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黎

三个妹妹  作者:汪洁洋

1

“苏黎,赌场谋杀夏伟业的人,会不会是你呢?”

何念到事务所“探亲”,珍儿正在接待一位委托人。敲敲门走进我的办公室,何念径直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我。“排除法吗?”我也漫不经心地丢了一个咖啡口味的纸杯蛋糕给

他,这是珍儿新烤的,“其他人都查过啦?舒大师没有嫌疑吗?苏夜、左立,还有珍儿,统统查过了吗?”

警长一边嚼着蛋糕一边摇头。 “还没查完,那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我?”

我抠抠自己的脖子,好痒!在椅子里调整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我抱起双肩,半眯着眼睛瞄着这位曾经的追求者,脸上摆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在他面前我不需要再刻意扮演淑女,因为他见识过我魔鬼到极致的一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比那时候更丑陋。

你曾经问我的关于苏夜的“十万个为什么”,对我来说同样适用。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间毒杀夏伟业?

我为什么要在那里毒杀夏伟业?

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说过,找不到盛毒容器。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动机是什么?!

……

何念一边用手指头绞玩着纸杯咖啡蛋糕的包装纸,一边放任我学他的样子发射连珠炮,直到我打下最后一个惊叹号,尖锐的声音完全消散在有良好隔音效果的墙纸和软包墙壁之后,才抬起头来: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说过:任何一个感官健全的人最终都会相信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如果他的双唇紧闭,而他的指尖会说话,甚至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背叛他。

“苏黎,我现在确信是你了!

“刚才,你已经亲口承认。”

“你疯了吧,我承认什么了?你不会用对付简婕的方法对付我吧, 请君入瓮?”

我还是正经不起来,笑嘻嘻的,正这工夫珍儿走进办公室,何念板着脸朝她一挥手,珍儿知趣地退出办公室,关上了门。

“苏黎,和你相处,我一直想忘记自己的警察身份,从唯唯那时开始,我就刻意避免使用任何针对嫌疑人的审讯技巧,因为我坚信你不是杀人凶手!但是分辨一个人是不是在说谎,已经成为我自然而然的能力了。”

“哦?”我收起笑容,坐直身体,拿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刚才的言行出卖了你。正处于防卫状态的人,是和平时完全

不同的。平时的你,讲话慢条斯理,甚至让人误解你心不在焉,可是刚才,你那么亢奋,声音明显高了不止八度。你还能准确地复述我之前说的每字每句,证明你一直在意这个话题,此刻只想撒谎掩饰!”

“你说我杀人,我能不激动吗?”

何念痛心疾首:“我不喜欢现在的你!”

“唯唯去世的时候,你一心要说真话,即便真相是那么残酷,你毫不回避!可现在,你却在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杀人罪行!

“你以为我今天是来试探你吗?

“不!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指证你的,因为,你曾是我深爱的女人……”

“那你说吧!”我恢复平时的语气,但依然略带嘲讽,“面对我这个你所谓深爱的女人,看你能说出几朵花?!”

“好吧!”何念也不再客气——

首先是动机,我必须澄清,你的目标并不是夏伟业,而是苏夜! 只不过你没有想到,夏伟业会突然喝掉自己妻子面前的咖啡。

舒大师提醒夏伟业喝点提神的东西,让我曾经怀疑你们是共犯, 或者他与苏夜是共犯,直到调查以后,我排除了这种可能。

舒大师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是完全的巧合,二是他碰巧看到了有人在咖啡中下毒,想给执意用维珍之珠开赌场的夏伟业一次教训, 借以证明自己的预言正确,夏伟业有血光之灾——很多江湖术士都是这样骗人的。

我推断是第二种可能。

所幸夏伟业喝得不多,才捡回一条命。

而你,痛恨苏夜,唯唯死后你一直不肯原谅她,这就是动机! 苏夜是唯唯坠楼的见证者,我们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她和你一样,对唯唯之死的细节绝口不提,她坚称是意外, 你就坚称是谋杀,是你杀了唯唯。鉴于你当时的精神状况及你父亲的身份,你被送进精神病院,唯唯之死不了了之。

可是,你对苏夜的仇恨一直没有消散。

……

其次是时间,你为什么选择此时杀害苏夜。

苏黎,你已经知道自己病了,是晚期肝癌……如果不找机会报复, 你会“遗恨终生”!这同时解释了,为什么从两年前你开始重新接纳苏夜,看似顺水推舟,顺应珍儿的有意安排,其实是你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杀人计划才提到日程上来。

然后是方式和地点,都可以用一个理由来解释,那就是赌!

从小受到家庭的熏陶,深入骨髓的赌徒心理,让你认为在赌场里, 在赌桌上,在赌博的过程中,让苏夜死去,才能解你的心头之恨!

这也是你对自己的父亲、妹妹,嗜赌如命的一家人,最大的嘲讽! 最后,就是你的手法。

苏黎,我已经破解了你在苏夜面前的咖啡杯里是如何下毒的。而藏毒的容器,就是赌场中,每一场赌戏都不能缺少的—— 如今沾满了鲜血和仇恨的筹码!

2

你、苏夜、左立和夏伟业,是赌场“四人帮”,从年轻时起,你们就沉迷于 21点的分组竞赛,乐此不疲,经常流连于维珍港的各大赌场,手握各种额度的筹码。

筹码,在维珍港就是钱的代名词。对于赌客来说,就是流动的黄金。

筹码之于赌博,是贪婪和罪恶的最好注解。

事实上,维珍港各家赌场的筹码虽然外观几乎相同,由政府的铸币机构统一制作,但不能通用,每家都有独特的防伪。

某一次赌戏结束之后,你怀揣这家赌场的几枚筹码,把它们带回自己的家。

氰化物太容易弄到了,我根本不想追溯你获得的过程,总之你现在有了筹码和氰化物。

在维珍港,找个能工巧匠也非常轻松。

这位工匠极擅微雕,他可以在不破坏赌场识别的防伪标识的前提下,帮你在筹码内部挖出一个小洞,注入氰化物,外面只留下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针眼,再用蜡封住。

为了保证氰化物的总量足够,这样的筹码你做了两枚,藏在衣服口袋中。

时间回到事发当晚,你们恰好再次“光临”这家赌场,你带着藏好氰化物的筹码坐在 21 点的牌桌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和其他五个人一起玩牌。

一局接一局,凌晨时分,大家都有点倦意。

这时候,你趁众人不备,把筹码取出,把针眼上的蜡远远地弹在脚下厚厚的地毯上,再把氰化物倒进左立刚递给你的咖啡杯中,然后递给苏夜。

“这里我要打断一下!”我比画了个叫停的手势,“警察先生您可能搞错了,这杯咖啡本来就是我要给自己的,苏夜一直在喝加冰的可乐,是她临时和我换的,如果她不换,那我岂不是毒死自己了吗?”

“你早就知道这杯咖啡会属于苏夜——是女人的月经期。”何念抬起头瞟了一眼办公室外正坐着发呆的珍儿,“相熟的女人,只要有心观察,基本都能正确掌握对方的生理期,而且还有一个好玩的现象, 女人经常在一起,连月经周期都会慢慢变得同步,这是珍儿告诉我的, 因为你和她的月经周期就是一致的……”

“事发当天,正是苏夜的生理期,你与她一起去了一趟洗手间, 肯定是在那时候,你假装善意提醒,这个时候,你不要再喝冰的东西了,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苏夜与你和好之后,一直想对你示好,你这样关心她,她肯定会听话。”

为了销毁这两枚藏毒的筹码,你把它们和其他 8 枚筹码一起递给荷官,换回一个 1000 额度的筹码。

就这样,“盛毒的凶器”离开了凶手,等这些筹码一个小时之后回到赌场庞大的清点机构之后,就将和成千上万个筹码混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就会因为磨损而被销毁,永远地消失在你的视线里了。

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夏伟业中毒。

“故事讲得好!”我啪啪鼓起掌来,“以后我不叫你警长,干脆叫你故事大王算了。你说得如入云端,我听得如痴如醉,但是请问证据在哪里?”

“你也知道,赌场可以说是全世界监控最严密的地方,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能分出公母。如果我真的在赌桌上下毒,那么赌桌上方和四周的监控摄像头一定会如实记录下来,事发之后,你们警方只要一调取监控,我不就图穷匕见,最终束手就擒了吗?”

“非也!”何念学我的复古款措辞,“你在赌!你在赌我们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录像。”

“如果这样赌,那我的胜算就太小了吧?” “不,你有把握,而且是十足的把握!”何念终于换上面对嫌疑人才有的面孔,“苏黎,你对赌场的运作了然于心,这里几乎是你的第二个家。当然,你也知道如何善用自己的身份!你选这间赌场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早年是在苏总督,也就是你父亲的帮助下建立的, 老板和你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你知道在这里发生命案之后,赌场一定会调取监控自行查看, 你的这些小伎俩分分钟就昭然若揭。

“可你一点儿也不担心! “因为你要毒害的是自己的妹妹,误伤的是自己的妹夫,这完全是你苏家姐妹之间的恩怨,你料定赌场绝对不会蹚这个浑水!

“这也算是江湖上的规矩吧,你们家族内部的矛盾还是留给你们自行解决。

“能开赌场的都是绝顶聪明之徒,肯定会选择三缄其口。 “事实上,你赌赢了,直到现在,赌场就是不肯给警方提供监控视频。

“但是,我明白,你之所以敢在监控探头下公然杀人,也是因为你的病——肝癌让你无所畏惧,也无所谓了。”

3

“没有监控视频,你就是没有证据,我可以什么都不承认。”

“但我拿到了这个。”

何念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放在塑胶证物袋里的两枚筹码,是 100 维珍币额度的。

事发之后,警方封锁了赌场的 21 点牌桌区域,警务人员在赌场内部取证,当时,在赌场主管和当值荷官的监督下,我们对这张赌桌上的筹码做了简单的毒物测试。

因为在赌场,筹码就等于钱,赌场的筹码是赌场的私有财产,在维珍港,私有财产高于一切,即使是警方在办案过程中,也没有权力占有私有财产。所以毒物测试之后,这些筹码按照额度被重新放回到赌桌上。

但是,当所有人都接受了警方问询,包括你,你们的随身物品也被认真检查,没有找到盛毒的容器,咖啡中也没有胶囊碎片或者胶囊融化的成分,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这时候,我想起一个细节——因为你们正在进行 21 点竞赛,每个人都是从 5000 维珍币筹码开始,这 5000 筹码包括 3 个 1000 的筹码,两个 500 的筹码和 10 个 100 的筹码,谁也不准掏钱额外追加筹码,等某人把筹码全部输掉,竞赛就结束了。

当值荷官也证实,因为你们的牌技势均力敌,也没有哪位有特别好的运气,当晚的输赢一直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人使用和更换过1000 额度以上的筹码。

所以,清晨你们离开之后,我刷了卡,把那张 21 点赌桌上面所有额度在 1000 以下的筹码,包括 1000 额度的全部兑换回来,带回警局之后逐一仔细研究,终于被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如果这两枚筹码藏毒,为什么毒物测试验不出来?” “在现场的检测条件十分有限,筹码上的小孔很小,表面又被涂过一层薄蜡,摩擦过程蜡脱落,毒物几乎没有沾染筹码本身。” “就算这两枚筹码藏毒,你又怎么证明它们属于我呢?” “我确实没法证明,筹码上指纹混乱,而且有你的指纹也不奇怪,因为你本人就是坐在这张赌桌上的玩家。说到底,我还是没有监控视频……”

看何念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几乎笑出声:“那还是等你拿到视频再来抓我,没有视频,你说这么多,不全是废话吗?还不如省省力气, 晚上好好陪我的珍儿约会呢!”

“那也是哦!”何念也笑了,“今天约好和珍儿一起去看《天鹅湖》,要不你一起去看吧?”

我笑道:“你们都是洁白善良的白天鹅,我呢,是一只邪恶丑陋的黑天鹅。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地狱里吧!”

4

即使没有随从和保镖前呼后拥,这个男人走入我的视线,我的眼神便再不能移开。

他昂首挺胸,眼神透射出一贯的决绝,如同身披某种霞光。

我的父亲,前总督苏泽名走进我的事务所。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何念、苏夜、夏伟业、左立,甚至还有夏敏!

这是什么组合?来开聚会吗?

我没来由地开始颤抖,不仅是右侧肋骨,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开始沸腾,疼痛。

20 年了,这是我第一次与父亲重逢,虽然染发让他显得年轻, 但是多年来扮演政客这个心力交瘁的角色,还是让疲态和衰老浮现在他的身上。

珍儿被这架势惊呆了,何念拉着她,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就这样,我,直面父亲,无处躲藏。

“你赢了吗?这场赌博,以你妹妹为赌注的赌博?”父亲的声音。我深陷在椅子里一言不发,恨不得这张柔软的真皮椅子的四周长

出铜墙铁壁,把我严密地包裹起来,和外界完全隔绝。 “我以为你只是想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放任你这样活着,可你却对至亲下手,成为杀人恶魔!”

父亲的手里拿着一个物件,狠狠地丢在我的桌子上,我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张光盘。

“你以为警方拿不到赌场的监控视频,你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父亲又走上前一步,笔直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距离我只有两尺远,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小时候,他常告诉我,这种类似覆盆子和檀香混合的味道,叫男性荷尔蒙,男人就是靠它征服世界的。

不过此刻我已经不能和他对视,荷尔蒙在逐渐衰退的父亲却没打算停止向我开火:

“高贵的总督女儿不当,你要做个吉卜赛女人,到处流浪!令人尊敬的数学家不当,你要做个装神弄鬼的巫婆,招摇撞骗!灵魂唤回?多么可笑,你都唤回哪些灵魂了?这些已经死了一回,失败者一样的灵魂唤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到何念身边一直低着头的左立,听到这些话有点挣扎,却被何念按住。

“我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让你赢得那场赌博!”

我明白父亲指的是哪一次,那次猜数字游戏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赌博,看似我赢了,可最终我却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很失望,直到今天你都在扭曲我当初让你学习博弈论的初衷, 你玷污了这门神圣的科学!不能因为你做了一次愚蠢的决定,我就认为你下次会做出正确的决定,你只会一错再错,最后无可挽回!

你时刻在盘算着怎么对付我,对付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你长久以来的固执和拒不妥协,逼迫我接受你一切荒谬的决定, 但我意识到这样下去,到头来受伤的人还是你,我只好采取另一个策略,就是表现得比你更加强硬!

而我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一个短期妥协从长期来看可能是一个更好的策略,比如当初你放弃左立,或者你带着唯唯回到我的身边,而你没有,你顽固到底。

那天你根本没有猜对这个数字!

可你竟然把博弈论中的“自尊”和“非理性”这两种要素用在父亲的身上!

你就是利用了我这个做父亲的“非理性”的情感,你以爱的名义出招,我只有妥协。

当然这也是博弈的一种策略,可惜你却用错了地方。

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数字根本都不重要,因为在第四轮结束之后,你会使出杀手锏,你和我打感情牌,而你知道,我一定会妥协, 这就是身为父母,在与子女博弈时的天然劣势。

“那天纸上写的数字究竟是多少?”苏夜插话。“我什么都没写。”

父亲透过落地窗户望着维珍港的灰色海水,不知道是说给我听, 还是说给苏夜听:

“在你的面前,我从来没有使用过任何博弈策略,不管你说多少, 我都会说正确,因为全世界任何一个父亲,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十全十美,平平安安……”

5

“那你赢了吗?这场赌博,以我女儿——你的外孙女为赌注的赌博?”

声音终于从我已经黏滞的喉咙里传来,经耳膜共振,再回大脑, 显得极其陌生。

“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你首先是狡诈的政客,其次才是慈爱的父亲。我经常会被你的外表所蒙蔽,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赌!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还能提及唯唯的名字! “现在你终于承认我是一个会对至亲下手的恶魔了吧?那当初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是我杀了唯唯,再把我枪毙了呢?!

“为了不让我嫁给左立,为了牢牢坐稳你总督的位置,你用我和唯唯作为要挟,逼迫他抛弃我们!左立在悲痛中远走海外,发誓和我永不相见!

“你以为在经济上给我制造各种障碍我就会回到你的怀抱,可是你固执的像我一样,我一直带着唯唯躲着你。为了达到目的,你竟然让苏夜来害死我的孩子!

“唯唯如你所愿,被我亲手杀死…… “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恨左立吗? “你错了,我恨的其实是我自己,是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才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对左立和唯唯,只有愧疚!”

“苏黎!”左立带着哭腔,想冲到我身边,却再次被何念拖住。“我从来没有逼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这一切都源于选择。”父亲的语气依然沉着,“你们是总督的子女,早就应该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要服务于维珍港的最高利益!”

“既然我们回避不了这个话题,索性就在今天说个清楚 !” “虽然我是宗主国任命的总督,但我不是几百年前入侵这里的海盗、强盗、掠夺者的代言人,我是维珍港人!抛开个人荣辱不谈,我从来没有打算伤害任何一位维珍港同胞!

“这点左立自己心知肚明!

“但是,为了管理好这块土地,我不能容忍任何人破坏社会秩序, 甚至危害到民众安全。每时每刻,我做的每一项决策都是基于博弈论,与其说我是政客,不如说我是平衡论主义者。

“左立这些年轻的维珍港人要求宗主国率先放弃维珍港主权,然后才会放弃反抗,而宗主国要求先放弃反抗,然后才会放弃主权。看起来就像两个任性的孩子,可结果是,双方都不愿意率先改变自己的策略。宗主国认为自己先归还了主权,左立他们胡作非为,政局就会不稳。反之,左立认为先放弃了反抗,宗主国还可能会赖账,不归还主权。

“这就是博弈。而我与左立之间,你与左立之间,你和我之间, 也面临同样的博弈。我是总督,你是我的女儿,如果嫁给我的政敌, 纳什均衡会被打破,维珍港的未来会变得不可捉摸,我怎么能够将人民置于不可预知的险境呢?

“幸运的是,左立具有同样的思维高度,当我向他阐明这些观点, 是他自己选择离开你和唯唯,远走异国。”

6

“左立,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我用一双悲愤的眼睛,把左立从何念的身旁揪了出来。

“是真的,离开你们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父亲逼迫的。其实,除了你父亲刚才所说的政治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有一段时间,我意识到,自己对你的爱,也许并不纯粹,那是心理学上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甚至是‘泰坦尼克效应’。我真的怕你也被这两种效应所左右,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听左立这样说,我简直头痛欲裂,爱情就是爱情,还有什么真的和假的!

而且,这一切与罗密欧和朱丽叶,又与泰坦尼克号有什么关系呢?!

左立看看众人,知道大家也都在等他解释,便走上前来,站在珍儿和何念的前面——

相爱的男女,在遇到外界的阻力时,彼此的爱反而会变得更加强烈,这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我们相遇初期,就因为对方的身份而苦恼不已,我不能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理想,而你则是我想要推翻的总督的女儿。

无数次我们幻想,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那该有多好!

就这样“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显现,我们产生了错觉,把冲破这些障碍和阻隔的力量误解为是爱情的力量,反而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我逃离,你生下唯唯。

此时,你又陷入了更加可怕的魔咒,那就是“泰坦尼克效应”! 我的抛弃和背叛,让你瞬间化身为最悲惨的受害者,一边是对我和你父亲深深的怨恨,一边是对我和你父亲残存的爱,仿佛把你一下子丢进已经撞了冰山就要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你左右为难,生不如死, 陷入了严重的心理危机之中。

这些心理因素决定了你的固执,你执意带着唯唯在外面独自生活,表面上是对我们的嘲讽和报复,其实是想通过自残的方式唤起我们的同情。可你又没有很好的生存能力,再加上被严重的抑郁症折磨,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够了!”何念断喝一声,“左立,今天我是以警长的身份召集大家到这里,我从来不想介入你们的家事,但听你这样说苏黎,我都不能容忍!也许你真的不配拥有她的爱!”

“我也可以算唯唯之死的亲历者,虽然这是我最不想提及的往事。“救护车把唯唯送进急救室,再送进太平间之后,我就立刻回到事发现场,我的眼前是一位已经彻底崩溃的母亲。这个打击实在太沉重,她昏死过去,也被送进医院,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你知道吗?在她丧失意识的过程中,她只呼唤一个名字:左立! “如果不是因为深爱,怎么会不停呼唤呢?

“你以为什么效应就能让她独自撑下来 28 年吗?不!是对你难以割舍的爱,她一直在等你回来!”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情感,就像电视不是只有一个频道。爱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完全能够在各个频道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爱情经营好,亲情友情也不忽视,自己还有一份事业。”苏总督竟然给左立帮腔。

“你不能因为自己万事游刃有余,就要求别人做得这么完美!在苏黎的心中,虽然电视机有成千上万个频道,可她心有所属,就只认准这一个,没有伞的孩子必须奔跑!”何念针锋相对。

“可她是政治家的女儿!政治就意味着寻找平衡,桥本来就摇摇晃晃,平衡的过程中就会有牺牲,站不稳就会从桥上掉下来,有本事任性就要有本事坚强!”

7

“你们都说得冠冕堂皇,可是我问你们,唯唯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呢?”我带着哭腔打断眼前这一众人等。

“没有人应该成为牺牲品,唯唯之死是个意外。”苏夜慢慢靠近我, “姐姐,我是你的亲妹妹呀!你竟然设计这样的圈套来杀我,而且这杀机,隐藏了这么多年!”

“妹妹?”我冷笑,“杀了我的女儿,你还配叫我的妹妹?!”

说话间,我猛地掏出先前藏在抽屉里但早已握住多时的手枪,直指苏夜!

“痛快呀!今天杀你,虽然晚了 20 年,但我还是痛快!我一切都记得呢,苏夜你应该也不会忘记吧?因为唯唯死的现场,只有你和我!”

看我拔出手枪,众人都急了。

“求您,苏老师不要做傻事!”珍儿想扑上来,被何念搂住,左立也要冲过来,被我父亲扯住。父亲和苏夜站成一排,严严实实地挡在其他人的前面。

“你们都不准过去,让她朝我开枪吧!”父亲高高地仰起脖子, 我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枪口,但却第一次以这种姿态面对女儿。

“就这样开枪太无趣了吧?!是时候好好再赌一场,大家不是都喜欢赌吗?用‘俄罗斯轮盘’,我们看看老天究竟让谁活在世界上!”

“苏黎,不要!”左立在吼叫。

此刻,我的内心逐渐平静,缓缓掏出抽屉里的另一把枪,晃了晃。你们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这里面只有 1 颗子弹,6选 1,苏夜和我, 总要分出一个死活来!

“我可以和你赌,放过苏夜!”是父亲。

我摇头:“不行!今天是为了唯唯,这是我和苏夜的恩怨!” “那可以商量一下吗?”父亲伸出手来,“这把手枪有 6 次机会,苏夜和你各一次,第 3 次给我,然后就结束,不管我死没死,你们不能再比下去了!请看在你们母亲的分上答应!”

母亲!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母亲,早已经从我字典里消失的母亲,那个会做樱桃果酱的母亲,早早就离开了我们……

“好吧!”

我吞下眼泪:“3次机会,我们每人 1次,苏夜先来。”

我把用作“俄罗斯轮盘赌”的这把手枪丢给苏夜,另一把的枪口依然对着大家,苏夜捡了起来,没有犹豫,对准自己的头部。夏伟业捂住眼睛,身子却直往后缩。

“我死之前,可以说几句吗?”苏夜看着我,“姐姐,你能醒醒吗?!” “当年我说过的话,今天我可以再说一遍,听完你还想杀我,我也不会反抗!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你为什么要固执地做一个上不孝父母,下愧对子女,中间对不起爱人、亲人的人呢? “你对父母尽过一天孝道吗?你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报!好像你是女皇,可以任性胡来!你爱一个男人,可以不顾及后果,只想自己占有幸福。你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做母亲,父亲要接你回家,你又坚决反对,带着唯唯在外面吃苦受罪。

“这么多年,你偏执地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你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从小到大你就不喜欢我,可是我却那么爱你,为了取悦你,想方设法走进你的内心,一直假装你的笔友周媛。其实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周媛,周媛就是苏夜!

“你一会儿说是自己杀了唯唯,一会儿说是我害死唯唯。多说无益,我只想问你,你真的记得那天的经过吗?

“那天我去找你,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带你们回家! “等我到了你们住的房子,只看到窄小的房子里乱七八糟,唯唯的小脸蛋和衣服脏兮兮的,就像个流浪儿,你却只知道无病呻吟地躺着,让一个八岁的女孩儿给你做饭!

“我的确骂了你,把你从床上拖起来,逼着你收拾东西马上带唯唯回总督府,可你说什么?

“你说你就要破罐子破摔,报复左立! “我气急了,把你硬塞进洗手间,让你洗脸刷牙,可是你却歇斯底里起来。

“当时我也在气头上,你在尖叫,我也在尖叫,我索性从外面锁住洗手间的门,让你冷静一下。

“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为此后悔终生!”

你杀猪一样干号着,我就任由你又摔又砸,在洗手间里翻江倒海,直到唯唯哭着求我放你出来,说你有幽闭空间恐惧症,我立刻打开了门。

这时候你已经变成魔鬼,你到处找刀子要杀我。我在屋里被你追得团团转,既不想伤到你,可也不想被你伤到。小小的唯唯挡在我们中间,一直苦苦哀求你。

可你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你把我们逼到露台,那里是十楼,你拿刀抵着我的脖子,我紧紧搂着唯唯,我这时候必须要保护唯唯,她是我的外甥女呀!这时我说了一句话,我真后悔这样说,我说:“我敢和你打赌,你不敢杀我!”这句话刺激了你,你狰狞地说:“赌,这个时候你还想赌?!”

你手腕用力,我感觉脖子上一阵剧痛。说到这里,苏夜忽然哽咽——

唯唯挣脱我的手臂,迈了一步走到我们的旁边,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眼神,唯唯看着我们俩,说了一句:

“妈妈,不要杀小姨,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是我,我死了,你就和小姨回家去。”

我马上伸出手去抓唯唯,可是,她身体灵活,扶着阳台一跳,我只抓住她的裙子……

“不要说了!”巨大的悲痛袭上我心,往事历历在目。

突然,珍儿爆发了一声尖叫,接着“哇”地哭了起来,她扑在苏夜身上:“小姨,我就是唯唯呀!”

珍儿满眼泪水,凄惨地扭头看着我:“妈妈,小姨没有说谎,当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就是这样跳下去的,但我不怪您,您更不要怪小姨!”

“唯唯,你是唯唯!”

我只觉天旋地转,我日夜思念的女儿竟然是珍儿!竟然就在我的身边。

“苏黎,她真是唯唯,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唤回她,因为她已经被唤回了!”

夏敏焦急地看着我,左立也赶忙上前一步:“是真的,唯唯是我找人唤回的!我一直知道珍儿的身份,才安排她在你的身边,希望有一天让你们相认!”

8

这样的大悲大喜,超出了我的生理和心理极限,我依然迷失,我知道自己的心因为欣喜在颤抖,但是手却把手枪握得更紧——

就算珍儿是唯唯,你也难逃一死!

如果不是你把我锁在洗手间里,唯唯也不会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我也不会思念她这么多年!

赌局既然开始,轮盘开始旋转,就必须赌出个输赢!

苏夜长叹一声:“看来我今天非死不可,那就结束吧!”说完猛地扣动扳机!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好像经过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的双眼重新对焦,看到苏夜站在我的面前,这是一枚空弹。

汗水把她的刘海全部打湿了,她也在剧烈地颤抖。“很好!”我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手枪,指着自己,面向众人,“现在到我了,到我了!” “不要啊,妈妈!”珍儿在尖叫,何念紧紧护着她,防止她瘫在地上。

“放下手枪,求你了!”左立也疯了。

我怀着无限爱意凝视他们两个,这是失而复得的美好,我魂牵梦萦的圆满。唯唯的灵魂被唤回,她获得重生,可是,这一切来得太晚, 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拥有幸福……

归根到底,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深吸一口气,我坚定地扣动了扳机。

冲力让我产生眩晕,但我立刻睁开眼睛,又是一颗空弹。我听到众人发出声声惊呼,大家都吓坏了。

“你既然执意要赌,那就让我一起来赌吧!是我教你们赌的,你们的固执也遗传于我,这样的游戏怎么能少得了我呢!”

我还没醒过神来,父亲一个箭步冲过来,抢走我手中的枪,对准自己的额头。

“不过,你必须答应我,这就是最后一枪,不管结果怎么样,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你们的母亲!”眼泪从苍老的眼睛流出来, 父亲吸了一下鼻子,我看到他鼓足勇气,扣下扳机。

“爸爸!”苏夜冲了过来,她扑向父亲。眼前一黑,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9

“妈妈,妈妈!”

远远的,带着水草的清凉,在河流的那一端,有个甜美的声音在呼唤,睁开眼睛,看到珍儿正伏在我的身上,满脸泪水。

“您醒啦!”珍儿破涕为笑,我看到周围有父亲,左立,何念, 很多很多人……

医生检查一番,见我紧握珍儿的手,便请其他人出去,病房里只留下我们两个。

“唯唯!”我伸出手抚摸珍儿——唯唯光滑的脸颊,一串串眼泪止也止不住。

“苏老师!”珍儿亲昵地靠着我,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问,“唯唯又来了吗?”

“你不是唯唯吗?”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说来话长,珍儿把我凌乱的头发拢好——

其实呀,从小到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影子存在,即使一个人也不寂寞。这个影子有时候模糊,有时候又真切,总是在暗示我有另外一个名字——唯唯。

是这个名字,唯一的唯,我确定是这个字。

珍儿的眼睛闪着纯真的光泽,我的“影子”叫唯唯,她曾经一笔一画地写给我看了。我问过唯唯从哪里来,她只是摇头,我问过唯唯要去哪儿,她还是摇头。在我 8 岁的时候,她告诉我,她也是 8 岁, 所以她不能再继续陪我了……

以后我只能是珍儿了。

她住在我的脑袋里,在我的耳边和我小声说话,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唯唯说我们只是恰好住在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

唯唯离开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唯唯还说了什么吗?”我用颤抖的声音问珍儿。

“唯唯说,她是有妈妈的,妈妈的名字叫苏黎,在她小的时候, 她教过如何写自己的名字,苏黎……”

心痛把我彻底击倒,珍儿搂住我,温柔地望着我——

唯唯经常会说童年的趣事给我,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唯唯很爱笑,但是她一点也不吵闹。唯唯说她很想妈妈,可惜见不到她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苏黎这个名字,后来我姑姑夏敏告诉我,唯唯的爸爸要和我相认,就是左立叔叔。

因为唯唯很少提到爸爸,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却感觉他很亲切。

等我被安排到您身边工作,第一秒我就意识到,您就是唯唯的妈妈,在 20 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当时女儿才 8 岁,是一场意外, 对吗?

我舔舔流进嘴里的泪水,笑着望着珍儿:“是的,我是唯唯的妈妈,不过唯唯没走,她还在你的身体里,她又出现了。”

10

是的!

珍儿继续说,开始我也以为唯唯走了,但是在我看到何念警长的一瞬间,一段回忆竟然涌现出来——

我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他拼命地跑着,我仰头看着他的脸,他在焦急地喊叫着,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一直抱着我,直到把我放下,我躺在一辆车里,有人在我的胸口电击,有人翻开我的眼皮,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但是透过人群, 我的眼睛一直望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很想对他笑笑,但是我不确定自己笑出来了没有,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何念告诉我,当时他一直紧紧握着唯唯的手,与她目光对视,直到她的瞳孔放大……

所以在人群中,我们重逢的一刻,忽然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唯唯的回忆,她应该还没走,只是不和我说话了,我于是又开始呼唤她,叫她出来和我玩,和我聊天,我每天喊她成千上万遍,可她就是不出现。

直到有一次我得了重病,那天梦里,唯唯又出现了,她鼓励我要战胜病魔,然后告诉我,她会一直陪着我,不过剩下的人生她不想打扰我,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我不能再听下去,号啕大哭,胸口好像被人撕裂,扯开了再合上, 再扯开。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的事情,一分钟都没有,我只是在假装, 或者说是逃避。

换我长叹一口气,唯唯的名字是我起的,唯唯代表了她在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也代表了她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生她的时候我只有20岁,手术中出了意外,我摘除了子宫,不能再生育。

独一无二,也代表了我对她爸爸的爱,一生只有一次,一次便永恒。“唯唯并未离开,而且珍儿还在,以后我们会双倍爱您!”珍儿搂

着我,“不管我是谁,这辈子您都不会再孤单,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如果有一天,我喊您的名字,请您跟我走……

珍儿在我耳边悠悠地说,说完她自己也笑了:“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我来唤回你,苏黎,我是夏敏。你的肝癌已经很严重了,估计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选择不被你唤回吗?能找到唯唯,我已经心满意足,此生无憾,没必要再活一次。”我牵着珍儿的手,盯着此刻夏敏的眼睛。

“不行!你说过,有的时候,我们根本无法选择……”

11

夏伟业痊愈后没找我丝毫麻烦,赌场下毒事件不予追究。不过他和苏夜正式分居,正在友好协商财产分割和子女归属。夏总与舒大师也分道扬镳,与洛丽塔同进同出,不再避讳。而苏夜和舒大师的关系也听说好事将近。

维珍之珠所属地皮改建赌场的项目,最终被国民会议否定,听说这里准备建设全球最大的海上儿童乐园。

甚好!

我还是住在事务所里,因为习惯了,虽然我知道左立在重新装修房子,为了我和珍儿搬回去的时候能感觉舒适,但我还没有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只有珍儿和以前一样,虽然我们没接新的委托,但还是每天小鸟一样在我眼前扑腾,有时候带着自己的父母,她的母亲对我更加亲热, 就像真正的姐妹,有时候牵着何念,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嫌隙,只是保持了淡淡的客套。

苏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差不多每天都到事务所来看我,她的一双儿女也和我熟悉了,光着小脚丫在地毯上跑来跑去,完全不顾我的洁癖。

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亲情和爱填满,是这样的快乐。

在珍儿和苏夜的强烈要求下,我和左立第一次回家陪父亲吃饭。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家一样,我的其他兄弟亲人也围拢在我身边,父亲坐在专属于自己的椅子上,含着微笑望着我们。

虽然明知手术价值不大,也答应了夏敏的“唤回”,我还是听从众人建议系统地接受肝癌治疗。

舒大师命人送来裱好的字,打开一看,正是——“傻福”二字。傻人有傻福,原来我一直傻里傻气,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终于在有生之年参加了珍儿,也是唯唯的婚礼。

珍儿本来不打算这么急着出嫁,但为了我,为了让我这个身患重病的母亲,有机会看到女儿身披婚纱,珍儿与何念把婚期提前了。

这是一场完美又唯美的婚礼,太多的美妙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珍儿的“忘年交”王果也应邀出席,不是当晚的花童,而是一名小小的伴郎。看着扎着领结,穿着笔挺西装的果儿,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酷酷的小孩儿为什么那么喜欢珍儿,原来他喜欢的是我的唯唯。

珍儿美丽得如同百合,仪式结束后,她把手捧花送给了我。

手捧鲜花,我把鼻子深深地埋进金黄的蕊里,边嗅边笑,但是没人的地方,我却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指望别人明白我的感受,我深爱的女儿,即使只以灵魂的形式寄居在别人的身体,但她再次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就足以抚慰我剩下的屈指可数的日子。

哀莫大于心死,在我已经绝望的人生尽头,我看到了一丝花火, 心也就被重新点燃。

何念警长,我的女婿,从左立身边牵起了我翩翩共舞。

我闻到他身上也有百合花般香气,平和的眼神就如婴儿,手心温暖柔软,我为珍儿高兴,她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跳着跳着,左立又接过我的手臂,我们转到了梧桐树后,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天,罗密欧与朱丽叶和泰坦尼克效应那席话,我向你道歉。”

“何必呢,也许你说的完全正确。”

“不!”左立蹲了下来,搂住我的双腿,抬眼凝视着我,“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深爱着你,我独身这么多年,期待你的原谅,我相信也不是因为任何效应!”

“唯唯和我们团圆了,漂流瓶也找到了,我们能够重新开始吗?”

12

暹罗,正值 12 月凉季的到来。

从维珍港飞来的泰航航班大胆启用了“蒂芬妮小姐”,平添了浓艳和妖娆。

身为女人我也喜欢赏心悦目的事物,我喜欢看那些精致的面孔,婀娜的身姿,紧致的臀部,看她们如乳燕在空中编织,连她们走过的过道都变得可爱和柔软。

我知道自己也是随季风而来,为了追逐空气中这略带潮湿的兰花清甜,等我拖了简单的行李走出机舱,熟悉的暹罗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此行我只有一个目的,将恩赐给我的能力——灵魂唤回能力,还给赐予我的人。因为我曾经发誓,只要唤回女儿,我就不再使用这种能力。

接我的是国语名为陈赞的年轻人,20 岁出头,我喜欢他笑起来眯缝的眼睛和一颗小虎牙。和绝大多数暹罗人一样,瘦瘦的陈赞脖子上却挂着一尊硕大的佛像,熨帖地安放在胸口,这是父母对他宠爱的象征。

一看到我走出海关,陈赞立刻低下头合掌问好:“sawatdikrab。”

我也回礼:“sawatdikrab。”

陈赞麻利地接过行李,同行的另一个小伙子已经把车子开出来了,很快驶离了素万那普机场章鱼手臂般延伸出的匝道,朝 30 公里外的市区而来。陈赞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不时指点着两旁的建筑,给我介绍暹罗的新变化。

陈赞的维珍话很流利,带一点好听的泰语尾音。我一边听他介绍,目光一边流连暮霭中依稀的尖顶,那是佛塔。

陈赞并不知道,我的曾祖父当年坐船离开维珍港,随做皮革、丝绸生意的同乡来到了暹罗北部的清迈,最终辗转定居于中央平原。

茂密、青葱、平坦的中央盆地是地球上最富饶的地区之一,农民辛苦劳作,每年产三季水稻。在湄南河的滋润下,与南部崎岖的Thanen Thong Dan 山和东部的 Dong Praya Yen 山脉组成了巨大的湄南盆地三角洲。

在这个聚居了暹罗全国人口 30% 的地方,远道而来的祖先和同乡逐渐开始遵从这里独特的生活方式:房屋建在桩柱上,交通依赖于宽广的运河网上的水上交通工具,大米和沙石用驳船沿河往下运送到首都。

在父亲出生之前,我们家族已经是稳定安逸地扎根左暹罗,经营金店。我的祖父却执意研究暹罗古建筑,常年游走在邦芭茵、甘蓬碧、班清和难府,并在那里结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也是维珍港人的后代,一位钢琴家。

祖父常说,暹罗建筑独具佛教魅力,却从佛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融汇东西方文化精髓,将新古典主义风格、新巴洛克风格与传统泰式元素相结合,形成独特的一种复合式风格。

那具有纯粹线条和庄重感的现代建筑从帕尧的思空康寺的正殿、巴吞他尼府的普拉丹玛卡雅拉寺、清迈的玉佛寺正殿一路绵延开来, 珍珠般散落在暹罗田园诗般的土地上。

信奉浪漫主义的祖父母却生出了一位政治家——我的父亲,在海外接受高等教育之后,他回到维珍港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并最终成为总督。

13

我翻开手上的书,慢慢地抚摸着下面的文字:

几周来,雨季的风犹如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直在低诉着她的来临,直到她的名字好像风声与雷声一样持续地在我们的梦中再现。有人欢迎即将来临的雨水,而另一些人则害怕洪水肆虐。她还是来了,就像秋天的雨,一旦来到我们中间,就无法阻止她……

请理解,当时我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我父亲在他父亲让他掌握我们国家的军队、马队、象队、穿着金色与深红色制服的弓手和步兵队伍时,就是这个年纪。但我不是我父亲,在那些令人激动的日子里,无论我以何种面貌来处理世事,暗中我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尽管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同我们的老师一样,我没有觉察到她在来到我们宫中神圣的飞地之前,在她答复了我父亲的信件后的几个月中所持有的猜疑心情。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开始懂得她当时有多勇敢。她当时感到有多孤独。

这是《安娜与国王》里的文字,我继续读下去:

国王朝着路易斯举起了一个手指。“白象是暹罗最稀有和最受尊敬的动物。”他转身对他女儿说,“也许在去稻米节的路上,我们大家会看到一只白象的。”

“稻米节?”安娜说。

路易斯突然大叫一声,朝前冲去,差一点就从船舷上掉了下去。“妈!瞧!”

安娜站起身来,用手遮着眼睛,觉得周围的世界似乎都在倾斜。在他们面前,河道变窄了,在开满白色花朵低垂的树木下蜿蜒。一个宽大的船坞伸入水中,船坞上撒满了白色和粉色的花瓣, 在船坞的尽头站着蒙西和毕比,他们正在高兴地挥手。在他们身后,一幢漂亮的二层楼房隐藏在杜鹃花丛中,这是一座暹罗式的楼房,但是用浅玫瑰红色的砖头砌成的。仆人们在门里门外忙着, 已经在解开装满了安娜物什的篮子。

“陛下,”安娜噙着眼泪说,“我想,您终于弄得我无话可说了。”

“我相信你会找到充足的空间来承袭英国传统的。”蒙库特国王说,“甚至有地方来种植玫瑰。”

他微笑着,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傲慢,只有与安娜一样的衷心……

这是回到暹罗的第一个早上,我沉浸在希阿姆王国的旧日时光, 梦游在安娜与国王的世界中。

在这个梦里,现代的符号消失了,绛紫色的河水缓缓流过古老的王国,闪着 19 世纪暹罗王朝的荣光。旧式圆顶驳船悠闲地逆水行驶, 运着大米。装满着水果、鲜花和蔬菜的小船慢慢地漂浮着。一列低矮的庙宇与优美的高脚房屋在河岸上连成一排。

崇尚水的民族沿河而居,季风到来之前,英国士兵的遗孀安娜带着儿子路易斯乘着船从新加坡来到暹罗。也许没人知道,这位国王儿子的英国教师将成为暹罗历史上最著名的女性之一,与伟大的蒙库特国王谱写出一段缠绵心痛的爱情悲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放下手中的书,拉开酒店房间的窗帘,金色的阳光洒进窗内,我才从梦境中惊醒。

我打算将神力还给赐予我的地方。

花的清香和熏香的香味渗入墙壁的肌理,绕过一队旅行团,我穿过灌木装饰的外层院子,经过雕饰和钱币博物馆,又经过精美绝伦的山形门道和角形亭阁,沿着东面主入口排放的 8 座高棉高塔,漫步在游人如织的玉佛寺。

暹罗节基皇朝第一世于 1782 年登基后,认为郑皇当年在湄南河西岸吞武里地区建造的皇宫并不理想,就决定将国都迁至湄南河东岸,并按照大城皇宫蓝图建造新皇宫。

大皇宫,包括一所建在皇宫里作为国王举行宗教仪式的佛寺——

玉佛寺,也于同年开始建造。而玉佛寺作为暹罗佛教最神圣的地方, 其金碧辉煌的建筑令人叹为观止。

寺庙将虔诚的尊崇与纯粹的幻想结合于一身,以泰式建筑的主要风格为特点:金箔尖顶佛塔,气势非凡的圆顶高塔,优雅的蒙多普, 多层屋顶的雅致精舍。所有这些因其丰富的典型性装饰元素而变得更加绚丽夺目。

我穿着落地的素色长裙,紧紧包裹身体,在这里,裸露是对神明的亵渎。

游走在如织的游客之中,试图追随安娜与国王的脚步,我发现自己已经恍惚间进入另一种意境。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这样的情景:僧侣们站立在青色的河水岸边, 等待暹罗国王赠送的礼物,国王和安娜坐在龙位上,他们的大船经过水上市场,一只只漂浮的小船让出河水中间的道路,随着有些浑浊的水波慢悠悠地荡着……

我正想得入神,一位老年人拦住我,她和我一样,艳丽的长裙裹住身体,不可思议的大耳环叮当作响,数不清的细项链和装饰物缠绕在一起,挂在她喉结突出的脖子上。她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臂,用涂了亮闪闪的指甲油的手指,笑吟吟地指引我看向前方。

闪光灯一闪,我闭上眼睛。

左立已经出现在我眼前,手拿相机,拍下了我的回眸瞬间。

14

风放肆地从海的另一边吹来,快艇上的风和额头的发丝纠缠着。天空开满一朵朵拖伞,拉着长长的线,就像海洋伸出的丝丝触手,在风里轻轻摇荡。不知名的岛屿点缀在蔚蓝色的海里,袅袅烟雾从树林里升腾起来。 “这是惊喜还是惊吓?”放下刀叉,我用餐巾擦擦嘴,问对面的左立。

“你喜欢哪种?”左立也放下餐具,他已换上晚礼服,我们坐在能看到海景的酒店餐厅。

“我用表情回答你。”话音落下,我咧开嘴,露出笑容。

左立用欣赏猫咪的眼神望着我,伸出双手环绕我的手:“苏黎,在这里求婚算不算老套?”边说着,他已单膝跪下,从手心变出一个戒指来。

“30 年了,我欠你一个今天,现在还来得及吗?”

万千滋味在我心底涌动,变成此刻不能言语,我看到他的头顶已稀松,两鬓白发斑斑。

我拉起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他:“我还是用表情回答你吧!”说完我笑着点点头……

在掌声和祝福声中,左立牵着我走出餐厅,回到房间。

我们还是分别睡在自己的床上,关了灯,海岸反射出的月光映射在窗帘上,我扯开窗帘,邀请海风和月光一并从露台进入房间。

左立也起身,环着我的腰,和我一起眺望海面——

“今天,是唯唯希望看到的……”左立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唯唯,我的心紧了一下,但我没有再推开左立,他呼出的温暖气息,从睡衣的领口沿我的皮肤慢慢消散。

“当年,的确是我杀了唯唯吧?”

“珍儿和苏夜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唯唯是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我摇头,“谢谢你们在我身边编织的一系列谎言,无非是让我相信,唯唯是自杀。”

“唯唯的确是自杀。”

“不是。”

“我们都说开了,大家都释怀了,你还是不信,说到底是你的灵魂还在迷失。”

“那我们就来场灵魂的对话,好吗?”我回身站定,直视左立的双眼——

我们都不要继续自欺欺人了,当年的确是我把唯唯从楼上扔下去,活活把她摔死,是我杀了我们的孩子,犯下了上天都不能饶恕的罪孽!

那段日子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一个人带着唯唯,她是个可爱的孩子,非常懂事,她经常亲手给我烤咖啡纸杯蛋糕,但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总想自杀,甚至想了几十种自杀的方法,家里的东西已经被我打包,我开始整理自己的后事,只剩唯唯让我放不下。

唯唯的照片被记者曝光,我们的住所也被挖出来,有个男人知道我是单身母亲,总是来骚扰,他守在我家门外,夜里就用小刀划着大门,发出尖锐又恐怖的声音……

苏夜赶来劝我回家,她把我关进洗手间,让我彻底失去理智,我把她们逼到露台上,唯唯哀求我放开小阿姨,我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彻底崩溃——

我后悔把唯唯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更不能想象今后还有多少苦在等待她。我把唯唯从露台丢下去,自己就准备马上跳,可苏夜却扯住了我。

我恨苏夜,并不是因为她把我关进洗手间,害我的幽闭空间恐惧症发作,而是因为她当时不让我和唯唯一起死!

那一天的“俄罗斯轮盘赌”,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21点游戏中,我想杀的人也不是苏夜,更不是夏伟业,而是我自己!

我只是想在你们的面前自杀,让你们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左立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好像死了过去。

沉默了仿佛几个世纪,我笑着问他:“现在,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我承认我不是圣人,我不能接受你对唯唯所做的一切,但是我又怎么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呢? “我没有资格怪你,苏黎……”

15

夏敏在秘书引导下,来到一处僻静公馆的庭院深处,一位老者已经在等她。鞠躬之后端坐在沙发里,面前是浓郁的暹罗红茶。

“你父母可好?”老者和颜悦色。

“一切都好。”

老者满意:“谢谢你,小夏,从暹罗的佛寺开始,这么多年你在苏黎身边悉心照顾,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夏敏赶忙回答:“这一次多亏珍儿!”

前总督苏泽名点头:“是的,辛苦你的侄女,你们这场戏演得精彩,帮苏黎打开心结。本来她已经生无可恋,现在终于肯接受肝癌治疗。”

“听说你们还专门写了剧本?” “是的,苏黎冰雪聪明,为了不让她起疑,我们请获过国际大奖的编剧亲自创作,反复打磨剧本,最好的导演在幕后指导,所有演员都是照着台本演出。特别是珍儿,台词很多,还有细腻的情感把握, 更需要随机应变的现场发挥,为此她付出很多努力。”

苏泽名表示赞赏:“珍儿的表演的确无可挑剔。”

“事务所还继续做下去吗?那还需要不断寻找大量的新演员。”

苏泽名毫不犹豫:“必须做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苏黎愿意,就陪她疯到底吧!其实除了肝癌,苏黎的精神分裂症更需要借机加紧治疗,这么多年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妄想和幻想世界,不能自拔!但是今后你们找演员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前一阵就让一个危险的女人混进来,差点对苏黎不利!听说她也是有多重人格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恐怖的连环杀人凶手,最后在继续杀人时负隅顽抗,被警方当场击毙!”

“很抱歉。”夏敏垂头,“这个女人是自己找来的,珍儿已经多次拒绝她,是苏黎执意要接她的委托,这是意外的插曲,可能因为都患有精神疾病,她们才会产生‘共鸣’,彼此都入了戏。”

“总之,以后小心一点吧!”

“还有一件事……”夏敏语气突然转变,带着一丝下定决心的坚决,“很久之前,我就打算和您好好聊聊苏黎的特殊能力。”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

“苏总督,您的女儿的确有某种神秘力量,叫特异功能也可以。这种力量,是超强的观察力、记忆力、逻辑推理能力、想象力等综合运用的结果。苏黎通过他人的描述,能够完整地想象出对方经历的场景,并捕捉到其中一切可能存在的细节,并加以运用。”

“这点我认同,这种能力她从小就有,所以她差一点成为优秀的数学家。”

“我就是秉承专业精神,才默默观察研究苏黎——把她作为特殊样本。我发现苏黎的脑电波比常人强出上万倍,大脑活动的深度和广度,大脑潜能的开发程度远胜我们。特别是经历了重大打击之后,她的大脑能力被进一步激活,她真的就是我们所说的,存在于现实世界的‘超强大脑’。谁都不知道这样的“超强大脑”有多少超级能力, 在宇宙的伟大面前,我们无知又渺小。”

“夏小姐,请回吧,看来我也需要给您请一群演员了。”苏总督起身,脸上挂着不耐烦的神态。

“恕我冒昧,苏黎固执的性格,确实是您的遗传!”夏敏拾起桌上的茶杯。

也许,这才是一切悲剧的缘由吧!

这句话已经到嘴边,夏敏望着对面长者的白发,逼着自己硬生生咽下。

夏敏知道自己深陷这场亲情旋涡,还得继续表演下去。

上一章: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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