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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人世间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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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场雪,真个豪雪!从苏联那边下过国界,下遍东三省,接着朝华北地区下将过去。一直下了五天,没停也没小,直将东三省下得遍地洁白、寂静无声。仿佛天庭的天兵天将无事可干,排千里队列,聚百里阵容,用巨大神器,弹万亿吨棉花,动作整齐,节奏一律,力道迅猛,直弹得天屏息、地敛气,乱絮飞扬竟如梭。人也愁,畜也悸,诸鸟夹翅不敢飞。 待雪终于停了,农村刚见到人影,城市才缓过点儿生气;一股强大的寒流随即而至,气温骤降,连续二十几天,平均零下三十三四度,有几天竟接近零下四十度。 农村又难得一见人影,城市似乎被冻僵了。 大部分学校停课。 大部分工厂停工。 必须上班的少数城里人只能朝单位步行而去,所有的公共汽车都趴在雪窝里动弹不得。省市领导们必须上班,他们的专车也无法开出车库,门外便是半米深的雪。为了保证他们在严寒日子里处理必要的工作,后勤部门从农场借了几辆由拖拉机牵引的爬犁。 部队首先出动大批官兵清雪。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在A市,从干部工人到市民学生,每天的主要工作便是清雪。 一九八八年春节前三天,许多人是在清雪劳动中度过的。 公共交通基本恢复以后,气温才回升到了零下二十五六度。刚有谢天谢地的感觉,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城市用煤告急! 东三省都曾是产煤省份,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煤矿资源开采殆尽。煤产量日渐减少,品质越来越差。时值全国钢铁行业大发展,煤炭用量急剧攀升,东三省却连煤炭自给自足都做不到了。 有人说东北煤炭自给自足其实可以做到,国家一调配就有问题了。有人说国家没法子,必须保证大钢铁厂、发电厂用煤,否则整个工业就瘫痪了。 A市天寒地冻,许多市民家里哈气成霜。有暖气的人家的供暖断断续续,生炉子的人家买不到好煤,烟筒、火墙、火炕热度有限。 医院无论大小,都人满为患。许多老人和孩子冻病了。 孩子不能享受公费医疗,多数享受公费医疗的老人的医疗费难以及时报销。如果一个家庭的孩子和老人都病了,夫妻一方甚至双方都失业,日子就惨了。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荒诞的说法,老天爷见中国人口太多,已经成为发展的拖累,要“收人”了。不断有老人儿童因挨冷受冻生病死去,数字伴随各种谣言夸大后在民间不胫而走,领导干部们忧心忡忡却又束手无策。 煤,煤,煤!求煤的紧急报告从各单位送达省委市委,再转向中央和兄弟省市,曾经的产煤大省请求援助。 雪中送炭,援助确实在进行,然而对于渴望温暖的人们肯定太迟,也显得杯水车薪。冰天雪地中,有人开始聚集在省、市、区委门前上访。大商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像上班族一样准时守候。他们带着水和干粮,商场一开门就蜂拥而入,如同抢购者。那些大商场有暖气,老人们要抢占到紧靠暖气的地方。每一处暖气片前都坐着老人,有的带了马扎,有的带了毛皮垫子,有的甚至带了小褥子,还有的是儿女们护送来的。 他们怕被老天爷“收”走。商场比家里暖和,他们便把商场看作严冬里的天堂了,每天一直待到商场关门。他们互相关照,甚至把最靠暖气片的位置让给更老的老人。他们像企鹅那样,过一个时辰圈里的便主动外移,好让圈外的人也享受到暖气的温暖。 商场并不嫌恶老人,更不会驱逐他们,反而会向他们提供热水。媒体对此进行了表扬报道,有的商场居然向老人们提供红糖水,各家领导干部出现在一些商场,他们带着慰问食品,表达内疚,做出承诺。 然而,更令人心痛的事接二连三发生,城市出现了冻死人事件。大抵是流浪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A市在冰雪中蜷缩着,许多人为那些冻死的流浪者流泪。 春节前两天冻死的一个老人却不是流浪者,他在A市有家,有儿有女。 他是肖国庆的父亲。 国庆的姐夫病故后,姐姐带着女儿与他父亲住在一起。国庆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肉联厂的一名老工人。厂里的两位头头曾是他徒弟,他的退休金和医药费还能按时领到按时报销,但半个月前国庆替他去报销医药费却没办成。 父亲问为什么? 国庆如实把厂里财务部门的回答转述给了父亲——厂里从银行贷不出款了,等效益好点儿了会一块儿报销。 父亲一听急了,问那得等到哪年哪月? 国庆说他没问。 父亲火了,斥责国庆,那么重要的话怎么就不多问一句呢? 国庆说当时要报销的人多,乱乱哄哄的,问了又能问出个什么结果。他还说,听别人议论,头头们正加紧与港商洽谈,希望谈成合资,实在谈不成就连地皮带工厂一并卖给港商,用那笔钱再在郊区选址重打锣鼓另开张,办个新厂。 国庆父亲生气地说,那不成卖国了吗? 国庆开导父亲说,不等于卖国,香港原本就是中国的,迟早会收回来。香港资本家也是中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父亲说,工人阶级和资本家从来就不是一家人!与香港资本家也不可能是一家人!好端端的一个厂,以前办得下去,如今怎么就办不下去了呢? 关于阶级矛盾,国庆说不大清楚。以前当然能说清楚,合资、卖厂的事听多了,越来越说不清楚。实际上,渐觉落魄的他与父亲有同样的看法,怕给父亲添堵,他便避开说不清楚的问题。 国庆说,据他了解,有几个养猪大省与外商合资办起了肉食品加工厂,生产的火腿肠畅销全国。父亲的厂子设备老旧,市场份额被挤得越来越小了。 国庆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调去的军工厂也面临“军转民”,不再生产武器,而是生产民用产品。军工厂的工人也将不再是半军人半工人身份,优越感荡然无存。至于究竟怎么个转法,转向何处,上级尚无明确指示,头头们也无明确方向,一切都在务虚研讨和市场考察阶段。然而,全厂已人心惶惶,都预感到“铁饭碗”即将没了。自从木材加工厂倒闭后进入了军工厂,国庆曾大为庆幸,此时强烈的危机感又来了。头头们为了开导工人,请经济学者给工人们讲了几课,算是下毛毛雨。 国庆自幼与父亲感情很深。他是早产儿,接生婆说他活不过三岁,连他母亲也几乎打算听天由命。倒是父亲视子如宝,百般疼爱。没想到他病病恹恹地活过了五六岁,后来竟越来越壮实,长成肩宽背厚的大小伙子。 父子俩从没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凡事有商有量的。如果发问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或姐姐,国庆可能不会那么耐心地解释。那番道理也是他心理上极其排斥的,属于听得很明白却心里很别扭的道理。 “人人有工作,人人能养家,工资低不怕,别分出三六九等就行!到年头一块儿涨工资,谁比谁多点儿那也可以,但同等资格的人之间不许多过十元去,这些社会主义的原则今天就不讲了吗?那还叫什么社会主义?”由于儿子没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国庆的父亲情绪特别激动,说话高声大嗓,脸红脖子粗。 父亲要亲自到厂里去,找曾是自己徒弟的头头们当面问清楚。国庆看得出来,对于父亲,道理上问不问得清楚其实无关紧要,主要目的不过是想把医药费报销回来。对于父亲来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国庆耐心劝父亲还是不要去的好,说头头们对你已经很不错,够关照的了,别去给人家添麻烦,那不好。 “怎么好?医药费报销不了啦反倒好?”父亲不听劝,还是到厂里去了。 后来,国庆听他姐说,父亲从厂里回家后沉闷无语,表情难看。医药费还是没报销成,连退休金也没领到,吃晚饭时他喝闷酒,问他为什么不痛快,他说:“别烦我!” 第二天晚上,姐姐从父亲口中套出了真相。国庆父亲在厂里没见到头头,却看到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他仗着头头当年是自己徒弟,受到不少特殊待遇。比如别人拖几个月甚至半年以上才能报销医药费,他却次次都能及时报销。不给别人报销的医药费,对他却大开绿灯,一律全报。一些工人对此非常不满,大字报上有他们的签名,还有他们按下的一排排红手印,其中几个是他退休前关系不错的同班组工友。他正在那儿独自看得光火,被路过的人认了出来,一呐喊,财会室奔出了不少人,有退休工人,也有他们的家人,都把火气发泄到了他身上,七嘴八舌把他羞辱了一番…… 国庆听了,对父亲心生怜悯。星期天,他拎上一瓶酒回到从前的家,陪父亲饮酒,劝他想开些。 父亲明白他的孝心,说自己想开了。将醉未醉之时,他岔开话题,幽幽地问儿子,自己死后,他会不会与姐姐争房子? 国庆说那怎么会呢?自从姐夫死后,姐姐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自己当然愿意房子归在姐姐名下。 父亲就表扬他懂事,说自己不是偏心女儿,而是觉得女儿太弱,命也不好。她挺幸运地嫁了个营长丈夫,偏偏兵团解散,丈夫转业,不久病故了,而自己又下岗失业,没收入了。命不好,朋友多也行啊,却又不善交往,连好朋友也没有。国庆不一样,虽然小时候很弱,越长越强,没让他这个父亲操心,自己蔫不叽地就找好对象结婚了。国庆好朋友多,原先上班的厂刚一倒闭,不久就由朋友帮忙进了军工厂。如果不是好朋友多,他姐可能到现在还没班可上。 国庆安慰父亲只管放宽心,坚持吃药,把哮喘、胃病、关节炎这些老病治好,不必为姐姐今后的生活太操心。姐姐和小外甥今后的生活,他会照顾的。 父亲便翻出了房产证交给他,嘱他抽时间把房产证改成他姐的名字。说此事办妥,自己便没什么心事了。 国庆听得难受,保证当成事尽快办好。 父亲名下的房子是属于单位的,国庆星期一上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去肉联厂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起初厂里管住房的人犹豫,说牵涉到住房的继承权,得他父亲到场才行,否则日后会起纠纷。他说天这么冷,父亲又是老哮喘,来一次肯定回去会冻病。他说父亲两个儿女,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不与姐姐争就再没任何人会与她争,能起什么纠纷呢? 对方一听也是,要求他写一份自愿放弃继承权的保证,他当场写了。 对方便不再犹豫,把房产证的名字改过来,还称赞他这个弟弟风格高。 下班后,他直接去了原先的家,郑重向父亲说自己办妥了。 父亲接过房本很高兴,夸他办事靠谱。 姐姐难得那日下班早,她在班上不慎烫伤了手,秉昆批准她休息两日。她说在弟弟的好朋友手下工作,干得挺顺心的,让他放心。 姐姐皱着眉头埋怨他,那么大的事怎么不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办了呢?他说多大点儿事啊,征求不征求意见有什么呢?何况是父亲的想法。父亲的想法好比最高指示,执行得越快越好。办妥了,父亲不就少了一桩心事! 姐姐惭愧地说,按民间规矩,住房向来是传儿不传女的。房产证改成了她的名字,等于她这个姐姐占了弟弟的大便宜。 国庆笑了,说姐姐你别这么想。咱家情况特殊,不必与别人家比。父母只有咱们姐弟俩,住房归在姐姐名下我高兴,谈不上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 姐姐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两眼全是泪。 国庆情不自禁地抱了姐姐一下。 回自己家的路上,国庆感到一阵失落和惆怅。父亲说要把房产证更名的时候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办理更名的过程中也没有,把更名的房产证交给父亲时还没有,听了姐姐的话后,反而有了一些。是啊,如果哪天父亲不在了,那处住房便是姐姐的家了。如果姐姐又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的话,就不好随随便便再去了。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一样无拘无束了。他对那里的感情深啊! 国庆一直觉得,自己是有两个家的,以后这种感觉不会有了。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前那里是父亲的家,姐姐和外甥住在父亲家;以后那里是姐姐的家,父亲住在女儿家了。 国庆有些茫然,仿佛灵魂无所归依。他看得出,姐姐虽然有些愧疚,其实也是正中下怀,也像父亲一样了结了一桩难以启齿的心事。 回到家,吴倩已下班了,正在做晚饭。她问:“怎么下班这么晚?” 国庆说:“办那事去了。” 他洗了手,帮她做饭。两人沉默良久,吴倩低声问:“办成了?” “嗯。”他不愿多说什么。 他发现妻子眼泪汪汪的,忍不住叹道:“我只能那样啊!” “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啊!”吴倩的眼泪夺眶而出。 国庆他父亲——不,他姐住的地方,离一处老商场不远。商场面积不大,却有暖气,而且供气很足,整个商场暖烘烘的。商场后边是一家医院,商场接的是医院的供暖管道,沾了医院的光。那里便成了附近一些老人获取温暖的好地方。 国庆他姐家是靠烧炉子取暖的,入冬前一点儿好煤也没买到,只能烧不起火苗的无烟煤面子。那种煤面子烧开一壶水都需要很久,做成煤球还勉强。父亲身体不好,姐姐心情不好,国庆为自己的小家烦愁多多,都忽视了在夏天应做些煤球。 国庆他爸也像其他老人那样,一早就到商场去,直到商场关门才回家。 国庆他姐自从丈夫死后严重失眠,一天后半夜,国庆他爸咳嗽得厉害,不咳嗽时喉咙也呼噜呼噜的,他姐也一夜没怎么睡。她一会儿服侍父亲吃药,一会儿给他捶背。等到早上老人出门、孩子上学,她收拾收拾屋子,多服了一片安眠药,想在白天补上一觉。 不幸就出在她多服了一片安眠药。她那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是被女儿推醒的。 女儿站在炕边不安地说:“妈,姥爷昨天晚上没回来。”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霍地坐起慌张地问:“你留门了吗?” 女儿摇头。 “你怎么不留门啊你?”她吃惊得拧女儿的耳朵。 女儿忍着疼说:“我怕坏人进屋。” “那你昨晚怎么不推醒我?” “我推了几次,你不醒。我又冷又困,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女儿自责地哭了。 国庆两口子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 赶超们也很快就知道了。 朋友们调动起了一切可以调动的人手,二十几人在全市寻找国庆父亲。 那是嘎嘎冷的一天,秉昆得到消息时正在抢修房子——他家外屋的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半边,寒风呼呼地灌进来,里屋也根本待不住人。秉昆及时把母亲转移到了姐姐那里,把两个儿子转移到了姐夫那里。他不得不请几天假,想和郑娟把房顶支起来。姐夫蔡晓光料到那工程根本不是他夫妻做得了的,请了一名瓦工一名粗木工第一时间赶去帮忙。他们就地生起了火堆,否则连泥也和不成。全市不少百姓人家的房顶被积雪压垮了,两名打短工的师傅已有抢修经验,预先替蔡晓光请了一名焊工,买了些钢管、木料。钢管非是一般人想买就买得到的,幸而去年年尾有家钢材厂倒闭了,库里积压了一批。他们为了能在春节前给工人们开上一个月的工资,只要有介绍信,谁都可以买。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少人家的房顶塌了,那家钢材厂积压的钢管、钢梁什么的一时好卖了,厂里的工人们能在春节前领到工资把春节对付过去了,站马路牙子的短工们也有活可干,能养家糊口了。焊工师傅等钢材、工具一运到,周秉昆家就热闹了。三匠人闹周家,手锯、电锯齐用,噪声刺耳,火星四溅——这边,秉昆和姐夫蔡晓光在师傅们的吩咐下煮胶、熬沥青;那边,郑娟把易燃之物搬过来抱过去,唯恐火星溅着了。塌了的那部分房顶需补油毡,非用沥青不可;房梁的接茬儿处也得涂胶,要不日后会生虫。一时间青烟紫气缭绕,砍劈之声不绝。 秉昆质疑是不是非得用钢材,那得要花多少钱啊! 焊工师傅嘴角叼着烟说:“别舍不得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哩!一劳永逸,矿井下都是用钢材撑顶子的,结实!” 秉昆说:“可我家不是矿井!” 木工师傅说:“你家眼下比矿井下还危险。” 秉昆又说:“我们也没打算在这儿常住!” 瓦工师傅说:“谁家又会打算在这种地方常住呢?可你们不打算常住又能搬哪儿去住呢?市里有年头没盖新居民楼了啊。” 绵里藏针的一句噎人话,让秉昆直眨巴眼睛。 姐夫蔡晓光打圆场,息事宁人地说:“怎么修咱得听师傅们的,咱们是外行,人家是内行。” 接着,他又小声对秉昆说:“知道你这阵子手头紧,姐夫掏钱了。” 这时,于虹匆匆而来,说国庆的父亲失踪了。 秉昆问:“一夜未归?” 于虹说:“是啊,国庆快急疯了。” 秉昆连说:“完了,完了。” 他的意思是——凶多吉少,即使老人找到,肯定也没命了。 姐夫蔡晓光是离不开的,没人监工不行。郑娟也离不开,得为师傅们做饭。秉昆只得自己随于虹而去。 路上,于虹问:“你家怎么还用上钢材了?” 秉昆说:“师傅们认为必须那样。” 于虹说:“又多了一家上当受骗的!他们与钢材厂勾着呢,厂家卖出了钢材他们有提成。” 秉昆无心与她谈自己家的事,问朋友们都怎么个找法。 于虹说首先报了案,各派出所都表示一接到有关线索将第一时间通知家属,他们也只能做到那样。德宝提醒大家,以前发现的几个冻死的人,都是趴在结霜的下水道铁条盖那儿死去的。铁条盖结霜,证明那儿有热气外排,吸引人趴那儿。他们死后,几乎每一个脸都与铁条盖冻在一起,所以,朋友们满市寻找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 秉昆听得揪心,半天没再说话,只管一声不响地跟于虹走着。 于虹说:“全市那么多有下水道铁条盖的地方,才发动二十几个人哪儿找得过来呀。” 秉昆忍不住又问:“那咱俩哪儿去呢?” 于虹说:“我先陪你去国庆家吧。他腿都软了,人快傻了,自己找不成了。我见朋友们都与他们两口子照过面,就你没出现,估计是因为你家有事,不想让你知道。我认为不好,你家的事再大,那也比不上国庆家的事大,对不对?” 秉昆说:“对。” 于虹说:“我瞒着赶超来给你报个信儿。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你出现了,日后你自己不内疚。何况呢,你出现没出现,国庆更在乎,是吧?” 秉昆说:“是。” 国庆一见到秉昆,抱住他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秉昆拍着他的背说:“别哭别哭,不是还没有最坏的消息哩。”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都快到中午了,除了最坏的消息,断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最后最确切的消息,肯定是最坏的消息。 男性朋友们先后回到了国庆家——除了常进步,他不知到哪儿找去了,没骑自行车,德宝估计也不会走远。每个人一进门先摇头,之后默默挤出地方站着。屋子太小,炕沿己坐满了人,国庆坐在唯一的破椅子上,有人进来便抬一次头。与其说他是坐在椅子上,还不如说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了。老朋友都看着他,朋友的朋友们则大抵背对着他。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冲自己的朋友的面子来帮忙的,与他以前没什么交往,不像他的朋友那么感同身受,所以都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已尽到帮忙者那份义务的轻松表情。有几个人在吸烟,门半开着,好让烟散出去,否则屋里的烟味儿会呛得人流泪的。 赶超也进屋了。 国庆又一次抬起了头,他已哭红了眼。 赶超也像别人一样摇头。 国庆的头立刻又耷拉下去了。 女性朋友们有的在陪国庆他姐,有的还在那一片寻找。赶超骑着自行车往来于两边。在那个没有手机、普通百姓家也装不起电话的年代,只能由赶超来传递两边的消息。 赶超挤到秉昆跟前小声说:“国庆知道你家房顶塌了的事,不让告诉你。” 秉昆找不到该说的话,叹了口气。 赶超对他耳语:“国庆他姐有自杀念头,我叮嘱于虹寸步不离地陪着。” 秉昆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又叹了口气。 国庆忽然抬头叫道:“吴倩!” 吴倩蜷腿坐在炕上。坐在炕沿的人都站了起来,闪向两边,好让国庆能看到她。 她木然地望着他。 国庆冷冷地问:“你为什么坐在炕上?” 她说:“我上炕不一会儿。刚才在外边找了半天,冻脚了,上炕暖暖脚。” 国庆又问:“你真去找了吗?” 吴倩生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啊?” 国庆语调更冷地问:“我的意思是,你难过吗?” 吴倩也更生气地反问:“你的意思就是我不难过啦?” “你难过为什么一滴眼泪都不流?”国庆的脸在抽搐不止。 “非得像你那样才算难过?”吴倩的眼睛瞪了起来,她要发作了。 “如果你父亲失踪了,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吴倩,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肖国庆,你居然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扇你!”国庆朝吴倩扑了过去,炕沿两边的人立刻合围起来把他挡住。 秉昆对赶超说:“把他弄外边去!” 于是,赶超帮着秉昆一个推一个拽地把肖国庆扯到了屋外。 国庆开始问吴倩时,赶超对秉昆耳语:“他两个多小时没说一句话了,说什么都别拦他,让他宣泄宣泄好。” 秉昆便一直未加阻止。 秉昆和赶超未及时阻止,别人不明其中原因,也都沉默,致使结果成了那样。 “爸呀,你到底在哪儿啊!我对不起你呀!”国庆一屁股坐在雪上,孩子般踢蹬着双脚,呼天抢地喊叫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 屋里也传出了吴倩的哭声。 “别干看着,让他冷静冷静!”秉昆拽不起他,对赶超说。 赶超便一把接一把抓起雪搓国庆的脸。 秉昆训道:“你那样子就不对!让朋友难堪,让大家笑话!”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找到了。” 国庆顿时平静下来。 三人抬头一看,见是常进步。 医院住院部的院子里,在锅炉房后边炉灰堆的角落,国庆的父亲蜷作一团,像黑人母亲子宫里的黑皮肤胎儿似的,偎缩在背风的凹窝间。 在寒冷的昨夜,这里因为有新推出的炉灰,肯定散发着从远处就可见到的雾气,当然是一处有热度的地方,起码新炉灰刚推出时是那样。 炉灰堆三四米高,一面有跳板,锅炉工用小手推车把炉灰推上跳板倾倒下去,而国庆的父亲偎缩在另一面,渐渐被滑下的炉灰埋住,像被山体滑坡的沙土埋住一样。 常进步在这里发现了他。 不知道常进步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起初发现的是露在炉灰外的棉帽的半截帽耳朵,用手一扒现出了头,最后扒出了全身。 在三四米高的炉灰堆下,这位老退休工人蜷作一团的身体显得很小。 国庆抱住父亲的遗体放声大哭。 没人能看到那位老父亲的脸,国庆也不能。 他的脖子向胸前弯到了不可能再弯下去的程度,脸紧压在拱起的膝盖上,双手搂住脚踝,像高台跳水运动员的空中姿态。 那老退休工人似乎没脸见人,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再见他最后一面——包括他的儿女。 他达到目的了。 他的身体根本无法抻开。 国庆他姐昏过去了。 吴倩哭着跑开了。 后来,他就被那样子火化了;没法为他擦脸更没法为他净身,连套衣服也没法替他换。 秉昆他们帮国庆处理完丧事,已是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一晚上了。 朋友们全都同意秉昆的主张——国庆的情绪那么糟糕,最好把他与吴倩分开一段时间。于是,赶超和朋友们强迫国庆暂去秉昆家住,郑娟去陪国庆他姐,于虹的任务是陪吴倩住些日子。 秉昆家经过抢修,看上去安全多了。一排五根茶杯口粗的钢管支撑着一根新木房梁,把顶棚托了起来。但顶棚只隔了一半,另一半因缺少木板就那样与房盖通着了。姐夫蔡晓光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追求完美,要求把钢管刷成了红色。 秉昆问总共花了多少钱? 蔡晓光轻描淡写地说,没花多少钱,三四个月的工资而已。 秉昆心疼得身子一抖,尽管他明知姐夫绝不会向他要钱的。 蔡晓光遗憾地说,另一半顶棚只得开春再隔了。 秉昆说不隔也行,可以往上放东西。 蔡晓光说那不行,北方不同于南方,没二层顶棚冬天屋里太冷了。他还问了一句:“红色喜庆,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刷成了红色,能接受吧?” 秉昆说:“红色是国色,家国一色,挺好。” 当天,赶超和进步陪着国庆在秉昆家住了一夜。 大年初一的晚上,秉昆撵他俩去陪父母,他俩不走。 国庆已不计较吴倩是真难过还是假难过,他竟怀疑起他姐的心肠来,觉得可能他姐认为反正房产证已经拿到手了,他这个弟弟写下了绝不相争的保证书,便开始嫌弃病病恹恹的父亲了。再加上父亲领不到退休金也报销不了医药费,唯恐成为她的生活累赘,于是狠下心来,明明听到父亲敲门就是不给开门…… “你们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没有?我分析得对吧?”他一个劲儿地问三个朋友。 赶超说:“哎呀国庆呀……哎呀……你分析得太可怕了吧?” 秉昆呵斥道:“你浑蛋!你那么对待吴倩很浑蛋,现在又这么猜疑你姐就更浑蛋。你不该因为父亲的死就真成了一个浑蛋了!” 国庆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惴惴不安地问赶超:“你还记得吗?就是德宝他父亲死后,我对你和秉昆说过不孝的话,当时我怎么说的来着?” 赶超回忆道:“那事我记得,秉昆当时还训了你一句。让我想想……你说如果你父亲也死了,你家的住房问题就得到缓解了。” 秉昆便冲赶超发火:“你胡说!你显什么好记性啊你?我怎么不记得他说过那种话?国庆你别听他胡说,你没那么说过。“ “他没胡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是那么说过……会不会,因为我咒了我父亲,他有心灵感应,所以房子偏留给我姐,还要以一种不好的死法死给我看,为的是死后也要惩罚我……”国庆又流泪了。 秉昆与赶超互相看着,都有点儿束手无策,也都有点儿劝累了。 这时,进步大姑娘般慢声细语地说:“如果老人家是自己不想再活了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瞪向他——国庆将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 进步说:“脚印,你们谁也没注意脚印,我注意到了。我问过国庆的姐,老人家穿的是双什么鞋,问得很细。她说穿的是双大头鞋,两只鞋的后跟都钉了月牙钉。我从国庆他姐家往商场慢慢走,弯下腰看雪地上的脚印。那是条小路,雪没清除过。走那条小路的人不多,脚印少,我还真看出了有两行脚印肯定是老人家留下的。我从商场往回走时,发现老人家的脚印到了住院部那儿并没继续向前,而是朝住院部的后院拐过去了。后院门上着大锁,有一处的板障子缺了两块,人可以侧着身子钻过去。钻过去就是炉灰堆了,估计是偷煤的人弄掉了两块板障子。老人家的脚印是径直那么走过去的,这说明了什么呢?” 秉昆与赶超对视一眼,都不说话。 国庆急切地问:“说明什么?说明什么呀?” 进步用平静的语调接着说:“说明老人家早上出门时,也许根本就没打算晚上再回去,好父亲最不愿意的就是变成儿女的拖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大爷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很可能是大爷左思右想之后的决定……” “决定?你说是我父亲的决定?” “仅是我的一种猜测,供你参考。” “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猜测!你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说供我参考?!”国庆大怒,揪住了进步的衣领。 秉昆和赶超连吼带掰,才让国庆松开手。 进步红着脸嘟哝:“是你一个劲儿问我,我才说的哩。” 赶超说:“进步的分析有些道理。” 秉昆说:“同意,国庆你不应该再怀疑你姐如何如何了。” 他又问进步:“谁教你那一套的?” 进步反问:“哪一套?” 秉昆说:“观察脚印那一套。” 进步不肯回答。 赶超也跟着追问。 “说!你小子必须说!不交代我根本不信你的话!”国庆逼他说。 进步不情愿地说:“从小跟我父亲学的呗。我父亲总是这么教我急事当前,人心纷乱,要留心见人所未见,留心听人所未听,才能先于别人发现真相。” 赶超叫道:“然也,然也!咱们都忘了,他有一个解放前当侦察排长、解放后当军工厂保卫处长的父亲!” 国庆不再怀疑他姐心肠如何了,却又万分后悔起来,认为要是没把房产证过到他姐名下,让他父亲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于是,三个朋友便又接着耐心地劝他。 国庆离开秉昆家时,已是初三晚上了。他口头向三个朋友保证,绝不再怀疑他姐,也不会再对吴倩发火,要向她认错。 赶超不依,非要他写下书面保证不可。 秉昆和进步则表示相信,这才让国庆保住了一点儿自尊心。 秉昆送国庆三人出门后,扯了进步一下,在小院里站住了。 秉昆低声问:“还记得上次朋友们在我家聚时,你说了句什么话让大家愣了半天吗?” 进步想了想,反问:“不祥的感觉?” 秉昆说:“对!就是那句话。” 进步说:“为什么问?” 秉昆说:“想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那种感觉。” “有。”停顿一下,进步脱口而出,“更不祥了。” 赶超喊:“你俩嘀咕什么呢?” 秉昆叮嘱:“别告诉他我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进步说:“明白。” 郑娟回到自己家时快十点了。从贫民区到贫民区,没有柏油路,也无车可乘。雪连冰,冰接雪,处处滑,距离不算远,她却走了一个多小时。 铺油毡所用的沥青剩下了些,秉昆从桶里刮出来搅拌在煤球间。炉火熊熊,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屋里挺暖和。 夫妻二人皆无困意,坐在炉前烤火说话。 秉昆说:“咱爸一名工人,其实还是有福气的。死在家里的热炕上,死时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近前。死得没遭罪,睡长觉似的就睡过去了。如果像国庆他爸那么一种死法,我肯定比国庆还心疼,还受不了。” 郑娟说:“你刚才没说全。咱爸死时不止你和你哥在近前,还有我也在。当时我正为他剪指甲,比你和你哥离他更近,咱爸确实死得有福气啊!” 秉昆苦笑道:“什么事都忘不了强调你的重要性。” 郑娟认真起来,她说:“不强调不行啊,人都容易忘恩。咱爸在时,他一再强调我是周家的有功之臣,确立了我在你们周家的那么一种地位。如今他不在了,谁为我维护地位呢?” 秉昆做出郑重的样子说:“那当然得我负起神圣的使命啰!” 郑娟说:“吴倩初二去看过国庆他姐,于虹陪着去的,我们三个给国庆他姐包了好多饺子。听于虹说了国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冲吴倩又吼又叫的事,我心里好怕。怕你有一天也会因为什么事对我那样,那我可受不了。你要知道,一个人被当成功臣敬得久了,对别人的态度就有要求了。” 秉昆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呢?” 郑娟说:“不仅要爱我,这是起码的。仅爱不够,你要永远地敬重我。敬重你明白是怎么个敬法吧?” 秉昆说:“明白是明白的,要我永远爱你没问题,可要求我敬爱谁那是不太容易的。” 郑娟说:“做到那样也不难。你要经常对自己说,我的命真好呀,我怎么有这么好的一个老婆呢?如果我老婆不是她,而是别的女人,我们周家有可能就乱了套了,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好。” 反正既无困意,也无事可做,秉昆便继续逗她:“如果我还是做不到呢?” 郑娟板脸道:“你最好能做到。咱妈疑心我是狐狸精不是瞎疑心,只不过她没疑对。我不是狐狸精,但也不是人。” 说到此处,她故意装出冷笑,一双丹凤眼乜斜着秉昆问:“怕了吧?” 秉昆顺水推舟说:“怕……那你到底是什么呢?” 她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修行了两千年的老虎精,因为修行中吃了不少人,被上天变成了小猫。上天念我比白素贞还多修行了一千年,没忍心结束我的性命。我妈也不是凡人,是万年的龟婆变的。她同情我,自愿保护我。现在我的道行又恢复了些,如果你敢欺负我,我就还原形,呱嗒一口……” “把我吃了?” “先不吃你,先吃楠楠。吃了楠楠,又呱嗒一口……” “不许再说了!” 秉昆捂住了她的嘴。 她一动不动。 片刻,他把手放下,皱眉道:“跟谁学的?不好好说会儿话,编那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小孩子呀?多不吉利!你别忘了今天还是初三!” 她说:“为了吓你!” “吓我?大年初三的吓我干什么?”他真生气了。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包饺子时,于虹说德宝亲口告诉赶超的,他在酱油厂有个红颜知己,说他和春燕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吴倩说你也亲口告诉过国庆,你们编辑部有个女大学生追求过你。于虹说男人只要有了一点儿小权力,十个中有九个就不再爱老婆了,都想离了再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吴倩说这是男人的通病,剩下的一个也不是根本没想法,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秉昆歪头看着她那终于开了心窍似的模样,听她说着那些别人传授给她的至理名言,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另有一种可爱,忍不住要爱抚她。 “别那么认真行不?过完春节我非找国庆和赶超不可,命令他俩要对自己的老婆严加管教,万一把我的大宝贝儿带坏了那还了得!” 他想把她搂入怀里,她却一次次推开了他。 她起身去刷牙,洗脸——他希望享受一番的炉前私语,让他颇觉尴尬地结束了。 她刷牙的时间比每次都长,洗脸也格外仔细——脱了棉衣、毛衣,反折花衬衣的领子,挽起袖子,洗啊洗的,洗了半天。 洗后又梳头。 秉昆便认为那是她将要对他进行完全奉献的暗示,不待吩咐,为她兑好了洗脚水。 当她坐在脚盆前脱鞋袜时,他柔情蜜意地说:“我帮你洗?” 她淡淡地说:“不用。” 他就站在她旁边刷牙,欣赏她那双好看的脚浸在水中的情形。 自从当上了“和顺楼”副经理,每天下班都很晚,回家后也觉很累,枕席之欢已是久违的事了。他曾像孩子般盼着春节的到来,为的是能够从容地弥补损失。可是却出了屋顶被雪压塌的事,出了国庆他父亲那档子令人震惊的事。天一亮就是初四,初六就该上班了!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三的夜晚,他想要她的想法强烈无比。 家中温暖,母亲和两个儿子都不在家,他渴望把她当成美味佳肴饱餐一顿。 他洗脸时,她已洗完了脚,在为他兑洗脚水。 他洗脚时,她已躺在被窝里了。 他说:“何必铺两个被窝?” 她说:“在国庆他姐家睡不实,总怕我睡得太死,他姐生出不好的事来,我得补觉。” 他上了炕,关了灯,只当她没说过补觉不补觉的话,一如既往要同盖一床被子。 她把他推出了被窝。 他硬要钻入。 她用身子把被子边压住。 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跟你说过了,今晚我要一个人好好睡一觉。” 他说:“以前我搂着你睡,你也睡得很香!” 她说:“那是假装的,为了你高兴,也为了让你睡得好。” “你胡说!”他光火起来,硬是把她盖的被子掀到一边去。 她居然穿着衬衣和衬裤,那是他们成为夫妻后从没有过的事。 她仰望着他,抗议说:“我是你老婆,但不是你的玩具。你高兴了,为了更高兴要我;伤心了,为了要得到安慰要我;烦恼了,为了去除烦恼要我;生气了,为了消气要我。总之,不管我的心情怎么样,你想要,我就得给,还得百依百顺,温温柔柔地给。我不是说我不愿意那样,每次我也愿意的。如果反过来行吗?多少次我想要的时候,你不是都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吗?” 他更加光火了,任她说她的,粗暴地脱她的衬衣。她不配合,衬衣扣子一颗颗掉下。她停止反抗,头在枕上一歪,侧脸说:“随你便吧。” 他终于兴味索然,翻到一旁去了。 他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认为是吴倩和于虹把她教唆坏了。 天亮时,他听到了她的哭声,还想趁机钻入她被窝,她却又用身子压住被边。 他也抗议说:“你哭个什么劲儿啊,我也没欺负过你哩!” 她说:“和你无关,我想咱爸了。要不是咱爸勤快,做了那么多煤球,这个冬天咱们就受冻吧!” 说罢,她以被蒙头,哭得更伤心了。 他懒得哄她,也想起父亲来。 他想自己的父亲真是太有福气了,一辈子受用足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可以说是带着那份光荣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那些活着的工人弟兄们却没那么幸运了。德宝他爸的死险些造成了德宝和春燕的离婚。国庆他爸死得那么惨,也造成了国庆对姐姐和妻子的猜疑。赶超说,他父亲同样保存着不少单位没钱可报的医药费报销单呢!春燕、吴倩、于虹她们父亲的单位也岌岌可危朝不保夕。无论朋友们的小家还是大家,似乎总有不愉快的事,欢乐就更别指望了。推而广之,他想到了民间常用的一个字——坎。 对于工人们来说,这个坎才分明刚刚现出雏形——它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况?到底会持续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秉昆,不知道去问谁。知道问了也白问,没人回答得了。 接着,他想到了进步的两句话: “不祥的感觉……” “更不祥了……” 除了向阳和吕川,现有的朋友们都是做了丈夫成了父亲的工人,他们的妻子也是。朋友们的命运接下来会有多糟呢? 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朋友们都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自己居然能活得幸福自在。 世上曾有这样的人吗? 纵然有,那也绝不会是他周秉昆啊! 他做不到! 何况,他认为如果工人们的人生节节败退溃不成军,自己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依他想来,到了那一天,“和顺楼”倘若照样聚集着一些靠打白条胡吃海喝的工厂头头脑脑,工人们不把“和顺楼”砸了才怪呢! 对于“和顺楼”和杂志社来说,白条只不过是一些白纸条,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他这个副经理也就当到头了。 他又将何去何从呢? 他不由得侧身看着以被蒙头的妻子。她已经不哭了,背对他侧着身。 他想向她承认,以前他要她乃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单纯欢乐的需要——不论他高兴或伤心时,烦恼或生气时,他对她的身体的渴求都仅仅是对单纯欢乐的渴求。那种欢乐能够成倍增加他生活的喜乐,提升他生活的品质,也能够像“敌杀死”灭蟑螂、臭虫一样彻底消除他的不良情绪。是的,她的身体对他具有那种灵丹妙药般的奇效。 现在,确切地说是自一九八七年下半年以来,他活得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工人下岗和物价上涨两件事让大家人心惶惶,也让他越来越精神紧张。第一件事目前对他只是间接的负面影响,但他觉得迟早有一天也会轮到自己头上。物价上涨已影响到每一个城里人——儿子的学费书本费,还有蔬菜和肉的价格都已经翻了一倍,可他这个副经理的工资仍然是每月七十多元,参照的是老编辑们的平均工资。这七十多元,扣除每月的水电费、两个儿子的学费以及买粮买菜的钱,所剩无几。全家五口人中,除了他自己可以报销医药费,另外四口人一旦生了病,打针吃药每分钱都需要自掏腰包。父亲在时,他还没怎么有过经济危机感,那时父亲每月的退休金挺管用的。父亲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光荣,还有他的退休金。在城市里,每一位退休了的老父亲对家庭都十分重要,即使像国庆那样一位病病恹恹的父亲。一旦没有了他们的退休金,每个家庭的物质生活水平都将降低。 他有这种切身感受,德宝也有同感——他母亲身体不好,他父亲在时,一半退休金全用在为他母亲买药方面。德宝父亲抱怨药价贵了时,德宝没什么感觉,左耳听右耳出,基本上不过心,因为不花他的钱。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花自己的钱了,花了还不敢对春燕说,怕她不高兴。德宝的小金库越来越入不敷出,还向秉昆借过钱。 国庆肯定也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压力,以前他父亲为他负担着一半房租,以后他再也指望不上那种经济援助了。 郑娟不当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近一两年这个家的经济支出情况是这样的——秉昆每月领到工资后,先把该买的都买了,水电费都交了,连两个儿子和母亲的零花钱也都给了;剩下的钱,除了自己身上平日需带几元,分三次往带小锁的抽屉里放,隔十日放一次。钱不多,小锁几乎从没锁过。郑娟想为家里买什么的话,拉开抽屉里边总是有钱的。郑娟所要买的无非就是蔬菜,她也抱怨过菜价涨得太离谱,却没什么危机感,仅仅是抱怨而已。抱怨过了就不去想了,下次再买菜后再抱怨一次而已。 也许因为她以前的生活毫无亮点吧,除了对物价有所抱怨,在她看来目前的生活简直处处是亮点:两个儿子健康成长,学习都挺省心;楠楠与秉昆的关系日渐亲密;婆婆更加黏着她…… 每次拉开抽屉,见里边还有钱,哪怕仅仅几元钱,有时甚至会欢喜地说:“还有好几元钱啊!” 掐指算算,假如已是第一个十天的最后一天,便仿佛是在过富裕日子似的。 她甚至会郑重且愉快地告诉秉昆:“上一个十天,咱家好几元钱没花完!” 听来好像是在说:“咱家好有钱啊,怎么花不完呢!” 这时,秉昆便苦笑道:“是你会过呗,下一个十天我少往里放几元?” 她居然会特有成就感地说:“行!存你那儿。” 就连家里出现了支撑危房的五根红色钢管,在她看来也无疑是亮点。 她曾欣赏地看着,围着一根根钢管转,情不自禁地说:“真漂亮啊!” 秉昆想起春燕告诉过他,一些男女街坊背后说她“有点儿二”。 他甚至觉得,对婚后生活的知足常乐,让妻子比结婚前更“二”了——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秉昆认为她结婚前一点儿也不“二”。 郑娟一直保持妩媚之美,体态丰润且不失窈窕。她生了第二个儿子之后像吹了气似的胖过两年多,如今又奇迹般地恢复了好身段。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成了他的老婆,整天高高兴兴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在太平胡同那个小土窝里她心安意定,搬入一幢小苏联房她欢天喜地,从那儿搬到地下室她仿佛也没什么,总之是忙前忙后特来劲儿。他损失了一千六百元也没埋怨过,只说了一句极想得开的话“就当成花钱做了一场美梦吧,做过那么一场美梦挺好的”。从地下室搬到了光字片,她照样搬得乐呵呵,房顶被积雪压塌了,她却说:“老天爷真瞧得起咱们,整个光字片只压塌了咱家的房顶!”屋里多了五根红色钢管,她还挺喜欢,也不问问花了多少钱……是的,这女人只要还是他老婆,只要还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就会高高兴兴地热爱着生活,高高兴兴地以她的标准做他的好老婆、周家的好儿媳、两个儿子的好母亲。 秉昆经常因为有她这样一个老婆而感激命运之神的恩赐,甚至也有几分感激“棉猴”和瘸子,对涂志强也产生过不无敬畏的迷信心理——好像他们都是按冥冥之中神明的指示做他们该做的事,促使郑娟有些故事色彩地成为他老婆。至于那故事的某些部分她不情愿接受,他也极其排斥,都不重要了,神明喜欢那样的安排。神明让一个人的命运有怎样的安排,人自然无可奈何,只能顺从。重要的是结果,结果是郑娟成了他老婆。就冲这结果,他必须感激神明,也该感激“棉猴”、瘸子和涂志强…… 周秉昆的确这么想过,他知道迷信的想法不可取,却又希望自己那迷信的想法并不荒诞,而是不可向外人道出的一种真相。 有时,他也会很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老婆这么“二”呢?朋友们的老婆非但不“二”,还各有各的精明。春燕的精明体现在善于走上层路线方面,体现在对政治好处含而不露热度不减的向往,还体现在对单位的经营管理。于虹的精明体现在当家做主过日子方面,不论交水电费还是买乐西,谁想占她一分钱便宜门儿都没有!赶超想有自己的小金库,他多次周密计划煞费苦心,都被她的精明给彻底摧毁了。她不温不火,持之以恒稳操胜券地与赶超进行着两口子之间的经济阵地拉锯战,始终让阵地牢牢固守在自己手中。吴倩的精明体现在良好的亲戚关系与民间社交方面,凡与她家或国庆家沾点儿亲戚关系的人,只要是以后也许会求到的人,哪怕父母们早已与对方断绝了来往,她也能想方设法重新联络上,并让关系一天天亲近起来。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没有她想要认识而认识不上的。国庆能调到军工厂去,那也是由她出面找常进步,多次找进步的爸爸,最终没花一分钱办成的。 自己的老婆郑娟有什么精明之处吗? 多少次他在被窝里侧身看着她熟睡的脸自问,每次自己给出的回答都是同一个字——无。 没有也罢,不“二”就行,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挺“二”的。 如果她不“二”,自己会更爱她吗?他们的小日子会比现在强吗? 他每次都难以做出肯定性回答的。 昨晚,她匪夷所思地使起小性子来,这是少有的事。他虽大为光火,今天早晨却原谅了她。 他也不打算哄她高兴,他自己还没高兴起来呢!他相信,她经过反省之后是会主动投怀送抱的。 一九八八年正月初四早上,在亲历了好友肖国庆父亲之死全过程后,“和顺楼”明摆着当不长的副经理周秉昆,对他的爱妻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新要求——也许说是需求更恰当。 他希望能从她身上获得到的不再仅仅是肉体和精神的欢乐,更希望从她的身体里边获得安全感,获得抵挡某种恐慌的生命能量。 他如同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孩子,被困在汽车残骸里,耳边听到了剑齿恐龙庞大的蹄足一步步踏过来所发出的地面颤抖的声响。 他恐惧那种威胁的迫近。 从本质上讲,他比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更善良,也更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却不如他们三个坚韧。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他那样的哥哥和姐姐,也没有他那样一直享受着工人阶级的光荣感的父亲。他们在精神上毫无依靠,自己怎样他们的人生便会怎样。他在精神上却曾经是个襁褓儿,先是以父亲为精神支柱,后是以哥哥姐姐为精神支柱。很长一个时期,他曾靠这样的一种想法来生活——无论我生活得怎样,但我有一位光荣的父亲,还有特有出息的哥哥姐姐! 如今,父亲不在了。 如今,有大学文凭的人多起来了。有些人的兄弟姐妹在读博士,自己哥哥姐姐头顶的光环已不再那么耀眼。哥哥姐姐除了在他经济拮据时能给点儿帮助,其实对他的人生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了。 那绝对不仅是想象中的,比他的想象庞大百千万倍的“恐龙”已在城市到处出现,畅行无阻。它们似乎可隐形,也似乎可分身,不但让所谓工人们闻风丧胆,也让绝大多数城里人惶惶不可终日。 不仅他恐惧,德宝、国庆、赶超和他们的老婆也恐惧。连进步对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表示过忧虑,只不过大家相聚时尽量不说罢了。 在他所熟识的人当中,只有夜夜与他同床共枕的老婆这个奇特女人似乎并未心存恐惧,依旧整日乐呵呵的。 他不愿对她说自己的恐惧。有时,他真想整个人都进入她的身体里,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极其安全的母体中,哪怕像睡上一长觉似的,仅仅与世隔绝一个时期也好。 下午,周蓉把母亲送回来了。她一再向弟弟和弟妹解释,不是自己不想留母亲在她那里多住些日子,而是母亲一听晓光说这边房顶修好了,非回来不可。 婆媳二人一见,亲得让秉昆和周蓉吃惊。 周蓉不无惭愧地说:“如果这时候来了查户口的,我说我是咱妈的女儿,估计人家还不一定信呢。” 秉昆苦笑道:“大概还会以为我是咱家的女婿,真是邪了门儿了。” 郑娟牵着婆婆的手,在五根红柱子之间穿来穿去,详细地向婆婆讲述施工过程。 母亲说:“好看,好看,我儿媳妇设计得真好!” 秉昆说:“不是她设计的。” 郑娟说:“那也是经过我批准的。” 母亲说:“娟儿你批准得对,谁最后批准的功劳当然归谁!” 郑娟说:“我听别人讲天安门前边也有几根石柱,叫华表。妈,你觉得咱家这五根红钢管照华表那样再装饰点什么,好不好?要不看着太光秃了。” 母亲就说:“对,对,我儿媳妇就是有好想法!”她转身命令儿女,“想法好那也得落实好,你俩记着把娟儿的好想法尽早落实了!” 她说完,不再理儿子和女儿,与郑娟手牵手走到了炕边。 婆媳俩脱鞋上炕,面对面盘腿而坐,促膝交谈。 秉昆把姐姐送出门时,听到屋里笑得嘻嘻哈哈。 周蓉说:“真羡慕她俩的幸福感。” 秉昆问:“明后年,你估计失业的事会结束不?” 周蓉叹道:“才刚刚开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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