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茶具

三只瞎老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两次恼火地发出“咯咯”声了。无论他的设想是否属实,他越来越肯定,现如今的汽车远比以前更容易抛锚。他唯一信任的是那种历经时光考验依然能发挥作用的汽车。他们都有特点,但你对这些都了如指掌,也能为它们提供各种必需的维修和保养。但是新车就不一样了!满是新配件,不同类别的窗户,崭新、漂亮的木质仪表盘——但完全不熟悉,你的手茫然地摸索着雾灯、雨刷器、阻风门,所有的配件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新买的闪亮新车出了毛病,当地修车厂的家伙说出来的话更叫你恼火:“磨合期的困难,好比婴儿出牙。车是很棒的,先生,这些敞篷车非常棒。所有都是最新的配件,你知道,在婴儿出牙的时候总有点麻烦,哈哈!”就好像汽车是个正长牙齿的婴儿。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当时已经是上岁数的人了,他非常希望新车就应该具备良好的性能。通过种种测试和检查,在它到买主的手里前,就已经把所有磨合阶段的问题都处理妥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个周末开车去乡下看朋友。刚从伦敦开出来没多久,他的新车就出了几处毛病,现在正停在一家修车厂等待检修。至于还要等多久才能继续上路,他也不知道。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保持耐性。昨天晚上他就和东道主通过电话,确认他将准时赶到一起喝茶。他向他们保证,一定会在四点钟之前赶到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

他又恼火地发出“咯咯”声,努力让自己想些高兴的事情。处在这样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里,不停地看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他自己也难免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像一只为了下蛋而欢欣大叫不已的母鸡。

是的,想些高兴的事。哎,他们开车过来这一路上他不就注意到什么了吗?没多久之前,当时他透过车窗看到了令他喜悦、兴奋的事物。但他当时已经来不及细想了,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家服务站去。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呢?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在他们开车慢慢驶过乡村的街道时,他在左边看到的,在一家邮局的隔壁。是的,他对此非常肯定。因为看到邮局的标志时,他蹦出一个念头,要给艾迪生一家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可能要晚点到。邮局,一家乡村邮局。在它的隔壁——对,十分确定,在它的隔壁,如果不是,那就是再过一个门牌。有些什么东西唤起了过去的记忆,于是他想要——究竟想要什么呢?噢,天哪!他就要想起来了。那里面掺杂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或者是一个字眼。有个确切的字眼,搅动了他的记忆、思绪、愉悦和兴奋,使他回想起某种生动真切的事物。他自己曾经不仅仅看见并用心观察过的事物。不,他还做过更多。他曾参与其中。参与过什么呢?为什么参与?又是在哪里参与?所有的地方。他在最后的思绪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的地方。

是在一座岛上吗?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一处乡下别墅里?所有的地方。这些地方他都去过,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联系了起来。他就快要想到了,只要他能够……正在这时,他的思绪被司机打断。他来到车窗前,修理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要不了多久了,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事,不会更多。”

“没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哑的乡下口音说,“磨合期的困难,好比婴儿出牙。您大概也知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这个短语他曾经常在书里读到,现在上了年纪,他似乎也习惯于从他那微微松动的上颚吐出这个短语。是吧,婴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离多夫顿·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有辆出租车。您可以坐出租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这句话是从他嘴里冲出来的,司机和修理工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亮了,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小丑[原文是“Harle quin”,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丑角。后文中出现的主人公名叫“Harley Quin”,音译为“哈利·奎因”,阿加莎借此表达对这一丑角的喜爱。此人的更多故事收录在《神秘的奎因先生》一书中(新星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咖啡馆,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先生,那可是个不怎么样的小地方。”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迅速迈步走去。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金斯伯恩·达西村现在的样子和它富有古老、庄重气派的名字并不相称。这是个只有一条街道、几间房舍的小村庄。村子里零星开了几间铺子,有时很明显可以看出铺子是由住宅改成的,或者曾经是铺子,如今又改成了住宅,总之,完全没有工业社会的气息。

村子并不古老,也算不上美丽,十分简朴、并不引人注目。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少许明亮的颜色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啊,他走到邮局了。这是个很简陋的邮局,里面陈列了一些报纸和明信片,外面有个邮筒。在邮局的旁边,是的,上面果然有块招牌。小丑咖啡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不安。毕竟,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他禁不住思索,为什么这个名字会扰乱他的心绪?五彩咖啡馆。

服务站的修理工说得很对,这不是一个会吸引人来好好吃顿饭的地方。到这里来吃个快餐还差不多,或者来一杯早安咖啡。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呢?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说,可以当成是能卖咖啡的房舍,分成两部分。一边摆放着几张小型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铺子,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家古玩店,店里有许多玻璃花瓶和马克杯。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铺子,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有一套较大的茶杯和茶托,每一只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真是美妙的色彩展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当汽车沿着人行道缓慢前行,努力寻找任何一家汽车修理厂或服务站标志的时候,难怪只有这里的橱窗会吸引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写着“五彩茶具”。

当然,就是“五彩”这个词一直深深印刻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意识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很难回忆起来。快乐的颜色。五彩的颜色。他苦苦思索,左思右想,生出一个荒谬却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些方面来说,是这里在召唤他。这个地方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会在这里吃饭或购买茶具。他有多少年没见过奎因先生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奎因先生沿着一条被称为情人巷的乡间小径离去[指的是《神秘的奎因先生》中的最后一个故事《小丑路》]?他总想再次见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再没见过面。

于是今天他产生了一个奇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在金斯伯恩·达西村,他可能会再次见到哈利·奎因先生。

“真荒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念着奎因先生。想念着他晚年里最令他激动的事情。想着可能会在任何地方出现的这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碰巧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不完全是这样。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和他相关。这是令人激动的部分。这种感觉来自奎因先生将说的话语。他可能会向自己展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就此产生进一步思考。他会观察事物,发挥想象,发现其中真谛。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而奎因先生就会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认可。奎因先生说的话会使他灵感迸发,使他变得活力四射。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有很多老朋友。他的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临时主教,都是这样的人。尤其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结交的朋友都是社交界非常重要的人物。因为,萨特思韦特先生毕竟是个讲究派头的人。他喜欢结交公爵夫人,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那些数代在英国拥有土地的家族。他也对在社交界尚无立足之地的年轻人有过好感,那些或者有困难,或者陷于爱情,或者不幸福,或者需要帮助的年轻人。正是因为受奎因先生影响,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有可能给予别人帮助。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傻傻地观察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焙盘之类东西的铺子。

“不管怎么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还是得进去看看。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到这儿了,我总得进去看看——嗯,以防万一。我估计他们修车的时间会比他们说的更长一些。不止十分钟。说不定店里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他又一次看起摆满了瓷器的橱窗,渐渐发现这些都是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良。上乘的现代工艺品。他又陷入了回忆,他想起了利斯公爵。她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自己的侍女多么和善。她对待侍女时的仁慈怜悯就好像救死扶伤的天使。然而就在第二天,她恢复了自己独断专横的风格,而她的仆人们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变化,丝毫没有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利斯。啊,不过,她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他记得她有过一套五彩餐具,用来吃早餐的。是的。颜色各异、又大又圆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特别难看的紫褐色的。他想,紫褐色肯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他记得,她还有过一套罗金汉姆茶具,茶具的主色调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大量牛奶,我估计,还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把时间消磨过去。”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其实人很少。萨特思韦特先生暗自想,现在来喝茶时间过早。而且,如今人们也很少喝茶了。除了老人家在自己家里偶然喝一杯。远远的橱窗边上有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子边有两个女人在说闲话。

“我跟她说了,”其中一个说道,“我说你不能做那种事。那种事我可受不了,我和亨利说,他也同意。”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想到,亨利的生活一定很艰难。毫无疑问他知道表示同意总是明智的,不管抛给他的话题可能会是什么。一个缺乏吸引力的女人与她缺乏吸引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屋子的另一边,轻声问:“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店里负责的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噢,可以,先生。我们店里现在有不少好货。”

萨特思韦特先生细细看那些五彩斑斓的杯子,拿起一两只凑近来瞧,检视牛奶壶,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观察几只造型优美的烟灰缸。

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扭头看见那两位依然喋喋不休的中年妇女结了账,正要离开。她们刚迈出门去,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旁。他背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影很有吸引力。精干,强壮,肌肉发达。不过,因为室内光线太弱,其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萨特思韦特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个烟灰缸,以免店主失望。”他正结账时,太阳忽然出来了。

他原来没注意店堂昏暗是因为缺少阳光。太阳肯定在云层后躲了一段时间。他记得,是在他们到达服务站时天开始阴的。但现在太阳忽然出来了,阳光吸收了瓷器的颜色,照射在一面有些教会风格的彩色玻璃窗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留下的房子。阳光透过玻璃,照亮了昏暗的咖啡厅。有点奇怪地,也照在了先前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背上。

那背影不再是黑暗的剪影,而汇集了五颜六色的华彩。红的、蓝的和黄的。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所注视的正是他想找到的那个人。他的直觉没有错。他知道了刚才进来、坐下的那个人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必要一定要看到对方的脸才能判断。他不再看瓷器,转身又进了咖啡厅,绕过圆桌,坐在那男人的对面。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叫了一声,“我就知道进来的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们很久没见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奎因先生问。

“大概不重要。你也许是对的。大概不重要。”

“我能为你要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地说,“我想你肯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问道。

“能再次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都快忘记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忘了你使我产生的观点,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总是自己就很清楚你想做什么,以及为什么那么做。对于事情应当如何处理,你总是十分清晰。”

“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奎因先生淡淡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常对你这么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正路过金斯伯恩·达西村。”

“而你就不仅仅是经过了,你是有目的的拜访。我说得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跛了。他还中风过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错,但谁也没法说得准。”

“他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是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这给他带来了与家人团聚的快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了几个月。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有些家庭成员以前见过,还有些没见过。”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萨特思韦特先生叹息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伤心,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并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很特别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他饮料,如你所想,味道很一般。不过你总不会拒绝来一杯土耳其咖啡,对吧?咱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很快就得赶路,或者去干其他事情。”

从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着脑袋瞧着奎因先生。

“是你的狗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容我把你介绍给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从铺子的后门穿出去。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一会儿,黑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宝石绿的套头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说,“要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给你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我觉得你也记得很清楚。”

“那是很悲惨的一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想起它。”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仍然……”

“但不管怎么说生命最重要。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奎因先生说,“一点没错。生命最重要。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幸福的或者能够幸福的人去遭遇死亡。我们俩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为什么当被赋予使命时,我们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拯救生命。”

“你要赋予我什么使命吗?”

“我——赋予你使命?”哈利·奎因窄长的、原本伤感的脸上浮现出特别迷人的微笑,“我没要赋予你什么使命,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从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自己总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关系重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一点你不可能改变我的看法。但是告诉我,这一段因为时日不长、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去哪里了?”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跑。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冒险经历。可大部分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我想,应该是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你现在要去做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怎么样了。”

“我当然会告诉你。我很愿意告诉你。因为我一直都想知道,我觉得你了解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当一个人很久没有见过一家人,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再见面叙旧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你说得很对。”奎因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了下去。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许地呷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哈利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道,“我一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我将要做的无关紧要。我将去找老朋友叙旧,和年青的一代认识认识。我和你说过的,汤姆·艾迪生,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后来,如经常发生的那样,生活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事职务。有时候我出国与他一起居留,有时候当他回到英国时我去看望他。他早先的一次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皮拉尔。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第一个女儿长着满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自然,两个孩子我都没怎么见过。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要么为莉莉举行一场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是个很甜美可爱的姑娘,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会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却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日。想必你也明白。在战争年代,我和我的同辈们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的一个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过来。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两个人一起像许多人一样去了肯尼亚。他们在那里定居,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兰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那时他十二岁。很乖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一样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此,我期待着今天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了。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他成家了吗?”

“没有。嗯,还没有。”

“嗯。有结婚对象吗?”

“噢,汤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兰有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了本地的一名医生。我对她一直不太熟悉,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有个小女儿叫伊内兹,是她的西班牙祖母为她取的家族名。说实话,伊内兹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女孩,样貌特征很西班牙式,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跟你说个没完。”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想知道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看着奎因先生,带着一丝狐疑神情,这种神情有时会出现在他脸上。

“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它有一个全貌的认知。”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多夫顿·金斯伯恩,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它不够壮观华丽去吸引游客或是在特定的日子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处宁静的乡村别墅。一个英国人一直为国效力,退休后回来过点舒心的日子。汤姆一直很喜欢乡村生活。他喜欢钓鱼,也是个神枪手。孩童时期,我们一起在他家里度过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少年时代的许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度过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的样子。没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那样。没有什么庄园能够与之相比。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都会绕道过去看一眼那里的景色。庄园前长长的小道,两边栽满了树木。看一眼我们曾经垂钓的河,看一眼庄园的房子。这时我就会想起我和汤姆一起做过的所有事情。他是一个富有行动力的男人,也做成了许多事情。而我,只是一个老光棍。”

“你可不只是这样,”奎因先生说,“你交友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过朋友好多忙。”

“唉,或许我能这么看。但恐怕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事情,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奎因先生说。

“如果我写的话,我会把你作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奎因先生说,“我只是一个过客,仅此而已。好了,让我们继续吧。再和我多说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老朋友。皮拉尔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汤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兹,那个文静的医生的女儿,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女儿多大了?”

“伊内兹大约十九岁或二十岁吧,我想,我将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总体来说,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尼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车祸中丧生。她当场身亡,身后留下一个几乎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兰。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曾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但是我想,对他来说生活还算有个不错的发展。他又结了婚,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名空军中队长的遗孀。她也带了一个和罗兰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兰之间只差两三个月。

“我相信西蒙的再婚是十分美满的,虽然因为他们继续留在肯尼亚,我一直没能见到。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被抚养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一块回肯尼亚度假。我很多年没能见到他们。接下来,你知道在肯尼亚发生了什么。有些人设法留下来。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大利亚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则回到了国内。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离开了肯尼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不一样了,于是他们回家来,最终接受了老汤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任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汤姆的外孙女伊内兹·霍顿,我向你提过,与她做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了许多时间,我猜想,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陪伴汤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幸福。他催了我几次让我去那里走一走,再去见见他们一家子。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末。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汤姆,心里会有点难过。他有些跛脚,也许并不指望还能有太多时日,但依然感到快乐和满足。我能够猜到这些。再见到多夫顿·金斯伯恩那座古老的庄园也会多少有点伤感。它会勾起所有我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人生,当他个人的经历也平淡无奇——说的就是我——最后留给他的也就是朋友、家园和在孩童、少年和年轻时所经历的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让你有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当他可能再来拜访时,也许它不再像记忆中或梦中的样子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房间,花园也许被改建,各种变化都会发生。毕竟离我上次去那里,已经过了太久。”

“我想你记忆中的情形还是会保留的,”奎因先生说,“我很高兴你要去那里拜访。”

“我有个想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家人。你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不受欢迎。亲爱的汤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要去,我坚决要你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儿把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时地扶住了它。

就在这时,铺子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位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喘着气,汗流满面。她长得挺漂亮,满头褐色头发,间或夹着几缕银丝。象牙白的皮肤非常光洁,衬着她的棕发碧眼。她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新来的客人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然后立即拐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彩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多么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摩托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办。今天早上有几只杯子碰巧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要来喝茶,还要举行聚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只蓝的和绿的,也许最好再要一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不过,我知道人们确实这样说过,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你却不能用其他花色来调换。”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这么叫她。当然是吉列特夫人。现在他意识道,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快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里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的面容有些刻板,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任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似乎魅力十足,既和气又利索。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确信……是的,当然是您。我的公公汤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点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先说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站检修呢。”

“噢,您太不幸了,真不走运。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迟了。您大概也听到了,今天早上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从桌上碰掉,摔碎了,我赶来再挑几只新的。家里请客吃午饭、喝茶或用晚餐,总会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情。”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拿包装纸把它们包裹一下,放在我这只购物袋里就可以。”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可以用车送您。车在修理站修好后就可以上路。”

“您太好了。我也想坐您的车,可我得把摩托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难过的,他们晚上要出门。”

“容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转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从座位上离开,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恰好在这里碰见他。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多夫顿·金斯伯恩。您觉得汤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肯定没问题,”贝里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会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奎因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高兴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给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包里绝对安全。”

贝里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包里,然后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吧,那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总是不断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她匆匆忙忙的,是吧?”女店员说,“可她总是这样。要我说,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

外面的摩托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奎因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路过。”奎因先生说。

“那么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我现在想知道。”

“噢,不会太长时间,”奎因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见我,就会认出我来。”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奎因先生说,“有一个词也许对你有意义,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

“什么词?”

“色盲。”奎因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萨特恩韦特先生皱了一会儿眉头,“是的,是的,我知道,只是这会儿想不起来……”

“暂且告别吧,”奎因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汽车果然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萨特思韦特先生迎了出去。他心急如焚,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依然恋恋不舍。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音里充满了渴望。

“没有什么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说,“你总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放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肩头停留片刻,走开了,沿着乡村大道向与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离这儿没有多远,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当。”

他把车往前稍微开了开,在路宽的地方拐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只有三四英里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没有弄明白这个词到底有什么含义,可他感觉应该是有的。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对自己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幸福团聚的地方,一个他恨不能更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依然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故人都已不在那儿了。但汤姆还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汤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地、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一起做过的事情。

茶会安排在草坪上。一段台阶从客厅的法式窗户下面延伸出去,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各种的花园椅子。直背椅上设有花花绿绿的坐垫;只要你乐意,大可以摊开躺椅,伸开双脚眯上一觉。有些椅子上甚至装有顶篷,挡住阳光的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晚霞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在泛着粉色的金灿灿的天空里,显得婀娜多姿。

汤姆·艾迪生斜靠在藤制长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到他在多个场合遇见这位主人时的情形:穿着舒服的拖鞋,套在他轻微肿胀的患痛风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古怪,一只红,一只绿。好人老汤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汤姆·艾迪生说。

他依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色、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仍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笑纹似乎都显露出他的好心情还有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一点儿没变。”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问候你了,”汤姆·艾迪生说,“如今得有两个强壮的男人和一根拐杖帮助,我才能起身。现在,你了不了解我们这个小集体?当然,你认识西蒙。”

“我当然认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但你没有太大变化。”

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是个瘦弱、英俊的男人,有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尼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您会在那里玩得很开心的,我们会带您去看很多东西。唉!人们无法预见未来。我原以为我会埋骨在那个国家。”

“我们在附近搞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汤姆·艾迪生说,“自重建以来,教堂没怎么遭到破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太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墓地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多么令人扫兴呀!”贝里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了,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觉得现在我快认不出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异父异母——他们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量相仿,都是一头红发。罗兰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棕发母亲那里继承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协作精神。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们真的差别很大。他猜想,现在两个人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那他们的差别就更加明显了。他从罗兰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可是他仍找不到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

这时,在他的身侧,一个轻柔的、低沉的声音说:“我是伊内兹。我估计您不记得我了。上次见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丽的女孩。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这样想到。黑美人。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皮拉尔的婚礼上他担任伴郎。她充分展示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转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站在她身后。他比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位善良的普通医生,没什么野心,却诚实可靠;对女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被深深的幸福所笼罩。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比较陌生,但依然像熟悉的老朋友一样。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头发的小伙子,还有贝里尔·吉列特,她忙着整理杯盘茶碟,又吩咐房里的女仆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方便大家坐下来吃喝。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很高兴。他早就打算要先和男孩们谈谈天,看看能了解多少汤姆·艾迪生之前的情况。他又想到莉莉,多希望莉莉能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绪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玩,会有汤姆的父母欢迎他,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汤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家里没有这么多人口了,但依然还是一个家。汤姆穿着拖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顿几乎和过去一样。虽不算保护周详,但草坪总是保养得很好。穿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树也比以前更多了。房子也许需要重新粉刷,但也不严重。毕竟,汤姆·艾迪生颇有些家产。他持有大量土地,有人小心侍弄。他为人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可其他方面并不挥霍。他现在很少旅行或出国。但他也有自己的娱乐。不举办大型宴会,只是常邀朋友小聚。朋友来庄园做做客,一起回忆以前的故事。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转了下椅子,从桌边挪开点,朝向另一侧以便更好地观看河边的景色。下游自然是磨坊,远眺另一边则是大片田野。在其中一块田地里,他看见了一个稻草人,黑色的稻草人身上固定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那一瞬间,他觉得那稻草人看起来很像哈利·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也许,那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这是个很荒谬的念头,如果有人把稻草人扎成奎因先生的样子,那它看起来就会是与大多数稻草人不一样的修长优雅。

“您是在瞧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兰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入侵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萨特思韦特先生?”贝里尔·吉列特说,“还是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萨特思韦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酱三明治。她为他摆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兰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萨特思韦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过、更没见过这种烟斗了。罗兰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蒂姆去德国时带回来的。他终会因为整天抽烟而患上癌症。”

“你不抽烟吗,罗兰?”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不吸香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兹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递食物,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在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他十分尊重,并且彬彬有礼,而是他喜欢听他们说话。他也喜欢对他们做出自己的判断。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青年都喜欢伊内兹。是的,这并不奇怪,这也会受近亲关系的影响。他们两个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而伊内兹,罗兰的第一个表妹,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隔壁。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头,透过树木间隙他就能看到伊内兹家的房子,就在门前大路的尽头。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看着伊内兹,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更喜欢哪一位,还是她的感情已另有归宿。她没理由不爱上这两位风度翩翩、活力十足的青年中的任何一位。

萨特思韦特先生敞开胃口吃了一通,不过吃的量倒不大。他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方便看看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碌。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处理家务活过于小题大做。不停地给大家推荐蛋糕,换杯盏,续茶水。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这么殷勤,让大家自己动动手,气氛会舒服自在得多。他希望女主人不用这么忙碌。

他抬起头,看着汤姆·艾迪生,他正伸展四肢躺在椅子上。汤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里尔·吉列特。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汤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里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任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起了她,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感觉,尽管并没看到什么相似的人,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一老就开始琢磨这类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来这里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里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必须停止傻乎乎的瞎想。”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现在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夕阳的光线照在它身上,给它染上了颜色。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颜色,”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应该做什么?一定有个理由……”

现在他感觉到,这里有什么情况,有某种危机,存在一些能够影响所有人或部分人的事情?贝里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正为某件事紧张,如坐针毡。汤姆?汤姆没什么事,他不会受到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美艳夫人,拥有多夫顿,拥有一个外孙,将来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兰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兰的。汤姆是不是希望罗兰娶伊内兹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亲姨表兄妹近亲结婚?萨特思韦特先生琢磨着,尽管从历史上看,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都不要发生,如果有事我必须阻止。”

真的,他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想法。一片祥和的场景。一套茶具。五彩茶具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他看了看躺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里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里尔撤掉桌上的几只空碟子,调整了一两把椅子,对罗兰低声说了一句,罗兰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端给他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经过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在椅子的铁质椅子脚上碰碎了。他听见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来,放在桌上,又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烟斗,使它和茶碟挨在一起。她提起茶壶,倒上茶,走开了。

此时,桌旁再没有人。连伊内兹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和西蒙·吉列特一样魅力十足的波浪形红发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当儿,伊内兹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应道:“别犯傻,伊内兹,我知道哪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了糖,你不喜欢放糖的。别逗了!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睹着这一切,颤抖了一下。我是疯了吗?是我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吗?

他站起来,快步抢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就大叫一声。

“不要喝!”他喊道,“不要喝!”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更是万分惊讶,从座位上立起身,靠过来。

“什么事,萨特思韦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只红色杯子是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换成蓝色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像汤姆一样?”

“汤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他向来分不清红色和绿色。

“这个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兰却从未显示出任何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有过,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色盲。他们这么称它,不是吗?”

“不错,是这么称呼的。”

“女性不会是色盲,但会遗传色盲。因此莉莉并不是色盲,但她的儿子可能是。”

“可是,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我知道他们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颜色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好吧,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不记得了。可我现在已经知道。我也能看出相似之处。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很容易,尤其是他们俩都要长出红头发。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贝里尔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没道理会是色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青年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看起来很困惑。

“我看见她买了这个。”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听我说,朋友,你必须听我的话。你认识我很久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我就不会弄错。”

“这倒是。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他手上的杯子拿走,” 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药剂师检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只茶杯,在村上的铺子里买的。她那时就算计好要打碎一只红杯子,然后换成蓝色的。她很清楚蒂莫西看不出这两种颜色的区别。”

“我想您是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过,我还是会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伸手去拿那只蓝色的茶杯。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显得有点惊讶。

“我觉得这只瓷器上有点暇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里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给男孩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看出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萨特思韦特先生也看到了她所有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现在流行的一项检测瓷器不同品级的试验。最近新发现的一个有趣现象。”

他边说边沿草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青年也跟了上去,一边互相聊着。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罗兰?”蒂莫西问。

“弄不清楚,”罗兰说,“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主意。噢,不过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先去骑摩托车。”

贝里尔·吉列特突然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

汤姆·艾迪生叫住了她。“怎么了,贝里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里尔·吉列特说,“仅此而已。”

汤姆·艾迪生诧异地看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里尔?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计她忘拿了什么小东西之类的。要我帮忙吗,贝里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躺在椅子上的老人,突然尖刻地说:“你这个老傻瓜,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一双。一只红,一只绿,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汤姆·艾迪生问,“在我看来它们是一种颜色。很奇怪,不是吗,可我一直如此。”

她快步从他身边走开了。

不久,萨特思韦特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疾驰而去的声音。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畏罪潜逃。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结束最好。”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所古老的宅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还有一个有历史的家庭。一个好家庭,家里有很多好人。人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

“汤姆·艾迪生从不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来不喜欢。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欢她。”

“再替那个男孩想一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那个男孩。您是指——”

“另一个男孩,罗兰。这样他就不必知道他母亲原来的打算。”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图什么呢?”

“你现在不怀疑她的行为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当她看着我时,我也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那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贪婪,我猜,”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身无分文,我相信。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据各种消息是个不错的人,但他也没什么钱。但是,汤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大笔的钱。一大笔钱。这里所有的产业加起来恐怕值很多钱。毫无疑问,汤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分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从而自己也得到财产。她是个贪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然转过头去。

“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着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是哪个小家伙点的火。不过也不用担心,那儿没干草堆之类的东西,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啦,你自己走吧,医生。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

“我确信我会有所发现。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稻草人的身后迎着落日。那天傍晚的落日令人瞩目,灼灼光线照亮了天空,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到火焰的边上有一个又高又苗条的女人。那女人身穿淡珠贝色的衣服,正向萨特思韦特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

“莉莉,”他叫道,“莉莉。”

现在他看清楚了。朝他走来的正是莉莉。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很清楚这是谁。那一刻,他想知道是不是别人也能看见她,还是说这影像只有他能看见。他开口说话,声音不大,低如耳语:“一切都没事了,莉莉,你儿子安全了。”

她停了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脸,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自己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朝着已经烧作一堆灰的稻草人走去。

“她又要回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道,“她要和他一起回去了。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事关爱情、死亡或二者都有关的时候,他们——像她一样的人们——才会来。”

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要过多久才会再次碰见奎因先生。他回过身,踩着草坪,走向茶桌,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远处他的老朋友汤姆·艾迪生。贝里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多夫顿·金斯伯恩安然无恙。

一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它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近旁,喘息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卷着一张纸条。萨特思韦特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来,展开。纸条上用五彩笔写了一句话:祝贺你!我们下次再见。H.Q[哈利·奎因的首字母]。

“谢谢你,赫米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回到那两个身影旁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但再也看不见了。


---(张叶青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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