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丧钟为谁而鸣  作者:海明威

他们到达营地时,正在下雪,雪片在松林中斜飘下来。它们先是稀疏地斜穿树间,盘旋而下,接着山上刮来一阵寒风,雪片就稠密地急转着落下,这时罗伯特·乔丹愤怒地站在山洞口,望着风雪。

“我们要遇上大雪了,”巴勃罗说。他嗓音沙哑,两眼昏红无神。

“吉卜赛人回来了吗?”罗伯特·乔丹问他。

“没有,”巴勃罗说。“他没回来,老头子也没回来。”

“你陪我去公路上段的哨所好吗?”

“不,”巴勃罗说。“这事我不插手。”

“我可以自己去找。”

“这样的大风雪你会找不到的,”巴勃罗说。“换了我,现在才不去哪。”

“只要下坡走到公路边,然后顺路走去就是。”

“你有可能找到它。但是下了雪,你那两个放哨的现在多半正在回来的路上,你会和他们交错过。”

“老头子正在等我。”

“不。现在下了雪,他要回来了。”

巴勃罗望着这时正飞扫过洞口的风雪,说,“你不喜欢这场雪吧,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骂了一声,巴勃罗用他那昏红的眼睛望着他,还笑出声来。

“这一来,你的进攻就吹啦,英国人,”他说。“进洞来吧,你的人就要回来了。”

山洞里,玛丽亚正在炉前忙着,比拉尔在饭桌边张罗。炉火在冒烟,姑娘在生火的时候,塞进一根木柴,随即用一张折好的纸扇着火,扑的一声,接着火苗一亮,柴火旺了,山洞顶上一个小口子一吸进风来,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这场雪,”罗伯特·乔丹说,“你看会下大吗?”

“大,”巴勃罗满意地说。然后他向比拉尔大声说,“你也不喜欢这场雪,太太,呃?现在你当家了,你不喜欢这场雪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比拉尔转过头来说。“要下就下吧。”

“喝点儿酒吧,英国人,”巴勃罗说。“我整天喝酒,等着这场雪。”

“给我来一杯,”罗伯特·乔丹说。

“为这场雪干杯,”巴勃罗说着,跟他碰杯。罗伯特·乔丹盯着他的眼睛,丁的一声碰了杯。你这个醉眼蒙眬的杀人不眨眼的下流坯,他想。我恨不得用这杯子把你的牙齿磕得丁丁响。别发火,他对自己说,别发火。

“这场雪多美啊,”巴勃罗说。“天在下雪,你不想睡在外面了吧。”

原来你也在想这个问题?罗伯特·乔丹想。你也有不少操心事,对不对,巴勃罗?

“不行吗?”他客气地问。

“不行。很冷,”巴勃罗说。“很湿。”

你才不知道这种旧鸭绒睡袋为什么值六十五美元哪,罗伯特·乔丹想。我倒愿意下雪天在那东西里头每过一夜就拿到一美元呢。

“那么我该睡在这儿山洞里?”他客气地问。

“是啊。”

“多谢,”罗伯特·乔丹说。“我打算睡外面。”

“雪地里?”

“对。”(你那该死的血红的猪眼,你那长满猪鬃的猪屁股似的脸,都见鬼去吧。)“在雪地里。”(就睡在这场该死透顶、害人不浅、意料不到、别有用心、暗算密谋、准是婊子养的雪里。)

他走到玛丽亚身边,她在炉灶里刚添了根松枝。

“真美,这场雪,”他对姑娘说。

“可是对工作不利,可不是吗?”她问他。“你不愁?”

“什么话,”他说。“愁没用。什么时候能做好晚饭?”

“我早知道你今晚一定有胃口,”比拉尔说。“要现在来一片干酪吗?”

“谢谢,”他说,接着她伸手把挂在洞顶的网袋内的一大块干酪取下来,拿刀在切过的那头一划,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他。他站着吃。膻味重了一点儿,不然倒很好吃。

“玛丽亚,”巴勃罗坐在桌边说。

“什么事?”姑娘问。

“把桌子抹干净,玛丽亚,”巴勃罗说着,对罗伯特·乔丹露齿笑笑。

“把你自己泼出的酒抹掉,”比拉尔对他说。“先抹你的下巴,你的衬衫,再抹桌子。”

“玛丽亚,”巴勃罗大声说。

“别理会他。他醉了,”比拉尔说。

“玛丽亚,”巴勃罗大声说。“雪还在下,这场雪很美。”

他不知道那只睡袋的价值,罗伯特·乔丹想。这个猪眼老混蛋不知道我干吗花了六十五美元向伍兹家兄弟要来这只睡袋。可是我真希望吉卜赛人就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可以去找老头儿。我应该现在就走,但是在路上我很可能跟他们错过。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放哨。

“想做雪球吗?”他对巴勃罗说。“想玩雪战吗?”

“什么?”巴勃罗问。“你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罗伯特·乔丹说。“你的马鞍都盖好了?”

“是啊。”

接着罗伯特·乔丹用英语说,“打算去喂马儿,还是把它们拴在外面让它们扒了雪啃草?”

“什么?”

“没什么。这是你该操心的事,老兄。我要到外面去走走啦。”

“你干吗说英国话?”巴勃罗问。

“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我非常疲乏的时候往往说英语。或者在非常气愤的时候。要不,譬如说,在为难的时候。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说说英语,为的是听听它的声音。这是一种令人宽慰的声音。日后你该试试。”

“你说什么,英国人?”比拉尔说。“这种话听起来很有趣,但是我听不懂。”

“没说什么,”罗伯特·乔丹说。“我说的是英语‘没说什么’。”

“那好,说西班牙话吧,”比拉尔说。“西班牙话说起来短些,也简单些。”

“当然,”罗伯特·乔丹说。但是,唉,老兄,他想,唉,巴勃罗,唉,比拉尔,唉,玛丽亚,唉,坐在角落的两兄弟,我该记住你们的名字却忘了,但是我有时候厌倦这些事啊。厌倦这些事,厌倦你们,厌倦我,厌倦战争,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现在非下雪不可呢?这真该死,太糟糕啦。不,并不。哪来什么真该死,太糟糕的事情呢。你只有接受这现实,并从中杀出一条路来,快快别喜怒无常了,要像刚才那样接受正在下雪这个事实,而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与吉卜赛人联系,找到老头儿。可是下雪!本月份下起雪来。别管它啦,他对自己说。别管它,要承认它。这就是苦杯,你知道。关于这苦杯是怎么说的?他要就必须好好回忆回忆,要就根本别去想什么引语[耶稣最后一次上耶路撒冷时,对十二门徒说,他将被交给祭司长和文士,被定死罪,钉在十字架上。后来在客西马尼花园里,他向上帝祷告:是否可以让他不要喝这一杯苦酒。《圣经·路加福音》第22章第41节至44节:“……跪下祷告,说,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有一位天使,从天上显现,加添他的力量。耶稣极其伤痛,祷告更加恳切,汗珠如大血点,滴在地上。”最后来捉拿他时,门徒彼得拔刀砍掉一个来人的右耳,但耶稣对彼得说:“收刀入鞘吧。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圣经·约翰福音》第18章第11节)],因为当你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会像忘了一个人名似的,老在心里挂着,就是丢不开。关于这苦杯是怎么说的?

“请给我来杯酒,”他用西班牙语说。接着他对巴勃罗说,“雪挺大,呃?”

这个醉醺醺的汉子抬眼望着他,露齿笑笑。他点点头,又露齿笑笑。

“进攻吹啦。飞机不来啦。桥炸不成啦。只有雪啦,”巴勃罗说。

“你料想会下很久吗?”罗伯特·乔丹在他旁边坐下。“你认为整个夏天我们都会被雪困住吗,巴勃罗,老兄?”

“整个夏天,不,”巴勃罗说。“今夜和明天,没错。”

“你凭什么这样看?”

“大风雪有两种,”巴勃罗沉重有力而富有见识地说。“一种是从比利牛斯山[在西班牙东北部,是西班牙和法国之间的天然疆界。]刮来的。刮这一种,天要大冷。刮这一种的时间已过了。”

“好,”罗伯特·乔丹说。“这话有道理。”

“这场风雪是从坎塔布里科[横贯西班牙北部一大山脉,滨大西洋的比斯开湾。]刮来的,”巴勃罗说。“是从海上来的。风朝这方向刮,就会有大风暴,多雪。”

“你这些情况都从哪儿了解到的,老师傅?”罗伯特·乔丹问。

由于他怒气已消,他为这场风雪感到激动,就像他总是为任何风雪感到激动一样。暴风雪、大风、突发的线飑、热带风暴或者夏天山区的雷阵雨,都会使他感到激动,这是其他事物都做不到的。就像战斗中产生的激动一样,只是这种激动是纯洁的。战斗中会刮起风来,但那是热风;又热又干,就像你当时嘴里的感觉;它刮得劲头十足;又热又脏;随着当天战局的变化而时起时息。他很了解这种风。

但是暴风雪和这些风风雨雨完全不同。在暴风雪中你走近野兽,它们并不害怕。它们在旷野乱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因此有时候,小屋的背风处会有头鹿站着。在暴风雪中骑马碰到麋鹿,它会认为你的马也是麋鹿,一路小跑着向你迎来。在暴风雪中似乎总是这样,一时不分敌我了。在暴风雪中可能狂风大作;但是刮得地上一片洁白,满天白雪飞舞,一切都变了样,等风停息下来,四下寂静无声。现在来了一场大风雪,他还不如享受一番吧。这场风雪打乱了一切,可是你还不如享受一番吧。

“我当过多年赶牲口的,”巴勃罗说。“在采用载货卡车之前,我们用大车翻山越岭运货。我们干了这一行才识得天时。”

“当时你怎么参加运动的?”

“我过去一向是左派,”巴勃罗说。“我们和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滨比斯开湾。]那儿的人接触很多,他们在政治上很进步。我从来都拥护共和国。”

“那么运动前你在干什么?”

“那时为萨拉戈萨[萨拉戈萨,西班牙东北部萨拉戈萨省省会。]的一个马贩子干活。他给部队补充不足的马儿,也向斗牛场供应马儿。我就是在那时遇上比拉尔的,她跟你说过啦,那时她正和帕伦西亚[帕伦西亚,西班牙北部帕伦西亚省省会。]的斗牛士菲尼托在一起。”

他说这话,相当得意。

“他这个斗牛士没什么了不起,”桌边两兄弟中的一个,望着站在炉灶前的比拉尔的后背说。

“是吗?”比拉尔转身望着那人说。“他这个斗牛士没什么了不起?”

她这时站在山洞里的炉灶前,似乎看到了他,身材矮小,肤色棕褐,神情安详,眼神忧郁,双颊深陷,黑鬈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紧箍在头上的斗牛帽在前额上勒出了一条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红痕。这时她看见他站着,面对着那头五岁的公牛,面对着那两只曾把好几匹马儿挑得老高的牛角和把马儿越顶越高、越顶越高的粗壮的牛脖子,随着马背上的长矛手用尖利的长矛刺进牛脖子,这截牛脖子把那匹马儿越顶越高、越顶越高,直到啪哒一声马儿栽倒,骑手摔在木栅栏上,公牛的腿儿使劲地把身子朝前冲,粗脖子一晃,牛角对准那奄奄一息的马儿,要结果它的性命。她看到他,菲尼托,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斗牛士这时站在公牛面前,侧身对着它。她这时清楚地看到他把那块带杆的厚实的法兰绒卷起来;公牛腾空跃起,那几根扎进肩头的短镖枪嗒嗒地碰击着,那块法兰绒随即掠过牛头、牛肩以及淌着鲜血、弄得湿漉漉、亮闪闪的牛肩隆,一直掠过牛背,弄得沾满了鲜血,重甸甸地耷拉着。她看到菲尼托侧身站在离牛头五步远的地方,公牛笨重地站着不动,他就慢慢地把剑举到齐肩高,目光顺着下倾的剑锋瞄准他这时还看不见的要害,因为牛头位置较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要用这条左臂将那块又湿又重的绒布这么一挥,引公牛低下头来;但他这时站稳了脚跟,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侧身站在那只碎裂的牛角前,用剑锋瞄准着;公牛的胸脯一起一伏,两眼盯着那块绒布。

她这时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听到他那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只见他扭头向着斗牛场红色栅栏上方的第一排观众望去,说,“让咱们瞧一瞧,能不能就这样结果这家伙!”

她听到他的说话声,接着看到他举步向前时开头膝头一弯,注意着他一路朝牛角走去,这时牛嘴跟着那块下掠的绒布摆动,牛角奇怪地垂下了,在他那瘦细的棕色手腕操纵之下,绒布对着牛角向下一掠而过,利剑同时刺进沾着尘土的牛肩隆的顶端。

她看到那柄剑锃亮,慢慢地、平稳地刺进去,仿佛是公牛的冲劲把这男子手中的剑顶进了身体,她还看到剑一直往里插到那棕褐色的手指节抵在绷紧的牛皮上,而这个肤色棕褐的矮小男子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剑刺进的地方,这时他屏息吸腹,让过牛角,一晃身就摆脱了那头畜生,站住了,左手握着那幅带杆的绒布,举起右手,望着公牛死去。

她看到他站着,眼睛注视着那头企图站稳身子的公牛,看它摇摇晃晃,像棵即将倒下的树,看它拚命想在地上站稳,而这个矮小的男子举起一手,打着表示胜利的例行的手势。她看到他站在那里满头大汗,为斗牛结束而感到一阵空虚的宽慰,眼看那头公牛即将死去而感到宽慰,身子摆脱牛角时没挨到冲撞、挑刺而感到宽慰,接着他站着看到那公牛再也站不稳了,啪哒一声滚倒在地,四脚朝天,死去了,而她看到这个矮小的肤色棕褐的男子疲惫而一无笑意地朝场边的栅栏走去。

她知道,他即使豁出性命也没法跑着穿过斗牛场了,她望着他慢吞吞地走到栅栏边,用毛巾抹抹嘴,抬头望望她,摇摇头,然后用毛巾抹抹脸,开始胜利的巡行,绕场走一圈。

她看到他慢吞吞地拖着脚步绕斗牛场走着,微笑,鞠躬,微笑,助手们跟在他后面,俯身拾起观众扔下的雪茄,把一顶顶帽子扔回去;他眼色忧郁、面带笑容,绕场一周,在她的面前结束巡礼。接着她从上面望去,看到他这时正坐在木栅栏的台阶上,用毛巾捂着嘴。

比拉尔站在炉灶边,似乎看到了这一切,她说,“难道他不是斗牛好手?现在跟我一起混日子的倒是哪一等角色啊!”

“他是个斗牛好手,”巴勃罗说。“他吃亏的是身材矮小。”

“而且明摆着他害着肺病,”普里米蒂伏说。

“肺病?”比拉尔说。“像他这么受苦受难的人,谁能不得肺病?在这个国家,要不做胡安·马契那样的罪犯,要不当斗牛士,要不做歌剧院的男高音,穷人到底怎么能希望挣到钱啊?他怎么能不得肺病?在这个国家,资产阶级吃得胀破了肚子,不吃小苏打不得活命,而穷人从出娘胎到进棺材都吃不饱,他怎么能不得肺病?你躲在三等车厢的座位下逃票乘车,因为你要跟着集市从小就去学斗牛的本领,待在座位下和尘土、垃圾、刚吐的痰和干了的痰待在一块,如果胸口又被牛角牴过,你怎么能不得肺病?”

“是这样的,”普里米蒂伏说。“我只是说他得了肺病。”

“当然得了肺病,”比拉尔站在那里说,手里拿着一把搅拌用的大木汤匙。“他个子矮小,嗓子尖细,非常害怕公牛。我从没见过在斗牛前比他更害怕的,也从没见过在斗牛场中比他更勇敢的。你,”她对巴勃罗说,“你现在怕死啦。你以为死是不得了的事。菲尼托一直胆小,但在斗牛场内却像头狮子。”

“他非常勇敢,是出过名的,”两兄弟中的另一个说。

“我从没见过这样害怕的人,”比拉尔说。“他甚至不敢把牛头放在家里。有次节日里,他在巴利阿多里德把巴勃罗·罗梅罗的一头公牛宰了,干得真漂亮——”

“我记得,”那第一个兄弟说。“我当时在斗牛场。那公牛是皂色的,前额有鬈毛,一对牛角很长大。它有七百六十多磅[原文为“over thirty arrobas”,按arroba为西班牙的重量单位,合25.36磅。]重。这是他在巴利阿多里德宰掉的最后一头。”

“一点儿也不错,”比拉尔说。“后来,那帮斗牛迷在哥伦布咖啡馆聚会,用他的名字给他们的俱乐部命名,还把那只牛头剥制成标本,在哥伦布咖啡馆一次小型宴会上献给他。吃饭的时候,他们把牛头挂在墙上,但是用布给蒙住了。我当时在座,在座的其他人有比我更丑的帕斯托拉、贝纳家的妞儿和别的吉卜赛姑娘以及几个高级婊子。这次宴会场面不大,可是热闹得很,因为帕斯托拉和一个最红的婊子争论一个礼节问题,差不多闹翻了天。我本人呢,觉得开心得不得了,正坐在菲尼托身边,察觉到他不肯抬头望那牛头,牛头给裹着一块紫布,就像我们过去信奉的主耶稣受难周教堂里的圣像上蒙上的那种。

“菲尼托没吃多少,因为那年在萨拉戈萨参加的最后一场斗牛中,他正要动手刺公牛,却被牛角横扫了一下,弄得他昏过去好些时候,因此即使在这时,他还是吃不下多少东西,而且自始至终不时拿手帕捂在嘴上,往里吐几口血。我刚才打算跟你们说什么来着?”

“牛头,”普里米蒂伏说。“那只剥制的牛头。”

“对,”比拉尔说。“对了。但是我得说一说有些细节,好让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菲尼托绝不嘻嘻哈哈,你们知道。他天生一本正经,我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从没见过他为了什么笑一笑。不,哪怕很滑稽的事。他遇事都非常的一本正经。差不多跟费尔南多一样一本正经。但是那次宴会是由一帮斗牛迷组成的菲尼托俱乐部为他举办的,所以他必须显得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喜气洋洋。所以宴会时他始终笑嘻嘻的,说了些亲切的话,而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他拿手帕在干什么。他随身带了三条手帕,三条手帕都给吐满了鲜血,接着,他对我说,声音放得很低,‘比拉尔,我再支持不住啦。我想我不得不走了。’

“‘那我们就走吧,’我说。因为我看到他正很难受。宴会到了这个时候热闹极了,吵闹声大得不得了。

“‘不。我不能走,’菲尼托对我说。‘说到头,这个俱乐部用的是我的名字,义不容辞哪。’

“‘你既然不舒服,我们就走吧,’我说。

“‘不能,’他说。‘我要留下。给我些雪利酒。’

“我觉得让他喝酒是不明智的,因为他一点儿东西也没吃,而且胃的状况又是这么不好;但要是不吃点儿喝点儿,他明摆着再也应付不了这种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大声嚷嚷的场面。就那样,我看他很快地喝了差不多一瓶雪利酒。他在几块手帕上都吐满了鲜血后,这时把餐巾来当手帕用了。

“这时宴会发展到了热火朝天的阶段,有几个身子最不压分量的婊子骑跨在几个俱乐部成员的肩膀上,绕着桌子大出洋相。应大家的邀请,帕斯托拉唱起歌来,小里卡多弹起了吉他,场面非常动人,真叫人开心,大家醉醺醺地亲热到了极点。我从没见过哪次宴会能达到这样的真正安达卢西亚式的热情,但我们还没到给牛头揭幕的时候,归根到底,这次宴会庆祝的就为这个啊。

“我正那么的开心,伴着里卡多的琴声那么忙着拍手,跟一些人结成一伙给贝纳家的妞儿的歌声打拍子助兴,竟然没留心到这时菲尼托已在他自己那块餐巾上吐满了鲜血,而且把我的那块也拿去了。他那时越来越多地喝着雪利酒,眼睛变得很亮,高高兴兴地在对每个人连连点头。他不多说话,因为一开口就可能不得不随时使用那块餐巾;但是他装得非常欢快,非常高兴,这次要他到场,说到头,就是为这个呀。

“宴会就这样继续进行,坐在我旁边的是公鸡拉斐尔的前经理,他正在给我讲一桩往事,它的结尾是,‘所以拉斐尔走到我身边,说,“你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高尚的莫逆之交。我跟你情同手足,要送你一件礼物。”因此那时他就送我一枚漂亮的钻石领针,还吻我的双颊,我们俩都很激动。公鸡拉斐尔送了我那只钻石领针之后,走出咖啡馆,我就对正坐在桌边的雷塔娜说,“这个下流的吉卜赛人刚和另一位经理签了合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雷塔娜问。

“‘我为他当了十年经理,以前他可从没送过我礼物,’公鸡的前经理说。‘这回送礼无非说明了这一点。’果然不错,正是这么回事,公鸡就这样和他吹了。

“可是正在这时,帕斯托拉在谈话中插嘴了,也许说不上是为了给拉斐尔的好名声辩护,因为谁也不曾像她本人那么厉害地诋毁过拉斐尔,而是因为这位经理用‘下流的吉卜赛人’这句话诋毁了吉卜赛人。她的插话讲得那么凶,用的词儿那么不好听,使这经理哑口无言。我就插嘴要帕斯托拉别吵,而另一个吉卜赛女人插嘴要我别吵,因此闹成一片,弄得谁也没法听清我们之间所说的话,只有‘婊子’这一个突出的词儿响得盖过了所有别的说话声。最后重新安静下来了,我们三个插嘴的人都坐下了,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这时,我留意到菲尼托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正瞪着那只仍然蒙在紫布里的牛头。

“正在这时,俱乐部主席开始发表在揭去牛头上的兜布之前的演说。演说时始终响着大声叫‘好!’和使劲拍桌子的捧场的声音,我呢,一直在望着菲尼托在用他的,不,用我的餐巾吐血,身体在椅子里越来越往后瘫下去,一面惊骇而着了迷地瞪着他对面墙上蒙着布的牛头。

“演说快结束时,菲尼托开始摇头,身体一直在椅子里往后瘫。

“‘你好吗,小不点儿?’我对他说,但他望着我时,不认得我了,只管摇头,说,‘别。别。别。’

“就这样,俱乐部主席的演说到此结束,接着在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中,他站在椅子上,抬手解开裹住牛头的紫布上的带子,慢慢地把布完全揭开,但那块布被一只牛角勾住了,他就把布整块提起,从那两只尖锐而光滑的牛角上拉掉,露出那只黄色的大牛头和那对挑出在两旁、角尖朝前的黑牛角,那白色的牛角尖锋利得像豪猪身上的硬刺,而牛头活灵活现;前额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长着鬈毛,鼻孔张开,眼睛亮亮的,正在那儿直瞪瞪地望着菲尼托。

“人人都在欢呼,拍手,菲尼托却在椅子里更往后瘫,大家顿时静下来望着他,而他说,‘别,别,’望着那公牛,身子更往后瘫,接着大喊一声‘别!’吐出一大口黏稠的鲜血,他顾不上拿起餐巾,鲜血就顺着他下巴淌下,他仍旧望着那公牛,说,‘整个斗牛季节,好。挣钱,好。吃,好。可我不能吃啦。听到了吗?我的胃坏了。可现在季节过去啦!别!别!别!’他望望桌子四周的人,接着望望那只牛头,又说了一声‘别’,就低下头,拿起餐巾捂在嘴上,就那样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了。那次宴会开头非常好,眼看在寻欢作乐和交流情谊方面会得到划时代的成功,结果却失败了。”

“那之后他过了多久才死去的?”普里米蒂伏问。

“那年冬天,”比拉尔说。“他在萨拉戈萨被牛角最后横扫一下之后一直没有复元。这比被牛角挑伤还厉害,因为这是内伤,治不好。他每次最后刺牛时差不多都要挨这么一下,他没有获得更大的成功,就是这个道理。他个子矮小,要使上半身躲开牛角可不容易。差不多每次都要挨一下横扫。但当然,好多次仅仅是擦一下罢了。

“他个子那么矮小,就不该试着去当斗牛士,”普里米蒂伏说。

比拉尔望望罗伯特·乔丹,摇摇头。接着她弯身望着那只大铁锅,还在摇着头。

他们这种人呀,她想。这种西班牙人呀,说什么“他个子那么矮小,就不该试着去当斗牛士”。我听见了,无话可说。我没有因此大发脾气,刚才跟他们解释过了,现在无话可说。不知底细,事情就显得那么简单。不知底细,有人会说,“他这个斗牛士没什么了不起。”不知底细,另一个会说,“他得了肺病。”等我这知情人讲明之后,又有一个说,“他个子那么矮小,就不该试着去当斗牛士。”

这时,她俯身凝望炉火,眼前又浮现出床上那赤裸的肤色棕褐的身体,两条大腿上都是疙疙瘩瘩的疤痕,右胸肋骨下面有一个深深的枯焦的圆伤疤,身子一侧有一长条一直延伸到胳肢窝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闭拢的两眼、严肃的棕褐色脸盘,前额上的黑鬈发那时掠在脑后,而她正挨着他坐在床上,擦着他的两条腿,搓搓小腿肚绷紧的肌肉,揉着肌肉,使它松舒,然后用交叠着的双手轻轻拍打,来松舒抽筋的肌肉。

“怎么样?”她对他说。“腿儿怎么样,小不点儿?”

“很好,比拉尔,”他会说,眼睛也不睁一睁。

“要我揉揉胸膛吗?”

“别,比拉尔。请别碰它。”

“大腿呢?”

“别。腿上痛得太厉害。”

“可要是让我揉一揉,搽点儿药膏,就会使肌肉发热,舒服一点儿的。”

“别,比拉尔。谢谢你。我看还是别碰两腿。”

“我来用酒精给你擦擦。”

“好吧。要很轻。”

“你最后一次斗牛真了不起,”她会对他说,而他就说,“对,那头公牛我宰得真不赖。”

接着,她给他擦洗好,盖上了被子,就在床上躺在他身边,他就会伸出一只棕褐色的手来摸她,说,“你是个多情女子,比拉尔。”这好算他说过的最像笑话的话了,那时他通常在斗牛之后就睡熟,她就躺在那儿,把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听他的呼吸声。

他在睡梦中常常受惊,她就会觉得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还见到他前额上冒出汗珠,要是他醒过来,她就说,“没事,”于是他又睡去。她就这样跟了他五年,从来没有对他不贞过,那就是说几乎从来没有,但接着在葬礼之后,就和在斗牛场给长矛士牵马的巴勃罗搞上了,而他像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那许多公牛一样棒。但是她现在知道,公牛的劲头、公牛的勇气都不能持久,那么什么能持久呢?我持久,她想。是呀,我坚持下来了。可是为了什么呢?

“玛丽亚,”她说。“注意些自己在干的事。这炉火是用来煮吃的。可不是用来烧掉一座城市的。”

正在这时,吉卜赛人走进门来。他满身是雪,握着卡宾枪站在那里,跺着脚把雪抖掉。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情况怎么样?”他对吉卜赛人说。

“大桥上每岗两人,六小时换一次,”吉卜赛人说。“养路工小屋那边有八个人和一名班长。这是你的精密记时计。”

“锯木厂边的哨所的情况怎么样?”

“老头子在那儿。哨所和公路他都能监视。”

“那么公路上呢?”罗伯特·乔丹问。

“那儿的动静总是老样子,”吉卜赛人说。“没出现特别情况。有几辆汽车。”

吉卜赛人显得很冷,黑黑的脸冻得皮肤都绷紧了,两手发红。他站在洞口,脱下了外衣抖雪。

“我一直待到了他们换岗的时候,”他说。“换岗时间是正午和下午六点。这一岗可不短。幸亏我不在他们部队当兵。”

“我们去找老头子吧,”罗伯特·乔丹穿上皮外衣,说。

“我不干,”吉卜赛人说。“我现在要去烤火,喝热汤。我来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诉这儿的一个人,他就可以给你带路。嗨,二流子们,”他对坐在桌边的几个大声说。“哪个肯带英国人去老头子在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费尔南多站起身来。“把地点告诉我。”

“听着,”吉卜赛人说。“地点是——”他把老头儿安塞尔莫放哨的地方告诉了他。

第十三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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