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甲板上。

望远镜中,乔家的“三色”,随着客船渐行渐远,逐渐融为模糊的灰点,继而消失。陶展文放下望远镜,这段青春,算是落下帷幕。迷信终究是迷信,客船平安抵达上海。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乔世修来信——同顺泰与桑野商店合并,新公司成立在即。双方家长尸骨未寒,陶展文真心期盼的好消息,估计还得等上一阵儿。但眼下家业都合一了,想必也不会耽搁多久了。

秋寒交替,又过了半载,在一月的某个周日,一对璧人来访。男人递来的名片上写着“李廷章”,但陶展文认得此人,正是“大哥”乔世治。站在他背后的小纯羞赧地垂着脑袋。两位故人突然造访,陶展文在吃惊之余,打心底里感到欣喜:“什么风把你俩给吹来了呀,李兄?我喊你李兄合适吗?怕这也不是真名吧?”

大哥笑道:“名讳不过称呼而已,何足挂齿?”

“让我猜猜……”陶展文暧昧地笑道,“我是不是得唤你身边这位为‘李夫人’了?”

“正是。”“大哥”目露幸福的光芒。

“成家了就是不一样,乡村口音呢?藏哪儿去了?”陶展文调笑。

“早就扔在玄海滩了。”

“你们是几时成就的好事?对了,小纯,你哥哥的好事,也就是今年了吧?”

“应该也快了。我们是前段日子才与哥哥联系上的,他在信中有隐隐提及过婚期。还有,杜叔的案子,到现在了还没个说法。”

“嗯,这是对外的口径。”陶展文神秘道。

“对外?难道暗中,已经有进展了?”小纯来了兴趣,旧事重提道,“我之前那套‘潜伏屋顶’的推理,走得通吗?”

“怕是难……你那套理论,只有一郎能实现。但他的不在场证明,是所有嫌疑人中最坚不可摧的。”

“哦,好吧。”女孩儿有些失望。

“你想想,攀爬在屋顶两小时,还不能让人察觉,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了。而且我之后揭露了凶手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陶展文向二人解释了“线系晒席”的机关,略作思量后,将桑野善作殒命的内幕也和盘托出,继而总结道:“我起初将矛头集中于吴钦平一身,为此,还自以为是地臆想了一系列动机。但发生在油印版上的矛盾,让我的推理土崩瓦解,与此同时,也揭露了另一个事实——桑野善作有绝对充分的作案动机:首先,他与令尊交往甚密,有证据表明,两人私底下有合作投机的买卖。在买卖过程中,令尊只负责出资,而并未出面。令尊病故后,这投机的买卖转由杜自忠负责,实际上,知晓这买卖内幕的,也只有深受令尊信赖的杜自忠。接下来才是重点了,有风闻,桑野善作投资失败,落下一大笔亏空。若是能将那笔资金纳为己有,解一时之急是绰绰有余。另有佐证,乔兄曾与我坦言,令尊留下的遗产,比料想的少太多。其理由,我猜测,是令尊将大部分财产交于桑野做投机用。多年投机下来,怕是赚得盆满钵满吧?还记得你与我说过,在令堂忌日那天,令尊曾许诺要赠予你五十万做嫁妆,杜自忠也难得地开玩笑,说得给八十万……”

女孩儿很伶俐,立刻便听出问题所在:“万一杜叔已经将资金的事儿告诉了哥哥呢?桑野叔所做的一切不都白搭?”

“可惜,他没说。更糟糕的是,乔兄还把这事告知了桑野善作。你当时不在场,自然不知道。案发前,我与乔兄拜访桑野商店,那时,乔兄对桑野说,杜叔要过了父亲头七,才将一些细节告知自己。”

“所以桑野叔就赶在头七前……”

“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终究,还是利令智昏。”

听到这里,大哥愤恨道:“智昏?智昏,还能想出那么绝妙的诡计?”

陶展文“扑哧”一笑:“绝妙,真心绝妙!相比之下,你的伪装术也是令人‘啧啧称奇’呀,竟能让我这般迟钝之人一眼瞧出破绽!我就纳闷儿,小纯这般聪慧的女孩儿,是如何让你给掳获了芳心的?”

大哥有些抹不下脸,讪讪一笑,赶忙转移话题道:“那晚被警察带走,我是有冤屈无处诉呀!我哪有本事做间谍呀!那阵子国内乱得很,我就想到国外避避难。小纯疼我,请求岳父将我引渡来日本,于是就用了‘私生子’这个幌子。这岳父呀,平时看来挺严肃的个长辈,演起戏来却一点儿不含糊。案发那天,我和小纯散步回来,发现房里有被翻动的痕迹,便知道要糟了。”

“见识到日本警察的效率了吧?尤其是‘特高’警察,对我们这些‘外乡人’,那双眼睛是时刻擦得锃亮的。”

“那帮警察知道我与案件无关,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趁机把我带回去问话的算盘。我能如何?该演的戏演到底便是。”

“你还真别怪‘特高’,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毕竟是半年前的事,陶展文简单整理了下记忆,才继续道,“据女佣的证词,那长着黑痣的搬运工搜了你的卧室,于两点二十分左右,从晒场离开。那么他就有很大概率目击到行凶后,正准备从现场逃离的桑野善作。如今,两个当事人都不在人世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也再无定论。唯有一点,我可以笃定——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封口协议,打算翌日午休时,在后院空地交易。你想想,桑野在当地也算是一号人物,如何能忍受一生受人桎梏?以桑野常年体力劳动的体格,要控制瘦弱的黑痣,还不是手到擒来吗?于是,翌日午休,在后院空地,桑野下了手。如今,行凶方法,凶器已无证可考,总之,搬运工并非失踪,而是殒命于此。尸体要藏在哪儿呢?——那日的空地上,堆放着许多大分县产虾干的四十五贯俵,将尸体藏在其中是再理想不过了。要放入尸体,便不得不腾出一部分虾干。这部分虾干,便成了各俵的‘补量’,赠送同顺泰了。”

女孩儿对自家的行当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赞同道:“没错,四十五贯俵要两个成年人才扛得起。腾出一半空间,装个尸体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才说是天衣无缝的妙计。谁能想到,尸体就这样让工人光明正大地运出了仓库大门,运往冷库。”

“于是乎,便有搬运工人间蒸发一案!”大哥恍然大悟,继续道,“我与小纯的失踪可没那样玄乎的内幕了——我伪造身份来日本,就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谁承想让‘特高’警察给盯上了,那还不如在国内安宁呢!所以我俩就偷偷溜回国了。你继续说,尸体被运到了冷库,然后呢?”

“成功将尸体藏进了冷库,但仍是一块不得不尽快处理的心病。这里,又是桑野善作的另一个高明之处了——他先是以个人的名义,从店铺里买下这批虾干。接着,打着试样的幌子,独自进入冷库,将尸体换入麻袋,再包裹上草席,在空余位置塞入虾干——外国华人不愿埋骨他乡,后人将其棺木运送回国前,都会进行某一道工序,小纯,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在棺木中,填满稻壳?”女孩儿不确定道。

“正确,这里的虾干,起得便是稻壳的作用了。剩下的,就是将尸体运往熟知的香住港,沉入海底。”

“你们给朱库管下了封口令了吗?”女孩儿担忧道。

“那是自然。吴掌柜多少也猜出一二了。但你放心吧,他们都晓得其中利害,不会泄露出去。”

“那个叫富永的警官,应该也不会多嘴吧?万一这事儿传到哥哥耳朵里,天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到那时,受苦的怕会是辉姐姐。”

见女孩儿仍不放心,陶展文也只能安慰道:“尽管放心吧,大家都晓得分寸的。”

听完整个故事,“大哥”很是感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

“这次失误,也让我长了教训。”陶展文反省道,“我当时为何就紧盯着吴掌柜不放了呢?平日里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仓库,与乔老东家私底下从事投机买卖——桑野善作的嫌疑,明明是最显而易见的。案发次日,桑野商店送达同顺泰的虾干平均毛重一百二十斤,扣除十五斤包装重量,净重一百零五斤,而往常一斤的‘补量’竟莫名增长到四斤。别看只有区区四斤,三十五箱的‘补量’总计四十斤之多!另外,桑野曾出席过富士报社召开的座谈会,对报社三楼的使用状况,应该也有所了解。有这么多事实佐证,离真相大白其实只有一线之隔,而我,竟因油印版上那几个字,在吴掌柜这条线上一条路走到黑。哎,不成熟,不成熟呀……”

夫妇俩推辞了陶展文的挽留,临行前,女孩儿忽然记起某事,回头向陶展文道:“我俩上个月跑了趟宣义。这一趟不仅是为了看一眼素未见过的故乡,也是为了给爸爸洗清冤屈。我们向年长的人打听过了,爸爸年轻时,确实是以摆渡为生,但杀人越货纯属谣言。”

陶展文目送这对璧人渐渐远去,心中竟久违地涌起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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