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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死路一条三岔口 作者:周德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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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中天在七河台公寓落下了脚。 那一天,他魂飞魄散地跑下大堂,两个保安都愣愣地望着他,似乎在探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了一下,想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恐怖一幕,然后带他们上去看一看。可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跑了出去。 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除了一件西服,他没有什么东西留在那个房间里。存折一直揣在他身上。 他不在乎梁三丽被弄到哪里去了。 他正打算甩开她,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想离开梁三丽有三个原因:第一,李作文正在追杀自己,只有甩开她也许才能保住这条命。 第二,他现在连亏本带挥霍,将近一百万人民币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梁三丽吸毒,那是个漏底的匣子,他要是和她继续鬼混下去,很快就会变成穷光蛋。说不准,哪天她还会趁他熟睡之际,偷走他所有的钱溜之大吉。 第三,七河台有文馨。他的心里还对文馨抱着一丝渺渺的希望,如果梁三丽一直跟着他,那么他就更没有希望和文馨破镜重圆了。 当天晚上,蒋中天住进了另一家小宾馆。 这家小宾馆是他专门挑的,它的房间里没有衣柜。 次日,他就在他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住了下来。 他一直不知道,那具从衣柜里走出来的女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他惟一的事情就是看电视,他希望在屏幕里看到文馨,他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那个广告节目已经换了一个更年轻的主持人。他从字幕上看到,文馨撤到了幕后,做了编导。 白天,他出去四处找工作。 他知道,他剩下这点钱花不了多长时间。 在一份报纸上,他看到一则招聘采编人员的启事,于是就去了。 他的简历上写着,曾经担任某杂志社副主编职务,他没有写他曾经当过《美人志》杂志主编。 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问蒋中天:“你打算应聘什么职位?”蒋中天说:“编辑部主任。”那个人说:“我就是编辑部主任。”结果,他不但没有当上主任,连做编辑都没戏了。 后来,他又跑了几家媒体,竟然连连碰壁。 他沮丧极了。 这一天黄昏,蒋中天接到了文馨的电话。 “你还在七河台吗?”“我还在。”“你住在哪儿?”“密云公寓。”“你……一个人?”“当然是一个人。”“你不走了?”“不走了。”“那你有什么打算吗?”“我想找一份工作……”“找工作?”文馨有点不解。 “这两年我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了一点过河钱。我反思过,我不是经商的料,我还得干老本行,哪怕从头做起。你们电视台招聘人吗?”文馨沉吟了半晌,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蒋中天问。 文馨不说话,还哭。 蒋中天的心也有些酸溜溜的,低声说:“别哭了,啊?”文馨终于止住了哭,轻轻地说:“我们见个面吧,都两年了……”“我也想啊!”蒋中天激动地说。 “这样吧,你到我这儿来。今晚,我一个人在。”“你在哪儿?”“靠山别墅,13号楼。”“怎么走?”“你开车吗?”“开车。”“上环城路,从高丽屯出口出去,出了市区,往西,一直朝前走,大约半个钟头就到了。”“我什么时候去?”“我现在在外面有点事。八点钟,好吗?”“好,你等我。”“我等你。”放下电话,蒋中天的心里竟然涌上了一种初恋的甜蜜。 开车驶向靠山别墅的路上,蒋中天一直在回忆文馨的音容笑貌。 其实,在蒋中天的记忆中,她已经有些模糊,就像一张被水浸洇的画像。他甚至想不起几件他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 他只隐隐约约记着这样一件事:文馨特喜欢睡懒觉,早晨不爱起床,常常一睡就睡到中午。 而蒋中天喜欢早起,喜欢晨跑。 天亮之后,他为了把她弄起来,真是想尽了办法,比如揪耳朵,堵鼻孔,放音乐,敲脸盆…… 最后,她还是不起来。 一次,他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拿起一筒杀虫剂,假装杀蚊蝇,在卧室里喷起来。 她当然受不了杀虫剂的气味,一边坐起来穿衣服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老公啊,想不到你连化学武器都使上啦!”这条柏油路,虽然不是很宽,但是很平坦。在这样的路上开车,蒋中天的心情十分舒畅。 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 没有一丝风。 地平线上的太阳只剩下半拉了,红红的,圆圆的,像剪纸一样清楚。 蒋中天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他不知道,他正一点点步入深渊。 从文馨的话里,他听出她已经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可能是她的情人。今夜,那个男人不在她身边。 如果文馨回心转意,那么我能不能忍受她这段经历娶她做妻子呢?——蒋中天在心里问自己。 想了半天,他也无法得出肯定的答案,最后就不想了。就像一只馋嘴的猫,只想一口吞个饱,然后再想鱼刺的问题。 太阳越来越低,终于看不见了。天地间变得肃穆。 蒋中天兴奋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 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 是的,空天旷地,只有他一辆车,田野里连个农夫都看不到。 天越来越黑。 他又想起了黑天鹅宾馆的307房间,想起了那个露着一条黑缝儿的衣柜,想起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他不知道这世间的事是普遍联系的。 他以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和他毫无关系。 他不知道,此时她正在前方的黑暗深处把他等待。 而她的背后,黑暗的更深处,藏着一个更可怕的影子。前者看不到后者,两者不在同一个层面。 他不知道,地下还有地下,天上还有天,秘密的后面还有秘密。 他不知道,僵尸之所以行走,是由于某种生生死死的仇恨驱动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朝前走,去和旧日情人幽会。 走着走着,前面的公路就分成了两条,一条朝西南,一条朝西北。两个前途同样苍茫、莫测。 他停了车,疑惑起来。 文馨在电话里告诉他,一直朝前走,这里怎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他拿起手机,拨文馨的电话。 她的手机竟然不在服务区。 这下蒋中天有些急了。他猜想,靠山别墅也许在山上,没有信号。 他像李作文一样,从车窗里探出头,四下眺望了一番,看到左边有山,右边是平原。他觉得朝左前方走应该是正确的。 不过,他没有轻率地前进,想等来一辆车,问一下。 看看表,时间还早。于是,他抽出一支烟,点着,吸起来。 夜更黑了,天地间就像灌满了墨汁。 他等了很久,竟然不见一辆车开过来。 他变得急躁起来,拿出手机,继续给文馨打电话。 她的手机还是不在服务区。 他又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就到八点了。他打算一直等下去,到了八点钟,文馨还不见他赶到,就会给他打电话。 他在黑暗而封闭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感到有些压抑,有些空虚,就把车灯打开了。 说起来很巧,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老汉,扬着一根好像鞭子一样的东西,驱赶着一群黑羊,正横穿公路。 蒋中天急忙打开车门跳下去,喊道:“大爷!”那个老汉转过身,用胳膊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下面半张脸——车灯太刺眼了。 “请问,去靠山别墅怎么走?”老汉不耐烦地举起另一条胳膊,朝左边那条公路指了指,然后,把身子转过去,赶着羊群走下了公路。 那群羊无声无息。 车灯把一条孤单的公路照得雪亮,而公路两侧,就是无边的黑暗了。 那个老汉和那群羊,出现在黑暗中,又消失在黑暗中。 蒋中天就想:幸好自己及时打开了车灯,不然,这个老汉和羊群就会悄无声息地穿过公路,错过这个问路的机会。 他开车驶上了左边这条公路。 这条岔路同样平坦,两旁绿树茂盛。 他开始设计,见到文馨之后,上床之前,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再也专注不起来了,好像心底隐隐约约地潜伏了一个什么疙瘩,他必须解开但是还没有解开。 他想来想去,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老汉还有那群黑羊。 是的,他就是感觉那个老汉和那群羊有些不对头! 很多人见过黑羊。 不过,这世上毕竟白羊多,黑羊总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可是,那老汉赶的竟然都是黑羊! 羊吃草时是低头的。而它们走路的时候,则一定有的低头有的抬头。 可是,蒋中天清清楚楚地记着,那群黑羊穿过公路的时候,全部低着头,蒋中天没看见任何一只黑羊的眼睛! 羊有时叫有时不叫。 不过,它们要是在雪亮的车灯前走过,一定会高一声低一声地叫成一团。即使不全叫,也不会一只都不叫。 可是,那群黑羊横穿公路的时候,竟然全部缄着口,那种静默极其反常! 最后,蒋中天又想到了那个老汉。 他同样没看见那个老汉的眼睛,他甚至没记住他的脸形,只记得他的脸很洁净,只有皱纹,没一根胡子。 这倒没什么。在车灯前,他用胳膊挡住眼睛是应该的。 可是,蒋中天还是觉得他哪里不对头。 是衣服? 他穿着一件老式立领对襟灰色夹袄,下面是一条很旧的黄军裤,裤腿儿一高一低地挽着。脚下好像是一双圆口布鞋,黑色的,沾满了泥巴…… 他的衣服也没什么问题。 还有…… 蒋中天的心突然一阵痉挛——他想到了他手里拿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像鞭子,但绝不是鞭子! 那是一根长长的木棍,挑着一串白色的类似纸钱的东西,“哗啦啦”地响…… 他在农村时见过这种东西——谁家的老人死了,下葬时,孝子就会扛上这个东西,走在棺材前,一路走一路号哭。棺材入土之后,这个东西就插在坟头上…… 它是引魂幡! 在这空旷的荒郊野外,在这死寂的黑夜里,一个老汉竟然挥舞着引魂幡驱赶着一群黑羊! 蒋中天越想越害怕。 那个引魂幡能不能是他放羊时随手在坟地里捡的呢? 蒋中天觉得事情绝不会这么浅显。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见那个老汉和任何一只羊的眼睛! 突然,前面的黑暗中隐隐地出现了一点光亮。他想那一定就是靠山别墅了,于是加快了车速。 走着走着,他又感到不对头了,因为那个光亮很孤单,很微弱,根本不像是一片住宅区的灯火,而是像……一个鬼火。 蒋中天看了看表,已经八点过几分了,可是还不见文馨打电话来。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 渐渐地,他看清那点光亮是一座孤零零的土房子,它的后面,好像有一个很大的池塘,看来屋里住着养鱼人。 他把车停下,钻出来,朝它走过去。 他想再问问路。 他刚刚走近窗子,里面的灯就灭了。 屋里的人一定是以为有人来偷鱼了。此时,他也许抓起了锋利的鱼叉,正躲在门板后面听动静。 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蒋中天把脸凑近窗子喊道:“老乡!”里面寂静无声。 一阵阴冷的风掠过深深浅浅的草丛,窗子“啪啦啦”响起来。 “老乡,我跟你问个路,去靠山别墅怎么走?”窗子里还是寂静无声。 蒋中天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打算离开这座黑咕隆咚的土房子。 突然,窗子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那声音近近的,就隔着一层玻璃! 蒋中天吓得猛地一哆嗦——刚才,他喊话的时候,一直和这个人脸贴脸! “我问你一件事,你能回答我吗?”蒋中天不敢说话,傻在了那里。 这时候他才看见,窗子里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好像戴着白帽子,白口罩,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好像是个大夫。 “你说,怎样才能把一个人的脑袋、肚子、胳膊、大腿;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心、肝、肺、脾、胃、肾、肠;骨头、头发、指甲……统统混合在一起?”蒋中天撒腿就跑。 他钻进车里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土房子的窗户依然黑糊糊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车开走了。 他坚信,那是养鱼人垒的土房子。也许,养鱼人回家了,一个在荒郊野外日夜游荡的精神病钻了进去。而这个精神病过去很可能是个医生…… 是这样吗? 蒋中天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实在没有心力再去辨别这些怪事的本质了。 他朝前开了一段路,仍然不见有什么别墅,也不见文馨打来电话。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很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 也许,靠山别墅在另一条路上。 也许,文馨的手机没有任何问题,此时她正急得团团转,一刻不停地拨打着自己的手机,可是,他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 一个词在他大脑里迸出来——迷途知返。 可是,一想到孤零零的一个人驾车顺原路返回,他又胆怯了。 他不想再经过那座土房子。他担心那座土房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公路的另一侧。 他也害怕再经过那个岔路口,他担心那个老汉和那群黑羊再一次出现,就像录像重放一样,横穿公路,从黑暗走进黑暗…… 他硬着头皮朝前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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