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三夜参礼

如首无作祟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刚满六岁时的那年中秋,秘守家举行了一场被称为“十三夜参礼”的奇妙仪式,斧高对媛首村的记忆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当时日本深陷大东亚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旋涡,局势日益恶化。不过幸运的是,简称“学徒出阵”[学徒出阵:一九四三年,日本政府为弥补兵力不足,征召二十岁以上、高等教育机关在籍的文科系学生(包括农业经济学科等一部分理科系学生)入伍,派往战场。]的《在学征集延期临时特例》并未颁布,旨在疏散学童的《学童疏散促进要纲》和《帝都学童集团疏散实施要领》也还没进行内阁审议,更别说对本土的空袭了,一般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所以,治理村庄的秘守族长——一守家的富堂翁为何不顾非常时期仍执意举行十三夜参礼,也就不难理解了。考虑到村子又地处关东奥多摩的深山幽谷,此举更显顺理成章。因为和都市相比,这里的村民在日常生活中往往不易感受到战时的气氛。

不过,正逢战乱时节并不是唯一的问题。明治维新后,政府确立了祭政一致的国家神道[国家神道:明治维新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日本政府“神道国教化政策”的推行下建立起来的国家宗教。国家神道将天皇奉为现人神,并与军国主义、国家主义结合,成为天皇统治制的思想支柱。一九四五年十月,联合国最高司令部向日本政府发布了确立宗教自由、废止国家神道的“神道指令”,国家神道终告解体。],致使《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与皇家族谱有关联的神,取代了神社历来的祭祀神。因此各地的氏神信仰和民间信仰被一律禁止,参拜媛神堂原本就极为困难。

况且,虽说媛首村尚未完全被不断逼近的战争阴影所笼罩,但当时自命神国的日本正欲构建“大东亚共荣圈”。再看看周遭,村里亦有不少男子已入伍出征。

能在那种状况下执行十三夜参礼,当归功于仪式本身的特殊性。秘守家的仪式统称“三三夜参礼”,需配合全族子嗣的成长,每隔十年才举行一次。倘若这是针对某种信仰的仪式,而且每年、每月甚至每天都举行的话,恐怕就办不成了。

不过,以上种种外界状况其实与富堂翁毫无干系。因为对他来说,自家能否在秘守一族中维持一守家的地位,比什么都要紧。

“把一守家的荣耀世世代代传于子孙,是咱的责任。”

富堂翁醉酒后,嘴里必定会冒出这句话。

一年前,一守家从八王子的几多家领来了五岁的斧高。如今回想起来,那其实是斧高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机。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

斧高五岁生日那天,白天还很晴朗,天气丝毫没有变坏的迹象,然而从傍晚开始突然下起了雨。雨中的夜晚罕有地来了一位访客。明明下着雨,对方却未撑伞,全身似乎都已湿透。母亲发出了惊讶似的喊声。奇怪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不知为何母亲却只在门口接待客人。所以斧高没能看到来客的模样,但根据漏出的丝微语声猜测,客人多半是位女性。

客人回去后,大哥问母亲是谁来了。可母亲只是歪着头,不知所云地嘟哝道“不太清楚”。斧高对哥哥说“是个女人哦”,哥哥却反驳道:“不对,我从窗户瞄了一眼,那可是个男的。好看得教人心里发毛,就像娈童……”

结果,直到最后也不知来访者是何方神圣。

全家睡下没多久,斧高被一阵异动惊醒。只见睡在身边的母亲起身坐在被褥上,注视着房间的一角。斧高觉得奇怪,凝神望去,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母亲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片黑暗。

母亲不寻常的模样让斧高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开口问道:“妈妈,你怎么了?”

“你爸爸,回来了……”

母亲的意思是本应在南方从军的父亲竟然在深夜回了家。随后,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不久,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哥哥和姐姐起身过来。大哥问母亲“怎么了”,二哥和姐姐问斧高“出了什么事”。

但母亲还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你爸爸,回来了……”

斧高则身子簌簌发抖,一味摇头,完全不知所措。当时三人想必是一愁莫展。

两个哥哥和姐姐无可奈何,朝母亲所凝视的房间一隅再三细看。但他们和斧高一样,哪里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三人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惊惧的表情。

然而,母亲指着房间的黑暗处说道:“看不见吗?你们看,爸爸就在那儿啊,没了头的爸爸……”

说完,她微微一笑。

斧高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惨不忍睹的笑容。

几天后,传来了父亲战死的消息。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吧,不过在斧高看来,更接近麻木不仁——总之母亲完全不为所动。以至于四邻纷纷赞扬:真不愧是前线将士的遗孀,令人肃然起敬。然而,母亲的举止让斧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生疏感。躯壳是母亲没错,但内中似已成别物……

翌日,邻家主妇发现了母亲和三个孩子的遗体。四人皆为镰刀割断喉咙而死,众人推断是母亲带着孩子全家自杀。除了丈夫战死之外想不出别的动机,但熟识母亲的邻居们似乎还心存疑惑。但是,很快这件事就被视为“非国民”[非国民:原意指不守国民义务、不服从国家政策和体制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该词则被用来称呼不服从战时体制、不协助战争、反对战争的人。]之举,当局担忧会给民众带来不良影响,迅速遮掩了真相。而称赞过母亲的左邻右舍也翻脸无情,向几多家投去鄙夷的目光。

不知为何,在这桩诡异的集体自杀案中,只有幼子斧高幸免于难。听说当时母亲、两个哥哥和姐姐浑身是血,横尸于被褥,而斧高则抱着双膝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任谁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都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大人们把这归结为打击过度而引发的自我封闭,其实不然。那时斧高的大脑完全被一个疑问所占据。这疑问好似旋涡在他的心中不停盘绕。

(那天晚上来访的是什么……)

斧高感到那是一切灾祸的开端,是元凶。不是“什么人”而是“什么”,它的到来令几多家陷入了悲剧。

最终,斧高没有把神秘来客的事告诉任何人。因为他无可抑制地相信,如果说出口,下一次灾祸会决不容情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每念及此,他就背脊发凉,浑身战栗,这种感觉直到如今还记忆犹新。

事情过后,大人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斧高一概不知。他既没有被父亲或母亲那边的亲戚收养,也没有被送往孤儿院,回过神的时候,他已转乘火车和木炭巴士[木炭巴士:以木炭气发生装置产生的一氧化碳和微量氢气为燃料的公共汽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日本国内因原油缺乏而使用了这种汽车。],稀里糊涂地坐上了一辆颠簸摇晃的马车。目的地是媛首村的秘守家,还是同宗的头号地主一守家。

据照管斧高,人称甲子婆的藏田甲子所言,一守家和几多家原为主仆,因这层关系才把斧高领养过来。

如此这般,斧高来到媛首村后,过去了将近一年。

当然,斧高并非完全不记得这一年在秘守家度过的日子。只是因为年纪才五六岁,加之从八王子的几多家迁至媛首村的一守家所带来的环境变化,或许还有父亲战死、母亲与兄姐离奇死亡的影响吧,那些记忆犹如蒙上了薄薄的皮膜,变得朦胧不清。反倒是八王子老家的那段懵懂时光,还历历在目。

对斧高来说,日常的记忆就是如此淡漠,唯独十三夜参礼中发生的变故,化作异常鲜明的影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就像斧高的自我意识在那一晚终于苏醒了似的。

原本是祭拜中秋名月的大好时节,那一晚却是一个罕见的月黑之夜。或许是甲子婆感到这对即将举行的仪式来说绝非吉兆,她屡屡停下仪式的筹备,仰望天空低声念叨:

“这阴天真讨厌!再这样下去今晚看来是不会出月亮了……月神啊,您就不能露个脸吗?一会儿也行啊。”

不久甲子婆的恐慌也影响到了年幼的斧高。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仪式能不能顺利完成呢?会像传说的那样有灾祸降临到一守家的继承人长寿郎身上吗?不祥的念头接二连三地向斧高袭来。

此外,昨天突然告假外出的女佣铃江讲述过的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也令斧高不安。他完全不懂其中的含义和原委,但当时却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畏惧感,仿佛被告知他一向敬若神明的对象,其实是一个不祥的妖魔。

正是因此,斧高想要保护长寿郎。虽然他做不了什么,但还是希望能有所助益。在这个家里,唯一对他亲切的人就是长寿郎。长寿郎一有空,就会给斧高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其中尤以少年侦探团[少年侦探团:江户川乱步“少年侦探团系列作品”中的人物。在《怪人二十面相》一书中首次登场亮相,结团时为十人,后增至二十三人,团长即乱步笔下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弟子小林芳雄。]的事迹最让斧高心潮起伏。虽然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也时有登场,但对斧高来说,少年侦探团团长小林芳雄才是英雄。可能在他的心目中,有着苹果般红润脸蛋的少年小林,已不知不觉地和长寿郎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虽然事实上他们并不是团长和团员的关系,而是主仆关系,长寿郎是斧高的主人之一……

长寿郎和妃女子,这对外貌与性格截然不同的孪生兄妹,就是小斧高的主人。在旁人看来,这两位主人也正当稚龄,但在斧高看来,他俩已是像模像样的兄姐了。而且甲子婆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斧高,这对兄妹——不,是哥哥长寿郎——对一守家有多重要,所以斧高怎么也没法把他们当孩子看待。

六岁起就在一守家工作的铃江说,双胞胎出生前,家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据说在进一守家之前,铃江是以八王子为据点的天升杂技团的成员,是一个捡来的孩子。虽然从小接受走钢丝、人体大炮等技艺的训练,但身为团长的养父断定她缺乏才能,早早将她送来别家帮佣。也许是因为羞于启齿,她不怎么愿意提起老家的事。斧高也是听年长的女佣管家谈到,才知道有天升杂技团这回事。

压根儿没想到自己的身世已然暴露的铃江,略显得意地告诉斧高:“当时,二守家已经有两个可当继承人的男孩。纮弌少爷和纮弍两兄弟,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这些事想必她是从资深女佣那儿听来的。

“相比之下,一守家还没有一个男孩呢。”

所以,当得知儿子兵堂的媳妇富贵终于第二次怀孕时,富堂翁欣喜若狂。

“可生出来的不一定是男孩啊。而且,也有可能像第一次那样,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却死了。对了,富贵夫人是十九岁时过的门,很快就生了个男孩,可没到一岁就死了。而二守家的长子已经出生了,所以原本喜气洋洋的一守家乐极生悲……”

说到这里,她用略带慌张的口吻叮嘱斧高绝不能在兵堂和富贵面前说漏嘴。

“所以呢,老太爷就特地从关西把接生过自家三个儿子的产婆,后来又把给老爷带得有模有样的奶妈甲子婆叫回来了。”

富堂翁对藏田甲子就是那么的信赖。而且对兵堂来说,妻子生产时有自己儿时的乳母在旁照应,一定是倍感放心。

“在关西也做产婆的甲子婆,据说当时就赶来了。”

至于重归一守家的甲子婆如何干劲十足,铃江已经说过好几回,但斧高每次都听得很入迷。因为其中包含着与情节奇妙的童话或传说类似的趣味性。

甲子婆回到一守家后,在别栋里特意挑选了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做产房,接着又施行了生育所必需的种种咒术——主要是念咒。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法术,斧高在甲子婆心情舒畅的时候,从本人口中也听到过一些。当她说起自己是怎样彻底驱除世世代代降于秘守家的灾祸时,语调中蕴含着平日所没有的热情。和听铃江讲述相比,别有一番乐趣。总之,甲子婆万事俱备,只等富贵的产期。

“别栋呢,只有甲子婆才能进去。老太爷不愧是老太爷,坐在客厅那边稳如泰山,可老爷就不行了,在别栋前的走廊上来回折腾,就是静不下心来。不过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本来家里的气氛就和往常不一样。”

看来当时尚在幼年的铃江,也切实感受到了那种如箭上弦的紧张空气。

“经甲子婆鉴定,得知夫人怀的是双胞胎。所以,没准一下子就能得到两个男孩。这么一来,就能抗衡二守家的两兄弟了。当然也可能两个都是女孩。老太爷也好,老爷也好,想必都很焦虑吧。”

当时铃江还悄悄地从主屋窥视别栋。其实不只是她,很多用人都在偷窥别栋的动静。

“没多久,传来了夫人开始阵痛的迹象。又过了一会儿,从别栋里传来了甲子婆的喊叫声‘女孩!’。”每次说到这里,铃江总会叹上一口气,“就连我这个小孩都觉得遗憾,怎么是女孩呢?双胞胎多半性别相同啊,对吧?所以我也觉得这下完了,第二个肯定还是女孩。总之我结论下得太早,以为一守家又该鸡犬不宁了。但是啊,甲子婆婆毕竟不是一般人哦。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她沉着镇静,不带丝毫慌乱的声音——第二个是男孩。”

换言之,长寿郎直到出生的前一刻为止,都在折磨着一守家众人的神经。

“男婴一洗完澡,马上就被送到在主屋特意备好的婴儿房。而女婴就一直留在别栋里……”

接着遵照双胞胎出生时的惯例,后出生的男孩为兄,取名长寿郎。名字的含义不用说,自然是期望他能平安长大继承一守家。先出生的女孩是妹妹,取名妃女子。

主屋的特制婴儿房和简陋的别栋,瞧瞧这两个婴儿各自的房间就能明白,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兄妹之间便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两人性格迥异,不就是因为从小受到了一守家大人们的差别对待吗?)

斧高来到一守家后,最初感到奇怪的就是这对双胞胎日常生活的差异。哥哥长寿郎在主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妹妹妃女子却体面全无地蜗居在狭小的别栋里。她的身子确实虚弱,但并未患上什么特殊疾病,以至于必须和家人分居,仅仅是身子不够强壮罢了。不过,这句话也可以用在长寿郎身上。而且正因为是男孩,身体羸弱的现状也许比妃女子更醒目。

(明明是差不多同时出生的……)

在媛首山北鸟居口侧旁的祭祀堂中做完准备工作时,斧高望着两人,心中再次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回去吧。”甲子婆道。

此后,一守家户主兵堂、乳母甲子婆、双胞胎的家庭教师佥鸟郁子,以及仪式的主角长寿郎和妃女子五个人留在了堂内。顺带一提,特意自费雇一位教书先生,是因为富堂翁不准一守家的子嗣上村童就读的学校,认为无此必要。

“是,那我先退下了。”

斧高跪坐着先向兵堂深叩一头,前额几乎蹭到了榻榻米,接着又向双胞胎施了一礼。刚从几多家过来时斧高很不习惯,也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一年后,他已经能自然地完成各项礼仪了。

“小斧,你听好了,不干活的人就没饭吃。”

最初斧高只是哭泣,吩咐下来的活也做不好,屡屡受到甲子婆的训斥。这可不是嘴上说说的,真不给饭吃的时候多得不计其数,虽然不情愿但斧高还是学会了干活。同时,甲子婆还在应接秘守一族时的礼仪礼法上,对他进行了严格而彻底的调教。

“辛苦了,你可帮了不少忙呢。”

然而,会这么慰劳斧高的只有长寿郎。兵堂也好,妃女子也好,从一开始就对他视若无睹。在他们的意识里,斧高只是一个被安置在家中当用人的孩子而已。

一守家户主兵堂的态度和他的父亲——秘守一族之长富堂翁一般无二。不过,富堂翁虽然疾病缠身,至少还具备合乎身份的威严气度。而如今的户主身上却没有,他只是在依样画葫芦地拼命模仿父亲。正因为和父亲一样身子柔弱,看着他那虚张声势的样子,就觉得可怜。而且在他心中,对时刻压在自己头上的父亲,唯有反抗的念头沸腾不止。这一点连斧高也明白。要问富堂翁没有,但兵堂有的品性,值得一提的大概就只有他的好色成性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气愤的。

然而,还是个孩子的妃女子,也用那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让斧高尝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既凄凉又懊恼的滋味。就算是我的主人……

但斧高对妃女子的这种情绪,也可以认为是他对长寿郎所持情感的另一种表露。小主人确实对身为下人的斧高也很亲切,但是他对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显出了更多的牵挂。难道是因为两人的待遇相差太过悬殊,让长寿郎感到愧对妹妹吗?然而,妹妹对哥哥的反应却是极为冷淡。这也让斧高心神不宁。

(如果没有妃女子小姐,也许长寿郎少爷还会更偏向自己……)

斧高偶尔会产生这样的大胆念头。

原本就是异卵龙凤双胞胎的缘故吧,兄妹俩几乎没有相似之处。长寿郎皮肤白皙,容颜中透出典雅之美,声音温柔而不失冷静,堪称美少年。并不是说妃女子就姿色平平。她那长长垂落的黑发显出了少女的魅力,容貌虽与哥哥不同,但一样眉清目秀,通常情况下盛赞她是一个美人也不为过。只是一旦和长寿郎站在一起,总觉得她处处略逊一筹。不得不说,这种反衬真是妃女子的不幸。

两人的相异之处不仅限于外表,在性格上也有所体现。长寿郎谨慎文静,相比之下妃女子泼辣大胆、心浮气躁。正因为两人体型都很纤细,所以前者就如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讨人喜欢,后者则给人留下神经兮兮又脾气暴戾的印象。

“如果不是兄妹而是姐弟的话,倒还能好上那么一点。”

用人以及不少村民,常在背地里窃窃私语。

然而,这种男孩柔弱、女孩刚强的性格差异,正是显现于历代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的不祥特征。因此必须为男孩取名长寿郎,以驱除这种灾祸。而为女孩取名妃女子,其背后的目的恐怕是想让淡首大人的作祟集中到她身上。如果把“妃女”当作“媛”字来看[妃女、媛:日语中,“妃女”和“媛”发音相同,均为“HIME”。],这解释未必不是一种真知灼见。

也就是说,过度期盼身为继承人的哥哥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于是想到把原本针对他而作祟的淡首大人的注意力,尽可能地引向妹妹。村民们也都隐隐感到“妃女子”之名所包含的真意就在于此。

事实上,人们认为妃女子体弱多病就是拜这个名字所赐。因为一守家男子柔弱、女子刚强的性格差异,同样反映在身体方面。然而妃女子并没有健康的体魄,那是因为长寿郎本应承受的大量病痛,都由她代为承担了吧。简言之,以上事实证明,“妃女子”之名作为一件咒术装置,运转得相当出色。而这些想法和思虑,伴随着两人的成长,也自然而然地在村子里传播开去,直到今天。

“好了,趁天还没黑下来,早点回去吧。”

斧高久久注视着长寿郎温柔微笑的脸庞,怔怔出神,这时甲子婆开始催促他了。再这么磨蹭下去,少不了要吃她一拳。

慌乱之中,斧高再次向长寿郎一人深施一礼,走出了祭祀堂。但他并没有听从吩咐,而是潜入北鸟居左侧的大石碑后,目不转睛地监视起祭祀堂来。

倘若如甲子婆所说,今晚是月黑之夜,那么就算是尾随长寿郎,应该也能借助黑暗轻易地做到。

斧高正这么想着,北守派出所的高屋敷巡警出现了。看来他明白今晚的十三夜参礼非常重要,所以前来探视情况。但高屋敷只在祭祀堂逗留了片刻,出来后便开始在鸟居周围转悠。

(巡警先生不早点回家吗?)

藏身于碑后的斧高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快要被发现了。对当时的孩子来说,警察原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存在,更何况现在秘守的一守家最为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绝对不能被人发觉,拿自己当可疑分子。再想到甲子婆的惩罚之严厉,斧高更害怕了。

(不会就这么赖着不走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此一来,自己就不能跟在长寿郎身后了。幸好,斧高只是杞人忧天。高屋敷在周围巡视一圈后,便匆匆地离去了。那时他也向石碑后瞧过一眼,但斧高已察知巡警到了跟前,急忙绕过石碑朝相反的方向移动,才算躲过一劫。

斧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暗道“好险”,这时他才意识到四周已急速地暗下来。片刻工夫,微弱的余晖也消逝在厚云密布的天空中,鸟羽玉[鸟羽玉:日语中专门用来形容黑色事物的词汇,比如黑夜、黑发、黑暗、梦等。]一般的漆黑夜幕笼罩了整座村庄。

(长寿郎少爷也太慢了吧……)

临出祭祀堂时,甲子婆一定会对长寿郎再三念咒。总之,每逢长寿郎人生中的大坎,甲子婆都会审时度势地念一些特别的咒语,以进一步加固守护的力量,不然她就无法安心。

(今晚是十三夜参礼,所以时间会特别长吧……)

就在斧高微微松懈之际——

祭祀堂的玄关处现出了一个人影。身穿白色衣服和茶色裙裤,手上提着一盏点着的灯笼。

(是长寿郎少爷。)

男女一起执行十三夜参礼时,以男子优先。即使一守家参加仪式的是女孩,二守家是男孩,也必须遵守。也就是说,在三三夜参礼时以性别为大,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的等级差别则不予考虑。因此,仪式参加者中最受瞩目的自然是一守家的嫡子。因为他是未来的秘守一族之长。而这一回担当此任的是长寿郎。

长寿郎在北鸟居前行了一礼后,登上了石阶,斧高的视线追随着灯笼的亮光,同时在心中盘算。

(马上跟过去好呢?还是再等一会儿呢……)

问题在于斧高不清楚,向供奉于媛首山中心的媛神堂走去的长寿郎,会和身后的妃女子拉开多少距离。

斧高当然想立刻跟在长寿郎身后。他想一路守护长寿郎完成十三夜参礼,目送他登上石阶走过参道,到附近的井边洗完身子,赴媛神堂执行仪式,最后经由荣螺塔进入婚舍。

斧高帮忙准备十三夜参礼时,曾伺机向甲子婆询问过仪式的相关事宜。

“你没必要知道得那么详细!”

他的提问太细致了,以至于甲子婆大为恼火,当时的气氛也使得斧高无法再追问下去。

(怎么办啊……)

斧高望着沿石阶渐行渐远的灯火,心中犹豫不决。就这么跟上去呢,还是等妃女子出来后跟着她呢?

(只是,这样就不能守护长寿郎少爷了……)

想到这里,斧高终于惴惴不安地迈步向石阶登去。途中他频频回头,边走边留意妃女子是否已从祭祀堂中现身。

走到石阶的尽头时,他看见前方有一盏灯笼正摇曳着徐徐远去,只在黑暗中留下了一簇闪烁不定的朦胧亮光,仿佛暗夜起舞的鬼火。铺着石板的参道在林间蜿蜒穿梭,由于两侧树木的遮挡,灯火时而会突然消失。

除了模糊的灯光,四周已被彻底的黑暗所充盈。登上石阶之前,尚能依靠鸟居两侧的石灯笼射出的微弱光芒和祭祀堂中漏出的温暖灯火,勉强辨识周围的情况。

但是一踏进媛首山,呈现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完全隔绝尘世灯光,犹如漆墨一般的暗黑世界,而且到处充斥着不祥的气息。

(这……这么黑啊……)

眼看前方墨汁般浓厚的黑暗沉沉压来,斧高也不得不止住了脚步。但在他停下的时候,灯笼仍不断地远去。他和长寿郎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只依靠前方的些许亮光,投身于这暗夜中的媛首山吗——

若在平时,仅是这么一想,斧高一定会掉头就走。但此时他正盼着能为长寿郎做点什么。正是这份心愿让他决心去挑战可怕而又阴暗的漫漫前路。

不祥的媛首山,祭祀着两位横死的女性。由于她们的作祟,直到今天人们还持有畏惧之心。斧高怀着悲壮的决心,踏进了媛首山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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