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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简单又扎实的生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周濂日常的深处 作者:王小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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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伟的新书《日常的深处》即将付梓,嘱我作序,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来。之所以如此爽快,一是因为他在人大的“水穿石”请我吃了芝士牛肉饭,二是因为我想要先睹为快。实话实说,在此之前我只读过他的一篇文章(这本书第十二章《断舍离与囤积癖》),但就是这一篇文章让我对他的文字和思考大为赞赏,并因此对新书充满期待。 说到这篇文章,我还与朋友产生过小小的争论,当时我现学现卖地告诉对方:“你喜欢断舍离,她喜欢囤东西,本质上是对人和物的不同理解。”千万别误会,我之所以喜爱这篇文章,不是因为它提高了我吵架的能力,而是因为文中展现的体察与同情,纤细和敏感。 比如这段话:“人都是物品依恋者,‘物’是走入精神深处的梯子。我们经常说待人接物,接物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待人的态度。如果你真的去践行断舍离,反倒可能会变成一个冰冷的人,没法自然地待人,要过一个很萧条的人生。” 再比如这段话:“最神奇的是,这些满载过去的物件,其实是储存在未来之中的。老人们经常说,这些东西不要扔,以后还能用得到。这提示我,未来用不到的东西,就真的无处安放了。对老人来说,旧物实际上是不是将来用得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将自己看成一个有未来的人。” 老实说,每次读到上面这段文字,都会让我的内心咯噔一下,然后想起与老妈的各种口角与搏斗,虽然这样的反省不会改变我的立场,但会让我更同情地理解老年人的动机,并对自己的出言不逊和不体谅而深感懊悔。 我认为这正是有生活质感的哲学思考带给读者的最大馈赠:它不是悬浮在空气稀薄的高空,用上帝的视角审视众生,拿抽象的原则评判万物,而是沿着日常语言和具体事物的脉络,通过讲事理而不是讲道理,来打开理解的可能性。 在后记《生命中的真问题》中,小伟非常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哲学观,“哲学如果是一堆概念,把听众侃晕,那哲学家和饶舌歌手是没有差别的,拼的主要是语速和愤怒。哲学应该有另外的样子,它要不就去找世界的根本结构”,“要不就去回应每个人生命中非常具体的真问题”。 这本书回应的就是小伟“生命中的真问题”。这些真问题包括:为什么会如此怀念过去的物件?为什么自行车比汽车似乎更能承载?为什么炉子比暖气更暖人心?有人或许会说,这些问题过于地鸡毛蒜皮甚至无足轻重,哲学家难道不应该像苏格拉底那样发问: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仿佛只有这样的普遍问题才是真正的哲学问题。 对此小伟有自己的回答。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不是特别自恋,“就会承认人生不需要意义,人生可能需要刻画”。如果向人生强索意义,就会忍不住去“总结”人生,然后拔高自我。以上表述存在被误读的危险,按照我的理解,小伟当然也追问人生的意义,只不过他希望把握的意义,不是通过抽象总结、强行追加得到的,而是通过一笔一画地刻画人生,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处自然浮现出来的。 小伟的专业方向是“技术哲学”。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技术哲学都存在望文生义的误解,以为这是一门为技术做辩护的学问,直到最近才明白过来,原来技术哲学恰恰是“反技术”的,原来技术哲学的研究者大多不是“技术主义者”,他们不仅“向前看”,思考技术时代可能存在的风险,而且还“向后看”,反刍自己与技术的各种遭遇,并细致地描述技术对生活世界的影响。 《日常的深处》就是这样一本“向后看”的书。经历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人,都对物质生活肉眼可见的丰富有着切肤之感。或早或晚,家家户户都欢天喜地地搬进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仿佛一夜之间,人们的衣、食、住、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个“向前看”的时代,社会上洋溢着进步主义的乐观情绪,完全没有身为形役或者心为物累的倦怠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科技的便利性带来的幸福感消失不见了,美好生活就像是赛狗场上的电兔子,被身后层出不穷的新技术穷追不舍、死咬不放。小伟试图透过自身的经验和长辈的回忆去“向后看”这段历史,通过刻画人与物的关系,来解释“为什么在之前的岁月物件是如此金贵,仿佛是家庭的一个成员,而现在的物件变成了纯粹的商品,只剩下干瘪的使用价值”。 在我看来,这是一本无法被定义和归类的书。虽然小伟借鉴了现象学技术哲学的许多技法,比方说第四章《林中路与康庄道》对海德格尔现象学方法的致敬,第十章《手机与现实生产》对伯格曼的壁炉的发挥。然而这既不是一本技术哲学的学术专著,也不是一本技术哲学的普及读物。也许小伟正在创造一种新的文体形式:它是散文,是文化批判,是人类学考察,是从感觉出发的技术哲学思考,更是带有强烈个人视角风格的微观生活史。 专业人士常常会掉入“知识的诅咒”,总是把最熟悉的东西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比如生物学家会想当然地认为地球人都知道“自然选择”是什么意思,哲学家会想当然地认为地球人都了解库恩的“范式转换”,小伟没有这个毛病,他几乎是刻意在与理论和术语保持距离,尽量不“拽”术语和大词。小伟的文字自然、素朴、家常,自带独特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时有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与自嘲。比如他写居家型男人的状态:“四五月份天气好,会议多,正赶上金鱼追尾季,雄鱼日夜追着雌鱼屁股跑,缸里水花四溅。开高端思想研讨会中间特别担心雌鱼憋卵,在会场会突然陷入沉思,被不了解的人认为是具有显著的哲学气质。” 小伟就像是表演体系中的体验派,真听、真看、真感受,以亲历者的身份刻画人—物的关系,而不是以研究者的身份对事物进行瞠目凝视。这样的写作方式,我愿意把它称作物我相关的“沉—思”,而不是物我两分的“反—思”。“沉—思”的重点是沉浸式的,它不可避免地带有第一人称视角——“我”的体验和体温,而“反—思”则是对象化的,它以客观的名义与物拉开距离,因此也割裂了与物的关系。正因为有了“我”的体验和体温,在日常的深处,人与物就构成了意蕴丰富的因缘关系。读完这本书,如果让我再去回应那位主张断舍离的朋友,我会这样告诉她:你如何理解人,你就如何理解物,你如何看待物,你就如何看待人。 第一人称视角的“沉—思”好比私人絮语,私人意味着排他,但是读《日常的深处》,却时常会唤醒我的回忆,有一种越是私人的才越是公共的奇特效果。比如小伟写饥饿的记忆:老王讲中国史时说,“清朝腐败,帝国主义无不把中国当作一块大肥肉。我当时就非常困惑:为什么不是一块瘦肉?肥肉难吃啊!”就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梅干菜炒肉里翻翻拣拣找瘦肉的画面。再如他写刻蜡版的过程:“薄薄的一层纸上满涂油蜡,用一个带钢尖头的笔在蜡纸上刻出凹痕,再用滚筒压印。油墨钻进凹痕中,就印在了纸面上。”我立刻就从中看到了小学语文许老师的笔迹和神情。 唤醒回忆和引发共情还是次要的。小伟的野心——虽然他没有直说——是通过刻画具有时代意义的物与人的关系来重建一个“共同的生活世界”,虽然它已经消失在时间的灰烬里,但它的确真实地存在过,那是他留恋和向往的“真实生活”,这种生活最为显著的特点在于它是“身体性的、关系性的、沉浸其中的”。也因为此,这种生活的意义不是总结和强加的,而是源始自然、浑然天成的。 我特别喜欢书中的这句话:“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这本书就是回家的小路。如果说未来的技术会给世人呈现出“一个近在眼前而又永不能及的理想生活”,那么在小路的尽头,则会有属于每一个人的近在眼前且触手可及的生活,它真实且美好,简单又扎实。 谢谢小伟给我们展示了这样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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