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口棺材 教授书房谜案
第一章 威胁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说起葛里莫教授谋杀案以及后来卡廖斯特罗街那桩同样不可思议的案件,无论用多少稀奇古怪的形容词都不为过。菲尔博士那些钟爱不可能犯罪的朋友们绝不可能从他的案卷中找出更迷雾重重、更令人惊骇的案例了。因为这两起谋杀的手法表明,凶手不仅来无影去无踪,而且比空气更加轻盈。有证据显示,凶手杀死第一名受害者之后便凭空消失了;同样有证据显示,他在空旷的街道中央杀死第二名受害者之时,虽然那条街两头都有人在场,却没有任何人看见他,雪地上也没留下半点足迹。

自然,哈德利警长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妖精和巫术。他的观点很对,除非你对魔法深信不疑——但时机成熟时,本文自会水到渠成地揭开魔法的面纱。不过也有些人开始疑心,潜行于全案始末的那个身影,会不会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在那鸭舌帽、黑大衣,以及如同儿戏的假面具之下,会不会真的空无一物,正如H.G.威尔斯先生[H.G.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英国著名小说家、记者、政治家、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他对科幻小说领域影响深远,代表作有《时间机器》《星际战争》等。]在某篇著名科幻小说中所刻画的那个人?总之,那个身影已足以令人心惊肉跳。

请留意上文的“有证据显示”这一说法。当眼前呈现的并非第一手直接证据时,我们务必审慎对待。为避免无意义的混淆,在本案中,一开始就必须提醒各位读者:哪些人的证词可以百分之百信赖。换句话说,必须将“某人说的都是实话”视作前提——否则推理小说的合理性将不复存在,而且这个故事其实也就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所以谨在此声明,斯图尔特·米尔斯先生在葛里莫教授一案中并未撒谎,他的证词既没有偷工减料,也没有添油加醋,而是真实再现了他在事件前后的所见所闻。同样,卡廖斯特罗街一案中三位互不相关的证人(肖特先生、布莱克文先生以及巡警维瑟)的叙述也与事实完全吻合。

根据以上前提,我们务必先仔细回顾一桩引出后续命案的事件。这一事件是一个关键点、一条导火线、一封挑战书。菲尔博士在笔记中对这一事件的复述十分精确,囊括了斯图尔特·米尔斯后来向他和哈德利警长所汇报的所有重要细节。此事发生于案发前三天,也就是二月六日星期三晚;地点则是博物馆街沃维克酒吧的包厢里。

查尔斯·维内特·葛里莫博士定居英格兰已近三十年,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除了情绪激动时举止略显粗鲁,以及喜好老式的方顶礼帽和黑色领结之外,他比他的英国朋友们更像个地道的英国人。葛里莫的前半生基本不为人知。他虽然生活优渥,但却对工作十分投入,而且从中收入颇丰。他曾担任过教师,同时也是知名演说家和作家。不过近年来他已舍弃了这些身份,转而投身于大英博物馆一个权责不明的职位,纯属义务劳动,却可趁便接触一些他称之为“低级魔法”的手稿。葛里莫教授对此类“低级魔法”醉心不已,从吸血鬼传说到黑弥撒,任何活灵活现的超自然妖术都能令他频频点头,迸发出孩童般的欢笑——后来也正是这种魔法,让一颗子弹撕裂了他的肺脏。

葛里莫处事理性,眼中时时闪耀戏谑的神采。他语速很快,粗哑的嗓音仿佛是从咽喉深处挤出来的;他还有边咬牙切齿边咯咯轻笑的习惯;他身材中等,但胸膛厚实有力,浑身上下充盈着丰沛的活力;他的黑胡子修成整齐的灰色短楂;戴一副有框的眼镜;走路时身形笔挺,步伐短促迅疾,时而草草脱帽致意,或是举起雨伞以示问候。这一切早已为博物馆周边的住户所熟知。

葛里莫其实就住在拉塞尔广场西侧街角一座坚固的旧宅里。家里还有他的女儿萝赛特、管家杜蒙太太、秘书斯图尔特·米尔斯以及身体欠佳的退休教师德瑞曼——负责管理家中的藏书,葛里莫包吃包住。

但如果想找葛里莫那寥寥几位密友,还得去博物馆街的沃维克酒吧。他们在那儿组织了一个俱乐部,每周都有四五个晚上进行非正式聚会,地点都在专为俱乐部保留的舒适包厢里。虽然那也谈不上是他们的包间,但毕竟酒吧里的其他客人极少误入;即便偶然有人走错门,也会受到他们的欢迎款待。俱乐部的常客有:鬼故事行家、生性挑剔的秃头小个子佩蒂斯,报社记者曼根,艺术家伯纳比,但葛里莫教授毫无疑问是其中的核心人物。

他是聚会的主宰。一年到头,几乎每个夜晚(留给工作的星期六、星期日除外),他都会与斯图尔特·米尔斯一同前往沃维克酒吧,坐进熊熊炉火前那张他最喜爱的扶手藤椅,啜饮一杯热腾腾的兑水朗姆酒,不容分说地展开高谈阔论,乐在其中。米尔斯表示,教授的观点可谓精彩纷呈,不过佩蒂斯或伯纳比偶尔也会与他展开激烈论战。虽然教授展现的态度十分和蔼,但他的脾气实际上相当暴躁。论及魔法或包含种种欺诈骗术的伪魔法时,教授那浩如烟海的知识储备每每令众人心悦诚服、凝神倾听;他对神秘事件和戏剧艺术怀有孩童般的热爱,屡次在讲到中世纪巫术故事的结尾时,就会骤然以侦探小说的方式将所有谜团一举击破。虽然他们身处布鲁姆斯伯里区的煤气灯后,但这一个个妙趣横生的夜晚却也不乏乡间酒馆的兴味。然而二月六日晚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开房门,裹挟着恐怖的征兆呼啸而入之时,这种美好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了。

米尔斯称,那天夜里风声劲疾,空气中嗅得出大雪将至的味道。除了葛里莫和他本人,围坐在壁炉边的就只有佩蒂斯、曼根和伯纳比。葛里莫教授正比画着手中的雪茄,口若悬河地阐发着他对吸血鬼传说的高见。

“坦白说,你对这问题的态度让我很不理解,”佩蒂斯说,“我只研究了这方面的小说,都是些从未发生过的鬼故事而已。但我却有几分相信鬼魂的真实性。而关于确凿无疑存在的事物——除非我们能予以反证,否则只能称之为‘确有其事’的东西,这方面你才是专家。可是,你对这些自己倾注毕生心血的东西,却一点都不相信。打个比方,这无异于布莱德肖[乔治·布莱德肖,英国地图制作者、出版商,一八三九年发行英国的火车时刻表大获成功,延续至一九六一年才停刊。]撰文论述蒸汽机车纯属天方夜谭,或是《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在序言中声明全书的所有条目都不可信。”

“那又如何?”葛里莫几乎连嘴也不张就迅速喷出他那独特的生硬咆哮,“这在道义上说总没问题吧?”

“是不是太钻牛角尖了?”伯纳比说。

葛里莫依然盯着炉火出神。米尔斯回忆,与其说当时教授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怄气更准确。他僵坐在椅中,雪茄不偏不倚叼在嘴唇中央,那模样活像小孩在吸吮一支薄荷棒棒糖。

“我知道得太多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神殿的祭司不见得就是虔诚的教徒。不过,重点并不在此。真正激发我兴趣的是这些迷信背后的肇因。迷信是如何起源的?是什么因素促使受骗的人们深信不疑?举个例子!刚才我们谈到的吸血鬼传说,最早在斯拉夫民族中广为流传,对不对?一七三〇年至一七三五年间,它像风一样从匈牙利蔓延到整个欧洲,牢牢扎根。那么,匈牙利人又如何证明死人可以爬出棺材,变为稻草或绒毛飘浮在空气中,然后变成人的模样去攻击人?”

“证据在哪里?”伯纳比问道。

葛里莫夸张地耸耸肩:“他们从教堂的墓地中掘出尸体,发现有些尸体姿态扭曲,脸上、手上、裹尸布上都血迹斑斑。那就是证据……这算什么?当年瘟疫肆虐,想想那些奄奄一息之际被当成死人活埋的可怜人,想想他们真正断气之前拼命挣扎要逃出棺材的场面。明白了吗,各位?这就是所谓迷信背后的肇因。也正是我的兴趣所在。”

“我也同样深感兴趣。”一个新的声音答道。

米尔斯表示,他并未听见此人进门的脚步,只是隐约感到门口飘进一股气流。他们差不多都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因为这间屋子很少出现陌生人,更别提开口打岔;又或者是因为此人的声音刺耳、沙哑且略带外国口音,还掺杂几分诡秘的扬扬自得。总之,事发突然,众人不由都有些坐立不安。

来者并不起眼,米尔斯这样形容。他背靠壁炉,身穿破旧的黑色大衣,领口竖起;头戴邋遢的软帽,帽檐压得很低;戴手套的手掌抚摩着下巴,遮住大半张脸,令众人难以一窥他的真面目。除了身材高大、衣衫褴褛、体格消瘦这些特征之外,米尔斯也找不出其他形容词了。但在他的话音、举止或是习惯动作当中,却隐隐透出几分似曾相识的异国特质。

他再次开口,话里话外卖弄着生硬的学究腔调,似是故意以模仿葛里莫取乐。

“搅扰了各位的清谈,还请多多包涵,先生们,”他趾高气扬地说,“但我想向大名鼎鼎的葛里莫教授讨教一个问题。”

米尔斯说,当时没人想要制止他,大家都异常专注;此人拥有一种寒彻骨髓的力量,顿时打破了炉火营造出的舒适和暖意。葛里莫原本安坐如山、神色阴郁,正将雪茄送往唇边,双眼在薄薄的镜片后闪烁发亮,犹如一尊出自爱泼斯坦[爱泼斯坦(Jacob Epstein),著名雕刻家,生于美国,后移居英国,作品常挑战禁忌题材,极富争议。]手笔的雕塑,此时竟也愣住了,只是吼道:

“干什么?”

“看来你不相信有人可以爬出棺材,”对方将挡着下巴的手套微微一挪,轻轻一指,“并且四处游荡,来去无踪,轻松穿墙而过,还拥有出自地狱般的危险力量?”

“我可不信,”葛里莫厉声答道,“你呢?”

“当然。我就有这种本事。这还不算!我还有个更为神通广大的兄弟,是你的致命威胁。我无意取你性命,可他就不一样了。倘若哪天他登门拜访……”

这段对话刚到高潮,便如同炉火中的爆裂声一般戛然而止。年轻的曼根当过橄榄球员,顿时一跃而起。而小个子佩蒂斯则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

“喂,葛里莫,”佩蒂斯说,“这人根本是个疯子,要不要——”他不安地指了指拉铃,但那陌生人打断了他。

“你做决定之前,不如先看看葛里莫教授的反应。”他说。

葛里莫注视他的目光中饱含深不见底的轻蔑:“不用,不用,不用!听见没有?随他去,让他说完他的兄弟和那些棺材——”

“三口棺材。”陌生人插话。

“三口棺材,”葛里莫附和道,平静中压抑着滔天怒火,“老天在上,你爱说几次就说几次!现在,总该报上尊姓大名了吧?”

陌生人从衣袋中伸出左手,把一张脏兮兮的卡片放在桌面上。这平淡无奇的名片令众人恢复了几分神智,顿时将刚才的疑惑当成笑话忘得干干净净,想必这位粗声大嗓的客人只不过是个憔悴潦倒的演员,在破帽子里藏了只蜜蜂而已。因为米尔斯看见名片上写着“皮埃尔·弗雷,幻影艺术家”。名片一角还印着“W.C.1号,卡廖斯特罗街2B”,上方另有一行潦草的字样“或由学院剧院代转”。葛里莫朗声大笑,佩蒂斯则骂骂咧咧地拉铃召唤侍者。

“原来如此,”葛里莫用拇指敲了敲名片,“我就料到会有这种事找上门。所以,你是个变魔术的?”

“名片上写了吗?”

“好吧,好吧,如果贬低了阁下的身份,还请见谅,”葛里莫点点头,笑意在鼻孔中吭哧作响,“不知我们是否有幸见识一下你的魔术?”

“荣幸之至。”弗雷出其不意地答道。

他动作极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乍看是要出手攻击,实则不然——没有发生物理意义上的攻击。他隔着桌子朝葛里莫一欠身,戴着手套的双手把外套衣领往下一翻,没等其他人瞄上一眼就恢复了原状。不过在米尔斯的印象中,他似乎咧嘴笑了笑。葛里莫仍然板着脸纹丝不动,只是下颌稍稍一扬,短须间的嘴唇弯成不屑一顾的弧度。他继续用拇指轻轻敲打着名片,神色愈显阴沉。

“那么临走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教这位著名教授,”弗雷唐突地说,“很快就会有人趁夜前去拜会你。一旦和我兄弟联手,我自己也将陷入危险,但我已做好冒险一试的准备。再说一次,很快有人会去找你。不知你希望是我——还是我兄弟出马?”

“让你兄弟来吧,”葛里莫突然起身咆哮道,“去下地狱!”

弗雷离去、房门掩上之后,众人才如梦初醒,议论纷纷。而二月九日星期六夜间那几起事件的序幕也随之被关在了门外。其余惊鸿一瞥的线索,唯有留待菲尔博士在玻璃板上将焦黑的碎片拼合起来时才能各自归位。也正是在二月九日夜里,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伦敦的大街小巷,空幻之人踏出了致命的第一步,预言中的三口棺材终于被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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