出公司的处理决定:

经查证,除“白条”不符财务规定外,该公司在收入、支出、上缴主办单位管理费及纳税方面,账目清楚,未见贪污、挥霍、偷漏税现象。

该公司演出活动有报有批,手续齐全,符合文艺演出管理条例。演出内容寓教于乐类约占三分之一,纯娱乐类约占三分之二,没有政治导向及其他问题。

……

鉴于该公司对签约演出人员放松教育,引起群众反映,造成不良影响。责令该公司即日起停止演出活动,整顿三个月。希望该公司及《大众说唱》杂志社加强管理和思想学习,提高认识,为人民群众创作更多雅俗共赏的节目。

会后,杂志社社长韩文琪在会场外拦住了秉昆们和白笑川、邵敬文,诚恳地邀请大家共进午餐。

邵敬文推说有事,就不参加饭局了。

白笑川帮腔说:“那就别勉强他了。”

邵敬文脱身而去。

韩文琪在一家大饭店预订了包间。自从邵敬文调走,秉昆和白笑川离开杂志社办起了公司,关系反而理顺了,韩文琪对他俩的态度也逐渐亲善了。

韩文琪首先劝他俩莫把公开检讨的事放在心上,说此事无论对杂志社还是公司其实利大于弊。接着,他感谢曲艺家们对公司以及杂志社的支持。接下来,他举杯对秉昆说:“也替我谢谢你哥,就说对他的关爱我心领了。”

秉昆有点不高兴地说:“你骂我还是骂我哥啊?”

韩文琪说:“看你说的!你和白老师二位一年到头四处张罗,团结了他们一批曲艺家,东奔西走,为杂志社创收不遗余力,我怎么舍得骂你呢?又凭什么骂你呢?那也太没良心了吧?”

秉昆说:“那你就是骂我哥呗。”

他说:“我对你哥的感谢也是诚心诚意的,作为社长我没法解释。白老师你看,你解释一下吧,别说你代表我啊,你就谈谈你对今天上午会的看法就行。”

白笑川垂下目光,从容不迫地吸了几口烟,娓娓道来:“秉昆啊,你有所不知,自从咱俩办起了公司,告状信就没断过。文艺政策放开了,市场化了,一些人转不过弯子,一些人看不惯,还有些看着眼红、来气。这也正常,从前不允许哩。搞曲艺的挣钱多了,得包容别人的眼红。按一些人的举报,咱俩都该进监狱。我不跟你说是怕影响你的积极性,在我这儿消化了不就完了吗?这一点韩社长做得很好,很硬,一直相信咱俩绝不会乱来,替咱俩筑起了防火墙,有些干扰都由他扛住了,顶回去了,所以咱俩也应该感谢他。谣言还是时常有的,某些领导怀疑咱们这公司也是不争的事实。今天这次会,等于你哥以工作组的名义替咱们宣布了清白,除掉了加在咱们公司头上的种种莫须有的污蔑,正了视听。账务清楚,无贪污无挥霍现象,节目内容没有导向及其他问题,这等于是免费的大广告。至于打‘白条’,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白条’满天飞还多是政府部门给老百姓打的。等到将来国家财税管理更规范了,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了。”

白笑川一番话,让秉昆等人如梦初醒,一个个脸上由阴转晴,艳阳高照,煞是振奋。

那小戏法高手也举杯站起,望着秉昆说:“小周,你哥太令我佩服了。在列车上时,我好几次想要变个戏法让他头发着火,当时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太让我来气!现在,我对他充满敬重,请你做证,我为表达敬重把这杯酒干了!”说罢一饮而尽。

于是,其他人也都把酒干了。

社长向白笑川使了使眼色。白笑川说:“为了不辜负各级领导的厚爱,大家要精诚团结,吸取教训,严于律己。从现在起,咱们换个话题。”

大家便开始吃喝,从烟酒茶、养生之道聊到民间趣闻,气氛欢悦融洽。


当晚,周蓉蔡晓光夫妇来到了光字片母亲和弟弟家中。父亲去世后周蓉看望母亲的次数多了。通常在周六傍晚,有时与晓光一块儿来,有时约好了前后脚来,待到八点多钟,就与蔡晓光一起回去。

蔡晓光是周蓉母亲早期印象中满意的女婿,很受欢迎。他在本市无亲人,也挺高兴来。

这一天恰是周六,蔡晓光拎来一条自己在江北钓到的大草鱼,要亲自红烧。

郑娟开门,周蓉进门后拥抱了她一下。自从父亲去世,周蓉每次来都要拥抱一下郑娟,这让秉昆对她这个姐姐的意见渐渐少多了。

两次搬家整理把郑娟折腾得瘦了不少,她又变苗条了,好看了,以至于周蓉母亲常常把她俩谁是女儿谁是儿媳搞混。

楠楠和聪聪也逐渐习惯了新家。这里有他们小时的记忆。他们曾经住过的三处家,最不喜欢的其实不是这里,而是居住时间极短的地下室。不住地下室了,就觉得生活又变好了,但聪聪经常对郑娟说:“妈,我又梦见咱们那个苏联房的家了。妈,你说我怎么老梦见那个家呀?”“妈,你记不记得咱们住在市里那个家时,有一次我擦窗子……”

每当这时,郑娟便嗯嗯啊啊地把话岔开,而秉昆的表情就会阴沉起来。

光字片的家里耗子比以前多了。郑娟养了一只猫,母的,生了一窝三只小猫,都快长成半大猫了。自从有了猫,聪聪不再梦到“苏联房的家”了。他不许把小猫送给别人,郑娟和秉昆也就一直容忍大小四只猫的存在。它们都挺漂亮,让家里生气勃勃。

秉昆母亲对家中不见了老伴一点儿不奇怪,偶尔也问老伴去哪了。不管秉昆或郑娟回答哪儿去了,她都信,十天半月也不再追问。

绝无失亲之悲,这是秉昆母亲比常人幸运的地方。

秉昆母亲到春燕家串门去了,春燕妈怕闷,从不嫌弃老姐妹语言荒唐,反而觉得挺乐。楠楠还没放学,聪聪在逗小猫们玩,猫妈妈蜷在炕头打盹。郑娟在厨房里帮晓光做饭。

趁这时候,周蓉从衣兜掏出两个装钱的信封递给秉昆。

她说:“一份是哥和嫂子给的,一份是我和你姐夫给的。他俩是哥嫂,我俩不能给得比哥嫂多,那显得不好。你们先花着,过两个月再说。”

秉昆也不推拒,接过去放入带锁的抽屉。

周蓉说:“你坐这儿。”

秉昆就坐在姐姐面前的小凳上。

周蓉说:“那我也坐小凳,不然你心里又有古怪想法了。”

秉昆说:“你认为我的想法都古怪吗?”

周蓉笑道:“有时候吧。比如这时候,你那么问就证明你心里有古怪想法。不过你别跟我抬杠,先回答姐的问题——生没生哥的气?”

秉昆说:“起初生气,认为他是利用我们的事大做文章,捞政治资本,现在不生气了。”

周蓉问:“现在怎么就不生气了呢?”

秉昆就把白笑川的话照样学样地说了一遍。

周蓉听后,轻声说:“白老师的分析是对的。哥对你们那件事的处理最得体,也只能是那么一种做法。他有他的难处,你要理解。”

秉昆说:“比我还难吗?”

周蓉说:“我指的不是生活方面。难道你不承认,哥爱护你比爱护我更多一些吗?”

秉昆说:“他春节时扇了我一耳光。”

周蓉笑道:“我俩都在北大时,他也扇过我一耳光。我和你一样,当时生气,过后从他的角度想想就不生气了。咱们的哥,他不完全属于咱们,这一点你要明白。明白了这一点,对他的一些做法就好理解了。”

秉昆说:“我当然明白,他还属于嫂子哩。”

周蓉说:“从根本上讲,他也不属于嫂子,不属于任何一位亲人,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

秉昆愕然,大为惊讶地问:“姐,你什么意思?”

周蓉微微眯起双眼,沉思着说:“从根本上说,咱们的好哥哥,他是属于党的人。有的人思想上入了党,基本感情属于亲人。哥在感情上首先也属于党,凡是党交给他的工作,他认为对的,都会热忱忘我地去做,努力做到让党满意。如果他认为不对的,也会保留自己的看法,在适当时机点到为止提出意见,但绝不会公开反对,并且还会去做,只不过会以自己的方式方法去做,首先考虑也是对党有利。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俩都在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还要最后由他定性,那么,哥不会替咱俩辩护的。因为他是咱俩的哥,咱俩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不是由于怕受牵连,而是因为他在思想上要求自己绝不可以那样。如果别人替咱俩大呼冤枉、极力辩护,哥当然也会乐观其成,但他自己绝不会那样的。如果上级还是把处理咱俩的工作交给了他,他会完成那份工作,心里会难过得要命,背地里会想方设法爱护咱们。当然,这只是打一个比方。”

“那……变成那样了……好吗?”秉昆愣了片刻才问出话来。

周蓉说:“对党,总归是好的吧。国家人口多,底子薄,几千万党员呢,等于欧洲一个大国的人口了。没有一批哥这样的党员干部,那也实在不好办啊!哥明白这一点。他信仰坚定,愿意做自己认为的好党员、好干部。姐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以后就不应该指望哥用他的权力为你解决什么难事,姐也断不会有那种指望。咱俩都不可以有那种指望,更不可以指望他为咱们周家人谋什么私利,并且还要明白,他的确是咱们的好哥哥……”

“可……谁让他变得……那样了呢?”秉昆问。

“没有人能让他变得那样。哥不是官迷,也不是政治投机分子。下乡前,哥看了那么多书,在北大时看书更多,而且学的又是历史,还经常旁听哲学课,是有些书让他变成了那样。他成了政治信徒,相信好政党好政治能让国家越来越好。这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保障,他那么相信是对的。只是他太理想主义了,以为靠他的影响,像他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我想他内心肯定有不少苦闷,只是不对人倾诉罢了……”周蓉接着说。

“姐,我师父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再督促我入党,我申请还是不申请呢?”秉昆又问。

周蓉断然说:“别了。”

秉昆一愣。

周蓉说:“全国几千万党员不少了,咱家三个儿女中已有一个党龄二十多年的老党员了,远大于党员在全国人口中的比例。咱俩都是感情动物,太容易感情用事。咱俩不会成为政治信徒,政党的儿女。咱俩会成为好人主义者,但好人和好党员不能相提并论。姐有这种自知之明,所以姐也不申请。”

姐弟二人正促膝交谈,楠楠放学回来了。他告诉爸爸家门外有个骑摩托车戴头盔的男人在吸烟,他问对方找谁?对方反问他这里是不是周秉昆家?他说“是”以后,对方打量着他,又问他是谁?当他说了自己是谁后,对方还问他妈妈是不是郑娟?他警惕地反问对方是什么人时,对方却说“你别管”,扔掉烟推着摩托车就走——太可疑了。

秉昆起身出去探个究竟。

周蓉赶紧让蔡晓光也出去,晓光便握着擀面杖跟出去了。

两人果然望见有那么一个人,仍在家门斜对面望着周家。他们走将过去,那人才拉下头盔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回到屋里一说,周蓉和郑娟也觉得可疑。

蔡晓光问秉昆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秉昆想了想说没有,又不敢肯定地说,也许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自己却并不知道。

晓光说怕就怕这样,除了秉昆,这个家里再不会有谁得罪什么人,他嘱咐秉昆以后要小心点儿。

周蓉也嘱咐郑娟注意点儿,尽量少出门,也尽最管住聪聪和妈妈少出门,楠楠上学放学更要经常回头看看有没有尾随者。

秉昆说,自己反正以后几个月不“走穴”了,可以接送楠楠上学。

楠楠说不用,我都是快一米八的高中生了,能保护自己了。

郑娟不安地说:“听你爸的。”

周蓉和晓光也说,谨慎一些完全有必要。

这时秉昆母亲回来了,他们才再不说那件可疑的事了。

晚饭桌上的气氛比较沉闷,除了母亲和聪聪,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隐隐的阴云,都没吃出红烧草鱼的滋味。

周蓉走时抱走了一只小猫。她说家里四只猫太闹了,影响室内卫生,说服聪聪让姑姑抱养一只。


以后的三个月里,秉昆成了不劳而食的无业者,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给的钱由郑娟掂量着花,一家人又过起了精打细算的日子。晓光送来的水泥沙土还有一些,秉昆经常对房屋进行维修。难得他里里外外修修补补,让那洞穴似的家又渐渐看得过去了。

郑娟常说:“幸亏咱们有那样的哥和嫂子、姐和姐夫,不然,我没工作你也没收入,妈又这样,还得买药,一家五口喝西北风去?别人家有一个出息的儿女就够幸运的了,咱家竟出了两个,观音菩萨太照顾咱俩了,真让人都愿意相信迷信了!”

秉昆说:“因为咱们两家有观音菩萨特别偏爱的人吧?你妈是那样的人,我爸也是。贫富先不论,我爸和你妈走时都没遭罪,这也算是人生的好结果了。咱俩这辈子,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做好人。为了两个儿子和爱咱们的亲人,必须的。”

他这么说时,不由得想到了国庆和赶超,心里一揪似的痛了一下。自己的哥哥姐姐很出息,嫂子和姐夫也非寻常之辈,自己没收入了才可以心安体闲地继续度日。进步的父亲是军工大厂的保卫处长,他对自己将来的命运不再有什么担忧的了。向阳通过上大学改变了命运,很有前途。德宝和春燕也可以说起码混出个人样了。就说很不幸的龚宾吧,因为有龚维则那么一位做派出所所长的叔叔,也比成千上万的精神病患者境况强多了。秉昆不止一次在街上见到过衣不遮体、肮脏不堪、不知走失了多久的精神病患者,派出所所长的侄子却绝对不会沦落到那么凄惨的境地。听国庆说,他们那一片的派出所所长不但拥有幸福之家,把三亲六故也照顾得好好的。所长的父亲生病了,住院出院都有单位的小车接送,还都争着派车。可老友国庆和赶超两家,父母都是普通工厂的退休工人,姐姐们做知青时,两位老友家的日子反倒挺好过,因为她们不但不挤占家里的床铺,还都能往家里寄钱。她们拖儿带女地返城了,国庆和赶超不得不租房挑门单过了,并且常常为姐姐们的生活困境干着急上火却帮不上忙,脸上也很少有笑容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吴倩和于虹也再难有水灵点儿的时候。如果他俩各家都有一位科长处长的,那情况也会大为不同。现实地来看,二十年内他们两家都不可能产生一位科长,他们的穷亲戚中也没有。他们的儿女即使有当科长的造化,从年龄上算也得二十年后啊。这二十年内他们可怎么办呢?他又想到了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老友关系,都不过四十来岁的人,互相结下友谊也只不过是十几年的事,彼此称“老友”实在有些夸大其词。“老友”之称,正是由国庆和赶超开始的。他很清楚,他俩那么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很怕有一天会失去这种友谊。因为在偌大的人世间,除了几位感情深厚的朋友,再不会有人在他们急需帮助时伸出援手,而他和德宝两口子以及唐向阳所能给予他俩的帮助却又那么有限……

这么一个夜晚,在与妻子躺在外屋的小炕上聊起观音、命运与好人等话题的时候,秉昆不是因自家的状况而是因两位老友家的处境忧虑了。

郑娟问:“怎么不高兴了?”

秉昆说:“不是啊。”

郑娟追问:“有心事?”

秉昆说:“没有啊!”

郑娟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肯定有,不告诉我就不行!”

她习惯地伏在他身上。这习惯在她胖了以后中断过,现在体型基本复原便再接再厉了。她十分清楚,这习惯自己很享受,对他更是莫大的享受。

他问:“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洗澡了?”

她说:“趁你妈和聪聪睡午觉那会儿,用的是沐浴液,为你,滑溜不?”

他抚摸着她说:“滑溜,还是去的春燕那儿?”

“不花钱,春燕还提供洗发液、沐浴液,干吗去别处呢?香不?”她挑逗地在他身上晃动不止。

他在她白皙的乳沟那儿闻了闻,微闭上双眼说:“香。”说罢搂住了她的腰,把她稳定在自己身上。

“你还没说心事呢。”

他就讲了自己刚才所想。

她说:“你不是帮他俩了吗?”

他说:“那恐怕不是常事。哪天我们的公司办不下去了,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妹可怎么办呢?”

她说:“你睁开眼。”

他就睁开了眼睛。

她说:“你那么想是不对的。现在不是都主张往前看吗?往前看的意思那就是——好比咱们和国庆、赶超两家人,好比所有光字片的,不论男女老少都站在脏水洼里,不是水不太深,没不到腰以上吗?不就是水很脏淹不死人吗?左看看没边,右看看没岸,倒着走退不到有干地的地方,有人说都别转身,也别左看右看的,一齐往前看,我们保证只要大家一齐往前走,前边就不再是脏水洼了,那咱们就蹚着脏水随大溜往前走呗!有人说往前看总比连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强吧?”

“你信那种话吗?”

“干吗不信呢?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不信不是就根本没希望了?所以信比不信好!信就是像我这样,该快活就快活。不信就会像你这样,明明并没走到绝路上,却老是想明天眼前必是绝路了,结果该快活的时候也不肯快活了。”

“但……”

郑娟不容丈夫说下去,她用白软、丰满的乳房堵住了他的嘴。

自从离开了那幢苏联房,两口子做爱的次数大为减少。住到地下室后只做过两次,都是妻子主动的,显然是为了抚慰他的消沉和父亲去世的悲伤情绪。那天晚上,他除了不高兴,还因为一个可疑的人在家门外的出现而深感不安。

那可疑的人好长时间再未出现过。

秉昆接送楠楠上学放学几次后,楠楠坚决不许他继续接送。他也觉得自己过于小心,草木皆兵了。

夫妻二人和楠楠已经不再担心,秉昆看得出,妻子处心积虑地要在今夜快活一番,首先是为了他。

她挑逗他。她实际上属于这样一类女子,即使自己毫无挑逗之念,任何一个男人与之肌肤相亲之际,都是很难止于爱抚而无下文的。

她让秉昆根本不可能沉浸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伤感之境,他立刻变成了草根阶层的登徒子,只想与妻子不负良宵。

一番爱意满满的饕餮大餐之后,妻子背贴他的胸怀,沉静而眠。

他搂着她,仍无困意,又想到了与妻子有关的几件事。

刚刚入住那幢苏联房后,有一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牵着她的手去市内的繁华街区散步,那是他的一大夙愿。他忽然站住,仰脸朝着一个方向看呆了——在一幢俄式老楼的二楼小阳台上,一位穿着浅粉色睡衣的女郎正在俯视行人。

她推了他一下,笑道:“魂儿还在不在了?”

她从不介意他在街上多看漂亮女性几眼,也从不放过戏谑的机会。

他红了脸,说自己欣赏的其实是那幢美观的楼房和阳台。

她说:“是很漂亮。”

他说:“我发誓,有一天要让你住进差不多的楼房,要让你也能站在漂亮的阳台上看行人。”

她很认真地问:“也穿那种颜色的睡衣吗?”

他说:“随你。”

她又问:“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他说:“将来,不久以后的将来。信不?”

她高兴地说:“信,当然信!”

搬入地下室后,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誓言被她提起,哪怕是不经意地提起。

她从没提起过。

他以为她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自己这么一想自尊心便已严重受损了。他试探着想从她口中套出真实想法,结果得出的是截然相反又毋庸置疑的判断——她完全忘记了对那幢有漂亮阳台的楼房的记忆。

他为国庆的姐姐和赶超的妹妹安排工作前,跟她商议,她也强烈希望参加工作。

他说:“那不好办吧?谁来照顾妈和聪聪呢?”

她与春燕妈聊过自己的想法,春燕妈愿意成全她。

他哄她:“工作会有的,肯定会有的,而且会是你十分喜欢的工作。我发誓,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让你的愿望实现,信不?”

她高兴地说:“信。”

以后,她就再没提过要出去工作的想法。


秉昆对妻子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她是很少见的一类女子,只要承诺是她完全信赖的人做出的,她就可以靠着承诺达到幸福状态。即使那些承诺半真半假、并无兑现的可能,但只要郑重其事,她便备觉幸福。只要有一个个承诺,她的幸福状态便可持续。她要求兑现承诺的意识特别淡薄,几近于零,似乎认为承诺是一回事,兑现是另一回事;只要做出承诺的人自己并未声明收回承诺,那承诺便确确实实存在。而新的承诺,又会让她自然而然地忘记前一个承诺,正如他刚刚向她承诺要与她相亲相爱地再活一百年,她便幸福无边地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却庆幸有她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妻子。国庆和赶超都曾向他抱怨过,他俩的妻子常常迫使他们做出承诺,随之便会因不能兑现而唠唠叨叨别别扭扭,而秉昆却从没有过这种烦恼。她总是自觉地以自己目前的生活去比照她在太平胡同的生活,丝毫也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想到她这种贤惠善良天真喜乐,他不禁吻她的肩,也不禁觉得在这么一个夜晚,在这么一个家中,在不凉不热温暖适度的小火炕上,搂着这个叫郑娟的散发着沐浴液香味的滑溜溜的女人,自己肯定是共乐区最幸福的丈夫。他已经受到她严重影响——一方面他愿意幸福着她的幸福,一方面却又本能地认为幸福不应该仅仅如此,所以他也在抗拒她的影响。在本能的排斥与不知不觉的接受之间,他时常很是纠结。

秉昆曾以妻子郑娟为原型创作了一段相声,名曰《伟大的公民》。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国王,子民们全都是郑娟这样的,而大臣和谋士们只要出谋划策,证明他不愧是一位好国王,并由他择机向全国宣布,子民们便都兴高采烈,而他则如鱼得水……

白笑川看了后,小手指挠着腮帮子说:“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样吧,再请个比我水平高的人来替你把把关。”

于是邵敬文便出现了。

邵敬文看后,五指轻点着桌面说:“相当有趣。”

他一听笑了。

不料邵敬文又来了一句:“也相当反动。”

他的笑难以迅速从脸上收拾干净,只剩下难堪了。

邵敬文接着说:“既然要听我的意见,我就不能当着君子说假话。秉昆,我不是指你本人反动,我是指这个段子太黑了,黑色幽默的黑。你的主观创作动机肯定是出于娱乐人的目的,但太容易让人产生过度联想。一旦成为作品,客观效果与主观动机背道而驰,这也是常有的文艺现象,这一点你一定要考虑。不是仅供参考,作为朋友,希望你务必考虑。”

秉昆虚心地点头不止。

白笑川说:“敬文,你看能否抢救一下,改成‘伟大的妻子’如何?”

邵敬文沉吟着说:“世上固然有伟大妻子,但她们往往是做出了伟大之事的妻子。这相声中的妻子,并没什么伟大之处,伟大从何说起呢?还是个黑。”

秉昆说:“改成‘可爱的妻子’呢?”

邵敬文说:“又太一般化了,没有什么可寻思的了。”

白笑川说:“改成‘我那奇葩老婆’怎么样?印在节目单上,估计会让观众对表演有期待。”

邵敬文说:“这命名有点儿意思,但不是改了题目就完全不黑了。内容的黑是根本性问题——秉昆你能不能把妻子的精神往雷锋精神上靠一靠?那这个段子的思想进步性不就突显出来了吗?雷锋是主张在生活上向低水平看齐的哩!”

秉昆诚心诚意地说:“我试试。”

邵敬文说:“改好了,先找两个人预演几次,别急着正式演出。一定要通知我来听一次。作为朋友,这个段子我还是要替你们把关的。”

秉昆改了三稿,亲自担任逗哏,请一位特善于捧哏的相声演员和自己搭档,劳驾邵敬文听了一次实际效果。

邵敬文听罢,严肃地说:“笑川老师,秉昆,我的主张是,这个段子,咱们自己就把它毙了吧。一经表演,更黑了。那是种化不开的黑,咱们对党对国家都是心很红的人,干吗演这类让人产生误解的相声呢?”

白笑川就说:“那由我来决定。秉昆,我得毙了它,你不许怪我。”

秉昆虽有几分不服,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从南方不体面地回来后,他自己也意识到,那样的相声如果在南方公演,肯定就真的撞在“反自由化”的枪口上,他哥便无法明批暗保了。


秉昆一家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邻颇有闲言碎语。

有的说,出息了的儿女未必就能让父母得益。周家的大儿子很有出息,女儿也算出人头地,那又怎样呢?周志刚退休后不是照样住在光字片的老屋子里吗?上医院不是得由众人轮番去背吗?从医院回来不是坐着平板车吗?不是最终死在早前自己脱坯砌的火炕上了吗?

有的说,他家没看出多么有出息的就是秉昆,虽然由工人变成吃事业饭的人,还成立了个公司,却也不过就是组织了一些耍嘴皮子逗人一乐的遗老遗少,东赶场子西赶场子的角儿,挣钱是多了点儿,身份上还不如工人受尊重。娶了个老婆,好看倒是挺好看,像小民窖烧出的白瓷廉价瓶,说精不精说傻不傻,可人家小两口不是过得整天乐呵呵的吗?不正是这个没太大出息的小儿子让父母得了不少济吗?

还有人说,谁家的儿子如果能像周秉昆那样,才算没白生白养。儿女好不好,最终要看父母沾光没沾光……

那些话都是春燕告诉秉昆的,她听她妈说的。她认为秉昆会爱听,其实秉昆听了心里非常光火,他讨厌街坊四邻议论自己家,尤其讨厌他们以不敬之词对妻子说三道四。


不久,周秉义弄出了好大的响动。他们工作组联合有关部门端掉了一个南方人在A市非法制售音乐带、影视带的黑窝点,对音乐带、影视带审听审看,发现问题严重了,不但有精神污染,还涉及政治民族宗教问题,有些还是从国外夹带到国内再非法复制。最终,他们大张旗鼓公开销毁,并把整个团伙依法判刑。

周秉义受到了表扬。

秉昆出了口恶气。他们稳住意念,按兵不动地静观了两个月风向,一转眼已到八月中旬,觉得平安无事了,正策划着走穴路径和步骤,德宝家出了丧事——德宝的老父亲去世了。

德宝老父亲死得很苦,出出进进住了几次院,朋友们自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其实那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德宝两口子为老人家的病花了不少钱,不但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掏光了,还东一笔西一笔欠下了些债。老父亲的丧事刚结束,德宝就和春燕吵翻了,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春燕主张把德宝母亲送回吉林农村老家他小姨那儿,他母亲的娘家人只有他小姨了。老姐夫过世了,妹子照顾一下老姐是应该的。这样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还债。德宝勃然大怒,骂春燕太没良心,不配是共产党员。他质问,那不等于老爸尸骨未寒弃老妈不养吗?妹子照顾老姐符合亲情,儿子弃母不养该当何罪?他说自己倒插门的多年里,对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为春燕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春燕断不该良心大坏。

秉昆买了车票,第二天就要率队出发——这次是广东东莞市通过省文化厅主动邀请。香港和台湾商人在那地方开办了不少加工厂,工人以北方农村青年为主。他们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秉昆他们的演出公司,派专人找到省文化厅联系,为的是让北方农村青年们在遥远的南方听到乡音,欣赏喜闻乐见的北派曲艺,体会老板们的良苦用心。他们相信,这些来自北方的农村青年日后必能爱厂如家,踏踏实实为厂里干活。

秉义对秉昆说:“你看人家港台商人都很懂政治,连这样的事也要先找政府部门,表明人家心目中特别尊重政府,你应该学着点儿。这次你们要组成最有实力的演出班子,带最好的节目去。我也要派文化厅的一位干部陪你们去,帮你们打开北派曲艺在南方的表演市场。此行对你们意义重大,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德宝气愤地来找秉昆,前脚刚走,春燕后脚到了。她泪如雨下,口口声声要求干哥替她做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主要是干哥把他俩捏鼓到一块儿的,现在他俩闹离婚干哥也得评出个是非。两口子都声明非离不可,德宝已住回他妈那儿,实际上夫妻开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秉昆只得去找白笑川,请他亲自带着弟兄们南下。

白笑川听说了德宝两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决定亲自出马,并说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场。

送走了师父和弟兄们,秉昆把德宝和春燕分别请到家中。依他的想法还要找来国庆和赶超,郑娟明确反对,说那可不好,两口子都特要面子,又都是党员,夫妻关系裂痕,还是尽量不让党外人士知道为好。

秉昆说:“我也不是党员。”

郑娟说:“你不同。你是她干哥,长兄如父,相当于家长。”

秉昆觉得她的话也对,就没惊动国庆和赶超。

清官难断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秉昆听后,认为矛盾是表面现象,问题的焦点是因为德宝他爸的医药费报销不成。德宝他爸退休前是糕点厂的,工厂快倒闭了,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报销。

德宝说:“秉昆你清楚的,咱们哥儿几个都是拥护改革的。咱们年轻,本指望改革能多少带给咱们点儿利益,哪承想改成了这!”

秉昆叹道:“所以号召工人阶级要咬紧牙关忍住阵痛啊!”

德宝看着他愣了愣,气闷地说:“我忘了,你已经不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一分子了。他妈的,真不知还会怎么个痛法!更不知这阵痛会有多长!”

秉昆也不挑他话中带刺,同情地摇摇头。

春燕则在干哥面前哭诉委屈,她说自己这党支部书记兼经理多么多么不易。上边断奶,自负盈亏,自己脑子里整天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一个大众洗澡的地方每月靠收澡票能收进几个钱呢?算上退休的三十多个员工,如果到月底发不出工资和退休金的话,她这经理那就没脸当了。创收创收,大众洗澡的地方怎么个创收法呢?她亲自招进了几名按摩女,带来了新气象,可有关方面勒令她限日辞退,认为有低俗涉黄之嫌,搞得她在员工眼里特丢面子。

她说:“干哥,我的主张不是上策,也不是中策,可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上中策呀!儿子上中学了,如今供一个学生花钱多,德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父子俩一看着我笑,我就知道又要伸手要钱了,心里紧张。从家到单位,从单位到家,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钱字!现在又欠下一屁股债,我做梦都梦到有人上单位催我还钱。背着一屁股债过日子我太受不了啦,只怕哪天会精神崩溃了。”

因为两家关系亲近,不同于一般街坊,春燕没哥,确实挺把他这个干哥当回事,更因为若不是春燕为光明安排了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没了人生出路,自己和郑娟也必将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秉昆对春燕是有特殊感情的。要不是郑娟坐在旁边,他会以某种肢体语言向春燕表达怜惜的,比如亲她一下,抱她一会儿。

送走春燕,秉昆吸着烟,握着笔,面对几页纸托腮凝思,似乎要进入曲艺创作状态。

郑娟奇怪地问他打算写什么。

他说要想出解决春燕两口子矛盾的办法来。

郑娟积极参与意见,当晚夫妻二人商量出了一套方案——让春燕大姐一家三口住到德宝婚前的家里去,让德宝母亲和德宝两口子共同生活。春燕的大姐和姐夫带着儿子返城后,恰逢春燕和德宝刚搬入春燕侥幸分到的房子里,她大姐一家三口不失时机地与春燕爸妈住到了一起。她大姐夫的弟弟是秉昆的同代人,也做了父亲,与父母住在一起。春燕大姐夫当时还没落实工作,只得住到了岳父母家,像曹德宝当年那样。区别在于,德宝当年是有言在先的倒插门女婿,住得心安理得。春燕大姐夫拒绝倒插门,对春燕爸妈有些无理,在春燕大姐面前也颜面扫地。春燕大姐的儿子比春燕的儿子大一岁,总是欺负小表弟。春燕特别不喜欢那大外甥,对大姐和姐夫也很有意见,一赌气把自己儿子送到爷爷奶奶家了。从此,春燕大姐一家三口成了她爸妈家的“钉子户”。这种情况下,春燕的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把自己一家三口的利益侵占了。

春燕的二姐一家三口属于返城很晚的知青家庭。她二姐原以为返城后,她大姐一家三口会自觉地从父母家搬走,让自己一家三口也沾沾父母的光。那确实是相当沾光的事,无须花钱租房,女儿还可以由姥姥带着,省不少心。若以民间的亲情法则来裁决,哥哥姐姐应该礼让弟弟妹妹,但春燕的大姐和姐夫都毫无谦让的姿态,他们依据的先来后到先占先有的丛林法则。春燕大姐还有一条理由,大妹夫父母家的两间屋比她们父母家的两间屋大一些,尽管只不过大五六平方米,那也终究是大。大妹夫父母家除了两位老人,只有大妹夫的妹妹。大姐认为,大妹妹一家完全可以直接从北大荒回到公婆家。这一条理由却是打折扣的,不是硬道理——大妹妹那小姑子是老姑娘,样子长得倒还可以,性格却很刁钻,除了她父母,别人很难相处。

春燕二姐很怵小姑子,以往每次探家都不愿到公婆家去,不想见着小姑子,她丈夫也拿妹妹没辙。由于大姐和姐夫坚守不让,二姐和二姐夫只得住到二姐夫的父母家。当然,他们是可以租房子住的,但二姐看重钱,何况房租又涨了,每月三十多元一小间房的房租,的确会严重影响他们三口之家的生活。每月支出令自己心口疼的一笔钱租房子,还是每日直面小姑子冷若冰霜的脸色,两害相较取其轻,二姐宁肯虎穴暂屈身,也不愿另寻住处。

结果可想而知,二姐夫父母家便经常上演水火难容姑嫂相斗的室内剧,丈夫与公婆也常常卷入势不两立的旋涡。二姐的选择有更深层的考虑,既然大姐、姐夫打算厚脸皮地长期在她父母家住下去,将来父母遗留的房产就很可能被大姐两口子据为己有。实际上,大姐和姐夫也确实是那么算计的。这是拿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事,但媳妇与是独生子的丈夫继承公婆的唯一房产,却有章可循。自古以来关于房产的民间法则便是传儿不传女——二姐没沾上自己父母的光,便希望能把小姑子从公婆家挤出去,让公婆的唯一房产有一天完全归在自己和丈夫的名下。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手足之间钩心斗角,未免得不偿失。但是,那些不像样子的房屋的唯一性和底层人家儿女的刚需性,迫使他们进行旷日持久的窝里斗。

直接让春燕的二姐搬到德宝父母家的房子里去住,自然是更为简单易行的方案,却只能平息春燕二姐父母家近于白热化的冲突,解决不了春燕父母家也开始剑拔弩张的矛盾。春燕的父母特别看不上大女婿,对于大女儿的容忍也快到极限,巴不得他们立刻搬走才好。

周秉昆设计了一个挪窝儿方案:动员春燕大姐和姐夫先从春燕父母家搬走,住到德宝父母的房子里去;再动员春燕二姐和二姐夫带着儿子搬到春燕父母家住;最后动员德宝妈与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把自己和老伴名下的房子腾出来,并说服春燕接纳婆婆进入她的三口之家。


秉昆说服春燕较为容易,他说:“只要你点头了,干哥就有可能把一盘死棋下活,不但你和德宝不必闹离婚,你大姐二姐你爸妈也都会满意。”

春燕起初还犹豫,怕与婆婆性格合不来。秉昆说:“人家德宝他妈性格挺好,不是那种事儿妈。如果你们婆媳闹别扭,问题一定出在你身上。顾全大局,你不要担心婆婆和你生活在一起会带来什么麻烦,也要看到有利的方面。婆婆替你看孩子,你不就可以集中精力干工作了吗?”

春燕沉默片刻,问欠下的债怎么还?

秉昆说:“你大姐一家三口不能白住人家德宝父母的房子,他们得交些房租,房租可以帮你们还一部分债啊!”

“可……我大姐那人六亲不认,如果她和我大姐夫一毛不拔呢?”春燕备感还债的压力,把话绕回到钱上了。

秉昆说那不用她管,他自有主张。

秉昆为了动员德宝妈与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费了不少口舌。老太太身板还硬朗,有自己住惯了的房子,邻居关系处得不错,干吗非与儿媳妇住一块儿呢?人家也怕与儿媳妇合不来呀!

秉昆就把春燕的保证告诉了她,他说:“大娘,您得这么看问题——为了给大爷治病,德宝和春燕不但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债。冲儿子儿媳这份孝心,您也应该帮帮他们啊。何况老人谁没生病那一天呢?一旦生病,还不是得由儿子儿媳来侍候吗?早晚如此,不如提前就生活在一起的好。婆婆照看孙子,累是累点儿,但那也是天伦之乐。有那一乐,老人高兴,有益于健康长寿。”

自己名下的房子要腾出来让儿媳妇的大姐一家三口住进去,而且自己都没和对方见过面,这种事摊在哪位婆婆身上都不会太乐意。多亏秉昆是老人家信得过觉得亲的人,并且是为了挽救她儿子和儿媳濒临破裂的婚姻才煞费苦心,德宝妈怀着感激的心情答应了。

但老人家担心,春燕她大姐和姐夫会不会由租房而变相长期霸占房子呢。

秉昆拍着胸脯说:“大娘尽管放心!德宝是我好哥们儿,春燕是我干妹妹,只要他俩是夫妻,那这房产将来只能是您留给他俩的。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算老几?允许他们住就不错了,而且也不许白住,房租可以少交,不可不交!”

秉昆保证不仅自己,还要找两位有名望的朋友共同做证,三方签字画押,以绝春燕她大姐和姐夫的非分之想。

在与春燕的大姐和姐夫谈判前,秉昆先与春燕父母进行了沟通。听了他的方案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后,春燕的父母极为感动,表示愿意全面配合。秉昆说也要得到派出所同志的支持,春燕妈说她去找龚维则。

谈判在春燕父母家进行。

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果然沆瀣一气,比着看谁的脸皮厚。他们一听说还要交房租,都摆出免谈的嘴脸。

秉昆说:“我打听过了,租一家那么大小有暖气是楼房离煤气站公共汽车站近的房子,少说每月三十五元,却只收你们二十元。春燕两口子欠下债了,就当是你们做姐姐和姐夫的帮帮她吧。”

春燕她大姐说:“我帮她们,谁帮我们呢?”

秉昆说:“让你们以便宜的房租,住上你们一家三口最合适住的房子,不就是在帮你们吗?”

听了这话,春燕大姐夫竟骂骂咧咧的了。

春燕她爸一时火起,劈头盖脸责骂起大女儿和大女婿来。

大女婿犯浑,要与老丈人动手。

不可开交之际,龚维则所长和一名民警跟着春燕妈到了。

龚维则制止了双方的吵闹,他问春燕爸:“这里到底是你名下的房子,还是你大女儿和女婿名下的房子?”

春燕爸理直气壮地说:“墙上掉下的土渣渣都是我和老伴的。”

龚维则明知故问:“那他们怎么会住在这里?”

春燕妈说:“他们刚返城时没地方住,所以春燕两口子前脚刚搬走,他们后脚就挤进来住了。”

春燕大姐夫强词夺理地说:“那是社会原因造成的!”

龚维则又问秉昆:“你在这儿干什么?”

秉昆便把自己的目的说了一遍。

龚维则问春燕大姐和姐夫各挣多少工资,听罢平缓地说:“以你俩的收入来看,每月付二十元房租后完全可以过得下去。那就不是社会问题了。”他再问春燕她爸:“你们老两口还想让他们住下去吗?”

春燕爸没好气地说:“他们趁早走,眼不见心不烦。别人好心租给他们房子都不肯搬走,真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龚维则就对春燕她大姐夫说:“看来你们的问题是典型的思想问题。我国宪法规定公民的合法居住权不容侵犯,你们实际上已经侵犯了本街道两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权。”

他转脸看着春燕妈说:“身为派出所所长,我当然有责任维护你们两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权不受侵犯。任何人侵犯都不行,儿女们也不例外。你们让人写份情况说明尽快交到派出所来,我们好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措施。”

秉昆说:“我替他们写。”

龚维则说:“那就有劳你了。”他拍拍秉昆的肩,转身对跟随的民警说,“你留下,防止他们打起来。今天协商的结果怎么样,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一九八七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公民”二字忽然时兴起来。从报纸上、广播里也经常见到或听到“公民”二字,政府工作人员和民警、交警、法官等执法部门的人说时,似乎自己的身份与之前不同,仿佛有神圣感了。老百姓听了,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与之前不同,也仿佛有神圣感了。

龚维则走后,春燕她大姐夫瞪着秉昆说:“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别忘了你爸上医院那次,我也背着跑得喘不过气来!”

秉昆苦笑道:“所以我要报恩啊!”

春燕她大姐夫那双眼仿佛要变成喷火器,把秉昆活活烧死。然而,当着民警的面,他和春燕她大姐最终还是答应搬走。

到此时,秉昆的方案才证明确实可行。

秉昆把春燕和德宝请到家里,把春燕她大姐姐夫二人共同具名的保证书交给春燕两口子时,春燕哭了。

德宝说:“这么难的事都叫你给办成了,我服了你了。”

秉昆说:“只服我不行,心里还得没结疙瘩才行。你俩的积蓄也有人家春燕一份。替你爸看病时,人家春燕出钱出得多痛快,所以你爸妈那房子让春燕她大姐家住住是应该的。”

德宝痛快地说:“我心里没结疙瘩。春燕为她大姐二姐两家的事哭过多次,现在矛盾都得到解决了,她心事少了,她好我也好。”

春燕就忍不住亲了德宝一下,两口子要求秉昆别把他俩闹过离婚的事告诉朋友们。

秉昆郑重地说:“放心,我答应朋友的事,就像党员答应组织的事一样可靠。”

在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共同具名的保证书上,还有另两位见证人按下鲜红的手印——邵敬文与一位相声演员的手印。白笑川不在,若在,秉昆就请师父按手印,不借别人的名气了。

德宝与春燕牵着手走了。两口子没直接回家,下馆子去了,庆贺他们的和好如初。

秉昆在家里吃饭时开了一瓶啤酒,不但自己畅饮,也劝郑娟相陪,郑娟便喝了一杯。不胜酒力的两口子特高兴,如同他们自己的老大难问题彻底解决了。


德宝自己口松,某一天,他不知在哪儿碰到了赶超,把他和春燕闹离婚的事说给赶超听了,赶超又讲给了国庆。

一天晚上,国庆和赶超一块儿来秉昆家串门儿。

自从秉昆一家又搬回光字片住,国庆和赶超来得勤了。他们很愿意来。

赶超说:“吕川上了大学又加入官员队列了,咱们就失去了一个哥们儿。不但见不着影儿,连点儿消息也没了。秉昆,只要你还住在这儿,我俩就明白还没失去你。哪天你一发达,我俩也就肯定失去你了。可我俩最不愿失去的朋友就是你啊,所以现在要勤来着点儿。”

一杯啤酒下肚,赶超动了情,泪汪汪的。

秉昆苦笑道:“我好想发达啊!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过。如果我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你俩的穷愁日子不就结束了吗?”

国庆却说:“你俩那都是不着调的话,还是聊点儿现实的吧。如果我爸妈死了,我姐的命运估计会强点儿。我爸那老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呼哧呼哧地咳嗽喘气,吵得我姐睡不了一整夜觉。她的脸色那么灰,我这个儿子该忍受的让我姐替我忍受了,我好心疼她。”他也动了情。

秉昆和赶超便都斥责他的话不吉利,逼他必须再说几句向父母请罪的话。

国庆饮尽一杯啤酒,看着秉昆和赶超,眼泪流下来,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请罪的话。

几日后,德宝又着急上火地来找秉昆——他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弄丢了。六七百元呢,等于他一年多的工资啊!

“就这么一点儿福利!如果还不能兑现,那还算什么社会!”他由生自己的气转而生现实的气,又急又气,夹烟的手都在发抖,烟都塞不进嘴里了。

秉昆也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虎不得,但他医院方面没有熟人,交际面广的师父白笑川又不在,只得带着德宝去求邵敬文帮忙。邵敬文也帮不上忙,却指了一条路子,让他俩去求杂志社韩文琪社长。

秉昆说:“德宝,我宁可陪你去求医院把报销单补齐,也不愿求我们杂志社那个头头。”

德宝说,他和春燕一块儿求过了,医院没人理他们这茬儿。没有办法,他们硬闯了院长办公室,惹得人家院长发了脾气,说谁知道你们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社会上有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真丢了你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或许已经被什么人捡去低价卖了,而且已经在什么单位报销过了。春燕送去的洗澡票,人家也拒收,连看都不看一眼。

邵敬文说,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确实存在。有些人的单位已经丧失了报销能力或已经解体,报销单据压在手里没着没落,为生活所迫,别人肯出点儿钱就卖了。

邵敬文劝秉昆,还是去求韩社长。据他所知,韩社长父亲当市委副书记时,分管过医疗卫生机构,如今多位院长副院长都是人家父亲在位时提拔的。

“他和你哥关系走得挺近,你去求他,他会高兴的。”

“他和我哥怎么会走得近呢?”

“说来话长,你嫂子父亲当副省长时,他父亲当区长,据说对他父亲很赏识,工作上也给过支持。现在,据说你哥负责对他的干部考察,给出的评议挺好,关系当然非同一般了。”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在官场上,你哥你嫂子不跟你说,当然就没人跟你说啦。如果不是今天话赶话赶到这儿,我也不说。咱们之间说那些多没意思!”

秉昆还想问什么,德宝听得不耐烦,把他拖走了。

路上,德宝见秉昆一脸不悦,试探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替我求你们社长,那替我求你哥怎么样?”

秉昆没好气地回答:“你就当我没那么个哥行不?”

秉昆心里很不高兴,因为哥哥对他的顶头上司的考察评议居然挺好。自己这个弟弟明明就是杂志社的人,为什么不听听弟弟的看法呢?

想着德宝春燕夫妇着急的样子,秉昆还是找了社长韩文琪。韩社长很高兴,当着秉昆的面拨通了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清事由:“听着啊,大约半小时后有人去找你,朋友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丢了,你让下边的人及时给补齐了。我一会儿还要开会,有空咱们聚聚。”

韩社长放下电话,开玩笑地问:“还有什么指示?”

秉昆被问了个大红脸,识趣地赶快告退。

社长坚持把他送到楼下,还说了他和白笑川为杂志社创收很辛苦、多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等在大院门外的德宝见秉昆那么快就出来了,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一听他说办成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表怀疑地说:“还不到半小时。”

秉昆放下了千钧重担似的说:“我也没想到如此简单。”


回到光字片的家里,秉昆见哥哥秉义正在辅导聪聪写作文,郑娟和母亲去春燕家帮着糊墙纸去了。

秉义说:“聪聪写作文的能力差点儿意思,你得帮他提前开开智,起码在上中学前得学会写一篇好作文。”

他问:“当年咱爸和咱妈帮你和姐姐开过智吗?”

秉义听出他的话有抬杠的意思,笑笑不再说什么。

那天是星期六,秉义难得下午没事,提前来看母亲。

趁聪聪出去玩的时候,秉昆问哥哥与韩文琪社长的交往。

哥哥反问:“你们又闹矛盾了吗?”

秉昆说:“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毕竟是杂志社一分子,向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不算多余吧?”

秉义说:“我负责在党员同志中间了解情况,你又不是党员。”

秉昆也被软钉子顶得一愣。

秉义又说:“组织上已经把他作为年轻干部的苗子重点培养。至于怎么一步步提拔,那是组织部门的事。组织部门需要一份关于他的考察鉴定,缺了考察这一环节,对他的提拔就缺了一个步骤。现在许多事都讲程序,组织上内定了的事,让我去考察,那是信任我。我也能理解,为什么要坏人家的事呢?组织考察干部首先看大节,大节就是在政治思想、政治立场上是否与党保持一致。他在大节上毫不动摇,没有任何糊涂认识,证明组织上是有眼光的。秉昆,我知道你内心的想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对他的那些意见,我也不是没听到,什么任人唯亲、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大权独揽排斥异己、编辑理念太‘左’等,不就是这些吗?我实话告诉你,秉昆,有些人认为他编辑理念太‘左’,还有不少人认为你们前段时间编辑理念太‘右’呢!‘左’只不过是思想方法问题,而‘右’是政治立场问题。不管什么时候,‘左’和‘右’都必然是这么个界定法。政治有它的是非标准,你别总说你那套民间的是非标准,否则你一辈子也难成熟。实话告诉你,当初把他派到你们杂志社,就是去纠偏的!这一点他做到了!”

“但我们杂志的发行量下降了三分之二。”秉昆沉默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秉义接着说道:“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完全责怪他不公平。我的考察评议中也写了‘希望以后注意工作方法,更好团结同志’这一条。人家明白这一条意味着什么,人家有所改进,对不对?”

秉昆只有点头承认。

他没提自己求过韩文琪的事,担心哥哥未必高兴。

哥最后说:“他的父亲和你嫂子的父亲,当年是莫逆之交。我岳母让我要考虑点儿关系,你说我不给出挺好的结论还能给出什么结论?”

秉昆只好说:“哥,我理解了。”

“哥再给你一百元钱。这个月哥出差多,补助也多,给妈买些她爱吃的,替我多孝敬她老人家。”秉义说。

秉昆也没有推辞,默默接了过来。

“以后咱们兄弟二人,就应该像刚才那样讨论问题。你别总和哥‘杠’着来,行不?”秉义看着他笑了。

秉昆点一下头,也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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