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旅行二人组

如首无作祟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高屋敷元坐火车从终下市警署回家,途中他思绪万千地想着明天就要举行的一守家婚舍集会。

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两个男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谈论艰深的话题。其中一个肥胖魁梧,外表好似探险队员;另一个则身段修长,称得上是俊美青年——不过,他穿着一条奇怪的裤子,就像西部片里牛仔们常穿的那种。起初高屋敷还以为是专事坑蒙拐骗的小商贩,后来根据对话的内容,转念认为他俩应该是大学相关机构的研究人员。只是他俩的交谈内容说可疑也好,说可怕也好……总之就是不同寻常。

(好奇怪的两个人。)

高屋敷警觉起来,不过观察片刻之后,他断定这两人清白无害,便继续思考起明天的事情来。

(二十三夜参礼平安结束,姑且让人安了心,但是……)

两天前长寿郎举行二十三夜参礼时,他也委托了东守和南守的派出所,从仪式开始的三小时前就在媛首山的三个出入口展开了巡逻。其结果令高屋敷颇为自得——没有出现任何引发问题的异状,一守家的继承人圆满地完成了二十三夜参礼。

然而安心也只在一时之间,明天就将迎来婚舍集会。当然和代代延续的秘守家继承人之争相比,婚舍集会不过是为了让三个争夺新娘之位的女人与长寿郎相亲,所以高屋敷预计不会发生多大的事。很难想象几个女人会扭作一团大吵大闹。

(不过,这份候选人名单可谓问题多多啊。)

早早入围候选阵容的第一位是二守家的竹子。她是纮达和笛子所生的长女,纮弌和纮弍的妹妹。竹子比长寿郎年长一岁,这也是当地普遍看好的年龄差。村中已流言四起,说这位姑娘传承了二守婆婆的血统,没准很快就会骑到丈夫头上作威作福。

一枝夫人无疑也怀有野心,那就是靠孙女牢牢钳制住长寿郎,而她自己则身在二守家同时又掌控一守家。被寄予厚望的纮弌战死,纮弍品行日益不端,对二守婆婆来说,对抗富堂翁的最后一个棋子就是竹子了。

(话说,纮弍为什么开始接近长寿郎了?)

战后,时常可见二守家的纮弍对一守家的长寿郎亲热有加。一枝夫人自是怒火中烧,而纮弍本人却只是嘿嘿傻笑,脸露轻浮之色。他对长寿郎的谄媚态度始终如一,也不管目睹此情此景的村民们如何暗笑他这个二守家的次子。

“难道他现在就想讨好秘守族未来的族长?”

村里人口耳相传的流言,想拦也拦不住,不久便传入一枝夫人的耳中,导致她彻底放弃了纮弍。也就是说,战后二守家陷入了只能将未来寄托于竹子的窘境。

虽说不是当面讥讽和鄙薄,但程度极甚。然而即便如此,纮弍也似乎无动于衷。放在以前的话,他马上就会和人吵起来。不过,据说他和村民聚众喝酒时,有一次,只有一次,在醉后说过一句奇妙的话:

“啊,等着瞧吧。看谁会笑到最后!”

对此有所耳闻的高屋敷,想起了十年前在东鸟居口和纮弍对峙的情形。

(难不成他当时看到了什么……而且是对一守家,对长寿郎很不利的那种——)

由此高屋敷对纮弍展开了调查,这才知道纮弍接近长寿郎并非始于战后,而是在哥哥纮弌出征后就开始了。只是战时他还遮遮掩掩,战后才变得堂而皇之起来。

果然在十三夜参礼那晚……高屋敷想沿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但立刻被一项事实挡住了去路——那晚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进入媛首山。更让高屋敷不解的是,假如纮弍握有长寿郎的把柄,那他的态度不是颠倒了吗?像他这种人,采取更强硬、更盛气凌人的态度才合乎情理。

(要说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本人也意识到他毕竟不是当一把手的料吧。)

换言之,虽然登上秘守家之长的权力宝座对纮弍有着十足的吸引力,但由此而自然产生的种种义务、责任和重压烦不胜烦,他实在是不愿承担。想必这就是纮弍的心态。就这层意义而言,他一定梦想过那样的生活:战死的哥哥纮弌如愿当上族长,他作为二把手只管捞好处占便宜。

(莫非那家伙预见到纮弌可能战死,为保险起见才去接近长寿郎——)

一瞬间,高屋敷的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个令人不快的设想。但他一想到纮弍的为人,就觉得未必没有可能。这让他又害怕而又难以忍受。

(不管怎么说,那家伙的样子实在是叫人心里发毛……)

二十三夜参礼结束后高屋敷一度放宽了心情,此时又霍然一惊。

(明天可能还得去媛首山周围巡逻。为了让妹妹竹子当上长寿郎的新娘,纮弍未必不会对碍事的三守家华子和古里家毬子下毒手。)

纮弍怀柔长寿郎的举动,也可视作一种障眼法,只为麻痹一守家和高屋敷等人以便日后实施恶行。

(假如二十三夜参礼的平安结束也是他安抚人心的手段……假如他真正的目标是这场婚舍集会……说、说不定,这都是二守婆婆的阴谋——)

总之,纮弍接近长寿郎也好,一枝夫人对此事震怒也好,都是惺惺作态。为了让竹子嫁给长寿郎,为了让二守婆婆代掌秘守一族,他们布下了宏大的计划,而每一出戏恐怕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嗯……那位婆婆很有可能这么做。)

这么一想,高屋敷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顺带一提,长寿郎的第二位新娘候选人是三守家的次女华子。战死的克棋和绫子生下了铃子、华子和桃子,都是女儿。其中铃子已嫁到村外,桃子又刚满十九岁,所以才选中了小长寿郎一岁的华子吧。想来三守家自有打算,即使这次婚舍集会不顺利,至少手里还有桃子这张牌。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说在这次婚舍集会中,没有男孩的三守家形势优于二守家,还真是有趣。

至于第三位的古里毬子,则是区区数月前新冒头的候选人,这事也让村民大吃一惊。

说起历代继承人的新娘,惯例是从二守家、三守家,以及秘守家的“远亲团”中各挑一名候选人。这或许是因为婚舍一共建了前、中、后三间的缘故。当然各家都会推举合乎自家利益的姑娘,试图把自家或受自家荫庇之人的女儿送往本家。偶尔一守家也会主动点名,但这种行为会在秘守一族中播下不满的火种,所以向来很少发生。

且看这次的长寿郎,据说关于新娘问题一守家早已有所动作。有迹象表明,一守家知道会惹出风波但仍打算亲自物色继承人的新娘。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想在长寿郎这一代,与二守家和三守家划清界限。

当然这立刻遭到了一枝夫人的干涉。其结果,风向开始转为从二守家和三守家最终锁定两位候选人。按惯例本应推出第三名候选人的众远亲,并没有遣人参与。村民们都说,这多半是二守婆婆为了减少竞争对手,哪怕是一个也好,在暗中做了手脚。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第三位新娘候选人登场亮相了,而且还是秘守家远亲古里家的姑娘,所以出身无可挑剔。不过问题在于毬子的品行,听说一枝夫人请东京的侦探做过调查,她率先提出反对,说毬子不配当一守家的媳妇。但这番异议所招致的后果让她始料不及,而且竟然是出自长寿郎之口:

“我想请古里毬子小姐正式参加婚舍集会。”

虽说一切准备都是身边的人负责,但实际挑选新娘时还是由新郎做主。当然,届时富堂翁和户主兵堂会详加嘱咐,做孙子做儿子的自然也会洗耳恭听,但不管怎么说决定权还是在本人手中。因此,出现意外的逆转也不是不可能。

(二守婆婆肯定也在担惊受怕吧。)

高屋敷想象着她的那副模样,嘴角的线条微微松弛下来。

不过据斧高所言,长寿郎会不会选毬子做新娘,可以说还存在着相当大的不确定因素。或许他只是打算以同人志《怪诞》合伙人的身份邀请毬子,新娘候选人云云,说白了就是一种掩饰。听说那个叫江川兰子的怪作家也会来,不知这能否作为判断的依据。

(看来明天村里会聚集一堆怪人。)

让高屋敷烦恼的是,身为北守派出所的巡警,自己对此事应介入到何种程度。富堂翁和兵堂至少对二十三夜参礼那晚的巡逻都表示出了喜悦之情。鉴于十年前的“意外”,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很愉快。

(但是在喜庆的相亲场所周围,有个警察转来转去,这真的好吗?)

高屋敷举棋不定,他想起包里还有出门时妻子让他带上路的橘子,便取出来开始剥皮。他打算排空头脑中的种种思绪,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他察觉了来自前方的视线。

猛一抬头,就见那个肥胖魁梧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手,就像在看某种闻所未闻的食物……

(嗯……怎么了?是在看橘子?)

他不由得视线下移,看向橘子。可剥了一半皮的橘子并无异样。

“我说前辈……你别这样啊!”

旁边的美男子用劝诫的口吻小声数落胖子。然而胖子充耳不闻,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橘子。

“给、给你……”

看着对方那难以言喻的眼神,高屋敷下意识地把橘子掰成两半,将剥好皮的那一半递了过去。

“啊,啊呀……太感谢了。”

话音未落,胖男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橘子,一把塞进嘴里。

“啊啊,真是难为情!”见同伴这副模样,身材修长的青年无地自容地叹息道。

随后他把头转向了高屋敷,白皙的脸庞看上去很有教养。他立刻低下头,说道:“对、对不起。这人眼前一有食物就会起这种异常反应……不,不,怎么说呢,别看他那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危险的坏家伙——”

“那还用说?”胖男人立马抬起扛来。

“呃……啊,你也来一点如何?”

奇妙的氛围使高屋敷向青年递去了剩下的那一半。

“不、不行,这怎么可以。这么一来你就没得吃——”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胖男人横插一扛,语声盖过了后辈的话,与此同时橘子已经离开高屋敷的手,到了对方嘴里。高屋敷错愕不已地怀疑他是否连皮也一块吃下去了。不过橘子皮倒还留在胖子的手上,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剥下来的。

“啊啊,所以我才讨厌和黑哥一起旅行。”

身材修长的青年与其说惊诧,还不如说是在嫌弃对方。

“你们是在旅行吗?这一带的话,只能爬爬山,或是到小溪那里去钓鱼吧。”

高屋敷感觉这是一个好机会,打算探一探两人的来历。

被称为黑哥的男人,一身打扮倒像是来登山的。同行青年的穿着也可视为钓鱼之用。不过高屋敷的警察本能告诉他,从两人散发的气质来看,旅游不会是此行的目的。既然如此,他们到关东郊外来干什么?高屋敷准备拐弯抹角刺探虚实。

然而,胖子已满脸堆笑地说开了:

“这家伙叫刀城言耶,怪人一个,尽写些怪奇小说和变格侦探小说,一副出不了头的穷酸样。我呢,名叫阿武隈川乌,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京都某神社前途似锦、身份尊贵的继承人。我家的神社就算在京都也称得上历史悠久,不管是谁听了名号,都会‘喔喔’地表示敬仰。”

话语内容虽然别扭,倒也干脆利落地做了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您的名字叫乌,所以外号是黑哥啊。”[阿武隈川:日本河流名,此处作为姓氏,因此他单名为“乌”。]心慌意乱的高屋敷把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说出了口。

“喔!很敏锐嘛。莫非是警界人士?”

这回应让人无法置之不理,高屋敷一下就提高了警惕。

(这家伙可不是寻常人物……)

然而阿武隈川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的警惕心烟消云散了。

“我说,你包里还有橘子吧?”

“我们对民俗学非常感兴趣——”可能是刀城判断不能再任由师兄胡闹下去,他开始讲述此行的目的。

从刀城的话里得知,他俩正在进行民俗采风,寻找日本各地流传的怪异传承和风俗以及不可思议的传说和旧习俗等。

“平时我们几乎是各走各的,但这次师兄提出同行——”

“是你说‘一个人害怕,拜托你啦,陪我一起去吧’,不是吗?”

“谁、谁、谁说害怕了——”

“还是个写怪奇小说的呢,真没出息,你说是吧?”

虽然阿武隈川向他寻求支持,但高屋敷不想就这样点头。因为怎么看,也是刀城言耶更像个正经人,毫无疑问。

“你们说到了害怕,莫非说的是淡首大人?”高屋敷无视阿武隈川的存在,向刀城转过脸。

“正、正是!”

刀城突然两眼放光。阿武隈川发现了后辈的变化,脸上露出像是在说“喂喂,你又来了”的表情。不过在高屋敷看来,刀城的表情很给人好感,就像面对着一张能让自己的脸部肌肉也不禁松弛下来的孩子般的笑脸。

“看来你也略有所知,所谓淡首大人——”

受到笑容的感召,高屋敷一反常态,从淡首大人的传承,直讲到村民们至今仍相信淡首大人还在继续对秘守家作祟。当然他只是把它们当作刀城喜闻乐见的怪谈故事来讲。而有些事,譬如提到十年前的十三夜参礼事件时,他没说自己认为这是一桩刑事案件。

“我可以记录下来吗?”

刀城得到许可后,着手把高屋敷所说的种种故事记了下来。那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用功读书的学生,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这时,高屋敷发现一脸淘气顽童相的阿武隈川正瞪视着后辈,像是在嫉妒自己无法融入这其乐融融的氛围,眼看就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了。

(哎呀……不把这位哄住可不行。)

他犹豫片刻,还是无奈地从包里取出装有脆饼的袋子。这本来是买给妻子的土特产。他把袋子递给对方后,又和刀城回到了前面的话题。脆饼似乎威力巨大,阿武隈川从此一言不发,只顾一个劲地吃脆饼,发出“咯吱咯吱”“咔嗤咔嗤”的声音。

刀城听得入迷,待高屋敷的讲述告一段落后,他缓缓地开了口:“听了你的指教,我觉得这位淡首大人也可以说是秘守家的镇宅神。”

“哦?即使不在宅邸里祭祀?”

“是的,虽然都叫‘镇宅神’,但还是分成好几种的。一种是在村落中,只有特定的老式家族或本家进行祭祀。以媛首村为例,目前是一守家。第二种是同一家族祭祀一个镇宅神,以贵村为例的话,就是由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组成的秘守一族来祭祀。而第三种情况则是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祭祀着各自的镇宅神。”

“原来如此。在媛首村里,第二种的意味最浓厚,但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又属于第一种。甚至还能这么看,村里人也都信仰。”

“好像是的。我总觉得这恐怕和媛神堂的选址有关系。”

“啊啊……是因为从三家的方位来看,媛首山的御堂正位于中央吗?”

“祭祀镇宅神的场所可以是宅邸内的一角、与宅基相连的一片土地、宅基的后山、离宅基稍远的自留山或自留田附近。离宅基近则只有这一家或这一族祭祀,离宅基越远则越可能出现全村人祭祀的情况——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倾向。就这层意义而言,媛首山的媛神堂在村中所处的位置也可谓是绝妙之极。”

“不好意思,我想顺便问一声,你对淡首大人有什么看法?”

高屋敷对眼前的青年抱有彻底的好感,刚见面不久就已亲近起来,以至于不假思索地从口中冒出了这样的问题。

“在大多数情况下,镇宅神祭祀的是祖先或历代已故者等与家族息息相关的人。当然,祭祀自然神和一般神的地方也不少,不过我认为在考察镇宅神的形成时,祖灵信仰仍是其中的关键。”

也许是刀城想答谢从对方那里听到了怪谈故事,对高屋敷元的提问没有露出丝毫嫌恶之色。

“确实,阿淡相当于一守家的祖先……但是,虽说人们也供了淡媛,可这个村的镇宅神也未免太会作祟——”

“是啊。说到镇宅神的特性,最主要的还是起守护作用。但另一方面,激烈作祟也是显著特征之一。”

“哦?这是全国性的倾向吗?”

“是的。祭祀方法不良或有所怠慢自不必说,也有因改建宅基、砍伐周围树木而引发的厄运。总之在日常生活中,不得不注意的事情很多。”

“但不管怎么说,淡首大人是淡媛和阿淡的——”

“是啊。这可能是一种若宫信仰吧。啊,所谓若宫,是指把那些会带来灾祸的凶暴怨灵,置于更高级、更庞大的神格之下进行祭祀,以平息其怒火。不过,媛神堂是否具备这至关紧要的高级神格,我是不太清楚……”

奇怪的是,从未把淡首大人作祟一事放在心上,也从不相信的高屋敷,听刀城这么一说后竟不安起来。

“祭祀怨灵,原本是将激烈作祟的愤怒导向外部,并期待内部受到恩惠。向外引导的力量是防御,指望通过郑重的祭祀让内部得到幸运。至于媛神堂,我感觉它并未有效地发挥机能……”

“所以会有灾祸,你是这个意思?”

“如果从民俗学角度来解释作祟现象,那就是这样。不过由于荣螺塔和婚舍的存在,也可看成淡首大人的力量是在那里被削弱或被吸收的。”

“嗯。那是一座很奇妙的塔。”

“其原型恐怕可以追溯到荣螺堂。荣螺堂是一座把观音圣地的本尊的复制品汇集一处的御堂,只要在堂内绕一周就可以一举完成所有的参拜,其实就是用作巡礼的设施。”

“原来这个是宗教性质的建筑啊。”

“是的。不过有人把它作为截断作祟的装置做了改良——那个人可不简单啊。”

“我好像听说过造塔人的名字……但就是想不起来。”

“所谓巡礼并非只做一次,要反复进行才有意义。所以荣螺堂的双重螺旋可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而且,其中还含有模拟体验胎内回归和轮回转世的意味。也就是返璞归真和永生不息。对含恨而终的人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安魂形式。”

“啊,原来如此……竟然还有这种意义……”

“当然,这也是一种迷惑对方,让对方来回绕圈子的机关吧。总之都做得很出色。”

“婚舍那边又有什么讲究呢?”

刀城言耶虽然年轻得多,但高屋敷对他不仅有好感,更有一股近乎尊敬的情绪油然而生,语气也不由得郑重起来。

“考虑到婚舍的特性,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为选择配偶而提供的相亲场地。第二类是在得到村里的青年团等同辈青年认可和家长允准后,两人用来生活起居的地方。第三类则是正式入赘或正式出嫁后使用的场所。”

“那媛神堂的婚舍呢?”

“从你刚才的话来看,婚舍是用来相亲的,所以接近第一类。不过考虑到相亲对象是事先定好的,得承认其中也含有第二类的要素。”

“是这样啊。”

“另外,根据婚舍所在地,可以分为女方婚舍、男方婚舍和寝宿婚舍。因为入赘时得利用女方婚舍,出嫁时得利用男方婚舍。至于寝宿婚舍,大多为村庄公有,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使用。换言之,媛神堂的婚舍是典型的男方婚舍。不过在特殊情况下,譬如与异类附体家族的人结婚时,谁都可以使用,从这一特性看,也能算寝宿婚舍。”

“以媛神堂为首的这些设施果然很特别啊。”

“也许可以这么说,一切都是为继承一守家的男孩而存在的。”

“哪里的人都希望得到继承家业的男孩,那种老式家族就更不用说了吧——”

“从各地传唱的拍球歌里也能看出,生下来的是男还是女,往往会有巨大差异。在滋贺的歌词里,如果是男孩,就是‘让他上京去求学’,女孩则是‘丢去河边吧’;在爱知,男孩就唱‘放在地上也不行’,女孩则唱‘乞丐的一路货’;在富山,男孩甚至成了‘玉之子’,女孩却要‘往死里踩’。”

“啊?那么过分的事都……”

“当然实际上不会真干,而且毕竟是少数特定地区流传的儿歌。”

“但是就算和那些例子比,一守家的情况也太夸张了吧。而且男尊女卑的现象可以说比别的家庭更严重。”

“为了平安养大孩子而实施各种咒术,这在从前是家常便饭。那位叫藏田甲子的婆婆巧妙地——这么说也许有点不妥——把男尊女卑结合进去了。”

“你是说,就算不存在淡首大人这种特别令人忌讳的对象,也免不了要对孩子施行咒术?”

高屋敷常常想,针对秘守家继承人的种种习俗,怎么说也太反常了。但这也是因为此地有淡首大人而别处没有——这是他个人的理解。

“嗯。人们认为,从刚出生到懂事前后为止,就算没有那种邪恶的对象,孩子也很容易成为妖魔的饵食。有些地方是到七八岁,也有到十几岁为止的,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因为孩子的死亡率历来就高居不下。”

“生孩子也很辛苦。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一转眼就死了,为人父母者毕竟是难以忍受的,对吧。所以,人们会向刚出生的婴儿破口大骂,比如‘生了这么一堆粪’‘这个狗娘养的孩子’‘生了个讨人厌的娃哟’等。他们担心孩子从来到人世的一瞬间,就被邪恶的东西缠住——”

“嗯?请、请等一下。‘所以’后面的那段话——我不太明白……”

“啊,我的意思是通过不赞反贬的做法,保护婴儿不受妖魔伤害。换言之,就是宣布——这孩子不是可爱的人类婴儿。”

“啊,原来如此。不过,就算是这样也——”

“是啊,想想母亲的心情,我也觉得不太好。但是在自古就有这种风俗的地方,不骂一下反倒会心里不安。”

“唔,这些事还真是挺有趣,挺深奥的呢。”

“可不是嘛。对了,我有点感兴趣的是——”

“那个,被叫作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阿武隈川突然插了一句话。高屋敷的视线不禁从刀城身上移开。只见阿武隈川正盯着他看。继续下移的视线前方,是一个空荡荡的脆饼袋子。

(已、已经吃完啦……而且是一个人吃完的……)

虽然被极为不祥的预感所包围,但出于阿武隈川那特有的与刀城言耶截然不同的吸引力,高屋敷随即回应道:“‘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大家都说的在这一带的山里出没的妖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的——”

“啊啊,是山魔吗?”

高屋敷条件反射式地答道。就在这时——

“山、山、山、山魔!那是什、什、什么?”

高屋敷还以为是哪个素不相识的无礼之徒突然从旁插嘴,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刀城言耶先生。

“啊?不,这……”

高屋敷被这过于急剧的态度转变吓了一跳,一时讷讷不成语。而刀城则噌地探出了身:

“由于是在山林出没,这种妖怪才会写成‘山之魔’,读作‘YAMANMA’吧。话说山这一存在,自古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譬如祖灵信仰认为人死后会回归于山;还有,春季来临时神下山入村,化为田神,秋收结束后再回山化为山神;等等,类似的传说全国都有。而在那些信仰中,人们认为川神河童会以春秋分的前后七日为界化为山神,抑或认为山神原本就是天狗的别称,总之与妖怪也有深厚的联系。这跟狼、猿、蛇等动物被视为山神的使者或山神自身,是一样的道理。当然这也和山姥、山地乳、山爷、山童、山兔、山男、山女、黑坊等栖息山林的妖魔鬼怪有关,然而山魔这一称呼,我是今天第一次听到。刚才你的话里,一次也没出现过山魔吧。这是为什么?那么稀罕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提呢?嗯,我没法理解啊。不、等一下,也许对于这一带的人来说,山魔实在太普通了吧——”

“不、不是……没有这回事……而且关于山、山魔,我也没什、什么了解,那、那个,只知道是一种栖息在山里的妖怪——”

慑于刀城犹如怒涛一般涌来的迫力,高屋敷做出了判断:要从这奇特的攻击中逃脱,首先要做的是,赶紧让对方明白自己没有山魔方面的知识。

“啊,前辈!山魔的事你竟然瞒着我!”

看来高屋敷的想法没错,刀城的矛头转向了阿武隈川。

但阿武隈川本人却显得满不在乎,完全无视后辈的责难。他看向高屋敷,脸上浮现出可憎的浅笑:

“唉,对不起啊。这家伙有个怪癖很教人伤脑筋,只要闻所未闻的怪谈一入耳,他就会不顾身边的情况,立刻狂飙突进一般冲向发话者。哎呀,所以我才讨厌和你一起旅行啊。真丢人!”

说虽如此,他却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样子。从那露骨的表情里看得出来,眼前的风波让他乐不可支。

不过,也许是刀城棋高一着。因为他完全没把阿武隈川的挖苦当回事,反而就山魔一事连连追问。

“这些都不重要,黑哥!究竟哪里有关于山魔的传说啊?”

“啊啊,烦死人啦。难道你不知道,我正在为你的无礼行为向人家道歉吗?”

“道歉的话,待会儿要我道几次歉都行。先别管这种事——”

“知道了知道了。见鬼,哎……”

虽说是自己燃起的火种,但后果很严重,阿武隈川脸上流露了些许后悔之色,拿出地图开始说明。

(搞什、什么嘛……这两个家伙。)

高屋敷后悔地想,果然最初的印象才是正确的。

(不过刀城总算比阿武隈川强些,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毕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高屋敷战战兢兢地偷眼看着两人,考虑是不是要换个座位。就在这时火车开始减速,看来是快到下一站了。

“前辈,我要下车。”

刀城突然站起身,随即动手从行李架上取下行李。

“哎?还没到终点吧?”

“从这里下车的话,好像离山魔传说中心地的山会更近一点。”

“什么!喂喂,媛首村怎么办啊?”

“当然是以后再去了。”

“以后……这样计划不就乱套了吗?小言,你这么任性可不行哦。”

阿武隈川发出了令人反胃的肉麻声音,以至于高屋敷的双臂都起了鸡皮疙瘩。

“计划虽说也很重要,但随机应变地行动起来,才是民俗采风的生命之所在。”

“但、但是啊……”

“好啦,这是前辈你的行李——请拿好。”

“我说,鸟杯岛我们不是还没去吗?你也说过以后还想去神神栉村的,对吧?总之啊,别的还有很多——”

“一码归一码。未知的怪异就在眼前,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呢?好了,已经到站啦。啊,刚才真、真是太失礼了。”这时,刀城突然把脸转向高屋敷,“我、我们要在这里下车了……前面多有失礼之处,深感抱歉。谢谢您的橘子和脆饼,就此别过,祝您一路顺风。”

他深深地低头敬了一礼,拍拍还在嘟囔着牢骚话的阿武隈川的臀部,把他撵到车门口。下车前阿武隈川回过头,脸上露出乞怜般的表情,于是高屋敷满脸春风地挥了挥手。

(嘿,这就叫自作自受啊!)

没多久,火车便缓缓启动了。

这时,在站台上目送火车的刀城言耶,突然奔向高屋敷的座位窗边。

“话说,淡媛的头为什么会被砍下来呢?”

他追着火车一边跑,一边喊。喊完之后,又向目瞪口呆的高屋敷挥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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