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如雪如山  作者:张天翼

在驶往酒店的车程中,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她有一种不愿表露出来的慌乱,遂把脸转向车窗,装作陷入沉思。接下来该怎么发展?他说可以不做那种事,但毕竟他动了心思。动心思是真的,“可以不”是不是真的?在海边走走,欣赏海浪,那很好,真的跳到波浪里弄个浑身精湿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细看过那条酒店房间预订信息,不是双床房,是大床房。她还从没跟老王之外的男人同过床呢——在他工作室里那晚不算数,他全程没睡,也没上床。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进酒店大堂,第五岳拿出身份证登记。登记结束,服务员递来房卡。他们跟在另外一对中年男人身后走进电梯。轿厢上升时,栗栗又仰头往上看,但这架电梯顶上不是亮亮的钢板,贴了广告。

第五岳用房卡开了门,插卡,打开所有灯,她跟在后面进去。他把摄影包放在行李台上,走到窗前拉拢了窗帘。栗栗站在房间中央,又有一瞬间的不知如何是好。第五岳在关闭的窗帘前回过头来,朝她笑了一下,笑里仿佛有很多意思,庆幸的,感激的,暧昧的,充满多种暗示。他历来最可爱的地方是明晰、纯粹,因此她觉得他这种笑很陌生,而且不好看了。

她把小行李箱也放在台上,脱掉外套挂进衣柜里,打开箱盖,换上自带的布拖鞋。第五岳拿出床头柜里的拖鞋换上,那种纸一样薄的简陋白拖鞋又让他丑了半分。她找到化妆包,说,我去卫生间卸个妆。

卫生间的灯都打开了,分散且亮度不一的光像没搅匀的饮料,让人精神涣散,她双手撑着洗手台,喘一口气,大理石台面冰着手心,倒觉得有些舒服。她打开化妆包,把几个瓶子翻出来,排成一列,有一处高度参差,又调整了一下。

她取出棉片,蘸了卸妆乳,正一下下擦拭眼皮,卫生间的门把手一动,门在面前镜子里开了,闪出第五岳的身影。

她叫道,哎呀!你怎么进来了?

他走到马桶前,劈开腿站立,平静地说,我憋尿。你又没在用马桶。

她惊愕地看着他拉开裤子拉链,掏出那截器官,一手叉腰,一手握着,一道啤酒黄的液柱从那短短一节肉体里射出来,他喉头发出呃的一声。

一股臊气迅速弥漫开来。在那股尿味里她整个人都僵硬了,所有爱怜荡然无存。

愤怒混合慌乱在她胸口搅动,感觉像晕船似的,她快吐了。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倾倒这种难闻的液体?他怎么竟全不顾忌地把这一面袒露在她面前?

老王和她在一起多年,仍然像男同学上男厕所、女同学上女厕所一样,锁门如厕,几乎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小解大解时的样子——她见没见过老王撒尿?当然,当然见过。但是……她不记得老王把她困在尿味里。

哗啦啦……尿柱冲击马桶水面的声音仍在继续,男人膀胱大,他这一泡尿特别长。她想冲出去打开抽风机,又觉得那样会惹人反感,只能死死屏着气,转回头盯着洗手台上的东西:一小桶洗手液,一个护手霜,一个小白瓷盆里用两口水养着绿萝,绿萝枝子上有四片绿叶,叶心像掌纹似的滋生黄色纹路。排尿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她回头看一眼,他用手急速抖动那一小段肉管子,收进裤子裆口里。她说,你怎么不冲水?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也来尿一泡吧?然后再冲。省水,环保。

她简直要晕过去了。她从未想到会被人邀请讨论她的尿。他当然看出她的窘态,冷笑一声,走到她身边扳开水龙头洗手,说,你觉得不好意思?有必要吗?人活世上谁不要吃喝拉撒?可以讨论吃饭吃什么菜,却不好意思讨论它们变化成的东西?

她僵硬地笑笑,过去按一下按钮,水哗一声冒出来,把颜色近似果粒橙的液体吸了进去,那种液体在管道里回旋搅动的咕噜咕噜声,让她感到自己的喉咙一紧,仿佛那些尿液灌进了自己的嗓子。

他一边用毛巾搌手,正面反面,一边说,如果讨论杜尚的小便池,你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她说,等你给大小便拍出的照片让博物馆收藏了,我再跟你讨论。

他脸色一沉,轻轻把毛巾摔在台上,走出去了。

她愣了一下,想起他获得荷兰博物馆那个提名奖的事,跟着他走出去,对着他后背说,我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他背对着她站在床前脱牛仔裤,先抽出一条腿,再用这边的脚踩住裤子,抽出另一条腿。她看到了他的屁股,内裤卡了一条在屁股中间的缝里,他回手揪出来,这景象太刺眼,她看不下去,走到一边,找出充电线给手机充电。然而写字台前也有镜子,她不可避免地看着他抬脚一踢,把裤子甩到床前,像蛇蜕似的软塌塌堆在那儿,又扬手把毛衣从头上脱掉了,随手一丢,露出里面的打底长袖T恤,喃喃道,屋里好热。

她说,你说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吗?只拿到提名没有获奖?

嗯。他拿起床头柜上放的皮面大厚本。之前初选结果出来,我跟他们嘲讽过其中几张片子乏味,影调不够饱满,没有张力……但最后获奖的居然就是那几张。你想喝点什么?

啊?

今天是纪念日嘛——好吧,纪念,没有日,咱们叫一瓶酒上来喝?

她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你想干什么?把我灌醉了然后任你糟蹋?

这句话不幸又重了。他面色又阴下来,皱眉道,你真认为我是那种人?我要是想要……

他抿紧嘴唇没说下去,吁一口气,掉转眼睛去看天花板边缘,她笑了一下,给他接完,你要是想要睡女人,有大把的女徒弟求之不得,愿意倒贴上来,还是你要想我跟你睡,早就开口了?

不要乱讲,不要乱想。全都是你瞎猜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说得这么难听?他把大厚本扔在床上,走到衣柜前,拿出白色浴衣穿在身上,低头拴上腰带。

她深吸一口气,过去把那个大厚本捡起来,它最后面是客房服务内容,附带菜单和酒水单。她用缓和的语气说,我酒量很差,你要想喝,点一瓶度数低的行吗?

酒水单上的国产酒是小瓶白酒、啤酒、干红等,洋酒都是英文,他在原地站了两秒,也以缓和的姿态凑过来,说,我看有没有德国百人城,那种可能适合你。哦,有的,有百人城焦糖奶酒和森林浆果酒,你想要哪种?

焦糖的吧。

好。不能喝寡酒,要点什么下酒的?

来两只螃蟹?

他终于笑了,翻两下那个厚本子里用硬塑料包裹的书页。螃蟹是没有的,能不能拿蟹黄味花生凑合一下?

没多久服务员送来酒、酒杯和花生,替他们开瓶,离去。两人在窗边圆几两边的沙发坐下,倒酒,碰杯,叮一声,第五岳说,栗子,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他抬手捋一把自己的头发。她向他微笑,却不太敢看他。

按说,情人之间偶有口角很正常,一说一笑就该过去了。但她总提不起劲,无法集中精神,方才的一幕的打击太深重,她眼前总晃动那条散发臊气的弧线,一种气愤和羞惭从心脏里喷涌出来,雾气似的凝聚在四周,令世界在她眼中变形。她眼前这个男人,好像被什么狸猫换太子的阴谋偷偷换过了,不再是那个才华出众、古怪得可爱的摄影师,只是一个尿味难闻的男人。她终于明白接受一个人最关键的程序是什么。

第五岳给她的杯子斟满酒,她命令自己取杯饮酒,像控制一个纸傀儡。焦糖奶酒在她嘴里只剩一个焦字,焦虑焦躁的苦涩。

花生食罄,酒饮尽,时近午夜。房间里弥漫着惨淡、朝不保夕的气氛,好像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就要崩塌似的。她说,咱们睡吧。

他说,好。朝她挑起一边眉毛。

她说,不,我没改变主意,咱们安安静静睡一晚,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我从来没图你那个。他站起身说,我去上厕所。

她走到床边,看到他随意扔在地上的毛衣牛仔裤,蹲下捡起来,把毛衣和裤子都翻到正面,拿到衣柜处挂起来。衣柜就在卫生间对面,她挂衣服时,听到门里传来扑通一声,什么东西坠入水中的闷闷的声音。

一道厌恶的闪电从脊椎尾端一直蹿到头顶,她转头从衣柜前跑开,差点尖叫起来,不知道怎么躲避下一次可能来到的声音。她几乎是扑向电视遥控器,揿下红按钮,默默祈祷道,快,快开。一阵鼓掌的声浪突如其来地爆出来,像一群撞破门冲过来的救援人员,房间里顷刻充满饱含安全感的喧闹,她松一口气,坐在床沿上。

几分钟后,隐隐有抽水马桶的响声传来。门开了,他走出来,皱眉道,开电视干什么?

没什么。你不想看就关了吧。我先去洗澡。

不一起洗?

她摇头,笑一笑。

走进卫生间,她呆住了。马桶那一小摊水面上方的白瓷面上,有两个深棕色的斑点。那是大便没冲净的痕迹。她没法坐在这样的马桶上,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没有找到刷马桶的刷子,扯下一格卫生纸,抛上去,遮住那两个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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