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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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间  作者:张天翼

这是我十六岁那年听到的故事。

那时上学靠抽签,反正学费全免,老师也是轮转制,进哪个学院差别不大。当然,学院跟学院之间还是有差别的。我表姐比我大两岁,她抽到了庸常学院。第一学期他们就上了天,坐的是校友捐赠的飞行器。有一段时间,她总给我发她的小母马“黛西”的照片,那是课上他们人工培育的,每人一匹,养育小马算是劳动课的附加学分,再过几个月,小马长大,他们就牵着马到体育馆的围栏区去学马术了。

我做梦都想去庸院,快想疯了。我甚至提前想好了给马取什么名:公马叫“法老”,母马就叫“女武神”,黛西是什么破名字……

抽签那天我默念“庸常庸常”走进教育部的抽签室,输入姓名,按下选校键。两秒后,屏幕上跳出学院名字:普凡。

普凡学院,在普凡城,离家三个小时飞机路程。那就是我要待上整整六年的地方。

离家去学校那天早晨我流着眼泪,跟猫告别,跟烹饪机器人告别,跟院里的仙人掌告别……直到我爸捂住眼睛摇头,我妈断喝一声:“行了!快滚!”

城如其名,整座城围绕学校建设。走在任何一条街上,都能看见远处城堡的庞大身躯在蓝天里闪光,那是学校的主楼。街上净是年轻学生,男孩长发飘拂,女孩剃平头,头发染得七彩,有人踩着漂浮板,有人骑独轮车,嗖一下快速滑过去。他们进咖啡馆和餐厅时,漂浮靴和独轮车随手一抛,扔在路边的黄色充电框里充电。

路边立着箭头标牌,指示前往学院的路。我拐到一条路上,忽听背包里有叮叮的提示音。打开包一看,发现学院提前寄来的一只手表,自动开机了。我戴上手表,它的表盘亮起来,冒出一个不男不女的(自以为亲切的)合成音:

“亲爱的新鲜人,普凡学院欢迎你。祝你在就读期间,找到最伟大的自己(我翻了个白眼)。现在请跟着我的指示走,让我们前往庆典礼堂,参加新生欢迎仪式。前方路口,左转……”

哼,幼儿园小孩才戴监测表好不好!

人家庸常学院给新生送的,是高智能仆从型仿真宠物。

宠物外形,学生入学前可自选。当然,学校不会提供座头鲸北极熊这种选项,否则餐厅教室统统要挤垮。能选择的最大型号的宠物,至多是小熊猫、针鼹、企鹅(阿德利企鹅、小蓝企鹅、冠毛企鹅……帝企鹅太大了不能选)。

我表姐选了一只帽带企鹅,她的水球队长男朋友的宠物是狐獴。

反正什么动物都比一块说话不男不女的手表强。

就这,我表姐还不满意,抱怨说校董的小女儿独享全校最大的宠物:一头粉紫色犀牛。而“犀牛”根本不在普通学生的选项里。那姑娘每天骑着它悠然上下课,有时还故意穿比基尼在犀牛背上做倒立瑜伽。

让我选的话,我选鼩鼱。我会把它放在胸前口袋里,轻声跟它讲话,听它汇报明日的天气、温度,哪间健身房和乐器室有空位,哪个餐厅的自动餐机有了新口味的牡蛎酥盒点心……

但现在,我只有这块简陋又寒酸的手表。

我长叹一声嘟囔:破手表,破学校。

普凡学院没有正式的校门,根据破手表的指挥,我到达了主教学区。就算是进了校园吧。只见宽阔的路面上,一行大字闪动柔和的荧光:“普通但不平凡,做最伟大的自己。”

手表尽心尽力地讲解道:“你眼前的路叫‘伟大之路’。路上的字是普凡学院的校训。普凡校歌的名字也是《最伟大的自己》。去年这首歌推出了最新编曲的版本,演唱者是歌手百丽儿·No.3·嘉文,四个百丽儿复制人里最受欢迎的那个。”我说:“给我播一遍校歌。”手表里立即传出一段旋律,是挺好听的。

——可百丽儿复制人算什么呢?去年给庸常学院唱新校歌《平庸者》的,是现在最红的摇滚乐队“地狱火”,那首歌在“全大陆排行榜”上足足火爆了几个月。

沿林荫路往前走,路旁是修剪整齐的低矮灌木,中间点缀着石头围成的花坛,很多植物我都从没见过,有的球状花冠大如婴儿头颅,有的花活像一只狗脸,有的花蓝底黄波点,有的花瓣是奶牛似的黑白花纹……

左转右转,我到达了城堡前的空地,空地中心一个大喷水池,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水中四个方向各有一组大理石雕像,有扬起双手做跃出水面状的人鱼,有被鹰撕咬的普罗米修斯,有跟狮鹫搏斗的健美青年,还有一对牵手跳舞的男女,每组石雕背后,水嘴喷出一条水的弧线。

雕像是好看,但太老气了。人家庸院广场上喷泉里是两米高的全息立体影像(感谢我表姐,她学院值得炫耀的东西我都看了一遍)。反正全大陆所有学校都免费用电,干吗不弄个酷一点的东西?

还没进庆典厅,就听到一阵掌声,显然我来晚了,大厅最前方的石台上,有一个高挑俊美的银发黑女人正在讲话,她笑盈盈说:“……而我作为校长的职责就是……”

等等,我怎么记得普凡的校长是红头发姜饼人?去年“红发骄傲”游行的代言人就是她,可出风头了。台下坐满学生,我弯着腰溜进去,在倒数第三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校长女士一面讲话,一面伸手拨了拨闪着银白光泽的齐耳短发,我发现她手上的皮肤颜色跟脸色有一丁点不同,哦,她头上戴着“套妆”呢。

“套妆”,就是一个套子,有脸套、头套、全身套。穿戴之后紧密贴合五官,不会让你看起来像换了个头,但会让你有年轻无皱纹的嫩脸,而且眉眼口鼻的彩妆,都已经涂画好了,绝对是顶级化妆师的水准。那玩意儿跟酒精一样,年龄超过二十一岁才能买。

我妈超爱那玩意儿。她有二十几个“全头套妆”,带头发的,每个套妆的头发颜色、脸皮颜色不一样,面部彩妆跟发色肤色搭配得正好,就像一杯提前放糖和奶精的速溶咖啡。她每天早晨花五秒钟套上,就可以出门上班了。大部分套妆爱好者都剃光了头发,只为更贴合套子形状,我妈也不例外。

前年她生日,我爸送了她一个几万块的“全身套”,是她最崇拜的女影星达芙妮·杉树的专属授权肤色:晚霞似的粉紫色皮肤,灰紫色眉毛头发,夜空似的深蓝眼影,金月似的丘比特弓形上唇,以及丰满的胸脯屁股。

我妈专为它买了个超贵的人体模特架,平时把“达芙妮”的皮撑在上面防皱。等到我奶奶、姑姑飞过来圣诞聚餐,或是我爸公司跨年宴会那种大日子,她就郑而重之地穿上全身套,变成一个紫色达芙妮。

她许诺说等我去参加毕业舞会时,就让我穿一次……她不知道我早就偷偷穿过一次了。不好看,我还是喜欢超模拉扎科娃代言的蒂芙尼蓝皮肤。

我妈也不知道我跟我爸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带录音,带电子合同,我们俩都认真摁了指纹)。他说如果我这六年不嗑药、不逃学、不意外怀孕(我说服他加了“意外”,我真是天才)、不非法堕胎(“非法”,天才行为×2),成绩不用拿特等,只要拿到二等以上(这条其实最简单,毕竟只要没烧过宿舍没打过老师论文交齐,学院基本会慷慨地给个一等),他就奖励我一副蒂芙尼蓝的“全身套”。

想到这儿,我转头扫一眼身边的未来同学……没看到什么能打动我的脸,男的没有,女的也没有,嗯,感觉“不滥交”任务可能不难完成。

校长:“我们普院有一个光荣传统,每年的开学日,普院老校友们会回到校园,作为志愿者一对一带领新同学参观校园,为你们讲述普凡的一切!他们会告诉你们,戏剧周和艺术展有多好玩,夏夜舞会有多精彩。”她挤挤眼,“还有一些著名的午夜传说,比如实验楼的‘清醒骷髅’,闹鬼的温室……”

笑声和掌声之中,一扇侧门打开,一群人走出来,微笑,挥手。其中几位中年男女,一看就是世界之盐,他们打扮得像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清瘦,神采飞扬得有些过头,还特意不戴套妆,显出自然肤色和一小片鬓边白发。有几个人看起来像学者,秃头驼背,其貌不扬,但眼中闪烁着和善聪慧的目光。

还有一位浑身刺青的壮汉,他的脸颊、额头、耳垂上、剃光的头皮上,都刺满图案和词语,我知道他,他是个著名动保组织的领袖,身上文的都是濒危动物的名字和画像,如果选他当导游,估计他会全程讲给我校园里现存多少种鸟类、多少种昆虫、多少种啮齿动物。但涌向他的学生是最多的,好吧好吧,你们去抢好了。

最后从门里出来的是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给她推轮椅的人是个蓝色的人……

天哪,天哪!是拉扎科娃!

我激动得头皮阵阵发紧,正要冲过去告诉她你的每场秀我都看了十几遍,却见另一个人抢到了我前头,是校长。她提前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跑过去,跟那个大蓝人拥抱。

身高将近两米的拉扎科娃,把校长抱得双脚离地,接着微笑(她笑起来可真美)拍了拍校长的黑脸蛋。她们像两个一学期没见的小表姐妹一样,开始急速说话,夹杂着叹气、拍肩膀、拿手捂着眼睛大笑……

我知趣地在三步之外立正等待,等她们聊完。

拉扎科娃推进来那个老太太,也坐在一边,像个静物。

她扎在脑后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是校长那种故意染出来的银白,而是一种缺乏生机的灰白。她穿着宽大的黑衬衫,黑西裤,大腿把布料顶出两条很细的隆起,裤腿底下一对黑皮鞋,鞋面干净极了。

就在我打量她时,她慢慢转头,朝我望过来。我赶紧低下了头。

大厅里渐渐静下来,人们结了对,走出去。校长终于再次向拉扎科娃张开双手。两人抱在一起,左右摇晃两下。我心里松一口气。校长朝老太太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我赶紧走过去,朝拉扎科娃鞠个躬,大声说:“您好,我是否有幸请您带领我参观校园?……”

“嗯?”她怔了一下,“实在对不起,宝贝,但我是为了我侄女来的。”拉扎科娃从高高的头颅上俯视我,露出一个蓝色的歉意的笑,伸手朝我身后一指。

我回头,才发现有个瘦女孩坐在第一排椅子上,正警惕地盯着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努力掩饰惊慌、窘迫和失望,往后退一大步,说:“哦,对不起,拉扎科娃女士,实在对不起。”

拉扎科娃朝四周看看,“糟糕,你为了等我,把大部分选择都错过了,要不然……”索菲抢着说:“我不接受。姑姑,普院传统是‘一对一’,不是一对二。”她朝我投来厌烦和居高临下的一眼。

忽然那个老太太开口说:“我带你参观,孩子。”

我们都瞧向她,脸上也都现出一丝愧疚。衰老真残忍,老年人是如此容易被忽略不计。

老太太显然对此心知肚明,她宽厚地笑了笑,在扶手上按了一下,轮椅嘶嘶地朝我滑过来,她主动说:“走吧,你会发现你这个无奈的选择也没那么差。”

拉扎科娃说:“谢谢您,祝您健康,再见!”老太太不回头地扬起手:“再见,拉扎科娃小姐,谢谢你给我讲的笑话。”

我垂下头,跟随那个嘶嘶声走了出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走到阳光下,她问。

我勉强打起精神,“抱歉,应该我先问的。女士,我叫冰十四·帕蒂。怎么称呼您?”

“你叫我锌小姐吧。冰十四是什么意思?”

“我在冰库里冻了十四年——我妈冻卵十四年后,把我取出来,塞进人造子宫养成人。她有时开玩笑说,我其实还有三个姐妹,取出来不想要,丢进碎冰机做杧果沙冰了。”

她笑得更大声。我们绕着那个喷水池往前走,她眼望雕像叹道:“多美。”出于礼貌,我没出声。她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肯定觉得立几个不会动也不闪光的石头人,乏味又土气,是不是?”我嘿嘿几声,没搭话。

穿过草坪,树荫下的路面上,有一排十个黄方框,中间一块太阳图案,那是“充电区”的标志。十个框,三个有人,还有一个框里排列了七八个球形清洁机器人。一个头发染成紫色的男孩席地而坐,身边放着十几双鞋,从运动鞋到雪靴。就像有人把脏衣服攒半个月一次洗掉,也有人等鞋的调温电池全部没电,一次性充满。

不过调温器不负责除臭,他那鞋子矩阵的味道,杀伤力惊人,真应该送回“二战”时期去击退纳粹。锌小姐把轮椅开到离他最远的一个无人框里,两秒后太阳亮起来,像呼吸一样闪烁。她说:“十分钟就能充个半满,别急。”

我说:“不急不急。”我抬脚看看鞋,调温电池也快没电了,于是我也站进黄框里。

阳光逐渐变得灼热。走过的人三个锯齿形的箭楼像发髻似的从塔楼上竖起来。锌小姐:“呃,要不我从这座城堡讲起?它其实是一座复制品,从外墙、护墙、门楼到角塔、内堡,都一比一忠实还原了几世纪之前的……唉,你恐怕不爱听这个吧?”

确实不爱听,我只想听温室鬼故事,还有什么骷髅,但直说会让老人家伤心。我正想该怎么回答,忽听刺的一声,草坪上升起几个亮闪闪的金属头,一组透明水线像一朵花似的射出来,喷向四面八方,空气中细密的水雾被阳光照着,呈现淡淡的彩虹色。附近路过的学生们纷纷发出欢呼,跑到水线下面,发出快乐的尖叫。

锌小姐和我都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她说:“电充得差不多了,咱们走。那孩子的鞋里是不是有死老鼠?他舍友可真是仁慈,居然还没下毒毒死他。”

我忍着笑。轮椅嘶嘶地离开充电区,回到路上。锌小姐说:“刚才你们校长说,让我们讲讲戏剧周、艺术展,还有夏夜舞会。其实有什么可讲的呢?我七岁的外孙女上的初等学校已经在搞这套玩意儿了,还用得着我们讲?反倒是一些非官方的老传统还值得说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四十年后,那些传统是不是还在。”

“有没有那种……有点恶心的传统?”

“恶心是什么意思?”

“我表姐跟我讲过庸常学院的新生传统:入学第一个月圆之夜,新生们要排队走到湖边,亲吻从湖中捞起的、又湿又腥、拼命挣扎的鲇鱼;还有,新生要认一名高年级生当‘姨母’,要跪下,舔一口姨母的皮鞋,然后双手送上一块奶酪当礼物,才算仪式完成。”

锌小姐咧开嘴角,做个呕吐的表情,两条椒盐色眉毛皱到一起。“亲吻鲇鱼这个我知道,舔皮鞋第一次听说。你放心,普院没这样的传统。”

半男半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前方到达:第三餐厅。”

锌小姐被惊了一下,一缩脖子,“什么东西?”我扬起手腕让她看。手表继续说道:“第三餐厅为素食主义者、反油脂主义者提供多达五十六种特色餐食。一楼自动餐机可选择十七种点心……”我在表的显示屏上猛戳,再猛戳,总算让它闭了嘴。

锌小姐说:“监测手表?嗨,又不是幼儿园,也不是医院,发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在她轮椅把手上一拍,“对,就是!就应该发一个……”我没往下说。

锌小姐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你是想要个智能宠物?还是私人管家?——我听说中简学院给每个学生配一位私人机械管家,更羡慕了吧?”她冷笑一声,“但中院呀,人家根本不参与大抽签。”

我低下头,“我也没那么贪心。其实有个最最最普通的宠物鼩鼱,我就知足了。”

锌小姐的声音变得有点怪怪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你认为最普通的东西,其实有多么不普通。”

说实话,她这句我没听懂。但当时我天真地以为我懂了。我俯身在路边花圃里,摘了一朵白底蓝条纹的花,递给锌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就像这花,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等会儿咱要是遇到那个浑身刺青的大叔,可以问问他,他绝对知道……虽然花圃里这种花开了很多,貌似很普通,但它其实是植物学家花了很多年修改、调整基因才培育出来的,所以它一点都不普通——我说得对吧?”

锌小姐嗅一嗅花,朝我展开微笑,“这花叫‘巴斯琴之旗’,它‘父亲’巴斯琴博士家乡的旗帜是蓝白两色,所以他培育了这种花。可别碰它的花蕊,花蕊有一点毒性,对皮肤不太友善——哼,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好了,既然到了第三餐厅,我就讲讲第三餐厅的传统禁忌。

“你看,第三餐厅的台阶,每一级都刻了一位已故教师、校长和杰出校友的大名。这是蛮好的纪念方式,对吧?可谁料得到呢,有一位安·盆地·迈耶教授,去世后三年警察才发现,他居然是一起入室奸杀案的凶犯。

“普凡校方倒没换掉刻着他名字那一条阶梯,只是在下面加一行注解,说明此人是杀人犯。又刻下了受害者的名字,并为受害者雕刻了一束花。你记住,那级‘迈耶台阶’不能踩,绝对不能——大概是从上往下数第十级……哎,你瞧你瞧,正走上去的那个男孩,他走到那里,一个大步跨过去了,看到没?……等你上台阶时,你一眼就认出来,只有那一级特别新,特别干净,因为所有普院人都坚信,踩了它就会招来厄运,倒大霉。”

我使劲点头,“最干净那条台阶不能踩,好,记住了。”

锌小姐操纵轮椅转向,“走,咱们进去拿个冰激凌吃。”石头台阶旁有轮椅升降装置,她把轮椅开到平台上,平台缓缓上升,我跟在她旁边走,路过“迈耶台阶”时双脚并拢,一跃而上。

现在还不是午餐时间,餐厅里人很少,只有两个上午没课、起得晚的学生在一面海洋景观墙边吃早午餐。假阳光假海鸥假海水的墙根底下,有一大片又白又细跟面粉一样的真沙子,那两个姑娘铺开一大块蓝格子早餐布,脱了鞋,只穿背心短裤,盘腿坐着,把播放器架在早餐篮上,一边看电影,一边往烤面包上抹奶油,就跟真的海滩早餐一样。

锌小姐说:“我们上学那会儿没这个。十年前我回普凡来参加一个什么什么颁奖典礼——那时我这两条腿还能没沦为摆设——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哇,简直羡慕死了。

“我问他们,每天到这儿吃饭用不用预约?是不是得抢位置?结果他们说,不用,没那么热门,第四餐厅的树屋区才真需要预约,因为普凡鸟类研究员繁育的几种珍稀鹦鹉就放养在那儿,吃饭时鹦鹉会飞过来讨要食物,还会给人念诗……”

她轻轻摇头,啧啧几声,“不过后来想想,即使我上学时有这玩意儿,我也不会到这片假沙滩来,因为莉莉肯定不会来。”

我问:“莉莉是谁?”

轮椅一转,锌小姐留给我一个扎着白色马尾辫的后脑,“是我同学。快过来,你要什么口味的?……这一排餐机真是四十年不变啊,对我们这些老东西来说,最欣慰的就是看到老家什还健在。好了我选好了,我要杧果沙冰。”她回头一挤眼睛,我笑了出来。

一杯黄澄澄、插着小勺的沙冰在传送带上移出,停在取物口。我帮她拿过来,她从轮椅的扶手里拽出一个小桌板,一杯沙冰放到面前,立即抄起勺子往嘴里舀一大口,仰头眯眼,“唔,还是这么好吃。我以前每次都只吃牛奶沙冰,莉莉呢,她每次都点不一样味道的,从第一个选项依次往下,就像从A,数到B,最后到Z,再到A……”

等我吃着加杏仁碎片和覆盆子果酱的冰激凌走出餐厅,我的心情已经变得很好了。锌小姐用小勺指着左前方一幢翠绿色的楼,说:“那是卡佩实验楼,卡佩家族出钱盖的。每隔几年他们还会再给买一批新仪器什么的,就像小孩给娃娃屋里添置家具。二楼的人体生物学实验室,有一副骷髅骨教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叫纳皮娅的十七岁女生,从城堡箭楼跳下来自杀了。

“她留有遗嘱:遗体捐给学校,不过肋骨上要刻一行字,‘切勿沉迷爱情’。看这句话,你也能猜到她自杀的原因。纳皮娅去世的八月十一日被命名为‘清醒日’。每年的那一天,普院的姑娘们把骸骨擦洗一番,精心打扮,抬着它在校园里游行,一面走,一面唱歌。再过十天是今年的‘清醒日’,你就能亲眼看到了。”

这个传统我喜欢。我想起我妈的紫色“达芙妮”,说:“如果给骷髅蒙上一副‘全身套妆’,不就像她又活过来一样吗?哦,我忘了,你上学那年代是不是还没有全身套?”

轮椅停了,锌小姐瞧着我,停顿了几秒,才说:“你错了,孩子,我们那时候已经有全身套了,也带头发的,也有手脚指甲,只不过没现在你们用的这么精致,穿在身上贴合得那么紧密、那么透气,像另一层皮肤……不过全身套更昂贵,绝大部分人只在重要场合租来用一天。每次清醒日游行,大家会筹款给纳皮娅租一副全身套,套上去,再穿衣服。没错,就像她复活了似的。”

她眼望着天边一块蝴蝶结形状的云,沉吟一阵。

轮椅又嘶嘶滑动起来。“我进普凡的第一年,开学没多久,就赶上第一次参加‘清醒日’游行。那一年她们给纳皮娅的骸骨穿了一副红发套妆,红发代表她跳下来、头颅撞地碎裂所流的血。

“你肯定知道,‘套妆’的脸的部分,没什么形状,软极了,是为了预备贴合穿戴的人的五官形状,但骷髅头骨没有五官怎么办?有一位高年级艺术组的女生站出来,用陶泥给纳皮娅塑了一个头,再把皮套子套上去,就成了一副非常美、非常生动的模样……

“唉,这里又有另一个故事:做泥塑的女生说,这是她妈妈的样貌。她父母婚姻失败,母亲跟情人出走,后来从情人那里再出走,再后来就失去联络了。

“我负责帮纳皮娅穿衣服。穿的是医生的制服:蓝上衣蓝裤子,白外袍,据说她生前愿望是当一名上手术台操纵机械手的心外科医生。艺术家女孩抚摸头套上的红发,撩开耳后一绺头发,掏出小刀,在发丛中刮去银币大小的一块,又用刀尖在那儿的空白头皮上刻了一个字母β。

“她转头看我,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妈头皮上就有这样一个秘密文身,β代表我,她常说她是我的阿尔法,我是她的贝塔。她说到这儿,转头望着那张脸,双眼红了。我低头给纳皮娅系扣子,不敢看她的眼睛。

“游行从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开始。那是纳皮娅的死亡时间。四个高个女孩把两根长棍捆在一张硕大的木椅子脚上。纳皮娅靠一条绳子‘坐’在椅子上,被抬起来,走下楼去。乐队簇拥在周围,敲鼓、吹笛子。合唱队唱歌。途中有不少女生和男生加入进来,笑嘻嘻地跟着走。队伍越来越粗,绕校园一周,持续一个半小时。结束后,纳皮娅被抬回实验室。

“有那么几分钟,我们恰巧都不在那个房间里,忙碌着收拾走廊里的横幅、彩带、标语、乐器……再回来一看,端坐在椅子上的,只剩骷髅骨架。

“医生的上衣裤子外袍丢在地上。那副全身套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纳皮娅的复活时间结束了。”

我听得脑后一凉,“啊?”

锌小姐微笑:“呵,你们不就爱听这种学院怪谈、鬼故事吗?”

“到底怎么回事?后来也没找到?……全身套很贵的!你们没报警吗?”

过了一会儿,锌小姐说:“后来我们一致认为是纳皮娅自己脱下套子,扔掉了。无论生前死后,她都希望用真实的样子面对世界。再后来我们又筹款把租赁的罚金交清了。那年之后的‘清醒日’,大家再也不给纳皮娅套什么东西,只给她戴上花冠、花环,然后抬下楼去参加游行。怎么样?这个传统还蛮值得一听吧?”

这时我们已经离开教研区,到了娱乐与住宿区。这里的人更稠密些。地面上的黄框充电区里,有圆筒形的喂猫器,猫走近,喂食器扫描识别,便自动弹出水槽和猫粮槽。隔几米有更大号的喂狗器,一头金毛犬和一头牧羊犬并肩埋头在食槽里吃,几个学生围着它们,含笑看着,给狗捋毛。

几座大型建筑中间是一片疏林草地,草茵绵软青碧,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人半躺着,坐着,看书,聊天,画画,吃东西……树枝上三三两两垂下用藤吊着的巢,我以为那是普院放养的鸟类搭的窝。是织布鸟?听说织布鸟造的巢是悬吊式。两个人走过来,一高一矮,是刚才在庆典厅里见过的那个浑身刺青的校友,带着他负责的一个矮胖男孩走过来。我悄悄留意,想听他们的对话,刺青大叔伸手在他头顶正上方一个“倒扣鸟窝”的边缘一碰,“鸟窝”居然亮了,打下一束光来,正好照在书页上,原来那是阅读灯。

有一棵最粗的大橡树,树冠如巨伞一群人聚在树下,好像是个乐队正在排练,有人怀抱五弦喜鹊琴弹拨,有人抚按电子箱笛,还有两人拿的乐器我不认识,一个是画满花纹字符的粗棍子,一个是圆而扁的透明圆盒子,里面装着一些黑色沙砾。我小声问锌小姐,她告诉我,棍子叫雨棍,盒子叫海浪鼓。

一段旋律奏完,拨琴的、抚笛的都停下来,持鼓的人慢慢倾斜平端的鼓,持雨棍的人慢慢倾斜长棍,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在一起,犹如雨点落在涌起的浪潮上。

三个女孩并肩站着,开口唱:

醒来吧,睁开眼睛,

在紫色天空下深吸一口气,

别把所有渴望跟他捆在一起,

你所爱的,不该成为诅咒和荆刺。

醒来吧,听骨头说话:

丝绸里会有刀尖,

拥抱会变成锁链,

真正的爱人不会烫伤你。

来吧,来倾听,

死亡的声音最永恒,

纳皮娅的歌声缭绕上空……

一个醒目的蓝影子轻盈地走过来,是拉扎科娃,她侄女跟在后面。她们站在一边听乐队排练时,我忍不住一直望着她。一首歌唱完,三个女孩笑盈盈躬身致意,听者鼓掌。人群散去了,拉扎科娃领着侄女转身离开之前,远远朝我和锌小姐点头致意。

锌小姐说:“哦,我懂了,你喜欢那种全身的皮套子,是不是?”

她的语气里倒没有讽刺或批判。可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发窘,好像被人瞧破一个不大体面的癖好。“……那东西没人不喜欢吧?谁不想三秒钟就改头换面、变年轻变美?我妈每周有三天跟我爸睡同屋,那三晚她整夜戴着头套——不过她头发都剃光了,要是不遮上点,确实吓人。”

她听到“头发剃光”,眉毛和眼皮诧异地往上一跑。

唉,可怜的老太太,她连这都觉得惊奇?她没朋友,也没有女儿外甥女之类的吗?

我拿出最真诚的语气说:“锌小姐,你也可以试试。我奶奶都用的,她出门跟朋友吃饭,就会穿一副全身套。她七十三岁,用六十岁模样的套妆,她说年轻十岁足够了。”

锌小姐发出轻轻的、从鼻孔里喷出一缕气息的笑声和哼声,没说话。

我们往前走了一小段,她像憋不住了似的,吸一口气,急促地说:“孩子,我知道你不知道你的生活有多好、多值得羡慕,但你记着,永远要珍惜不用装在套子里的自由。”

说完她仿佛自惭失言,快速把头偏到一边,发出嘲笑自己的一声“嗨”,“我肯定招你讨厌了吧?真可怕,我也变成爱教训年轻人的老讨厌鬼了。”

我赶快说:“没有,完全没有。锌小姐,我喜欢你的真诚和善意,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她这才慢慢回过头。

我猜她年轻时是个挺受欢迎的可爱姑娘。衰老是种火焰,把她皮肤和五官烤得像微熔的蜡一样,呈现出朝下滴落的样子,但还能看出眉骨、眼睛、鼻梁、嘴唇的原初轮廓都很好看。

我妈说,长得美的人分两种,一种是比普通人更变本加厉地接受不了衰老,拼命要维持年轻貌美的假象——这就是为什么几十年前“套妆”被研发出来之后,迅速成为全大陆最受欢迎的奢侈品——还有一种人,早早体验过美的滋味,美得烦了,老去了对“不再美”就能平静坦然地接受,甚至觉得是甩掉一个负担。

看来锌小姐是第二种。

转个弯,我们依次走过豆青色、圆咕隆咚的“虎克·豌豆”公寓,“再得一分”体育场,走过蝠鲼形状的“蝠鲼剧院”……

她讲:“体育场原本叫‘快乐体育场’,难听是吧?‘再得一分’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叫安德森的院队队员,他在一场比赛中倒地猝死,死前最后一句话是高喊:‘再得一分!’哦对了,第三餐厅的台阶上也刻了他的名字。”

(我说:“如果他最后一句是脏话,‘牛屎’或者‘婊子养的’,那体育场的名字……”)

又讲:“每年会有一次‘豌豆争霸赛’,学生们可以自行成立团队,用豌豆当材料黏合成各种形状,城堡、人像。争霸赛备战期间,可以到餐厅领取不限量的豌豆。比赛日那天,各个队伍把作品摆放到虎克·豌豆公寓楼前,由公寓的五个管理员投票决定哪个作品是冠军。最后大家用橡胶棒把粘起来的豌豆打散,抓起豆子互相扔……”

(我说:“这个好玩,我要参加!我参赛的话,就只用一粒豌豆,粘在一大摞床垫下面,然后让一个女生坐在高高的床垫上……”

锌小姐翻了个白眼,“四十年前我跟莉莉一起参赛,就玩过这个了,当时坐在上面演公主的是我。”)

她讲:“戏剧节在蝠鲼剧院举行。不过没什么意思。你们太快乐,太年轻,编不出太好的剧。人生真正的戏剧性,还没腌进你们这漂亮的小脑瓜里呢。……我只见过一个例外,就是莉莉,可惜她认为搞戏剧是浪费时间,我怎么劝她也不参加……”

她停下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半空中的东西。

那是普凡学院唯一胜过庸常学院的地方:一个电磁悬浮游泳池。

我早就知道它,不过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很震撼。泳池悬空“浮”在离地十米的空中。设计者用了透明材料,让整个泳池像一只大玻璃鱼缸。东面立着一架升降电梯,电梯轿厢也是一个透明方盒。

我们走到泳池正下面,仰头看,只见一条条人身肚皮向下,摇动四肢,泼起水花,游来游去。

泳池长五十米,宽二十米,我在肚子里算算,我们头顶有两千吨水。经文故事说摩西分开红海,率众人从中间走过,人往左右看,还能看到海水里万千条鱼,伸手可触。现在如果躺下来看,应该就能感受到摩西他们的感受了。

有一瞬间会担心“鱼缸”突然破裂,那两千吨水哗啦啦浇在头上。但这种危险不安的感觉,让它更美。

我看到远远近近有好几对老校友和新生也在欣赏这座泳池。一伙男生好像打了什么赌,互相追赶跑到升降梯前,斜挎包一扔开始脱衣服脱鞋,一边脱一边傻兮兮地大笑着推搡。最后他们留下一地衬衫袜子,只穿平脚内裤,冲进升降梯。没多久,只听上面传来大叫声,肉体重重砸入水里的巨响。从“鱼缸”底看,则是几个大黑影子像箭头似的射向水深处,又折一个弯,慢慢向水面浮上去。

阳光照下来,透过泳池,把不断颤动的水光投在草地上,水影中有鱼似的人影游动。锌小姐跟我一起望着,良久,她又叹了一口气。我悄声说:“你想体验一下吗?我可以陪你上去,扶你在泳池里坐一坐怎么样?”

她说:“不去了。这玩意儿太好看了,好看得让人疲倦。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们继续不断地走,路上的学生越来越少,我猜可能走到了普凡镇的边缘。眼前出现几幢看起来废弃多年的建筑。锌小姐说:“那是小图书馆,那是温室,那是马厩。由于管理责任复杂、清拆耗费太高等等原因,四十年前我和莉莉在这里念书时,它们就废弃了。”

温室的门已经朽坏,倒塌,轮椅嘶嘶地滑进去。我跟在后面。

锌小姐说:“来,我给你讲讲那个著名的温室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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