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变幻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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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间  作者:张天翼

会议时间:5月17日12:30

会议地点:逸夫楼,楼后空地。

与会者:十二人,七淑女,五绅士。

七淑女:树精,素琪,夜莺,绿东西,荆棘路,贝儿,豆荚。

五绅士:沼泽王,睡帽,锡兵,大克,小克。


十二人中,树精是公认的领袖,她个子最高,脑子最聪明,也是年纪最老的一个,她已经七岁了,比最小的睡帽整整大十个月。生活里种种规则,她几乎都已经弄懂了,比如母亲跟祖父、父亲跟外婆是什么关系,什么叫工资,为什么八点和二十点是一回事,为什么老师说豆荚的家是单亲家庭,等等。她甚至懂得为什么有人明明头上没长鸡冠,也不会孵鸡蛋,却被别人叫成“鸡”。

他们那里的生活法则是这样:十一点半下课,一半人在学校吃饭,一半人家离得近,家人接回家吃饭。前一半人,吃完饭回到教室,有的趴着睡觉,有的写作业。有时候,树精召大家出去开会。她拉着同桌的素琪,默不作声地走过讲台,轻轻一敲台面,其余十人抬头一看,纷纷放下手里做的事,跟着出去。

这支默契的队伍走下楼,素琪跟树精挎着胳膊,走在前面。高大楼墙上,爬山虎叶子像鳞片,又像密密的毛皮,风一过,毛上起浪,露出底下灰色的肉。楼跟人一样,有个名字叫逸夫,刚来的时候,大克管它叫“兔天”,人们纠正他,他老记不住,后来记住了一个“夫”字,但“兔”字改不过来,还是叫“兔夫”。每次走到能看到那三个大金字的地方,大克都会嘟囔:兔夫楼。小克每次都小声纠正:逸夫楼。

绕过楼,穿过操场,路边一团团小叶黄杨,修剪得像所有人都不爱吃的西蓝花。又是一座矮矮的旧红砖楼,这楼没名字,连兔天那种怪名字都没有,走到这个楼后,就到了会议的常设地点,一小片空地。这里是存放废旧物品的地方,山一样摞着几十把旧桌椅,还有一堆踩坏的体操垫子,两架浑身锈斑的单杠,大家每回来这里,被这些破烂儿围绕着,都有海盗进入宝藏洞窟的兴奋。

沼泽王矫健地爬到垫子顶端,高高坐着。贝儿轻蔑地说,脏死了!那里有蛇,钻出来咬你。沼泽王说,屁,根本没有。说完欠起屁股,往底下瞅一眼,又说,就算有蛇我也敢坐。

大克仰头说,那你敢晚上睡在那里吗?

沼泽王说,有什么不敢?我家里就养着蛇。

夜莺说,哇,你家养蛇?她张大嘴,又伸手捂嘴,她最近掉了门牙,不愿露丑。

沼泽王说,当然了。老天爷呀!我家养了十条蛇,有一条五十米,有一条两百米,有一条红的,一条紫的,一条七彩的跟彩虹一样,我天天跟蛇睡觉。

荆棘路挂念没做完的作业,催道,今天开会干什么?树精刚要说话,锡兵突然说,你们谁知道“小三”什么意思?

荆棘路欢快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小二是什么意思,小二就是古代饭馆里的服务员。

锡兵说,哦,那可能小三也是服务员?

沼泽王高高地说,老天爷呀!你是在饭馆里听到这词的?

锡兵说,不是,我妈在里屋跟我姥姥打电话的时候说的。我妈好像哭了……所以我得弄明白这词啥意思。

他们有个很好的互助传统,就是:谁遇到不懂的事,听到不懂的话,都在会议上讲出来,大家探讨。树精咳嗽一声,她身边秘书似的素琪立即抬手往下一压,肃然道,都别出声了。

树精说,锡兵,你今天是要提问“小三”吗?

锡兵说,对。

树精说,好,那谁愿意打听一下?

荆棘路说,我吧,我朵朵表姐今晚上过来,我偷偷问她去,她什么都懂,她会二十国外语。说完了又觉得这话似乎有损树精的威望——荆棘路是位敏感聪明的女士——遂对树精柔声说,她比你大,她上初中了,中学教的东西可多了。

树精说,行,“小三”这个任务,交给荆棘路,下次开会,你把结果,给大伙说一下。

她喜欢把话切成一截一截的,她爷爷在电视上讲话“作报告”就这么讲。她说,今天开会,是想讨论一件事。

人们屏声敛气。树精问,你们晚上几点睡?

有人说,八点半,有人说,九点。有人说,九点半。睡帽说,我九点喝奶上床,不过每次都听一会儿故事再睡。

树精又问,你们爸妈几点睡?

人们眨了一阵眼,说,反正我睡的时候,我爸妈还没睡。

树精继续问,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睡着的时候,爸妈在干什么?

人们又眨了一阵眼,说,没想过。豆荚说,干家务!每次我说妈妈陪我睡觉吧,她就说你先睡我干完家务再睡。

树精摇头说,不,绝对不是干家务。我昨天,差点就……但是我妈看到我了,把我送回床上,一切,都完了。今天晚上,咱们都照样躺下,但是,别睡着!——尤其是,别喝牛奶,妈妈给倒的牛奶里,都放了药,一喝,就睡着——等他们以为你睡了,你就偷偷爬起来,偷偷推开一条门缝……

这个冒险计划非常新鲜,他们从没想过,原来生活中还有这么一处鲜美的皱褶,简直像在冬天热被窝里新发现一块凉爽之地,脚趾都美得要唱歌了。而且过程也不复杂,不像爬假山、走冰湖、逃学那么危险又有后续麻烦。只需要等着,然后推开一扇门。

树精露出先知与领袖特有的微笑说,明天的会,还在这儿,每个人讲讲,晚上看到了什么。大家明确任务,抓好工作落实!

大家都说,好。所有眼睛都亮晶晶的像冰糖。铃声响起,树精说,好了,回吧。记着,这事跟谁,也不许说,这是秘密。注意保密。

人们纷纷说,对,都保密啊!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锡兵一边走一边大声附和,谁说出去谁是婊子。

夜莺问,婊子是什么?

锡兵声音变小了,悄声说,我也不知道,今天已经问了“小三”了,下次再问“婊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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