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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间  作者:张天翼

我最后一次乘船出海,是搜救队带我去的。

在普罗奇达岛上的医院,我见到了伽拉的朋友。他在救生艇上漂流七小时后被救起。他痛哭着说:“主桅折断,击中他的头,他落水时已经昏迷……我当时在船的另一端放救生艇,我想赶过去,但浪实在太大了……”

沉船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我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午夜刚过,十二点零七分。搜救工作以船沉没的位置为基点,结合风力风向与海流信息,逐步扩大范围,搜索面积达二十五平方公里。事故发生七十二小时后,搜救队宣布行动结束。

我唯一的请求是,带我到沉船地点去看一眼。航程大约两个半小时,船停下来,停在一片跟别处没什么两样的海面上。船长向我轻轻点头,眼中是无声的恻隐。

我走上甲板。海铺开一床无边无际的蓝被单,伽拉躺在那下边。

此时是正午,风平浪静,海水碧清,日光下每一座涌起的浪峰,波纹的每一点闪光,都能看得很清楚。

我翻过船栏杆,纵身一跃,身体冲破海面,一声巨响,就像撞在博物馆展柜的玻璃板上。只要冲开这层软软的屏障,我就能再次跟他同在一个空间里。

海水瞬间吞没了我,水从每一个孔窍涌进来。引力拽着身体迅速下沉,像电梯下行。天光在头顶上方远去,我闭上眼,心头无比澄明。失去意识之前,我愉快地想着,他就在下面某个地方,所以这不是沉没,是踏上了与他重逢的路。

被救上来之后的记忆,损失了一部分,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我模模糊糊只感到厌烦,就像赶去约会的路上堵车了。后来眼前变为一片雪白。白不对,蓝才对,雪地是走错路了,大海才正确。你们都误会了,我不想杀死自己,我只想离他近一点,不行吗?我犯了什么罪被判决不许靠近他吗?几次试图冲出病房未果,护士拿来了束缚带,满脸怜惜,但捆我时毫不手软。

等我恢复到能出院,葬礼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棺是空的,放了几件他的日用品。我回到他的公寓,床边毯上的衬衣袖子鼓着,像里面还有条胳膊似的,黄百合早就枯萎腐烂,水臭了,长了绿霉,发黑的花瓣掉在洗碗池里,掉在地板上。

用来摘花蕊的镊子歪斜着搁在一边,我还记得我随手放下它,去接电话那一刻。我的生命,就从那一刻,断成了两截。

第一年,我每分钟都想他。三百六十五,乘以二十四,再乘以六十。他的双眼在空中射出虚构的目光,像不会落下的月亮,笼罩着我。他站在我每个念头的对面,我滔滔不绝跟他说话,停不下来。

工作的时候——瞧刚送来这个半胸像,耳垂形状跟你一样,是个可爱的正圆形;捆木架子的铁丝把手指扎破了,伤口还挺深,这几天你得洗盘子啦……

在咖啡店买早餐——你喜欢的这款点心出了新口味,椰子味,尝尝吧,椰子味的总不会太难吃,哦,对,除了那款椰子味的漱口水,你用了一次就扔掉的那瓶……

在超市——油浸蘑菇罐头再买几个吧,你喜欢用它拌沙拉,洋蓟罐头还要不要?……

所有事物都让我想起他。商场餐馆出租车里播的歌在唱他,电影里的角色在演他,小说里的故事在哀悼他,按摩师的双手在模仿他……书店客人们纷纷皱眉抬头,店员惊慌地跑过来,跑向一个背后传出痛哭声的书架。这能怪我吗?我只想给同事的小女儿挑一套植物图鉴,结果随手翻开一本诗集:

我将痛苦地等待你,

我将常年地等待你,

你用独特的甜蜜引诱我,

你承诺了用永恒。

你的全部——是无言的不幸,

是照进迷雾尘世的偶然的光,

无法表达的冲动,

还未曾让我知晓。

你用永远低垂的脸庞,

用自己永远温柔的微笑,

用自己那并不稳健的步伐,

像慢慢飞翔的鸟儿的翅膀,

唤醒了我秘密沉睡的感受……

……我不知,你是骤然的死,

还是不可升起的星,

但我将等待你,我的渴望,

我将等待你,直到永恒。[诗题《我将等待你》,作者为俄罗斯诗人康斯坦丁·巴尔蒙特,译者童宁。]

我早该知道,与少年时代一见倾心的人重逢,这种幸运太罕见了,就像独角兽放弃警惕,走出密林,躺卧在人脚边一样,稍一惊动,它就会跳起来消失在幽暗中。

这世间最不可解的,是我何以得到他又怎样失去他。为什么闭上眼,他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睁开眼,这世上就哪里也没有他了?

我日日夜夜回想。在无数条岔路前,是不是有哪一处只要我选对了他就不会在那天到岛上去,就能避开那场致命的暴风雨……

我困在一幢废弃的楼里,他说过的数千句话,是墙上写得重重叠叠的涂鸦。楼没有门,也没有让人逃走的电梯。

偶有一些事,能让我一时忘忧:成功修复的雕像在美术馆展出首日拉下幕布,看脱口秀表演跟朋友一起大笑,公园里受小孩子邀请互扔雪球,母亲再婚时坐在第一排微笑观礼……

那个叫痛苦的怪物也要小憩,它闭上眼,发出轻轻鼾声,狮鹫似的大爪子松开了,但它又突然惊醒,低哮着再次捏紧我的心。

不疼的时候,人意识不到“不疼”,等再疼起来,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叹,刚才偷来的一刻,是多么、多么、多么轻松。

接着愧疚又来了,因为快乐是背着他跟世界偷情。

有没有人抱怨过思念是个累死人的体力活?全部精神肉体都成了燃料,没日没夜地烧。有几回我猛地跳起来,冲进厨房,从刀架上抽出最利的一把刀,低头盯着身体,好像能透过皮肤看到那块肿瘤似的痛苦,它是活的,是只鼹鼠在草皮底下钻动。我得用左手抓住右手,不去尝试一刀刺向它。

我们跟人世隔开了一道深深的海水。我是说,我和伽拉,我们。

接着是第二年,第三年。春夜清新宜人,夏夜可爱温婉,秋夜剔透如一大块水晶,冬夜有朋友带来好酒和好消息。活下去,人生仍不乏美妙的日子,可惜我只能做旁观者。我全身关在一个玻璃笼子里,笼子有手有脚,跟我的手脚一样大。我舌头套着玻璃袋喝酒、吃比萨,戴着玻璃手套跟人握手、抚摸流浪猫。耳朵隔着玻璃罩,听嘴巴在玻璃面具后面发出的笑声。

痛苦像心底的洞,无论多少快乐倒进去,没多久就漏光了。笑的时候,想的还是那个洞。

世上最好的修复师,也修不好那样一颗心。

其实没人能活够肉体的岁数。我们早就死了,在呼吸停止之前死去,在心电图拉平直线之前死去。我们先真正地活些年头,真正地大笑,搂着心爱的腰跳出真正的舞步,离别时哭出真正的泪,做爱时到达真正的伊萨卡岛……随后剩下的生活,只是昔日的影子。是复制品。酒已饮罄,我们用水涮涮杯子,喝下去,假笑两声,骗自己那还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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