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村庄，村里生活着许多男人，许多女人。统治他们的人是神徒，所有人都要听神徒的话，因为他是神的弟子。神把所有法则和谕令告知神徒，再由神徒转告给人。

所有小婴儿一生下来，就要抱到神徒那里，聆听神为他/她做出安排。

神徒跳过火堆七次，众人共同诵唱七次，然后神的意思就会传达到神徒耳边。神徒就会告诉孩子的父母，神要他饲养动物，或是：神要他侍奉太阳；

或是：神要他医治村民；

或是：神要她十三岁开始第一次诞育，此后尽可能多地诞育；

或是：神要她制造衣物；要她制作皮肤……

然后父母就抱着婴儿离开了。命定饲养动物的，由饲养动物的人们教着饲养动物。命定制造衣物的，由制造衣物的人们教着侍奉太阳。命定要诞育的，从十三岁开始，每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由神徒选一个男人，让他到她床上去，每晚都去，直到她成功开始孕育。如果迟迟不成功，说明他们不是完成任务的合适搭档，神徒就为她再换一个人。

人们尊敬神徒，也尊敬祖先。神徒说，每个去世的人，其灵魂还不远离，而要在亲人们头顶身边、屋前屋后，守护保佑三代人的时间，完成这个任务，才能进入神的殿堂，成为神使。

所以小孩从出生开始，就在身体上画下祖先们的名字。

人们也学习阅读和书写，不过只学很少。因为神徒说阅读与书写只是神为人造出的一点娱乐。娱乐不能多，更不能让它耽误饲养动物、侍奉太阳等正经事的时间。

神想要的一些东西，神徒会转达给人们。比如造高大的风车，越大越好，越多越好，因为风是神的仆人，风车能按摩风的身体，让它舒适，这样风就会更好地侍奉神。外地来的神徒会把造风车的材料送来，指挥人们造好后，他们就走了。

又比如，神使的皮肤。死去的亲人们只是一缕灵魂，因此在神的殿堂里需要一套皮肤，这理应由世间的人们来做。制造皮肤的材料由别的神徒送来。又因为神喜欢看到各种样子的美丽的神使行走在他的殿里、他的花园里，所以人们要按照神的要求，为这些皮肤涂上不同的颜色，一根一根粘上眉毛、睫毛、胡须，眼皮和嘴唇上也要涂色。神想看到的神使的样图，也由别的神徒送来。

又比如，神使的衣服。除了皮肤，神使当然还需要衣服。材料与图也会送来，人们照着制作就可以了。

至于侍奉太阳，那是最简单的工作。如果一个孩子愚蠢或懒惰，神给安排的工作做不好，那他也会被打发去侍奉太阳。村庄外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神屋，墙壁涂成太阳的黄色，屋里的地面上画着一个个黄框框，大概有几百上千那么多，每个框框里有一驾带轮子的车，车前方有个太阳图案。侍奉太阳的人，持续踩动车轮，那是奔向太阳的姿态，太阳图案亮起来，代表神和太阳都满意了。

平时人们以什么为娱乐呢？神徒说，男人的娱乐在娱乐中，女人的娱乐在工作中。男人可以在打架、喝酒、抛棍赛石中娱乐自己，女人则应该在做食物、清扫院子厕所、照顾老人小孩中获得愉悦。

好，现在该说到这村里一个普通、平常的小女孩了。由于她出生时紧攥着拳头，好像手心里有什么宝贝似的（当然是没有的），她妈妈叫她握拳·杰基。

神徒跳过火堆七次，众人共同诵唱七次，神的谕令就来了。神徒说，神给握拳·杰基的安排，是医治村民。

这是极好的命运。其他安排，比如十三岁开始诞育婴儿，难免会有生命危险，不少女孩在完成任务时受了重伤，甚至带着没诞育成功的婴儿一起变成灵魂，到房前屋后守护家人去了。握拳的第四个姨妈获得的安排就是诞育，十三岁第一次生产时差点死掉，任务也没完成。握拳的外婆则是在生第九个孩子时去世的。握拳的妈妈，平时的任务是制造皮肤，再加上诞育和照顾小孩，也十分辛苦。比照起来，所有工作里最轻松的就是医人。握拳竟然能做医人，她妈妈高兴得哭了出来。

五岁，握拳和同年出生的小孩子一起到教读写的老师那里，学了两年读写。从七岁开始，她每隔三天到医人家去学习一天，看他怎么点燃神奇的草叶。其余时间帮她妈妈照顾弟妹，做熟食物。

村里有两个医人，一个男医，一个女医。握拳两家都去。还有另一个男孩也一起学医，他是男医人的儿子，所以他只在他爸爸这里学习。握拳学得比医人的儿子还认真，妈妈总说她命好，要知道珍惜，要做好神安排的医人任务。

不过握拳的学习在十一岁时暂停了半年，因为之前男医人换了一种教她的方法，他让她躺下，把一些最重要的知识化成热牛奶一样的东西，通过他的身体，喷射进握拳的身体里。据说这种方式对学生更好，只是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但握拳怎么也适应不了。很快她病了，吃什么都呕吐，倒在床上，浑身发软。她妈妈哭着叫来了女医人。女医人给了握拳一些植物花朵和草叶煎的汤。她喝下去，很快肚子疼得像要穿洞，身体流血。不过后来她就不吐了，慢慢好了起来。

她在家里躺着养病，迷迷糊糊的，听到姨妈在外面跟妈妈说，你去杀了他，那是很痛快，但神徒也会让你赔命，以后握拳怎么办？大声、红脚（他们是握拳的弟妹）怎么办？

她妈妈没有回答。

等握拳快病好了，她妈妈告诉她，男医人那里不用再去了，以后她只跟女医人学就行了。

握拳·杰基十四岁，村里又开始建新的风车。神使让握拳待在建造工地，如果有人受伤，砸断手指、扭伤脚踝等等，就由她来医治。她很喜欢这个任务。受伤的事不常发生，空闲的时候，她读书。

虽说握拳·杰基是个普通小女孩，不过她还是有一点跟村人不同：其他人在学会读写之后就把这个技能搁置起来了，握拳却特别特别想每天都捧着词和句子阅读。

村里只有读写老师家有书，她托她最好的朋友、未来要做老师的羊角花偷出来给她读。读写老师家的地窖里有七八个大箱子，握拳在老师家学习那两年，只读完半个箱子的书。据说那是好几代之前的祖先留下的，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意思。

但握拳觉得有意思。即使读不太懂，她也想一直读下去，比如把玻璃磨成特殊样子，就能看到极小极小的东西；人和动物能总站在地面、不会飘到空中，是因为地面之下始终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把所有东西吸住；而世界上所有东西都由一种叫原子的颗粒组成，这种颗粒人眼看不见，它就像桃和杏一样里面有果核……

被安排做老师的羊角花也不爱读书，只喜欢听握拳讲书。握拳每次滔滔不绝地讲，她总是睁大眼认真听着，现出“虽然根本听不懂但你讲的我都愿意听”的微笑。

有一次，来送风车材料的陌生神徒看到她读书，很惊讶，说，孩子，你喜欢书？握拳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阅读不是好的娱乐。但她还是诚实地点头。

下个月，陌生神徒再来，给握拳带了两本新书。握拳幸福得简直要昏过去。陌生神徒说，读完下次还给我，别让其他人知道我给你拿了这个。握拳点头。陌生神徒变成了送书神徒，她每月来一次，那成了握拳最盼望的事。

握拳十五岁，羊角花病了。羊角花脖子上长了一个硬块。医人和神徒都没能把她治好，后来她肚子里也长出了硬块，吃不下东西，还拉肚子。半年后的一个夜里，已经只剩一把骨头的羊角花浑身滚烫，吐着血，哭号到天明，死去了。

本村神徒唱着歌，引领着，人们把羊角花抬到坟地下葬。送书神徒这天刚好过来，她也参加了葬礼。

人们都离开了，只有握拳还坐在坟墓边哭，哭得喉咙嘶哑。送书神徒摸摸她的头说，孩子，别难过了，我送你一样礼物。

她把礼物塞到握拳手心里。是又小又硬的一粒种子。送书神徒说，到荒野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它种下去，三天之后再去看。

握拳点头，紧紧握拳攥住。

夜里她偷偷溜出门，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块空旷适宜的土地，挖个坑，把种子埋进土里。

三天后会发生什么呢？种子会开出一朵花？把花嚼碎吞下，就能再见到羊角花一面？……

她忍耐着等了三天。三天之后的夜里她再去看，只见埋下种子的地方，长出了一条豆茎。

那可不是普通的豆茎。

这条豆茎又粗又长，粗得像一根翠绿的柱子，茎上生着桌面大的绿叶。握拳走到豆茎根部，使劲仰头向上看，看不到头，它的另一端直通天空，消失在云里。

她看了很久很久，先试着用手拉一拉豆茎，确定它很结实，然后就手脚并用，蹬着豆茎的叶子，像踩台阶一样，一点一点爬上去。

天快亮的时候，握拳从豆茎上滑下来，溜回家中。从那天起，她每夜都悄悄从豆茎爬上去，没人知道她在上面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母亲毕竟是母亲，握拳以为她妈妈要照顾五个弟妹，没精力再观察她，一个黎明，她从豆茎上滑下来，发现她妈妈正在下面等她。

握拳就把她在上面看到的，讲给她妈妈。她妈妈脸色变了好多次，最终对她说，放心，女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半年后的冬天，神使再次给她妈妈安排了新男人。这次的人选，是那个男医人。

握拳对妈妈说：妈，这是好事。

那一夜她从豆茎上爬下来，口袋里多了一瓶白色粉末。

男医人到她家来的第三个晚上，握拳在另一个房间哄弟妹睡觉。半夜最安静的时候，睡房传来一声惨叫。握拳立即跑过去。只见男医人赤裸身体倒在床下，断气了，两腿之间的圆球流出鲜血。

握拳妈妈不慌不忙地在床边水盆里洗，洗手，洗剪刀。握拳则把床边一杯水拿走，连杯子整个扔到屋后厕所里。握拳妈妈说，好了，女儿，去请神徒来吧。

神徒和好多村人一起来了。握拳妈妈对神徒说：他太想把孩子送进我身体里，我女儿——她也是医人——就帮他造了一份能更好完成任务的药，可他太贪心，把两天的药都吃了下去，药劲太大，他又太努力，结果球爆炸了，他死了。

神徒蹲下看了看男医人的尸体，又捏一捏那血肉模糊的圆球，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来，把他抬走，葬了吧。

又过了半年，握拳·杰基十六岁。神徒说，到这个冬天，你也该开始执行诞育的任务了。这让握拳忧愁极了。

外地的送书神徒又来了。她悄悄问握拳，那粒种子后来怎么样？

握拳把所有事情痛痛快快地讲给了她。送书神徒惊讶极了，现在你能读懂她们的书、看懂她们的课了？握拳点头，她又说，我不想诞育，我想在云上的城堡里学习，我想弄清楚羊角花的死因，我想让所有人都不必那样痛苦地死去。

神徒看着她，思索了很久。最后她问，你妈妈是皮肤工人，那她的手艺你会不会？你会给皮肤和头发涂色吗？

握拳说，我会。

神徒说，好，你认真听着，今天夜里，你把炮制皮肤的工具颜料都带在身上，然后沿着豆茎爬上去，从你每次进出的植物房间出来，朝南走，一直走，看到一幢像豆茎一样翠绿的楼，就走进去，上二楼。那里有一位了不起的骷髅神使。你要找到她，然后在她房间里找个地方藏起来。明天，云上的世界会给骷髅神使举办庆典仪式。她会穿上你们造的皮肤。等庆典结束，没人看管的时候，你把那层皮肤脱下来，拿走，再把皮肤、头发、嘴唇的颜色全都涂改掉，然后穿在自己身上。那就是你在云上世界的隐身衣。接着，你要穿着这层隐身衣，走下这幢绿楼，朝东走，一直走，看到一幢圆咕隆咚、长得像一颗豌豆的房子，走进去，上五楼，走廊尽头有个房间，那里也住着一位神使，她不是骷髅，是你村庄里的“祖先”，你外婆的朋友，你身上就有她的名字。祖先有责任照顾家人，所以她会帮你。她是个特别聪明的女人，她会悄悄修改云上学校的入学名单，为你造出一个就读的位置。从此你就可以自由走动，跟那里的孩子一起玩一起学习——只要你始终小心，不要在别人面前进入水里，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握拳说，我都记住了。但是，那位骷髅神使的东西被我拿走，她不会生气吗？

不，不会生气，相反，她会非常非常高兴能够守护、保佑你这样的女孩。

锌，这就是我家乡的故事。

这就是我十六岁之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