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替代

如水魑沉没之物  作者:三津田信三

小夜子不见了。

正一找着姐姐,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难道说……

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浮现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吃过早饭后,为了不让大人们发现,正一躲进暗处,窥视正在工房殿内进行的水魑大人之仪的准备工作。

无论是增仪还是减仪,离上一次水使神社执行仪式已有十三年之久。听说在上一次仪式中龙一死了。死因是心脏病发作,所以多半是意外事故。但是村民们至今还在背地里传,说是被二十三年前在沈深湖失踪的水分辰男的膨物召唤走的。

他自从在此生活,就听说了各种各样有关仪式的故事。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四年前水内神社执行了增仪,两年前水分神社也办了减仪。但是,别说仪式,他连准备过程都没能见着。所以,这次水使神社的增仪使他格外兴奋。不过最大原因并不在此。

想必龙玺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一只眼仓终将启动,鹤子会以某种形式与仪式发生联系吧。

正一和小夜子都有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为了证实两人的猜测,即将举行仪式的三天前,龙玺在晚餐时突然提了鹤子出嫁的事。这显然很反常,极度可疑。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鹤子本人却接受了。无论正一他们怎么逼问,她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要紧,完全没法沟通。

昨日傍晚,事态竟有了惊天动地的发展。水内芥路企图与鹤子私奔。小夜子和正一,还有龙玺,以及所有人都很震惊。因为没有一个人发觉他们的计划。不,甚至都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

据说是女佣领班留子敏锐地发现了潜入水使家正房的芥路,觉得可疑就报告了龙玺。龙玺与世路素有芥蒂自不待言。所以芥路也很少在水使家露面。这次又是遮遮掩掩地侵入私宅,留子觉得古怪也是理所当然吧。龙玺当即来到鹤子的房间,与其说是第六感驱使,还不如说是因为仪式就在明天,鹤子比什么都重要,仅此而已。

听到长姐的惊呼,小夜子和正一赶紧奔赴现场,只见龙玺凶神恶煞般抓着鹤子的头发,拖着她在榻榻米上打转。两人想上前阻止,却被一把甩开。芥路倒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受了同样的待遇。最初完全不明就里,听了龙玺和芥路的对话后,才总算看出了一些端倪。

芥路被父亲世路带着到访那间陋室时,就对鹤子一见钟情。当时,女孩十三,男孩十一。岁月流逝,而芥路始终抱着那份心意,不久鹤子等人搬到水使神社生活,两人相见较之以往更为不易。据说,芥路下定决心是在鹤子出任水分神社减仪刈女的时候。在前去帮忙准备仪式时,芥路瞧见巫女装扮的鹤子,又一次醉心于她。

减仪之后,芥路为了见鹤子索性偷偷摸进水使家。他得偿所愿以后,听说又溜进过三回。不过,由于险些被留子发现,遂决定约鹤子去外面。这就是长姐从去年夏天开始频繁外出的原因,后知后觉的小夜子和正一释然了。只是,听说两人约会的地点后,正一顿时张大了嘴,呆了半晌。

原来芥路和鹤子是在水使家后山的洞穴里私会。此外,据说是为了被村民发现的时候留个后手,两人都戴上了鬼面具。从村里的年轻人吵吵“有鬼女出没”也能看出,这招奏效了。那次,鹤子决不是想吓唬正一。感觉有人进入了洞穴深处,所以戴上鬼面具躲了起来,很快就有个人从水里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芥路刚想确认来者何人,鹤子就认出是正一。于是想叫住他,不料正一飞也似地逃走了。鹤子心下不安,回家探查情况,看见弟弟正在浴室。人没受什么伤,似乎也没发现她们的身份。话虽如此,两人还是减少了幽会的次数,不久冬天到了,天下起雪来。无奈之下只好等到今年开春。

结婚的事当然认真考虑过,但想到两家的关系,也就是龙玺和世路的恩怨,就觉得很绝望。不过,他们还是打算从长计议。就在要找外祖父龙吉朗商量的时候,哪知突然爆发出了鹤子嫁人这档子事,不免大为着慌。鹤子被告知此事是在仪式的四天前。她即刻通知了芥路,但时间所剩不多。芥路决定在仪式前一日的午后接鹤子出来,两人姑且先私奔再说。各种事情费了不少工夫,等他赶到水使家已是薄暮时分。而且还被留子发觉,紧急报告了龙玺。结果就引发了那场风波。

婚事公布的当晚,鹤子之所以对弟妹说“别担心”“没问题的”“会有点辛苦但我能幸福”,就是因为她已决定跟着芥路一起私奔。正一问她“鹤子姐姐是要做神的新娘吗?”,当时鹤子答道“会吧……不过,还是不一样吧。”,则是出于长姐对水内神社继承人妻子身份的个人理解。

关于鹤子与芥路的事,会由龙吉朗介入两家——龙玺和世路之间,设法斡旋。由于宫司是水内家那边的人,大家认为这事很不好办。但是,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关键的是,在这波美之地能向龙玺提意见的,找遍所有角落也只有龙吉朗一人。

小夜子和正一暂时松了口气。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龙玺对鹤子的异常念想已然云消雾散。基本可以判明,龙玺多年以来一直照顾长姐,只不过是为了在执行特殊的增仪之际,让她担负某种使命。然而,已非完璧的鹤子如今已经做不到了。况且,水使家究竟何时再能主办像今天这样的增仪,谁也无法预测。龙玺心里在想什么,至今不明,但这样的机会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吧。换言之,龙玺的图谋已然彻底破产。得出这个结论的小夜子和正一非常高兴。

然而,小夜子不见了。就在仪式将要举行的清晨,没了踪影。

起初正一按部就班地搜找,但渐渐地也开始着急了。不在正房也不在别栋。保险起见看了拜殿和本殿,也都不见人。参加仪式的一行人早已出发,但小夜子不会跟着一起去。她原本就对水魑大人之仪不感兴趣。只是因为鹤子一会儿被扮成巫女的样子,一会儿又去当刈女,才会有所关注。如今长姐安然无忧,她不太可能还会在意这个事。

我们可能低估外祖父了……

正一后悔了。鹤子不成,找小夜子替代就行了。龙玺像是会这么打算的人。为什么事先就没想到呢?即使是水使神社,也不能擅自执行水魑大人之仪。一旦错失这次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鹤子的替代品倒是不难找,眼下就有她的妹妹小夜子。

姐姐,死……

拜私奔风波所赐,他把那句谕示忘了一干二净,莫非指的不是鹤子而是小夜子?

正一匆匆赶往覆盖别栋后方的竹林,同时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小夜子会死什么的……

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他会产生比母亲去世时更为强烈的丧失感。光是想象,身体的颤动就剧烈起来。他来到竹林跟前,颤动戛然而止。因为有两个村里的年轻壮汉,像在把守关卡一样站在那里。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怎么看都像是来当看守的。自然是龙玺指派的吧。如此说来,就像正一猜测的那样,小夜子作为鹤子的替代品,被关在一只眼仓里的可能性极大。

“没事的话,赶紧给我回去。”

正一被两人轮番恐吓,掉头就跑。他并不是逃走。而是从水使家宅院外进入后山,经由那个山白竹丛生的地方潜入一只眼仓。

不料后山的山脚也有两名看守。他在附近走走转转,寻找潜入的机会,可惜哪都进不去。没多久其中一个看守发现了正一,气势汹汹地把他撵走了。恐怕他们是受了龙玺的严令,绝对不能放任何人进山。

怎么办……

逃到上桥附近的时候,正一止步思索起来。龙吉朗和世路参加水魑大人之仪,不在这里。要是等他们在增仪结束后下山,肯定就迟了。现在必须马上救小夜子出来!

啊,芥路哥哥——

芥路没参加仪式。正一刚要高兴,就想起他连龙玺都敌不过。根本不是村里年轻人的对手,更何况还有两个。找鹤子说吧,又只会让她担忧。他正在束手无策之际,脑中浮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游魔先生!

今天早上,水利合作社的早餐过后,他还去看望过鹤子。鹤子跟芥路私奔的事,就连他也吃了一惊。没准伤心了一小下也不一定。不过,游魔坦然认可了两人的关系,这还真像他的作风。对鹤子也是言语温柔,说要是有话嘱咐芥路就跟他说。记得他当时说过不参加增仪。

正一撒腿向佐保村的水庭神社奔去。总之现在只能靠他了。游魔可能会来一句“跟我没关系”而拒绝帮助。不过,不只是对鹤子,他对小夜子也是很关心的。而且,游魔还厌恶龙玺。只要说明情况,他不会坐视不理。

抵达水庭家之前,希望与不安始终不断地占据着正一的内心。如果游魔的助阵指望不上,那就独自一人去面对吧。他已经抱定了这样的决心。

然而,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小夜找不到了。”只说了这么一句,游魔就冲出了水庭家。

“我也糊涂了!”

“怎……怎么说?”正一问道。他没有停下歇息就不得不跟着原路折回,为了不被游魔拉下而奔跑,大口喘着粗气。

“鹤子不行了,目标就会转向小夜子。龙玺会这么做,至少这一点我们应该能预计到啊!”

“果然是这样啊。”

正一想说四个看守的事,但必须停下脚步才说得出口。他拼命喊住游魔,尽可能简短地做了说明。

只见游魔稍作思考。

“要突破的话,就是竹林那边了。”

“为什么?”

“上次你说过,竹林里有奇妙的机关。”

“啊,是那个呀。”

“那两个人交给我对付,你趁机往竹林里冲。要是我不小心放跑了一个,这个人来追你的话,搞不好我会被另一个人缠住,抽不出手来。这个时候,竹林里的机关不就能帮上忙了?”

“因为我穿得过去,但村里的男人可能不行?”

“也许吧。要这样的话,对龙玺来说可真是讽刺啊。”

“要是在竹林被抓了的话?”

“笨蛋,你就不能豁出命跑吗!”

“嗯,我知道了。”

“保险起见我问一句,从竹林到一只眼仓的距离,与后山到仓的距离,哪个近?”

“那当然是竹林到仓了。后山的看守距离仓有点远。”

“果然啊。这样的话就更好了。就算在仓门前闹起来,后山的看守恐怕也不会注意到,但反过来就不同了。”

正一点了点头,游魔随即再次飞奔起来。不过,在跑到能望见水使神社鸟居的时候,他去了一次后山。说是为了确认谁在监视。因为那边的看守不好对付,而这边的容易撂倒的可能也是有的。听他这么一说,正一心里很是佩服。

正一到了水使家,就被吩咐去准备绳子和手巾。找的时候,游魔去探查一番竹林前的看守。两人在第一幢别栋前会合后,游魔告诉他,看守的强壮程度和后山的两个差不多,所以就按原计划行事。

“你就躲在最后那幢别栋的背阴处。我呢,会一边跟那两人搭腔一边找机会,抓住时机就把他们打趴下,这时你要马上冲进竹林,跑到一只眼仓那里去。”

“可是,仓的门上有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锁,但估计很难撬开,而且也没那个时间啊。这样,你听好了,首先核实小夜子的位置。看看她是不是被关起来了。只要能确认这一点,我们就方便行动了。现在只是怀疑小夜子可能被幽禁在仓内。如果对方装糊涂就没辙了。但要是搞清楚了,而且她也在向我们求救的话,闹个天翻地覆也没关系。”

最好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但很快正一就改变了主意,觉得现在可不是慢条斯理的时候。

从三幢别栋的背后穿过,正一来到约定好的地方待命。然后,几乎没怎么等,就响起了游魔的声音。

“啊,你们辛苦啦。”

“游、游魔先生……”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看守明显有些疑惑。

“咦?你没听龙玺宫司说吗?”

“嗯?他说什么了……嘿!”

“你……你干嘛……呜哇……”

说是边搭话边找机会,其实是上来就打。游魔先是照右边男人的股间抬起一脚,接着就给左边那位的脸上捣了一拳。随后他用绳子把男人们的手脚捆上。叫他们动弹不得后,又拿手巾堵住了两人的嘴。

“喂!你还在等什么!”

游魔熟练的手法把正一都看呆了,被这么一吼,他才慌忙从别栋的背阴处蹦了出来。

虽说是白天,但在昏暗的竹林里奔走,总要被那赤线的结界挡个一两次吧。本来是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不料却干净利落地穿过竹林。然而,才刚松下口气就发生了变故。当他走近一只眼仓时,从仓的侧面冒出另外两名看守的身影。

“哈,这不是那个‘外道’的小毛孩吗。”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相比竹林和后山的看守,眼前这两个男人更是低俗鄙陋,而且看起来还很厉害。

“喂,趁我还没动手之前快滚!”

被胡子脸的男人一唬,正一吓得浑身哆嗦。但他还是勇敢地答道:“我是来救小……小夜的……”

“小夜?你姐姐吗?现在可是大美女啦,以前谁能想得到啊。”

听了胡子脸的话,另一个秃顶男脸上浮出了猥琐的笑容。

“反正宫司迷恋鹤子,要能把小夜子转给我们,那该多好。”

“可不是吗。他心情好的时候,顺势求求看吧。”

小夜子要是听了多半会勃然大怒,而两人的这番对话则令正一有些疑惑。

“小夜是在这里吧?”

“啥?是说在这仓里吗?”

“所以外祖父才要你们看着不是吗。”

男人们显然是吃了一惊。看来他们也不知道详情,只是听从龙玺的吩咐,执行看管一只眼仓的任务。

“不是鹤子吗?”

“可能是换人了。”

“不过小夜子是不会听话的,所以就把她关进去了吧。”

两人压低了声音,气氛热烈地交换各自的想法。

“啊,你们辛苦啦。”

就在这时游魔来了。右肩上担着一根趁手的竹竿,大概是从竹林里搞到的。他能轻而易举地穿过来,恐怕是因为龙玺考虑到要让看守进出,事先解除了竹林的结界吧。

“佐保村水庭神社的人,到这里来干吗?”

“今早不是要办水魑大人之仪吗。放着那边的事不管,你这是在干吗?”

从竹林前的看守身上,还能觉出他们对游魔的畏惧之心。或许是对“水庭神社继承人”和“落魄特攻员”这两种不同的身份抱有的复杂思绪吧。然而,胡子脸和秃头男不同。他们本就不认同游魔,甚至憎恶,至今仍把他当外人拒绝接受……这些负面情感一阵阵地奔涌而出。

“巡视啊。”不过游魔本人倒是满不在乎。

“为什么你要来水使家的宅院巡视?”

“还不是为了监督你们有没有好好守着仓?”

“嗯……”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不过胡子脸很快就一瞪眼。

“是谁托你办这事的?”

“喂喂,除了龙玺宫司还会有谁?”

“宫司请谁不好偏来请你?不可能!”

“是吗?那好,你们知道这仓里有什么吗?知道自己在看管什么吗?”

“嗯……”

胡子男一下子说不上话来。秃顶男似乎也没法回答。

“你看,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游魔夸张地端起了架子,“在五月夜村的小混混里头,你们几个也算是格外受龙玺关照的人吧。但他什么也没告诉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还不可靠啦。”

“你说什么!”秃顶男上前逼近一步。

“对我生气有什么用?实话实说吧,巡视还是次要的。宫司委托我的最大目的是仓里的东西。”

“仓里……”向游魔询问着实叫人窝火,胡子脸语气犹豫,“真的关着小夜子?”

“唔……挺想告诉你的。可是宫司吩咐过不许说。”

“你也参与了?”

“算是吧,我不方便细说。好了,这里已经没事了,跟后山的几个家伙一起回去吧。竹林的那两个,我早就打发他们走了,所以没问题。啊,对了,虽然被这小子探到了他姐姐的下落,不过我会处理的,你们不用担心。”

“可……可是……”

与其说是半信半疑,不如说胡子脸根本不相信游魔的话。只是游魔的态度太自然了,也不好说一句你撒谎,断然抗拒。万一是真的,恐怕会招来龙玺的一顿臭骂。

“喂,喂喂……那边……”

这时,秃顶男指了指正一等人的背后。回过头去,只见本来被游魔捆住的那两个男人和青年团代表久保,正好从竹林里出来。

“久保先生,怎么回事?”胡子脸搭话道。

“你们两个不是回去了吗?”秃顶男问竹林看守。

“被游魔摆了一道……”

“后来我就来了。”

“想不到还真有来巡视的人——”听久保讲完两人倒在竹林前的事,胡子脸和秃顶男顿时一脸凶相地怒视游魔,发出了语不成声的低吼。

然而,游魔倒是对久保的登场表示了由衷的钦佩:“不愧是龙玺嘛。也好,正好说明他对你们几个就是那么不信任。可惜啊,大胡子和这个秃头挺蠢的,差一点就骗成了。”

“说什么呢……你这个落魄特攻员!”

秃顶男上来就打,但游魔更快,抡起竹竿砸中了对方的脑门。接着,他屈身躲过猛扑上来的胡子脸,旋即一变竹竿的握法,狠狠击打男人的颈项。如此这般,游魔频频出棍,接二连三地攻击对方的胸部和腹部。另一边,爬起来的秃顶男正欲加入战团。

“还不给我住手!”久保吼道。

三人虽然停了手,但满是马上就想重新开打的架式。不过,竹竿已折,估计是派不上用场了。若是徒手搏斗,看起来一挑二对游魔不利。更何况,身后还有两个曾被他突袭得手的男人。

正一非常不安,甚至还下定了决心。一旦形势吃紧,自己只好冲进竹林,找根能当武器用的东西,助游魔一臂之力。然而,久保阻止了争斗。他是龙玺那边的人,所以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似乎很冷静的样子,或许还有希望。

“同伴栽了,我们要报仇!”

“就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胡子脸和秃顶男嘴上说着话,视线始终没离开游魔。

“龙玺宫司的命令是不让任何人接近这座仓。可没说要跟这个人打架。”

“你们两个是突然被游魔揍了吧。”胡子脸向那两名竹林看守证实后,瞅了久保一眼,“都这样了,你还叫我们住手?”

“我们已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这就够了。”

“谁说的,不打回去怎么行!”

“笨蛋!你想对水利合作社的人动手?”久保的表情阴沉下来。

“这家伙不是外乡人吗?”

“就算以前……可现在他是水庭家正式的养子。将来还会成为流虎宫司的继任者。”

“不不,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外乡人。”秃顶男脸露坏笑,“听说他母亲是佐保村的人。水庭神社上一代宫司的——”

游魔的拳头嵌入了秃顶男的面门。与此同时,胡子脸从侧旁扑来,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撕打起来。

“两个人都给我住手!”

久保亲手摁住滴滴答答流着鼻血,爬起身来的秃顶男,一边指示身后的两人强行把游魔和胡子脸拉开。

“你到底是帮哪边的!”

胡子脸怒喝连连,而久保则以平淡的语气道:“这事要传入龙玺宫司的耳朵,他会大发雷霆,呵斥你们没能好好完成任务。”

“这……这两位才是吧。”胡子脸朝竹林看守努了努嘴。说什么给同伴报仇,看来只是借口。

“宫司说的是不让任何人接近仓。所以你们也一样。”

“你说什……什么!”

“百忙之中打扰一下。”游魔轻巧地插了进来,“既然如此,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就成交吧。”

“混,混蛋……”

胡子脸满脸通红,秃顶男也摆出要重燃战火的架式。

“我也赞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游魔先生,我也不好就这么让你打道回府。”

“哦,为什么啊?”

“因为在龙玺宫司回来之前,我们必须看住你,不让你再任意妄为。”

“唔,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回去?”

“姑且请你老实地待在这里。”

“如果我说不行,要回家会怎样?”

“我们这边有五个人。你再厉害也敌不住。而且,如果你还要保护他的话。”久保说着,目光投向了正一。

“话说,你知不知道仓里——”

“一概不知。倘若需要我知道,宫司应该会事先告诉我。所以呢,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久保也许早就看出了游魔精神上的动摇,他坦率承认自己并不知情。

“好吧好吧!本来嘛,尽是笨蛋的话我也乐得轻松,只是没想到还有你这家伙。”

“游魔先生,请不要说这种挑起争端的话。虽然也许是你的战术,想在吵架的时候趁机逃跑。”

“丢开这个少年自己逃吗?”

“你是打算带着援兵回来吧。”

“波美地区可没人支持我。”

“啊啊,可不是吗。谁会对你这种出身下贱的外乡人——”胡子脸立刻对游魔的话做出了反应。

“没有这回事。”久保自然地接下话茬,“就算这样,一旦你拿出从军时的手枪,人再多我们也赢不了。”

“哈,你是说我有那种东西?”

“以前你跟五月夜村的人起纠纷的时候,曾经暗示自己有手枪。”

“什么时候的事?好吧,无所谓了。那么,你要绑我?”

“能否允许我这么做呢?”

话音刚落,久保就用曾经让看守动弹不得的绳子把他反绑了起来。

“待在仓旁边不太好,我们回竹林前吧。啊不,你们是这里的看守。不能擅离职守。”

久保呵斥正要一起动身的胡子脸和秃顶男,命令他们继续看管一只眼仓。

穿过竹林来到别栋背后,久保在附近挑了一棵结实的竹子,把绑游魔的绳子的一头系在上面。他吩咐原先的两名看守去中间那幢别栋守卫,于是竹林前就剩下了游魔、久保与正一他们三人。

“你家和水使神社是有什么深交吗?”游魔倚在被绑的竹杆上,闲聊似的开口道。

“要说关系,几乎每一家都是这样吧。你们佐保村不也是?有跟水庭神社没关系的家族吗?”

“话虽如此,但问题在于程度。五月夜村的青柳家,女儿代代都出任水魑大人之仪的刈女。同样,清水家的男人代代担当游船船夫一职。这些跟水使神社的联系要比其他人家深。而另一方面,看守仓的那群蠢驴就不是神社和家族的关系,他们跟龙玺只是私人交情。上一代和上上代宫司恐怕没用过那些人吧。”

“没错。因为当时是久保家的人在做事。”

“听起来就像德川吉宗[德川吉宗,德川幕府的第八代将军。]家的护院嘛。”

“可能差不多。”

“不过,照这么说的话,不是还有重藏吗?”

“听说水使神社上上代宫司在某地捡来个人,就是当时还是孩子的重藏先生。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为水使家做事。”

“还立誓效忠过吧。不过因为左雾的出现发生了动摇……”

“哎?”正一不由得叫出声来。话中突然出现母亲的名字让他吃了一惊。

“没问题吗?在他面前说这些?”

所谓的“他”当然是指正一。

“没事,他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这小子也已经隐隐有所了解。”

“是吗?”

在久保的注视下,正一迅速点了点头。

确实,随着在村里生活的时日渐长,他开始听到各种关于母亲的传言。例如,母亲的出身含有某项重大秘密,某个有名的异类附体家族似乎与之相关,母亲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所以龙玺才希望收她当养女。

现在想来,村民厌恶母亲就是因为这个关于异类附体家族的流言。然而,要彻底断绝来往又犹豫不决。因为害怕报复。某些附体异类常常不按本人的意志,就带去灾祸。换言之,即使受村民虐待的母亲自己无怨恨之意,附身物也会擅自展开复仇。出于这种恐惧,他们才把工作给母亲的吧,虽然都是零碎的活。至于小夜子和正一,则是觉得孩子会好一些。即便如此,大家仍断定孩子们继承了这股力量。尤其是同为女性的小夜子,似乎被误认为深受母亲的影响。

偷偷给小屋送食物的,其实是不固定的多位村民吧。不知从何时起,正一有了这样的想法。并非出于亲切心或罪恶感。而是对自己的诸多行为,譬如对母亲恶语相加、冷酷对待、阻扰工作、糊弄酬金……的赎罪方式。害怕遭报复,害怕被作祟或是附体,所以才私下送东西过来。

既然如此,从开始就别差别对待不就好了……

正一懵懂间悟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吃惊之余便是愕然。然而,随着在波美生活日久,多少也能够理解。

村里人怎么可能去搭理被龙玺赶出水使家的养女和孩子们。然而,母亲似乎出身于一个极为强势的异类附体家族。彻底孤立她而被怨上的话,天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村民们都陷入了这种复杂的心境吧。

正一正要陷于回忆,突然醒觉现在不是时候。小夜子的事令他心急如焚。然而如此情况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游魔自嘲说没有支持自己的人,同样的话也适用于正一。不,他孤立无援的程度岂是游魔可比。

在世路叔叔回来之前,什么都干不了吗……

如果是龙吉朗和世路,一定能设法为自己做些什么。要等到仪式结束为止,这可着实叫人不安,但好像只能把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正一先是看看游魔,接着把脸转向久保问道。

“确切情况我也不清楚,似乎他们是同乡。对重藏老爷子来说,左雾大小姐的娘家想必是个让人畏惧的地方——我父亲是这么推测的。”

“母亲知道这件事吗?”

“谁知道呢……不过重藏先生自己是不会说的吧。左雾大小姐出生时,他早就在水使家安家落户了,所以她不可能知道。”

游魔接过久保的话继续道:“不过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主仆一样的关系。不管怎么说,重藏对水使神社上上代和上代宫司还是忠心不二的。但到了龙玺这代就比较微妙了,或者说有时好像更尊重左雾的想法。”

“游魔先生知道得很清楚嘛。”

“外乡人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得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吧。碰到波美这种非常特殊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不愧是要继承流虎宫司衣钵的人啊。”

“嘿,能不能老老实实地继承还不知道呢。”游魔发出惯有的讥笑后,凝视着久保的脸,“简而言之,台面上的事由重藏处理,背地里的工作由久保家负责,是这样吧?”

“听起来就好像我家是个犯罪团伙。”

“做出这么粗暴的事,还敢说不是!”

“依我看来,实施暴力的好像只有游魔先生你一个。”

“你要是没来,现在我会是这个样子?”

“就算久保家干的是水使家护院性质的差事,可也没沾过犯罪的事。至少我就——”

“算了吧,你爷爷和你老爹不是一路干过来的吗。”

“以前的事我不清楚。”

“原来如此。摆个‘不知道’的立场就好办了吧。一只眼仓的事也是,你什么都没听说,所以才当得了这个看守。就是这样一套理论吧。没准你比那几个蠢蛋性质还恶劣!”

“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关系,子孙也必须传承下去。只是也要与时俱进。特别是战后,日本变化很大。像波美这样的乡村也一样。就说前面你话里出现过的青柳家吧,不光派出刈女,听说还要嫁入水使家。随着这样的例子不断减少,巫女的作用也渐渐形式化。而青柳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盼望着与水使家结亲。但话虽如此,两者间的关系是无法完全割断的。”

“你想说久保家也一样?所以你们从开始就不去听那些最好别知道的话,而龙玺也就没必要说出口,是吧?”

“随你怎么解释。”

“呸,真叫人恶心。”

“我想在我这一代做个了结。这个想法是真的。”

“现在就做个了结如何?”

“这可不行。不过在今天早晨的增仪上,清水家当船夫的是悟郎先生,倒让我有点吃惊。龙玺宫司好像并不认可,但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你说的变化就是这个?”

“悟郎先生原本也是外乡人。这样的人参与水魑大人之仪,而且还是水使神社主办的仪式。这事在战前是无法想象的吧。”

“要是离了青柳家和清水家,水使神社增仪和减仪都做不成。”

“总有一天水魑大人之仪本身……”大概是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久保突然语调一变,“青柳家那边,现在的汩子一旦去世,两家可能会自然而然地疏远。但清水家无法与水使家彻底绝缘。”

“为什么?”

游魔受好奇心的驱使这么一问,就见久保对他微微一笑,答道:“因为是大主顾的关系。已经持续好几十年了,水使家每月都付给清水家数额不小的酒钱。”

“你们家连帐目上的事都知道?”

“金钱流动是很重要的事。”

“既然这个都知道,为什么不叫他更注意养生……”

“游魔先生也是知道的吧,宫司从不听人劝。而且还酒量惊人。”

“不止呢,他还会耍酒疯。”

“不过,唯有举行水魑大人之仪的那一年六月除外。这次也——”

“喂,等一下。”游魔举起一只手拦住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歪着脑袋,“水使神社上一次举行仪式是在十三年前吧?”

“嗯,就是龙一先生去世的那次。所以我说宫司会在这个月,也就这一个月戒他嗜好的酒——”

“不对啊,我记得听父亲说过。龙一死后,水利合作社聚会,地点就在水使家。当时龙玺喝过酒,喝得比平时还多,都醉得头痛脑热的。”

“这不可能……”

“是啊,如果照你说的那样,当然不可能。也就是说,有人偷偷给他酒喝——只能这么想了。”

“目的是什么……”

“在那种时候让好饮的龙玺醉酒,怎么想目的都只有一个吧。”

“跟龙一的死有关是吗?”

“很多耍酒疯的,不会留下喝酒时的记忆。至于龙玺嘛,听说对喝酒前做的事,说的话都能犯迷糊。也就是说,越让他喝,就越能从他的记忆中抹消对某人很不利的情况。”

“不会吧……”

“果然,龙一的死可能不是单纯的事故。”

“你是说宫司本人也清楚这一点?”

久保深受冲击,这时空中“吧嗒吧嗒”地掉下了几点雨滴。只一会儿,就突然化为了倾盆大雨。

“看来增仪是成功了!”

久保的表情里还残留着吃惊之色,但同时也能从中窥见欣喜和安心。他当即吩咐看守中的一个去水使家去借与人数相同的斗笠和蓑衣,又道:“总之能下雨真是太好了。”

“我们要在雨里待着?”相形之下,游魔则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请你忍耐,等到龙玺宫司回来。仪式好像已经结束,再坚持一会儿就是了。”

然而,无论等了多久也不见一个人回来。

“奇怪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肯定是雨太大,游船翻了。”游魔说着俏皮话,毫不理会忧心忡忡的久保。但又过了一段时间,连他也频频歪起了脑袋。

“都下雨了,人还不回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不久,浑身湿透的清水悟郎出现在他们眼前,告知有异变发生。

“久……久保先生,我找得你好苦。大事不好。龙……龙三先生他……被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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