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瞎老鼠

三只瞎老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三只瞎老鼠,

三只瞎老鼠,

看它们如何跑,

看它们如何跑。

它们都追着农妇跑,

她用刀切掉鼠尾巴。

这情景你是否曾见到?

三只这样的瞎老鼠,

你是否曾见到?


寒气袭人。天阴沉沉的,快下雪了。

一名身穿深色大衣的男子用围巾把脸裹得严严实实,还拉低帽檐挡住眼睛。他沿着卡尔弗大街走来,踏上七十四号门前的台阶。他按响门铃,刺耳的铃声随即从下面的地下室里传来。

凯西太太双手正在水槽里忙个不停,她愤愤地说:“该死的门铃!一刻都不让人安生。”

她微微喘着粗气,步履蹒跚地爬上地下室楼梯,把门打开。

阴沉沉的天空下,依稀可见男子站立的身影,他低声问道:“里昂夫人在吗?”

“在三楼,”凯西太太说,“你可以上去。她知道你来吗?”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哦,这样,那你上去吧,要敲门。”

凯西太太眼看着这名男子从铺着破旧地毯的楼梯上了楼。事后她说“这个人让她觉得有趣”。事实上她只不过以为,这个人说话声那么小,肯定是因为得了重感冒——天气这么差,感冒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这名男子走到楼梯拐角处时,他开始轻声吹起口哨,吹的曲调是《三只瞎老鼠》。

莫莉·戴维斯后退几步站到马路上,抬头端详着大门旁边新近漆过的招牌。

蒙克斯维尔庄园

家庭旅馆

她赞许地点点头。招牌看起来的确很专业,或许可以说几乎达到了专业水准。“家庭旅馆”(GUEST HOUSE)的T字上面出了一点儿头,“庄园”写得稍微紧凑了些,不过总的来说贾尔斯干得不错。她丈夫贾尔斯真的是非常聪明,几乎无所不能,而且总是能让她眼前一亮。他很少说自己的事,所以她慢慢才发现丈夫的多才多艺。正如人们所说,在海军服过役的人都是“能工巧匠”。

贾尔斯要把才能充分发挥到他们的新事业当中。对于家庭旅馆的经营工作,夫妻俩比任何人都缺乏经验。但这工作非常有趣,还能解决住房问题。

这原本是莫莉的主意。凯瑟琳姨妈去世后,律师写信告诉她,姨妈将蒙克斯维尔庄园作为遗产留给了她。小两口很自然的想法是将它卖掉。贾尔斯问:“那是什么样的房子?”莫莉回答说:“哦,是幢又大又乱的老房子,全是古板过时的维多利亚式家具。花园倒是不错,不过战争爆发之后就变得杂草丛生,因为那里只剩下一个老园丁了。”

于是他们决定将房子卖掉,只留能布置一间小房子或公寓的家具就够了。

但有两个困难随之而来。第一,他们找不到一间小点的房子或公寓;第二,所有的家具都太笨重了。

“好吧,”莫莉说,“我们得把它们全卖了。我想应该好卖吧?”

律师向他们保证,现如今什么都能卖得掉。

“很有可能,”他说,“有人会把房子买下来作为宾馆或者家庭旅馆,这样的话他们就会连同家具一起买了。幸好这房子维护得相当不错。就在战争爆发之前,已故的埃默里女士刚对这里进行了大范围整修和翻新,所以很少有损坏的地方。哦,是的,这房子很不错。”

就在那一刻,莫莉有了个想法。

“贾尔斯,”她说,“为什么我们不自己把这里打造成家庭旅馆呢?”

起初她丈夫对这个主意嗤之以鼻,可莫莉坚持这么做。

“我们不用招揽太多客人——刚开始不用。把这栋房子当成旅馆来经营很容易——卧室有冷热水,房子里集中供暖,还有煤气灶。可以养些鸡鸭,这样我们就有蛋类了,再种些蔬菜。”

“谁干这些活儿呢——想雇到用人会不会太难了?”

“哦,我们得自己干这些活儿。但是我们不管住在哪都要干活儿呀。只是多几个人不会增加太多负担的。等我们步入正轨后不妨再雇个女佣。假如我们有五位客人,每人每周付七个畿尼——”莫莉心里打起如意算盘来。

“而且你想,贾尔斯,”她决定了,“这将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里面的东西也是我们自己的。照现在情况看,我觉得不花个几年时间我们根本就找不到住的地方。”

贾尔斯承认确实如此。他们仓促结婚,一直聚少离多,都渴望有个家能安顿下来。

因此伟大的尝试就这么开始了。他们在《泰晤士报》和当地的报纸上刊登广告,也收到了各种各样的回复。

今天,第一批房客即将上门。广告上说,郡的另一头有卖军用铁丝网的,贾尔斯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买。莫莉说她得步行去村子里最后再买点东西。

唯一不如意的就是天气。最近两天一直有些冷,而且这会儿还开始下雪了。莫莉急匆匆地赶路,鹅毛大雪落在她披着雨衣的肩头和亮丽的鬈发上面。天气预报极为悲观,预计有暴雪来袭。

她焦心地祈祷管道不要都被冻住。如果开头就诸事不顺,那就太糟糕了。她看了眼手表,已经过了下午茶时间。贾尔斯回来了吗?他是不是正在琢磨她去哪儿了呢?

“我忘了个东西,不得不再去村子里一趟,”她会这么说。而他会笑着说:“是买了更多的罐头吧?”

罐头是他俩之间的一个笑话。他们总是弄些罐头来当食物。食品柜里塞得满满当当,以备不时之需。

莫莉苦笑着抬头仰望天空,看样子这就到他们的不时之需了。

家里空无一人。贾尔斯还没回来。莫莉先去厨房看了看,接着上了楼,去刚装修好的卧室转了转。波伊尔太太住南边的房间,里面有红木家具和四柱大床。梅特卡夫少校住蓝色的房间,里面是橡木家具。雷恩先生则被安排在东边有凸窗的房间。所有房间看起来都棒极了——多亏凯瑟琳姨妈留下这么好的亚麻床品。莫莉把床单铺平整,随后又下楼去了。天色渐暗。这所房子突然变得异常寂静和空旷。这里孤零零的,距离哪个村庄都得有两英里远,就像莫莉说的,到哪都得两英里。

她以前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但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雪花轻轻敲击窗玻璃发出的沙沙声让人听起来不舒服。万一贾尔斯回不来了——假设雪厚得车都开不过来呢?万一她不得不一个人在这儿住——也许要一个人住上好几天呢。

她仔细观察着厨房。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厨房,似乎得有一位重量级名厨来掌勺才合适。那厨师一边吃着岩皮饼一边喝着红茶,嘴里有节奏地咀嚼着——她的两旁还应该分别站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客厅女仆和一个脸蛋圆润绯红的女佣,桌子另一侧有个烧饭女仆,目光惶恐地等候着上级的吩咐。而事实上这里只有她自己,莫莉·戴维斯。她目前正扮演的角色看上去还是不太自然。此时此刻,她的整个生活貌似都不真实——贾尔斯仿佛也不太真实。她在扮演一个角色——只是扮演一个角色而已。

窗口闪过一个身影,吓了她一跳——一个陌生人正冒雪前来。她听到侧门打开的吱呀声。陌生人站在敞开的门口,抖落着身上的雪,那个陌生人正走进这所空房子。

然后,幻觉突然消失了。

“哦,贾尔斯,”她大叫,“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嘿,亲爱的!天气糟透了!天哪,我都冻僵了。”

他一边跺脚一边往手上哈气。

贾尔斯像往常一样把大衣扔到橡木柜子上,莫莉习惯性地捡起大衣挂在衣钩上。她从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掏出一条围巾、一张报纸、一个线团,还有早上胡乱塞进去的信件。她走进厨房,把这些东西放在碗橱上,然后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

“你买来铁丝网了吧?”她问,“去了这么长时间。”

“没有我们要的这种。买来也没什么用。我还去了其他地方,但同样也没有。你都在做什么?我猜还没人来吧?”

“波伊尔太太本来就是要明天来的。”

“梅特卡夫少校和雷恩先生应该今天就会来。”

“梅特卡夫少校送了张卡片过来,说他得明天才来。”

“这么说只有雷恩先生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了。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是个体面的退休公务员。”

“不,我觉得是个艺术家。”

“那样的话,”贾尔斯说,“我们最好预收他一周的房租。”

“哦,不用,贾尔斯,他们都带着行李。如果不付钱,我们就扣押他们的行李。”

“那假如他们的行李里装的是报纸包着的石头呢?莫莉,事实上我们对这一行一无所知。我希望他们看不出来我们是新手。”

“波伊尔太太肯定能看出来,”莫莉说,“她是那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的?你没见过她吧?”

莫莉转过身。她在桌上铺了张报纸,取来一些奶酪,开始擦奶酪丝。

“这是什么?”她丈夫问道。

“威尔士干酪就要做成了,”莫莉告诉她,“再加些面包屑、土豆泥和一点点干酪好让它名副其实。”

“你可真是个厉害的大厨啊!”丈夫对她赞赏有加。

“我倒是想。我一次可以做一道菜。但配餐还是很需要经验的,所以早餐最难做。”

“为什么?”

“因为所有东西都得同时做——鸡蛋、咸肉、热牛奶、咖啡和烤面包。牛奶不能溢出来,面包不能烤煳,咸肉不能煎得太干,或者鸡蛋不能煮太老。你必须像只烫伤的猫一样上蹿下跳,兼顾好每件事。”

“我明天早上要偷偷下楼,看看这只烫伤的猫是怎么跳的。”

“水开了,”莫莉说,“要不我们端着托盘去藏书室听广播吧?新闻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们好像大多数时间都得待在厨房,既然这样,我们应当在这儿也放一台收音机。”

“没错。多好的厨房啊。我喜欢这儿。我觉得它是这所房子里最好的房间。我喜欢那个碗橱和那些盘子,我喜欢厨房大炉灶的奢华感——当然,尽管我不用在那上面做饭。”

“依我看,它一天就能用完一年的燃料存量。”

“我猜也差不多吧。可是想想看,可以在上面烤大块的肉——牛里脊肉和羊脊肉。再放上一大口铜锅,锅里面满是自制的草莓酱,一磅一磅地放糖进去。维多利亚时代是多么美好舒适啊!看看楼上的家具吧,又大又结实,而且相当奢华——不,哦!——更令人满意的是,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放衣服,每个抽屉推拉都十分顺滑。你记得我们以前租的那个新式小公寓吗?各种嵌入式家具,你得拉出来才能放东西——可用的时候又拉不出来,总是卡住。还有门是靠推才能关上的——只是从来都不关,要是关上就再也打不开了。”

“是啊,这就是机械装置最大的问题。一旦不好使就完蛋了。”

“嗯,快点,听新闻吧。”

新闻的主要内容包括糟糕的天气预警、外交事务上一如既往的僵局、议会的激烈争论和帕丁顿卡尔弗大街的谋杀案。

“呸!”莫莉关掉广播,“全是些不幸的事。我不想再听到节约燃料的呼吁了。他们还想让我们怎么办,干坐着受冻?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在冬天开始经营家庭旅馆,等到来年春天比较好。”她话风一转,说:“不知道被谋杀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里昂夫人?”

“她叫这个名字吗?我想知道是谁想杀她,又是为什么。”

“也许她在地板下面藏了一大笔钱。”

“里面说警方正急于调查一个‘被人目击在附近出现过’的人,意思是不是他就是凶手?”

“我看差不多就是吧。只不过出于礼貌才那么说吧。”

刺耳的门铃突然响起,把两个人吓得跳了起来。

“是在前门,”贾尔斯说,“来了——一个杀人犯,”他胡乱开玩笑。

“戏剧里肯定这么演。快点。一定是雷恩先生。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是对的,你还是我。”

雷恩先生冒着雪匆匆进门。站在藏书室门口的莫莉看到了屋外白色世界里来访者的身影。

莫莉心想,文明社会里所有男人着装如出一辙,都是深色大衣、灰色帽子和包住脖子的围巾。

转眼间贾尔斯顶着风雪关上了前门,雷恩先生也解下围巾、扔下手提箱、甩掉帽子——所有动作似乎是同时完成的,嘴里还说着话。他说话声音很尖,几乎是抱怨的语气。在门厅灯光的映照下看得出来他是个年轻人,留着一头淡褐色头发,浅色的眼珠不停转动着。

“太、太可怕了,”他说,“英国最糟糕的冬天——像是回到了狄更斯的时代——斯克鲁奇和小蒂姆[出自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一八四三年创作的小说《圣诞颂歌》]那些情节。要受得住这天气你得极为强壮才行。你觉得呢?我从威尔士来,经历了一段横跨全国的糟糕旅行。你是戴维斯夫人吧?见到你可真高兴!”莫莉的手被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住。“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跟你说,我本以为你是个印度军官的寡妇,非常严肃的欧洲女人的样子——去过贝拿勒斯[印度教圣地、著名历史古城,一九五七年改名为瓦拉纳西]之类的地方——像维多利亚那些时代的人。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们这儿有蜡花吗?极乐鸟呢?哦,不过我肯定会爱上这个地方的。你知道,我本来担心这里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典型的庄园宅子——我是说还不及贝拿勒斯铜器。没想到这里真是太棒了,有维多利亚风格,很是气派。告诉我,你们有那种漂亮的餐边柜吗?桃花心木、紫李子色的桃花心木,上面刻的全是水果图案?”

“其实,”莫莉听他连珠炮似的讲话都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们有。”

“还真有!我能看一看吗?我想现在就看。在这里吗?”

他的急性子很是烦人。他已经拧开了餐厅的门把手,还打开了灯。莫莉跟着他走了进去,看到贾尔斯正板着脸站在自己左边。

雷恩先生用他细长的手指边抚摸大餐边柜上丰富多样的雕刻图案边轻声赞叹着。然后他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眼神看向女主人。

“没有桃花心木的大号餐桌吗?就用这几张小桌子代替吗?”

“我们觉得大家会更喜欢这样的摆设。”莫莉说。

“亲爱的,你说得真是太对了。我迷恋着那个时代。当然了,如果有那样的桌子,就得有那么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严厉而帅气的父亲,留着胡子;能干却憔悴的母亲、十一个孩子、严肃的女家庭教师,还有个叫‘可怜的哈里特’——是个干杂活的穷亲戚,有这么好的住处他就谢天谢地了。看看那个壁炉——想想火苗从烟囱里蹿出来,可怜的哈里特后背被烫出了泡。”

“我把您的手提箱拿到楼上吧,”贾尔斯说,“东边那间房吧?”

“没错。”莫莉说。

贾尔斯朝楼上走去,雷恩先生又蹦蹦跳跳地回到门厅。

“那间房里是不是有张四柱床,上面雕刻着小玫瑰花?”他问道。

“不,并没有。”贾尔斯回答完从楼梯口拐了进去。

“我想你丈夫他不太喜欢我,”雷恩先生说,“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海军吗?”

“是的。”

“我猜就是。他们远不如陆军和空军宽容。你们结婚多久了?你很爱他吗?”

“或许您愿意上楼去看看房间吧。”

“是,这么说无疑不太礼貌。但我真的想知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彻底了解别人非常有意思吗?他们的感受和想法,我是说,不只是他们的姓名和职业。”

“我想,”莫莉矜持地问道,“您是雷恩先生吧?”

这个年轻人突然闭口,双手抓住头发揪了起来。

“真是太差劲了——我总是忘记最重要的事。没错,我就是克里斯多夫·雷恩——喂,请不要笑。我的父母是一对浪漫的夫妻。他们希望我成为一名建筑师。因此他们以为给我起克里斯多夫这个名字是个绝好的主意呢——似乎这样就成功一半了。”

“那您是建筑师吗?”莫莉忍俊不禁。

“是的,我是,”雷恩先生得意扬扬地说,“至少几乎是。我还没真正具备资格。期望有朝一日实现,那这绝对是个很棒的例子。跟你说吧,实际上这个名字会是一个阻碍。我永远也成不了克里斯多夫·雷恩。然而,克里斯[克里斯多夫的昵称]的预制小屋说不定会出名呢。”

看到贾尔斯又下楼来,莫莉说:“我现在带您看看房间吧,雷恩先生。”

过了几分钟她下来了,贾尔斯说:“嗯,他喜欢那些漂亮的橡木家具吗?”

“他很想要一张四柱大床,所以我把他换到了那个玫瑰红的房间。”

贾尔斯低声咕哝着什么,只听到末尾是“小兔崽子”。

“好了,听我说,贾尔斯,”莫莉表情严肃地说,“这所房子不是我们款待客人来参加聚会的。这是在做生意。不管你喜不喜欢克里斯多夫·雷恩——”

“我不喜欢。”贾尔斯打断了她。

“——和我们做生意毫无关系。他一周付七个畿尼,这就够了。”

“如果他付钱,那没问题。”

“他同意付钱。我们收到了他的信。”

“你把他的手提箱也搬到玫瑰红的房间了吗?”

“当然是他自己搬的。”

“他可真殷勤。不过你搬应该也不费劲。里面绝对不是报纸包裹的石头,在我看来轻得可能什么都没有。”

“嘘,他下来了。”莫莉提醒道。

莫莉觉得藏书室看上去比较气派,就带克里斯多夫·雷恩去了那里。确实,里面有几把大椅子和燃烧的炉火。她告诉雷恩半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吃晚饭了。听她解释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客人到,克里斯多夫就问是否可以进厨房帮帮忙。

“如果你爱吃的话,我可以给你煎个鸡蛋。”他愉快地说。

随后莫莉就在厨房里开始干活,克里斯多夫帮忙洗洗涮涮。

不知怎么,莫莉觉得一家传统家庭旅馆的开业不该是这样的——贾尔斯也完全不满意。哦,好吧,莫莉一边睡下一边想,明天其他房客来了就会不一样吧。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阴沉,雪花飞舞。贾尔斯表情严肃,莫莉也心情沉重。这天气让什么事情都很难办。

波伊尔太太是乘当地出租车来的,车轮上还缠着防滑链。司机跟他们提起了糟糕的路况。

“傍晚前就会形成积雪。”他预测道。

波伊尔太太本人没能减轻这弥漫开来的阴霾。她是个丰满的女人,长相令人生畏,声如洪钟,盛气凌人。她天生强势的性格由于长期激进的战争经历而愈加明显。

“我是相信这家店经营得好才来的,”她说,“我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一家设施完善的家庭旅馆,是用科学手段妥善经营的。”

“您如果不满意,没有义务留下来,波伊尔太太。”贾尔斯说。

“确实没有,我也没想留下来。”

“或许,波伊尔太太,”贾尔斯说,“您愿意叫辆出租车吧,趁交通还没有堵塞。如果您有什么误解,那可能还是去别的地方比较好。”他补充道,“很多人对房间有需求,我们很容易找到人住进您的房间——实际上,过段时间我们的房费会再提高些。”

波伊尔太太狠狠白了他一眼。“在弄清楚这个地方怎么样之前我自然是不会离开的。你可能得给我准备一条大浴巾,戴维斯夫人。我可不习惯用小手帕擦干身子。”

波伊尔太太离开房间之后,贾尔斯冲莫莉咧嘴一笑。

“亲爱的,你真棒,”莫莉说,“给她顶了回去。”

“给她点颜色看看就不敢欺负人了。”贾尔斯说。

“哦,亲爱的,”莫莉说,“我好奇她与克里斯多夫·雷恩会相处得怎样。”

“她不会看得惯的。”贾尔斯说。

不出所料,当天下午,波伊尔太太就对莫莉说,“那个年轻人太古怪了” ,语气中透着明显的厌恶。

面包店的人来时穿得像个北极探险家,他送来了面包并告知他们原本说好两天后再来送,但现在看可能没法兑现了。

“到处都堵住了,”他说,“我希望你们还有不少储备吧?”

“哦,是的,”莫莉说,“我们有很多罐头。不过我最好再买点面粉。”

她隐约记得爱尔兰人有种叫苏打面包的东西。一旦到了最坏的时候她或许可以做这个。

面包店的人还带了报纸来。她把报纸摊开放在大厅的桌子上。外交事务没那么重要了,占据头版的是天气和里昂夫人遇害案。

她正盯着模糊不清的印刷版照片辨认死者的相貌,突然听到克里斯多夫·雷恩在她背后说话:“真是起卑鄙的谋杀案,你觉得呢?在这么不起眼的街道上杀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女人。谁也想象不到,有谁能想象得到其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毫无疑问,”波伊尔太太嗤之以鼻,“这个人是罪有应得。”

“哦。”雷恩先生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么说您觉得这无疑是起性犯罪了,是吗?”

“我可完全没有暗示这层意思,雷恩先生。”

“但她是被勒死的,不是吗?我想知道——”他伸出细长白皙的双手,“勒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别说了,雷恩先生!”

克里斯多夫走得离她更近了,压低了声音。“您有没有想过,波伊尔太太,被勒死是什么感觉?”

波伊尔太太更加气愤地又说了一遍:“别说了,雷恩先生!”

莫莉急忙抓起报纸读道:“‘警方迫切寻找的男子中等身材,身穿深色大衣,头戴浅色礼帽,系一条羊毛围巾。’”

“实际上,”克里斯多夫·雷恩说,“他看起来和所有人都一样啊。”他笑了起来。

“没错,”莫莉说,“和所有人都一样。”

帕明特督察在苏格兰场的办公室里对凯恩警长说:“现在我要见一见那两个工人。”

“好的,长官。”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比较体面的那种工人。反应相当慢,不过可靠。”

“好。”帕明特督察点头。

很快两个面露窘相的人穿着各自最得体的衣服被人领进了办公室。帕明特飞快扫了他们一眼。他善于让别人放松下来。

“这么说你们可以提供一些关于里昂案的有用信息给我们喽,”他说,“你们能来太好了。请坐。抽烟吗?”

等他们接过烟点着后,他说:

“外面天气太糟糕了。”

“是的,长官。”

“嗯,好了,那么——你们说说吧。”

这两个人对视了一下,要描述起来比较困难,这让他们显得很尴尬。

“你说吧,乔。”两个人里块头比较大的那个说话了。

乔开始说:“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没有火柴了。”

“在哪儿?”

“贾曼大街——我们在那边的路上干活儿——煤气主管道那里。”

帕明特督察点了点头。后续他会再问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他知道贾曼大街紧挨着发生惨剧的卡尔弗大街。

“你们没有火柴了。”他重复道,鼓励他们继续说。

“是的。我那盒用完了,比尔的打火机又不好使,因此我就问一个路人。‘先生,您能给我们一根火柴吗?’我说。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当时一点想法也没有。他只是路过,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我刚好问到他。”

帕明特又点了点头。

“他给了我们一根火柴,确实给了。一句话也没说。‘冷死了,’比尔对他说,他只是很小声地回答,‘是,冷。’我以为他是因为感冒胸部不适。这个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谢谢先生,’我说着把火柴还给他。他赶忙走了,非常快。等我看见他掉了东西,已经来不及叫他回来。是个小笔记本,想必是他拿火柴的时候从兜里掉出来的。‘喂,先生,’我朝他喊,‘您有东西掉了。’但是他好像没听见——一个劲地加快脚步向前走,猛地转弯离开,对不对,比尔?”

“对,”比尔认可,“就像一只飞奔的兔子。”

“他跑进了哈罗路,看起来我们是追不上了,速度没他快,而且当时天色有些晚了——那只是个小本子,不是钱包之类的东西——可能不重要吧。‘奇怪的家伙,’我说,‘他把帽檐都拉到眼睛下面了,纽扣扣到最上面——像个电影里的坏蛋,’我对比尔说,是吧,比尔?”

“你就是这么说的。”比尔表示同意。

“我是说了奇怪,不过当时我什么都没有去联想。我猜他就是着急回家吧。也不怪他,天真是太冷了啊!”

“太冷了。”比尔附和着说。

“于是我对比尔说,‘我们看看这个小本子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吧。’先生,所以我们就看了。‘只写了两个地址,’我对比尔说。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和该死的什么庄园。”

“豪华庄园。”比尔不满地哼了一声。

乔继续热情洋溢地讲述着他的经历,越讲越起劲。

“‘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我跟比尔说,‘就是从这儿拐个弯嘛。等我们下了班过去看看’——然后我看见那页最上面写着什么字。‘这是什么?’我问比尔。他拿起本子念了出来。‘“三只瞎老鼠”——肯定是门环上的标记,’他说——就在那一刻——对,就那时,长官,我们听见有女人在呼喊,‘杀人啦!’就在两条街以外!”

乔在这高潮处艺术性地停顿一下。

“她是拼尽全力去喊的,对吧?”他接着说,“‘嘿,’我跟比尔说,‘你赶快跑过去看看。’没过多久他回来说有一大群人在围观,还有警察。有个女人是喉咙被割断了还是被人勒死了。发现尸体的是女房东,她正冲着警察大喊大叫。‘是在哪儿?’我问他。‘在卡尔弗大街,’他说。‘几号?’我问,他说没太注意。”

比尔咳嗽几声,来回蹭着双脚,他为自己没发挥好而感到难为情。

“于是我说,‘我们过去探个究竟吧,’我们一看见是七十四号就在商量,‘可能,’比尔说,‘笔记本上的地址与这件事无关,’而我说也许有关系。总之,我们商量完,听说警察在找一个大约那时离开房子的男人,就过来了,看能否见一见负责这个案子的先生。我希望没有浪费您的时间。”

“你做得非常好,”帕明特夸奖他说,“那个笔记本你带来了吧?谢谢,好——”

他的问题简短且专业。他问清了地点、时间、日期——只是他们描述不清那个丢笔记本的男人。这与他从歇斯底里的女房东嘴里问到的描述如出一辙: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大衣扣子全都扣上,围巾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说话声音非常轻,戴着手套。

那两个人走后,他仍低头注视着摊在桌上的小本子。一会儿它就要送到相关部门去查验,看看能不能查出指纹或其他什么线索。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两个地址和那页最上面手写的一行小字。

凯恩警长一进办公室,他就转身过来。“来啊,凯恩。看看这个吧。”

凯恩站在他后面,轻轻吹了声口哨,念出声来:“‘三只瞎老鼠!’哦,该死的!”

“是的。”帕明特打开抽屉,拿出半张信纸,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旁边。这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有人小心翼翼用别针别在上面。

纸上写着:这是第一只。字下面幼稚地画了三只老鼠和一小段乐谱。

凯恩轻轻吹起这段旋律。三只瞎老鼠,看它们如何跑——

“就是这个,没错。这是首信号曲。[广播、电视等的开始或结束曲]”

“这人疯了吧,是不是,长官?”

“是啊。”帕明特皱了皱眉,“死者身份确认无疑吧?”

“是的,长官。这是指纹部门给出的报告。死者自称里昂夫人,其真名叫莫林·格雷格。两个月前她刚从霍洛韦刑满释放。”

帕明特若有所思地说:“她住进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并自称莫林·里昂。偶尔喝点酒,据说带一个男人回过家一两次,从没表现出对什么人或事感到恐惧。也没有迹象表明她曾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凶手按响门铃,说要找她,女房东让他上了二楼。女房东描述不清他的长相,只说中等身材,似乎得了重感冒,说不出话来。随后她又回到地下室,没听到任何异常的声响。她没听见这个人出去。过了十分钟左右,她送茶过去却发现她的房客已经被人勒死了。”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凶杀案,凯恩,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停顿一下,突然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在英国有多少幢房子叫蒙克斯维尔庄园吗?”

“或许只有一处,长官。”

“那可就太幸运了。不过得去查查,时间不多了。”

警长欣慰地看着笔记本上的两行字——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蒙克斯维尔庄园。

他说:“这么说您是觉得——”

帕明特立即说:“是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有可能。蒙克斯维尔庄园——在哪儿来着——您知道吗,长官,我敢说最近刚刚看到过这个名字。”

“在哪儿?”

“我正在努力回想呢。等一下——在报纸上——《泰晤士报》。背面。等等——旅馆和公寓——就要想出来了,长官——是幢老房子。我当时在做填字游戏。”

他冲出办公室,又得意地回来了。“给您,长官,看。”督察顺着手指看去。

“蒙克斯维尔庄园,哈普雷登,伯克郡。”他一把抓过电话,“给我接伯克郡地方警察局。”

随着梅特卡夫少校的到来,蒙克斯维尔庄园开始作为一家旅馆正式营业。梅特卡夫少校既不像波伊尔太太那样难侍候,也不像克里斯多夫·雷恩那样古怪。他是个古板的中年男人,一副整洁的军人形象,大部分时间在印度服役。看起来他对房间和家具都很满意。他和波伊尔太太之前虽没有直接相识的朋友,不过他认识她的堂兄弟——住在普纳“约克郡的那支”。而他的行李是两个沉甸甸的猪皮箱子,这让生性多疑的贾尔斯也放下心来。

说实话,莫莉和贾尔斯没时间揣测他们的房客。把做饭、上菜、吃饭、洗碗这些事情做好就够他俩忙的了。梅特卡夫少校对咖啡颇为赞赏,于是贾尔斯和莫莉上床睡觉时虽然疲惫却心满意足——哪知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了。

“该死,”贾尔斯说,“是前门。到底是谁——”

“快点,”莫莉说,“去看看吧。”

贾尔斯用责备的眼神瞥了下她,披上睡衣下楼去了。莫莉听见门闩拉下的声音,有人在门厅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禁不住好奇,爬下床溜到楼梯口朝下望去。楼下门厅里,贾尔斯正在帮一个留着胡子的陌生人脱下满是雪的大衣。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个人的说话声。

“喔。”一声有力的外国口音,“我的手指头都冻得没有知觉了。还有我的脚——”传来一阵跺脚声。

“进来吧。”贾尔斯打开藏书室的门,“这里暖和。您在这儿等着比较好,我去准备一个房间。”

“我运气真是太好了。”陌生人礼貌地说。

莫莉透过栏杆好奇地看着。她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留着一撮小黑胡,眉毛显得狡诈。这个人尽管两鬓灰白,步伐却像年轻人一样矫健。

贾尔斯关上藏书室的门,飞快跑到楼上。原本蹲着的莫莉站了起来。

“他是谁?”莫莉问。

贾尔斯一笑。“到家庭旅馆来的又一位房客。汽车被雪堆掀翻了。他自己爬出来,尽全力往前走了一段路——听,暴风雪还在呼啸呢——沿着马路边走时看见了我们的招牌。他说祈祷好像得到了应验。”

“你觉得他没问题吗?”

“亲爱的,不会有人在这种天气的晚上进来偷东西的。”

“他是个外国人,不是吗?”

“是的。他叫帕拉维奇尼。我看到了他的钱包——我真觉得他是故意给我看的——里面都是钱。我们给他哪个房间?”

“绿色房间吧。都收拾干净了。我们只要去铺铺床就好了。”

“估计我得借他一件睡衣。他的东西都在车里。他说自己是从车窗里爬出来的。”

莫莉取来床单、枕套和毛巾。

夫妻俩匆匆忙忙铺床时,贾尔斯说:“雪越积越厚,我们要被雪困住了,莫莉,要和外界完全失去联系了。这样相当刺激,不是吗?”

“我不知道,”莫莉含糊地说,“你觉得我能做出苏打面包来吗,贾尔斯?”

“当然能了。你什么都能做出来。”忠实的丈夫说道。

“我从来都没试过做面包。不做面包也无可厚非吧。面包店的人总会送过来,管它新鲜不新鲜。但是如果被大雪困住,面包店就不会派人来了。”

“肉贩、邮递员也不会来了。报纸送不过来。很可能电话也不能用了。”

“那就只有广播来告诉我们该做什么吗?”

“至少我们能自己供电。”

“你明天一定要把发动机再启动一次,而且我们得给暖气添足燃料。”

“我猜下一批炭近期不会送来了。我们所剩无几。”

“哦,真烦。贾尔斯,我感觉我们真是遇到难熬的日子了。快去把帕拉——管他叫什么名字,把他叫来。我要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贾尔斯的预言得到了证实。积雪有五英尺厚,已经堆到了门窗上。外面还在下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万籁俱寂,而且——隐隐约约地——透着一丝凶险。

波伊尔太太坐着吃早餐。餐厅里没有其他人了。旁边那桌梅特卡夫少校的餐具都收拾走了。雷恩先生还没下来吃。大概是前者习惯早起,而后者爱睡懒觉。波伊尔太太自己很明确,合适的早餐时间只有一个,就是九点钟。

波伊尔太太吃完了美味的煎蛋,又用洁白有力的牙齿大口咬起烤面包来。她既不情愿留在这儿,也下不了决心离开。蒙克斯维尔庄园与她的预期大相径庭。她本来期望有桥牌可以打,有几个过了气的老女人,好让她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并且向她们暗示自己战时工作的重要性和机密性。

战争一结束,波伊尔太太仿佛被遗弃在荒岛上一样。她向来是个忙碌的女人,把效率和组织挂在嘴边。确实,她的活力和干劲让人们对她优秀而有效的组织能力无可挑剔。战时的工作再合适不过她了。她总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给多个部门的领导找麻烦。但平心而论,她自己从来不偷懒。她手下的女人们四处忙碌,一看到她皱眉就害怕。而现在所有这些令人激动和忙碌的生活都结束了。她回到一个人的生活,但早先独居的印记却不复存在。她的房子被军队征用过,需要彻底整修和翻新才能重新住进去。因为很难找到帮忙的用人,所以无论怎样都不太可能搬回去了。她的朋友也都分散到各地。毫无疑问她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住所,但此时还是得找一个落脚处。旅馆或短租房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于是她来到了蒙克斯维尔庄园。

她轻蔑地四下环顾着。

她心想,他们欺骗了我,没跟我说是家新开的店。

她把盘子推得远远的。早餐相当可口,服务也十分周到,还有上等咖啡和自制橘子酱供应。奇怪的是这让她更加恼火。因为这使她失去了抱怨的正当理由。她的床也很舒服,铺着绣花床单,摆放着柔软的枕头。波伊尔太太乐于享受,但也喜欢吹毛求疵。也许两相比较后者更为强烈。

波伊尔太太站起来,气宇轩昂地走出了餐厅,在门口遇见那个非常古怪的红头发年轻人。今天早上,他戴了一条扎眼的绿色格子领带——一条羊毛领带。

可笑,波伊尔太太心里说。可笑至极。

他看人的方式也让她不喜欢,从苍白的眼睛斜着看人。这样略微嘲讽的眼神不正常,让人很不舒服。

我猜这人肯定是精神不正常,波伊尔太太想。

她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夸张的鞠躬,然后快步走进宽敞的客厅。这里有舒服的椅子,尤其是那把玫瑰色的大椅子。波伊尔太太觉得还是声明这把椅子属于她比较好。她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椅子上,以防被别人抢占。接着走到暖气旁,伸出一只手放在上面。不出她所料,暖气只是温和而已,并不算热。波伊尔太太眼里闪出一丝斗志。她对此可有话要说。

她朝窗外望了望。糟糕的天气——真是糟透了。不过她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除非这地方住进更多人,变得有趣起来。

积雪从屋顶滑落,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波伊尔太太跳了起来。“不,”她大声说,“我不会在这儿住太久的。”

有人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很尖。她迅速转过身去。年轻的雷恩正站在门口望着她,表情怪异。

“是的,”他说,“我就猜您不会住太久的。”

梅特卡夫少校正在帮贾尔斯铲除后门外的雪。他是把干活的好手,贾尔斯对此不胜感激。

“很好的锻炼方式,”梅特卡夫少校说,“每天都要运动。保持健康嘛,你明白的。”

看来少校是个运动狂。贾尔斯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七点半就要求吃早餐。

少校像是猜到了贾尔斯的心思,他说:“非常感谢你妻子这么早为我准备早餐。还煮了个新鲜的鸡蛋,真是细心。”

由于旅馆工作的特殊性,贾尔斯不到七点就起床了。他和莫莉煮了鸡蛋吃,喝过茶,开始收拾起居室。所有地方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贾尔斯不禁想,假如他自己是这里的一个房客,他就要睡到最后一刻,在那之前谁也别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然而,少校不仅起床还吃了早餐,在房子里到处溜达,似乎精力旺盛得无处释放。

好吧,贾尔斯想,有不少雪等着铲呢。

他用余光扫视这位老兄。这可真不是个容易看透的人:身经百战,人过中年,目光中带有异样的警惕,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贾尔斯好奇他为什么来到蒙克斯维尔庄园。很可能是复员后没找到工作吧。

帕拉维奇尼先生下来晚了。他喝了杯咖啡,吃了片烤面包——简单的欧陆式早餐。

当莫莉把早餐端给他时,他有些不知所措,站起身来,夸张地鞠躬,大声说道:“你就是迷人的女主人吧?我说对了,不是吗?”

莫莉含糊地回应他判断得对。这种时候她可没心思接受赞美。

“为什么呢,”她一边草草将碗碟扔进水槽一边说,“每个人吃早餐的时间都不一样——有点麻烦啊。”

她把盘子放进架子里就急忙上楼整理床铺去了。今天早上指望不上贾尔斯能帮到她。他得清扫出一条通往锅炉房和鸡舍的路来。

莫莉以最快的速度和最草率的方式收拾着床铺,尽可能快地把床单拉开、铺平。

她在打扫浴室时电话铃响了。

莫莉先是因为被打断工作而咒骂了一句,而后略感安心的是至少电话还能用,于是跑过去接听。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藏书室,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边的声音响亮有力,带着微微悦耳的乡村口音问道:“是蒙克斯维尔庄园吗?”

“这里是蒙克斯维尔庄园家庭旅馆。”

“请让戴维[戴维斯的昵称]中校接电话好吗?”

“恐怕他这会儿没法来接电话,”莫莉说,“我是戴维斯夫人。请问您是谁?”

“伯克郡警察局的霍格本警司。”

莫莉轻轻吸了一口气。她说:“哦,好……呃……什么事?”

“戴维斯夫人,出了点急事。电话里我不想说太多,不过我派了特洛特警长去你们那边,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可他没法过来啊。我们被雪困住了——完全是大雪封门。路都不通了。”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传来十足的自信。

“特洛特会顺利过去的,”他说,“请转告你的丈夫,戴维斯夫人,要非常仔细地听特洛特跟你们说的话,并且绝对服从他的指示。就这样。”

“可是霍格本警司,是什么事——”

那边直接挂断了电话。霍格本显然是把要说的话说完就挂断了。莫莉摇晃了几下电话架子,继而放弃。她刚一转身,门开了。

“哦,亲爱的贾尔斯,你回来了。”

贾尔斯头发沾着雪,脸上蹭了不少煤灰。看起来有些热。

“怎么了,亲爱的?我已经把煤斗装满了,柴火也搬进屋里了。后面我要去喂喂那些老母鸡,再去看看锅炉房。这样可以吧?怎么了,莫莉?你好像被吓着了。”

“贾尔斯,警察来电话了。”

“警察?”贾尔斯将信将疑。

“是的,他们派了个督察还是警长什么的正赶过来。”

“可是为什么呢?我们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我们从爱尔兰带回来两磅黄油啊?”

贾尔斯皱眉。“我肯定没忘记办收音机许可证,对吧?”

“对,许可证就在书桌里。贾尔斯,老彼得罗克夫人给了我五张配给券[一九四〇年一月八日起,英国实行配给制度,公民凭票换取特定额度的实物,以保证战时所需。],我用来买那件旧花呢大衣。这样错了吗——可我觉得完全没问题呀。我缺一件大衣,为什么不能用配给券呢?哦,亲爱的,我们还做过什么事呢?”

“那天我差点和另一辆车撞上,但完全是那个家伙的错,绝对是。”

“我们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莫莉哭着说。

“问题是现如今不管做什么事几乎都是违法的,”贾尔斯沮丧地说,“所以大家总是有负罪感。其实我估计是跟开这家店有什么关系。开个家庭旅馆可能有各种我们闻所未闻的麻烦事。”

“我原以为只要不提供酒就没事了呢。我们没给任何人喝过一点酒。另外,我们在自己家里开旅馆,不是我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吗?”

“我知道。听起来是没错。但就像我说的,现如今什么事都或多或少地被禁止了。”

“哦,亲爱的,”莫莉叹了口气,“我们要是没开这家店该多好啊。现在好了,要被雪困住好几天,大家都会冲我们发火,他们会吃光我们贮存的罐头——”

“振作点,亲爱的,”贾尔斯说,“我们只是暂时遇到了大麻烦,不过总会过去的。”

他漫不经心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拿开手,换了种语气说:“你知道的,莫莉,仔细想想,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们才会在这种天气下派一名警官长途跋涉过来。”他朝外面的雪摆了摆手。他说,“肯定是什么相当紧急的事——”

就在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门开了,波伊尔太太走了进来。

“啊,原来你在这儿呢,戴维斯先生,”波伊尔太太说,“你知道客厅的暖气冷得像石头一样吗?”

“对不起,波伊尔太太。我们的煤不多了,而且——”

波伊尔太太无情地打断了他。“我在这里一周要付七个畿尼——七个畿尼啊。我可不希望被冻僵。”

贾尔斯脸一红,立刻答道:“我这就去添煤。”

他走出房间,波伊尔太太转身又朝莫莉说: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得说,戴维斯夫人,你们安排住这儿的那个年轻人古怪得很。他的举止——还有他的领带——而且他是从来都不梳头吗?”

“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建筑师。”莫莉说。

“你说什么?”

“克里斯多夫·雷恩是一名建筑师,而且——”

“亲爱的年轻夫人,”波伊尔太太厉声说,“我自然是听说过克里斯多夫·雷恩爵士。他当然是一位建筑师。圣保罗大教堂就是他建造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像总以为教育是在《教育法》制定后才开始的。”

“我说的是这个雷恩。他的名字是克里斯多夫。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成为建筑师。他是——或者说差不多是——一名建筑师了,所以叫这个名字也无可厚非。”

“哼,”波伊尔太太嗤之以鼻,“这故事听起来很可疑。如果我是你,就会再多问他一些问题。你对他了解吗?”

“和我对您的了解一样多,波伊尔太太——你们俩都是每周付我们七个畿尼。我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不是吗?跟我有关系的只有这一点。我都没怎么在意是喜欢——”莫莉紧紧盯住波伊尔太太,“还是讨厌房客。”

波伊尔太太气得面红耳赤。“你太年轻了,没有经验,应该虚心接受懂得比你多的人给予的建议。还有那个古怪的外国人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半夜来的。”

“果然。古怪至极。那时候住进来太少见了。”

“把善良的旅行者拒之门外是违法的,波伊尔太太。”莫莉温和地补了一句,“您可能对这方面不清楚。”

“我要说的是那个帕拉维奇尼,不管他叫什么吧,在我看来——”

“当心,当心,亲爱的女士。您说风风就——”

波伊尔太太跳了起来,好像“风”真的刮来了一样。帕拉维奇尼先生蹑手蹑脚溜了进来,两位女士都没注意到他。他哈哈大笑,像个老魔鬼似的搓着双手,满心欢喜。

“你吓着我了,”波伊尔太太说,“我没听见你进来。”

“我是踮起脚走的,因此,”帕拉维奇尼先生说,“谁也听不到我进进出出。我觉得这样太有趣了。有时还能无意中听到些事情。这也是我觉得有趣的原因。”他又轻声说,“我听到的是不会忘掉的。”

波伊尔太太随意应付着说:“是吗?我得去织毛衣了——我把它落在了客厅里。”

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莫莉站着,一脸疑惑地看着帕拉维奇尼先生。他连蹦带跳地来到她面前。

“我们迷人的女主人看起来心烦意乱啊。”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已经拾起她的手,亲了亲。“怎么了,亲爱的夫人?”

莫莉往后退了一步。她对帕拉维奇尼先生没什么兴趣。他色眯眯地看着她,像个老色鬼一样。

“今天上午全是麻烦事,”她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因为这场雪。”

“是啊。”帕拉维奇尼先生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下雪让什么事都变得非常困难,不是吗?不过也让很多事变得异常容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首先,我认为你对于经营一家旅馆了解的就不多。”

莫莉不服气地抬起下巴。“我想我们是不太懂。但是我们打算试试看。”

“好极了,好极了。”

“毕竟,”莫莉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虑,“我做饭并不是太差劲——”

“毫无疑问你是个很棒的厨师。”帕拉维奇尼先生说。

真是个讨厌的外国人,莫莉心想。

帕拉维奇尼先生可能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管怎样他还是转变了态度,严肃地悄悄对她说:

“我能给你一点忠告吗,戴维斯夫人?你和你丈夫不能太轻信他人,你知道的。这些房客给你推荐信了吗?”

“通常会有这东西吗?”莫莉显得很困惑,“我以为只要——只要人过来就好了。”

“既然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对这些人有所了解才算明智吧。”他向前探了探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恐吓。“拿我自己来举例吧。我是半夜来的。说是在雪堆里翻车了,可你们对我了解多少呢?完全不了解。或许你们对其他房客也是一无所知吧。”

“波伊尔太太——”莫莉刚要开口就收住了,她看见那位女士又回来了,手里织着毛衣。

“客厅太冷了。我还是坐在这里吧。”她快步朝壁炉走去。帕拉维奇尼先生脚尖一转,迅速赶到她的前面。“请允许我为您拨拨火吧。”

莫莉像昨晚一样被他轻快的步伐吓了一跳。她注意到他总是小心地背对着灯光。而此刻就在他跪着拨弄炉火时,她突然想明白原因了。帕拉维奇尼先生的脸显然是经过精心“化妆”的。

这么说这个老傻瓜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是吧?呵,他不会得逞。他看上去没什么区别,甚至更老。唯一与年纪不相符的是他矫健的步伐。也许走路的样子也是刻意装出来的呢。

这时梅特卡夫少校快步走了进来,使她从臆想回到令人不悦的现实中来。

“戴维斯夫人。楼下衣帽间的水管,呃——”他谦恭地放低声音说,“恐怕是冻住了。”

“哦,我的天,”莫莉叫苦不迭,“多么糟糕的一天啊!先是警察,然后是水管。”

帕拉维奇尼先生当的一声把拨火棍掉到了炉膛里。波伊尔太太织毛衣的手也停住了。梅特卡夫少校突然僵住,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莫莉困惑地看着他,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只剩下一副木雕泥塑。

他结结巴巴地问:“警察?你是说?”

她感觉得到,他木然的外表下某种猛烈的情绪暗流涌动。也许是恐惧、警惕或兴奋——总之是有什么不对劲。她告诫自己,这个人有可能很危险。

他又问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才不算太奇怪,“警察是怎么回事?”

“他们打电话过来,”莫莉说,“就刚才。说是他们派了一位警长正赶过来。”她朝窗户看去。“不过我觉得他是来不了了。”话语中还是抱有希望。

“他们为什么派警察过来?”他朝她走近一步,可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开了,贾尔斯走了进来。

“这该死的煤一半以上都是石头,”他愤愤地说,随即又敏锐地多问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梅特卡夫少校朝他转过身去。“我听说有警察要到这里来,”他说,“怎么回事?”

“哦,没事的,”贾尔斯说,“谁也到不了这儿。怎么啦?积雪都有五英尺厚了,在路上堆得老高。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从窗户清晰地传来三下重重的拍打声。

众人都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是哪里发出的声响。拍打声像幽灵的警告一样强烈而有威慑力。紧接着,莫莉大叫一声,指向落地窗。有个人站在窗外敲着窗玻璃。看到他踩着滑雪板,大家就明白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了。

贾尔斯喊了一声,走到房间另一头,笨拙地解开窗钩,打开了落地窗。

“谢谢你,先生。”这位新来的人说。他长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声音有点大众化,还算好听。

“特洛特警长。”他自我介绍道。

波伊尔太太一边织毛衣一边冷眼看着他。

“不可能是警长,”她不以为然地说,“你太年轻了。”

这个年轻人确实年龄不大,听到这句论断像是受到了侮辱,有些生气地说道:“我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太太。”

他的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贾尔斯身上。

“你是戴维斯先生吧?我可以把滑雪板放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请跟我来。”

他们一关上通往大厅的门,波伊尔太太就讥讽道:“要我看,现如今我们花钱养这些警察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享受冬季运动的吧。”

帕拉维奇尼走到莫莉身旁。他急促而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强烈的埋怨:“你为什么要叫警察来呢,戴维斯夫人?”

他直勾勾、恶狠狠地盯着她,使她有点畏惧。这时的帕拉维奇尼先生不太一样。她顿时感到害怕。她无奈地说:“我没有。我没叫警察。”

克里斯多夫·雷恩兴高采烈地走进来,低声但富有穿透力地问道:“大厅里那个人是谁啊?他从哪里来的?他精力可太旺盛了,浑身上下全是雪。”

波伊尔太太一边把毛衣针摆弄得噼啪作响一边回应他。“不管你信不信,那个人是警察。是个警察——滑着雪来的!”

她的神情像是在宣布,底层阶级的人终于要爆发了。

梅特卡夫少校轻声对莫莉说:“不好意思,戴维斯夫人,我可以用一下你们的电话吗?”

“当然可以,梅特卡夫少校。”

他朝电话机走去,克里斯多夫·雷恩又尖声说:“他长得太帅了,你们不这么认为吗?我一向认为警察都太有魅力了。”

“喂,喂——”梅特卡夫少校气急败坏地摇晃着电话。他转头对莫莉说:“戴维斯夫人,这部电话坏了,完全不能用啊。”

“刚才还好好的。我——”

她的话被打断了。克里斯多夫·雷恩高声、刺耳近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这么说我们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完全隔绝了。真有意思,不是吗?”

“我可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好笑的。”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说。

“确实不好笑。”波伊尔太太说。

克里斯多夫仍大笑不止。“那这只对我自己来说是笑话了,”他说,“嘘,”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那个侦探来了。”

贾尔斯陪着特洛特警长走了进来。后者已经安置好滑雪板,也抖落掉了身上的雪,手里正拿着一个大号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大家带进那种要执行司法程序时不紧不慢的气氛中。

“莫莉,”贾尔斯说,“特洛特警长想要对咱俩单独问话。”

莫莉跟着他俩走出房间。“我们去书房吧。”贾尔斯说。

他们走进了大厅后面的小房间,这里其实并不像个书房。特洛特警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们做错什么事了,警官?”莫莉伤心地问。

“做错了什么?”特洛特警长盯着她看。接着他一咧嘴笑了出来。“哦,”他说,“不是那回事,夫人。不好意思,让你们误会了。不是的,戴维斯夫人,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是警方保护的措施,不知你们明不明白。”

两个人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好奇地看着他。

特洛特警长继续流利地说道:“是与里昂夫人——莫林·里昂夫人的死有关,两天前她在伦敦被人谋杀了。你们应该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案子吧。”

“看过。”莫莉说。

“首先我想了解的是,你们认识里昂夫人吗?”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贾尔斯说,莫莉也小声地表示同意。

“嗯,我一猜就是这样。但事实上,被谋杀的女人真名并不是里昂。警方有她的记录和指纹备案,毫不费力就确认了她的身份。她的真名叫格雷格——莫林·格雷格。她过世的丈夫叫约翰·格雷格,是个农场主,住在离这不远的隆里奇农场。想必你们听说过隆里奇农场案吧。”

房间里非常安静。正巧有雪块毫无征兆地从屋顶上啪嗒一声轻轻掉落在外面的地上,打破了寂静。这声音神秘莫测、近乎险恶。

特洛特继续说:“一九四○年,三个逃难的孩子住进了隆里奇农场的格雷格家里。其中一个孩子遭到违法的疏忽和虐待而死。这个案子轰动一时,格雷格夫妇二人被判入狱。格雷格在被押解的路上逃跑,偷了一辆车想躲避警方的追捕。但是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格雷格夫人则在两个月前刑满释放。”

“现在她却被人杀了,”贾尔斯说,“你们觉得是谁干的呢?”

不过特洛特警长没有急着回答。“你记得这个案子吗,先生?”他问。

贾尔斯摇摇头。“一九四○年我还在地中海服役,作为海军候补少尉。”

“我——我是听说过这个案子,我记得,”莫莉呼吸急促起来,“但是您为什么要来找我们呢?我们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问题就在于你们正处于危险之中啊,戴维斯夫人!”

“危险?”贾尔斯表示不相信。

“是这样的,先生。有人在案发现场附近捡到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写了两个地址。第一个是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

“就是那个女人被杀的地方?”莫莉插话进来。

“是的,戴维斯夫人。另一个地址就是蒙克斯维尔庄园。”

“什么?”莫莉表示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

“没错。正因为如此,霍格本警司才认为当务之急是找出你们和隆里奇农场之间,或是这所房子与隆里奇农场案之间的关联。”

“没什么关联——完全没有,”贾尔斯说,“肯定是种巧合。”

特洛特警长缓缓地说:“霍格本警司觉得不是巧合。假如有可能,他恨不得亲自过来。在这种天气状况下,因为我是个专业的滑雪者,所以他就派我来了,嘱咐我查清楚这房子里的每一个人,打电话向他报告。他还说为保证大家的安全,允许我采取任何合情合理的措施。”

贾尔斯急切地说:“安全?天啊,老兄,你该不会认为有人要在这里行凶吧?”

特洛特表示歉意,他说:“我没想吓唬你妻子,但没错,霍格本警司就是那么认为的。”

“可究竟为什么会——”

贾尔斯欲言又止,于是特洛特说:“这正是我此行所要查清楚的。”

“整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先生,这件事正因为不可思议,所以才危险。”

莫莉说:“还有更多的事您没告诉我们呢,不是吗,警官?”

“是的,夫人。在笔记本那一页的最上面写着:‘三只瞎老鼠’。在女死者的尸体上别着一张写有‘这是第一只’的纸条。字的下面还画了三只老鼠和一节乐谱。谱子就是儿歌‘三只瞎老鼠’的曲调。”

莫莉轻声唱了起来:


“三只瞎老鼠,

看它们如何跑。

它们都追着农妇跑!

她——”


她唱到一半停住了。“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有三个孩子,对不对?”

“对,戴维斯夫人。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还有个死掉的十二岁男孩。”

“那两个小孩后来怎样了?”

“那个女孩我猜是被什么人收养了。我们还没能找到她。那个男孩现在应该刚好二十三岁。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据说他一直都有点——古怪。他十八岁入伍,后来当了逃兵,从那以后就消失了。军队里的精神科医生说他肯定不正常。”

“你们认为是他杀害了里昂夫人?”贾尔斯问,“而且他是个杀人狂,会突然莫名其妙在这儿出现?”

“我们推测这里的某一个人肯定与隆里奇农场案有关。只要证实了其中的联系,我们就好做防范了。先生,你说了和那个案子毫无瓜葛。你也是一样吗,戴维斯夫人?”

“我——哦,是的——是的。”

“或许你们愿不愿意具体跟我说说住在这所房子里的其他人?”

夫妇俩告诉了他那些人的名字。波伊尔太太、梅特卡夫少校、克里斯多夫·雷恩先生和帕拉维奇尼先生。他把这些名字写在笔记本上。

“仆人呢?”

“我们没雇仆人,”莫莉说,“这倒提醒了我,我得去把土豆炖上。”

她匆忙离开了书房。

特洛特转头问贾尔斯:“你对这些人了解多少,先生?”

“我——我们——”贾尔斯停顿了一下,随即小声说,“说真的,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特洛特警长。波伊尔太太是从伯恩茅斯一家旅馆写信说要过来的。梅特卡夫少校来自利明顿。雷恩先生是从南肯辛顿一家私人旅馆来的。帕拉维奇尼先生突然意外出现——说是从雪地里爬出来的更恰当——他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雪堆处翻了车。还有,我猜他们都有身份证、配给册之类的东西吧?”

“当然,我会去检查这些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遇上这么糟糕的天气真是运气好,”贾尔斯说,“杀人犯不大可能会在这种天气出现,是吧?”

“也许他不需要出现呢,戴维斯先生。”

“什么意思?”

特洛特警长犹豫片刻,然后说:“先生,你要考虑到他有可能已经在这儿了。”

贾尔斯盯着他。

“你在说什么?”

“格雷格夫人是两天前遇害的。你们这里所有的房客都是在那之后到的,戴维斯先生。”

“是的,但他们都事先预订了——提前一段时间——除了帕拉维奇尼。”

特洛特警长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中透出疲惫。“这些犯罪都是有预谋的。”

“这些犯罪?可只发生了一起命案啊。为什么您确定还会再有一起呢?”

“会发生的——不。我希望能阻止它。凶手会有这个企图,没错。”

“可这样的话——假如您说得对,”贾尔斯兴奋地说,“只有一个人有嫌疑。这个人年龄也正好符合。就是克里斯多夫·雷恩!”

特洛特警长到厨房来找莫莉。

“戴维斯夫人,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书房。我要和每个人都大概谈一谈。好心的戴维斯先生已经去准备了——”

“好吧,让我把这些土豆做完就好。有时我真希望沃尔特·雷利爵士[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军人、诗人、探险家。一五八六年,沃尔特·雷利爵士将土豆引入英国]当年没有发现这些讨厌的食物。”

特洛特警长没说话,表示不同意。莫莉道歉说:“我实在是无法相信这种事,您知道……太不可思议了……”

“不足为奇,戴维斯夫人——只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罢了。”

“有关于这个人的描述吗?”莫莉好奇地问道。

“中等身材,偏瘦,穿一件黑色大衣,头戴浅色帽子,说话声很轻,用围巾遮住了脸。你瞧,谁都有可能是这样。”他顿了顿又说,“大厅这儿挂着三件黑色大衣和三顶浅色帽子,戴维斯夫人。”

“我想这些人都不是从伦敦来的。”

“不是吗,戴维斯夫人?”特洛特警长快步走到碗柜前面,拿起一份报纸。

“这是二月十九日的《旗帜晚报》[伦敦当地的报纸,创办于一八二七年]。两天前的。有人把报纸都带了过来,戴维斯夫人。”

“可是太奇怪了啊。”莫莉看着报纸,似乎隐约记起了什么,“这报纸是哪儿来的?”

“你不能总是以貌取人,戴维斯夫人。对于到你们家来的这些人,你们并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他接着说,“我猜你和戴维斯先生是刚刚开始经营家庭旅馆吧?”

“是的,我们是新手,”莫莉承认。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成熟、愚蠢、幼稚。

“或许你们结婚也没多久吧?”

“刚一年。”她脸微微泛红,“一切都太突然了。”

“一见钟情。”特洛特警长表示同情。

莫莉发觉没办法不搭理他。“是的,”她突然信心十足地接着说,“我们只认识两个星期就结婚了。”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十四天的闪电式恋爱。他们之间丝毫没有猜忌——都懂得对方的心。在这个充满焦虑和不安的世界里,他们奇迹般地找到了彼此。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她回到现实中来,发现特洛特警长正宽容地看着她。

“你丈夫不是这附近的人,对吧?”

“是的,”莫莉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是林肯郡的人。”

她对贾尔斯的童年和成长期知之甚少。他父母双亡,所以总是对小时候的事避而不谈。她猜测贾尔斯的童年很不幸。

“要说经营这么个地方,恕我直言,你们俩都太年轻了。”特洛特警长说。

“哦,我不知道。我二十二岁,而——”

贾尔斯打开门走了进来,打断了她说话。

“都准备好了。我把大致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他说,“我想这样可以吧,警官?”

“事不宜迟,”特洛特说,“可以走了吗,戴维斯夫人?”

特洛特警长走进书房的一瞬间,听见有四个声音在说话。

最高声刺耳的是克里斯多夫·雷恩,他在大肆宣扬这事太令人兴奋了,他今晚是不会合眼睡觉了,还说:“拜托能不能把血淋淋的全部细节都告诉我们?”

波伊尔太太说话如同低音提琴的伴奏。“太气人了——纯粹是无能——凶手在村子里闲逛,警察却无能为力。”

帕拉维奇尼先生主要用手比画着来表达。他的手势远比说话更能传达出含义,因为声音都被波伊尔太太的低音提琴声掩盖住了。梅特卡夫少校时而断断续续地咆哮几句。他想知道事实。

特洛特等了一会儿,然后举起一只象征着权威的手,相当出乎意料的是屋里居然安静了下来。

“谢谢,”他说,“嗯,戴维斯先生把我的来意跟各位大致说过了。我想知道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而且想马上知道。你们谁跟隆里奇农场案有关联?”

依旧没有打破沉默。四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特洛特警长。几分钟前的那些神情——兴奋、愤慨、歇斯底里、探询,如同石板上粉笔画的记号被海绵擦去般荡然无存。

特洛特警长更加急切地说:“请理解我。我们有理由相信,你们当中有一位正处于危险之中——生命危险。我必须得知道是你们中的哪一位!”

还是没有人出声或是走动。

特洛特的话语中似乎透出一些怒气。“非常好——那我一个一个问吧。帕拉维奇尼先生?”

帕拉维奇尼先生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抬起手,以一种外国人的方式表示抗议。

“我是头一次来这里,督察。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本地的陈年旧事完全不知情。”

特洛特不浪费时间。他大声问:“波伊尔太太?”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是说——我怎么会和命案扯上关系呢?”

“雷恩先生?”

克里斯多夫尖声说:“我那时只是个孩子。我都不记得听说过这个案子了。”

“梅特卡夫少校?”

少校粗声粗气地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件事。事发时我被派驻到爱丁堡。”

“你们所有人都在内,要说的就这些吗?”

又是一阵沉默。

特洛特恼怒地叹了口气。“你们当中要是哪一个被谋杀了,”他说,“那只能怪自己。”说完,他突然转身离开了房间。

“亲爱的朋友们,”克里斯多夫说,“多么夸张啊!”他又说:“他长得很英俊,不是吗?我仰慕这个警察,如此铁面无私。整件事太刺激了。‘三只瞎老鼠’,怎么唱的来着?”

他轻轻吹起口哨来,莫莉不由自主地大喊:“别吹了!”

他转过身朝她笑了起来。“可是,亲爱的,”他说,“这是我的信号曲呀。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被当成过杀人犯呢,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派胡言,”波伊尔太太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克里斯多夫浅色的眼珠像个顽童似的在转动。“那您瞧着吧,波伊尔太太,”他压低声音说,“我会悄悄爬到您背后,让您感觉到我的双手掐住了您的脖子。”

莫莉吓得直往后退。

贾尔斯愤怒地说:“你吓着我妻子了,雷恩。这玩笑糟糕透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梅特卡夫说。

“哦,当然是了,”克里斯多夫说,“这只是个疯子的玩笑。所以才这么让人毛骨悚然嘛。”

他扫视了一圈,又大笑起来。“你们真应该看看自己的表情。”他说。

而后他快步走出了房间。

波伊尔太太头一个回过神来。“这真是个非常没礼貌、精神不正常的年轻人,”她说,“很可能是个故意逃兵役的家伙。”

“他跟我说,他在一次突袭中被埋了四十八个小时才获救,”梅特卡夫少校说,“我猜八成是这个原因造成的。”

“人们发神经总有各种借口,”波伊尔太太刻薄地说,“我敢说我在战争中所经历过的事不比任何人少,而我精神完全正常。”

“或许您也是一样的吧,波伊尔太太。”梅特卡夫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梅特卡夫少校平静地说:“一九四○年这个地区负责安排住处的官员我想实际上就是您吧,波伊尔太太。”他朝莫莉看了一眼,莫莉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不是吗?”

波伊尔太太气得涨红了脸。“那又怎么样?”她问。

梅特卡夫严肃地说,“是您负责把三个孩子送到隆里奇农场的。”

“真是的,梅特卡夫少校,我不觉得我要对后来发生的事负什么责任。农场的人看起来都很友好,十分渴望孩子们住进去。依我看怎么说都不该怪我——我没什么要负责的——”她的声音弱了下来。

贾尔斯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特洛特警长这件事呢?”

“这和警察毫无关系,”波伊尔太太大声说,“我能照看好自己。”

梅特卡夫少校镇定地说:“您最好小心为妙。”

然后他也离开了房间。

莫莉嘟囔着:“您肯定是负责安排住处的官员,我记得。”

“莫莉,你以前就知道啊?”贾尔斯凝视着她。

“您在公共用地上有幢大房子,对不对?”

“被征用了,”波伊尔太太说,“并且被彻底毁掉了,”她愤愤地又说道:“片瓦不存。惨无人道啊。”

帕拉维奇尼先生随之轻轻笑出声来。他仰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笑声。

“请原谅我,”他喘着气说,“不过确实好笑。我发现所有这些都太有意思了。我很开心——是的,我非常开心。”

这时特洛特警长又回到了房间里。他不以为然地瞥了眼帕拉维奇尼先生。“真高兴,”他嘲讽地说,“大家都觉得很好玩啊。”

“很抱歉,亲爱的督察。真的很抱歉。我把您制造的严肃警告气氛给破坏了。”

特洛特警长耸了耸肩。“我已经尽量把情况解释清楚了,”他说,“还有,我不是督察。我只是个警长。对不起,我想用一下电话,戴维斯夫人。”

“是我不对,”帕拉维奇尼先生说,“我还是默默离开吧。”

他可不是默默地,而是像莫莉之前注意到的一样,迈着洋洋洒洒、青春矫健的步伐离开了房间。

“他是个怪人。”贾尔斯说。

“像个罪犯,”特洛特说,“他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哦,”莫莉说,“您觉得他——不过他年纪太大了——或者根本没那么老?他化了装——很浓的装。看他走路的样子很年轻。也许是化了装,看起来年纪大。特洛特警长,您觉得——”

特洛特警长对此不以为然。“这种毫无意义的猜测对我们没什么用,戴维斯夫人,”他说,“我得向霍格本警司报告了。”

他向电话机走去。

“您没法报告了,”莫莉说,“电话坏了。”

“什么?”特洛特猛地一转身。

他震惊的语气吓了大家一跳。“坏了?什么时候坏的?”

“梅特卡夫少校在您来之前就试过了。”

“可之前还是好好的啊。你不是接到霍格本警司的电话了吗?”

“是的。我想在那之后,电话线断了吧,被雪压断的。”

特洛特脸色却依旧凝重。“我猜,”他说,“有可能是被人切断的。”

莫莉大惊。“不会吧?”

“我去确认一下。”

他急忙跑出了房间。贾尔斯犹豫一下,也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莫莉叫道:“天哪!快到午餐时间了,我必须去做饭了——不然我们都得饿肚子。”

她一冲出房间,波伊尔太太就嘟囔起来,“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这么个鬼地方。这么干活儿的话我是不会付那七个畿尼的。”

特洛特警长弯下腰,沿着电话线查看。他问贾尔斯:“有分机吗?”

“有,在楼上我们的卧室里。要不我上去瞧瞧?”

“那麻烦你了。”

特洛特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拨开窗台上的雪。贾尔斯则赶忙上楼。

帕拉维奇尼先生在宽敞的客厅里。他走到一架大钢琴前面,打开琴盖,坐在琴凳上,用一根手指轻轻弹起曲子来。


三只瞎老鼠,

看它们如何跑……


克里斯多夫·雷恩待在卧室里,走来走去,惬意地吹着口哨。口哨声突然变小直到消失。他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开始啜泣。他孩子般地低声说着:“我吹不下去了。”

接着他将心情稍作调整,站起来,挺直身板。“我必须吹下去,”他说,“我必须要把它吹完。”

贾尔斯站在他和莫莉房间里的电话机旁边。他靠近墙边低下身去,发现莫莉的一只手套掉在那里。他把手套捡起来,一张粉色的公共汽车票从里面掉了出来。贾尔斯站在那里,看着它飘落在地上,大惊失色。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仿佛梦游一样拖着缓慢的脚步走到门口,打开门,站了好一会儿,注视着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口。

莫莉削完土豆放进锅里,又把锅放在炉子上。她看了眼烤箱,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厨房桌案上放着那份两天前的《旗帜晚报》。她看着报纸直皱眉。要是能记起来就好了——

她突然用手蒙住双眼。“哦,不,”莫莉说,“哦,不!”

她慢慢拿开双手,像是观察陌生的地方那样朝厨房四周看了看。在这么温暖舒适又宽敞的地方,淡淡的饭香扑面而来。

“哦,不。”她又低声说道。

她像梦游似的,缓缓朝通往大厅的门口走去。她打开门,房子里除了有人吹口哨之外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这曲调——

莫莉哆哆嗦嗦直往后退。她等了一两分钟,又朝熟悉的厨房里望了望。是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她又一次朝厨房的门走了过去。

梅特卡夫少校悄悄从后面的楼梯走下来,在大厅里待了一会儿。接着他打开了楼梯下面的大橱柜,朝里面望去。一点声响也没有。周围也没人,正是他采取行动的绝佳时机……

书房里,波伊尔太太有些气愤地拧着广播的旋钮。

她一开始调到的频道正讨论着儿歌的起源和重要意义。她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个。她耐着性子又调,这次听到一个优雅的声音:“对于恐惧的心理一定要有彻底的了解。假如说你正孤身一人待在一个房间里。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门真的开了。

波伊尔太太大吃一惊,飞快转过身来。“哦,是你啊,”她松了一口气,“这玩意儿里面的节目都太愚蠢了。要我说完全没有什么值得听的!”

“我是不会花心思去听的,波伊尔太太。”

波伊尔太太哼了一声。“我还能干什么?”她问,“跟一个疑似杀人犯关在一所房子里,不过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相信那个夸张的故事——”

“您不相信吗,波伊尔太太?”

“怎么……你是什么意思——”

一条雨衣上的腰带缠住她的脖子,快得以至于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广播的旋钮被调向音量放大的一边。恐惧心理学讲师的博学理论响彻整个房间,盖过了波伊尔太太垂死挣扎所发出的声音。

她并没有发出太多声响。

凶手干这种事太专业了。

众人都在厨房里挤作一团。煤气灶上煮着土豆的锅里正欢快地冒着气泡。烤箱里牛排腰子饼的香味异常浓郁。

四个受了惊吓的人面面相觑。第五个人,莫莉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小口喝着第六个人——特洛特警长——硬塞给她的威士忌。

特洛特警长板着脸,怒气冲冲地扫视着众人。就在五分钟前,他和其他人听见莫莉的惊声尖叫后赶忙跑到藏书室里来。

“你发现她的时候,她才刚刚断气,戴维斯夫人,”他说,“你确定经过大厅时没有看到什么人或听到什么响动吗?”

“有口哨声,”莫莉有气无力地说,“不过那是在这之前了。我记得……我不确定——我记得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很轻,从哪里传来……就在我……在我……走进藏书室的时候。”

“哪扇门?”

“我不知道。”

“再想想,戴维斯夫人——尽力回想一下——楼上还是楼下,是右还是左?”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了,”莫莉大叫,“究竟有没有听到声音我都不确定。”

“你能不能不要再逼她了?”贾尔斯气愤地说,“没看到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吗?”

“我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戴维斯先生,不好意思,戴维斯中校。”

“我已经不用战时的头衔了,警官。”

“确实,先生。”特洛特停顿一下,好像发现些许细微之处。“就像我所说的,我在调查一起谋杀案。直到现在谁都没把这件事情当回事。波伊尔太太没当回事。有些信息她拒绝向我透露。你们都对我有所隐瞒。这下好了,波伊尔太太死了。除非我们能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小心,有可能很快还会再发生一起谋杀。”

“再发生一起?无稽之谈。为什么?”

“因为,”特洛特警长严肃地说,“有三只瞎老鼠。”

贾尔斯将信将疑地说:“它们会一只一只死去?但总得有什么联系吧——我的意思是和那个案子有联系。”

“没错,肯定是有联系。”

“可为什么是在这儿再发生一起命案?”

“因为笔记本上只有两个地址。在卡尔弗大街七十四号只有一个人可能被杀。她已经死了。但是在蒙克斯维尔庄园,人就多了。”

“不可能,特洛特。不太可能这么巧吧,涉及隆里奇农场案的两个人都恰好来到这里。”

“在某种情况下不算是巧合。想想吧,戴维斯先生。”他转身面向其他人,“波伊尔太太遇害时你们的位置都跟我说过了。我要调查一下。雷恩先生,你是在房间里听到戴维斯夫人尖叫的?”

“是的,警官。”

“戴维斯先生,你是在楼上的卧室里检查电话分机来着?”

“是的。”贾尔斯说。

“帕拉维奇尼先生在客厅里弹钢琴。对了,没人听见你弹琴啊,帕拉维奇尼先生?”

“我弹得非常非常轻,警官,只用一根手指头。”

“弹的什么曲子?”

“‘三只瞎老鼠’,警官。”他一笑,“和雷恩先生在楼上吹的口哨是同一首。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萦绕着这首曲子吧。”

“这首曲子真可怕。”莫莉说。

“电话线怎么样了?”梅特卡夫问,“是有人故意切断的吗?”

“是的,梅特卡夫少校。餐厅窗户外面的一段被人切断了——就在戴维斯夫人尖叫时我刚好发现。”

“真疯狂。凶手还指望着能侥幸逃走吗?”克里斯多夫尖声叫道。

警长仔细地打量着他。

“或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说,“或者他可能很确信比我们要聪明。杀人犯都这样。”他又补充道:“我们在训练时上过心理学课程。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心理会非常有趣。”

“别讲这些术语好吗?”贾尔斯说。

“当然可以,戴维斯先生。现在和我们有关系的就是两个双字词。一个是‘谋杀’,另一个是‘危险’。我们要关心的就是这两个词。好了,梅特卡夫少校,我得搞清楚您当时在做什么。您说是在地下室——为什么在那里?”

“四处转转,”少校说,“我往楼梯下面的橱柜里看,然后注意到里面有一扇门。打开门看到一段楼梯,我就下去了。你们这地下室不错,”他对贾尔斯说。“要我说,它像个老式修道院的地下室。”

“我们可不是做考古研究工作的,梅特卡夫少校。我们在调查一起谋杀案。你来辨别一下好吗,戴维斯夫人?我去开一下厨房门。”他走了出去,嘎吱一声,把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你当时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吗,戴维斯夫人?”他又回到厨房门口问道。

“我——确实听上去差不多。”

“我关的是楼梯下面橱柜的门。你们看,有可能凶手杀死波伊尔太太之后,穿过大厅往回走,听见你从厨房出来的声音,就溜进橱柜里,回手把门一关。”

“这样橱柜里就会留下他的指纹了。”克里斯多夫大叫。

“那儿已经有我的指纹了。”梅特卡夫少校说。

“的确,”特洛特警长说,“不过我们对此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不是吗?”他顺势加了一句。

“我说警官,”贾尔斯说,“诚然,现在是由您来负责这个案子。但这是我的房子,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要对这里的房客负责。我们不应该采取些防范措施吗?”

“比如说呢,戴维斯先生?”

“好,坦率讲,把再明显不过的首要嫌疑人看管起来。”

他直接朝克里斯多夫·雷恩看去。

克里斯多夫·雷恩向前一跃而起,他高声尖叫,歇斯底里。“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你们都针对我。所有人都一直针对我。这件事你们是想陷害我啊。这是迫害——迫害——”

“冷静,小伙子。”梅特卡夫少校说。

“没事的,克里斯。”莫莉走上前去。她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没人针对你。快告诉他没事的。”她对特洛特警长说。

“我们不陷害好人。”特洛特警长说。

“告诉他,您没想要逮捕他。”

“我们不会随便抓人。要抓人得需要真凭实据。没有证据——就目前而言。”

贾尔斯大声喊道:“我想你是疯了,莫莉。还有你也是,警官。符合要求的人只有一个,而且——”

“等等,贾尔斯,等等——”莫莉打断了他,“哦,安静点。特洛特警长,我能……我能和您谈一谈吗?”

“我就待在这儿。”贾尔斯说。

“别,贾尔斯,麻烦你也回避一下。”

贾尔斯的脸色变得阴沉。他说:“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莫莉。”

他跟着其他人一起走出房间,猛地关上门。

“好了,戴维斯夫人,怎么了?”

“特洛特警长,当您跟我们提起隆里奇农场案时,似乎认为一定是最年长的男孩干的这些事。但是您并不确定,对吗?”

“确实是这样,戴维斯夫人。但可能性明摆着呢——精神状态不稳定,从军队逃出来,精神科医生的诊断。”

“哦,我知道,就因为这样疑点都指向了克里斯多夫。可我不相信是克里斯多夫干的。肯定有其他可能性。那三个孩子难道没有其他什么亲属吗——比如父母?”

“有。母亲去世了。父亲当时在海外服役。”

“那么他有嫌疑吗?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不得而知。他去年拿到了退伍证明。”

“既然儿子精神不正常,父亲说不定也有问题呢。”

“有可能。”

“所以凶手也许是个中年人或者再老一点呢。回想起来,当我告诉梅特卡夫少校警察打过电话来时,他吓得六神无主。真的吓坏了。”

特洛特警长平静地说:“请相信我,戴维斯夫人,我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全部的可能性。那个男孩吉姆、他父亲,甚至是他妹妹。凶手有可能是个女人,你要知道。我的考虑丝毫没有遗漏。我心里相当确定——不过我还不完全确定——目前还不能。确认什么事或什么人真是太难了——尤其是现如今。在警察局做事,很多事让你出乎意料。特别是婚姻中的事,闪婚——战时婚姻。你知道,他们不了解彼此背景,没见过家人或亲属。相互之间轻言轻信。这家伙说他是个飞行员或者陆军少校——姑娘就深信不疑。有时她过了一两年才发现,他是个外逃的银行职员或者士兵,并且有妻子和家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

“你的想法我十分清楚,戴维斯夫人。我只想跟你说一件事。凶手乐在其中。我最确定的就是这一点。”

说完,他朝门口走过去。

莫莉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脸颊通红。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她慢慢走到火炉边,跪下来打开炉门。一种诱人而熟悉的香味飘到面前。她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她仿佛穿梭回美好而熟悉的日常生活中,做饭、干活、管理家事,过着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生活。

这么说,自古以来女人就在为她们的男人做饭,疯狂而危险的世界与她们无关。厨房里的女人很安全,永远都是安全的。

厨房门开了。她转过头去看,是克里斯多夫·雷恩走了进来。他有些气喘吁吁。

“亲爱的,”他说,“吵得不可开交啊!有人偷了警官的滑雪板!”

“警官的滑雪板?可为什么有人要偷这个啊?”

“我真是想不明白。我的想法是,如果警官决定离开这儿,我猜凶手不是应该求之不得吗?我觉得真是太没道理了,是吧?”

“贾尔斯把滑雪板放在楼梯下面的橱柜里了。”

“呵,现在不见了。有趣吧?”他开怀大笑,“警官气得暴跳如雷。像只乌龟一样乱咬人。他在骂可怜的梅特卡夫少校。这位老兄坚持说,波伊尔太太遇害之前他去橱柜里看过,但没注意到滑雪板在不在里面。特洛特说他肯定注意到了。要我说啊,”克里斯多夫压低声音,并向前探身说,“这件事让特洛特开始不安了。”

“这让所有人都紧张不安。”莫莉说。

“我没有。我觉得太刺激了。完全像在做梦似的。”

莫莉厉声说:“假如发现她的人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指的是波伊尔太太。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没办法忘掉。她整张脸都涨得发紫——”

她浑身颤抖着。克里斯多夫走到她的身边,一只手搭在肩膀上。

“我知道,我真傻。对不起,没为你着想。”

莫莉的喉咙哽咽住了。“刚刚好像还什么事都没有呢……煮饭……厨房,”她浑浑噩噩、语无伦次地说,“突然就……又都回来了——像个噩梦似的。”

克里斯多夫·雷恩站在那儿看着她低垂着的头,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他转身离开。“嗯,我最好还是离开——免得打扰你。”

他的手刚碰到门把手莫莉就大喊:“不要走!”

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接着慢慢走了回来。

“你真的这么想吗?”

“怎么想?”

“你真不想让我——走吗?”

“是的,不想。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克里斯多夫在桌子旁坐了下来。莫莉弯腰去烤箱里取出馅饼,放到更高的架子上。然后关上烤箱门,又来到他旁边。

“太有意思了。”克里斯多夫平静地说。

“什么有意思?”

“你不害怕和我单独在一起。你不怕,对吗?”

她摇了摇头。“是的,我不怕。”

“你怎么不怕呢,莫莉?”

“我也不知道——我不怕。”

“但我是唯一有嫌疑的人啊。一个符合凶手特点的人。”

“不是,”莫莉说,“还有其他可能性,我刚刚和特洛特警长说过了。”

“他同意你的看法吗?”

“他没反对。”莫莉缓缓地说。

有些话反复在她脑子里回荡着,尤其是最后那句:“你的想法我十分清楚,戴维斯夫人。”可他真的知道吗?他怎么可能知道?他还说过,“凶手乐在其中。”这是真的吗?

她对克里斯多夫说:“你没有乐在其中,对吗?尽管你刚才那么说了。”

“天哪,没有,”克里斯多夫吃惊地看着她说,“你说这话可太奇怪了。”

“哦,不是我说的,是特洛特警长。我讨厌那个人!他把想法强加于人——那些不正确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正确的想法。”

她双手撑着脑袋,捂住双眼。克里斯多夫很绅士地把她的手拿开。

“喂,莫莉,”他说,“到底怎么了?”

她任由对方轻轻扶着自己坐在厨桌旁边的椅子上。他原本歇斯底里或者孩子气的举止不复存在。

“出什么事了,莫莉?”他问。

莫莉看着他——端详了好一会儿。她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我们认识多久了,克里斯多夫?两天吧?”

“差不多吧。你的意思是不是虽然我们认识时间这么短,但好像彼此很熟悉一样。”

“是的,真奇怪,不是吗?”

“哦,我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们都吃过苦,所以同病相怜吧。”

这不是在提问,而是陈述观点。莫莉没有回应。她也以陈述句而非疑问句轻声地说:“你的真名不叫克里斯多夫·雷恩,对吧。”

“对。”

“你为什么——”

“挑了这个名字?哦,只是突发奇想而已。在学校时他们嘲笑我,叫我克里斯多夫·罗宾[美国动画《小熊维尼》中维尼的好朋友]。我从罗宾又联想到了雷恩。”

“你的真名叫什么?”

克里斯多夫平静地说:“我想还是不要说了吧。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意义。我不是建筑师。其实我是部队里的逃兵。”

莫莉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克里斯多夫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是的,”他说,“和我们未知的凶手很像。我跟你说过,我是唯一有嫌疑的人。”

“别傻了,”莫莉说,“我也跟你说了,我不相信你是凶手。继续跟我说说你的事吧。你为什么当逃兵,因为精神紧张吗?”

“你是说害怕吗?没有,我没害怕,够奇怪的——至少没比其他人更害怕。事实上我还因在战斗中保持冷静而出名呢。不,是由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引起的——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

“是的。嗯,她在一次空袭中遇难了,被埋在土里。他们——他们得把她挖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概是有些发疯了吧。我想,嗯,这件事摊到我头上。我觉得我必须立刻回家,把自己挖出来……我解释不清楚……全都糊里糊涂的。”他低下头,手捂着脸,说话声听不清楚。“我出去找了好久,找她,或是找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是在找哪一个。后来,我清醒之后就不敢回去报告——我知道我怎么也没办法解释。在那之后,我就……什么都没干了。”

他凝视着对方,稚嫩的脸上布满了绝望。

“你千万不能这么想,”莫莉温柔地说,“你可以重新开始。”

“人可以重新开始吗?”

“当然——你还非常年轻嘛。”

“是,可是你知道——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莫莉说,“你没有走投无路,你只是这么以为。我相信每个人在他们的生命里,至少都会经历一次这种感受——就是濒临绝境,没有办法走出去。”

“你有过吗,莫莉?你肯定有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过。”

“你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遇到的事和许多人是一样的。我和一个年轻的战斗机飞行员订了婚——而他阵亡了。”

“不止是这个原因吧?”

“我想是吧。我小时候遭受过一次严重的打击。我经历了一件相当残酷野蛮的事。那件事使我以为人生总是被恐惧所笼罩。杰克的死正好印证了我的想法,人的整个一生命途多舛、变幻莫测。”

“我明白。然后我猜,”克里斯多夫看着她说,“贾尔斯出现了。”

“是的。”他从她嘴角的颤动看到了温柔而近乎害羞的微笑。“贾尔斯出现了——一切步入正轨、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贾尔斯!”

笑容从她的嘴角消失了。脸上的表情忽然很痛苦。整个人像是被冻得打哆嗦。

“怎么了,莫莉?是什么吓到你了?你很害怕,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

“是和贾尔斯有关吗?他说了或者做了什么吗?”

“不是贾尔斯,真的。是那个可怕的男人!”

“哪个可怕的男人?”克里斯多夫惊讶地问道,“帕拉维奇尼?”

“不,不是。是特洛特警长。”

“特洛特警长?”

“他暗示我一些事……提示我一些事——把和贾尔斯有关的可怕想法硬塞进我的脑子里——那些我原本没想过的事。哦,我讨厌他,我讨厌他!”

克里斯多夫略微有些吃惊,扬起眉毛。“贾尔斯?贾尔斯!对,当然,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大。他看上去比我大不少——不过实际应该不是这样,真的。是的,贾尔斯同样也有嫌疑。但是莫莉,这都是无稽之谈。那个女人在伦敦被杀那天,贾尔斯正和你在这里。”

莫莉没有回答。

克里斯多夫急切地看着她。“他不在这里吗?”

莫莉喘不上气来,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他一整天都在外面……开着车——他去郡的另一边买铁丝网——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

莫莉缓缓伸出手,指着摊在厨桌上那份《旗帜晚报》的日期。

克里斯多夫看了看,说:“伦敦出版的,是两天前的。”

“贾尔斯回来后,这是我在他口袋里发现的。他——他肯定去了伦敦。”

克里斯多夫大吃一惊。他盯着报纸看了看,又睁大眼睛看着莫莉。他噘起嘴开始吹口哨,接着突然停了下来。现在吹这个曲子可不太合适。

他避开她的目光,用词非常小心地说:“实际上你对贾尔斯了解多少?”

“别这么说,”莫莉喊道,“别这么说!可恶的特洛特刚才就是这么说的,或者这么暗示的。他说女人常常对她要嫁的男人一无所知,特别是在战时。丈夫说什么,她们……她们就信什么。”

“这种说法没错,我觉得。”

“你不要也说这种话!我受不了。我们都深陷泥潭之中,多么疯狂的想法都会相信——但那不是真的!我——”

她停住了。厨房的门开了。

贾尔斯走了进来。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打搅到你们了吗?”他问。

克里斯多夫从桌子旁边走开。“我正在学习烹饪课程。”他说。

“真的吗?好,我说雷恩,此时此刻私下谈心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离厨房远一点,听见了吗?”

“哦,可是确实——”

“你离我妻子远一点,雷恩。她不想成为下一个被杀的人。”

“这个,”克里斯多夫说,“正是我所担心的。”

显然贾尔斯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只是脸色更加阴沉,成了砖红色。“担心是我的事,”他说,“我会照顾好我妻子的。你滚出去吧。”

莫莉果断地说:“请离开吧,克里斯多夫。是的,走吧。”

克里斯多夫慢慢朝门口走去。“我不会走太远的。”他说。这话在莫莉听起来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你到底出不出去?”

克里斯多夫发出孩子般咯咯的大笑声。“好,好,中校。”他说。

他关上门后,贾尔斯对莫莉说:

“天哪,莫莉,你疯了吗?怎么把自己和一个危险的杀人狂单独关在这里啊!”

“他不是——”她马上改了口,“他不是危险人物。总之我会保持警惕的。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贾尔斯冷笑。“波伊尔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哦,贾尔斯,别这么说。”

“对不起,亲爱的。是我太着急了。那个讨厌的家伙。我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莫莉缓缓地说:“我替他感到难过。”

“为一个杀人狂感到难过?”

莫莉白了他一眼。“我确实可能会为一个杀人狂感到难过。”她说。

“你还叫他克里斯多夫。什么时候熟悉到叫名字了?”

“哦,贾尔斯,别胡说了。现如今所有人都称呼名字,你是知道的。”

“认识两天就这么叫?不过或许不止两天了,说不定这位假冒的建筑师克里斯多夫·雷恩先生在来这儿之前,你们就已经认识了呢?说不定是你让他来这儿的呢?说不定你们早就串通好了呢?”

莫莉瞪着眼看他。“贾尔斯,你是疯了吗?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克里斯多夫·雷恩和你是老朋友了,而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们俩的熟悉程度。”

“贾尔斯,你一定是疯了!”

“我猜你会一口咬定他来之前你们从没见过面。他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住,不是太奇怪了吗?”

“梅特卡夫少校和……和波伊尔太太不也很奇怪吗?”

“是,是奇怪。我常常看书上说那些杀人狂对女人都很有一套。看来是真的。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认识有多久了?”

“你真是荒谬至极,贾尔斯。克里斯多夫·雷恩来这儿之前我根本没见过他。”

“你不是两天前去伦敦和他见面,并且以陌生人的身份安排他到这儿吗?”

“你清楚得很,贾尔斯,我有好几个星期没去过伦敦了。”

“你没去吗?那可有意思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只毛边手套,举在眼前。

“前天你戴的是这副手套,对不对?我去塞勒姆买铁丝网那天。”

“你去塞勒姆买铁丝网那天,”莫莉认真地看着他说,“是的,我出门时戴的是这副手套。”

“你说你去村子里了。假如你只是去村子里,那为什么手套里会有这个?”

他拿出一张粉红色公共汽车票质问道。

两个人沉默片刻。

“你去伦敦了。”贾尔斯说。

“好吧,”莫莉说,她昂起头,“我是去伦敦了。”

“去见克里斯多夫·雷恩那家伙了吧。”

“不,不是见克里斯多夫。”

“那你去干什么了?”

“等一等,贾尔斯,”莫莉说,“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你是想花点时间编个动听的故事吧!”

“我想说,”莫莉说,“我恨你!”

“我不恨你,”贾尔斯慢悠悠地说,“但我真希望自己恨你。我只是觉得……已经认不出你了——我对你一无所知。”

“我也有同感,”莫莉说,“你……你就是个陌生人。一个对我撒谎的人——”

“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谎了?”

莫莉一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编的那个买铁丝网的故事吗?那天你也去伦敦了。”

“我猜你在那边看到我了吧,”贾尔斯说,“你对我不够信任——”

“信任你?我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永远——”

他俩谁都没注意到厨房门被缓缓打开。帕拉维奇尼先生轻轻咳了一声。

“真是尴尬,”他嘟囔着,“我真希望你们两个年轻人说的都不是真心话。恋人吵架总是这样。”

“恋人吵架,”贾尔斯嘲讽道,“可不是嘛。”

“好了,好了,”帕拉维奇尼先生说,“我理解你们的感受。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些事情。我来是告诉你们,那个督察非要让我们都到客厅去。他好像有了什么主意。”帕拉维奇尼先生微微一笑。“警方有了线索——没错,这倒是经常听说,但什么叫有了主意?我非常不理解。我们的特洛特警长,无疑是位积极勤奋的警察,但我觉得他脑子不太灵光。”

“你过去吧,贾尔斯,”莫莉说,“我还得做饭。特洛特警长不需要我也可以吧。”

“说到做饭,”帕拉维奇尼先生轻巧地穿过厨房,跳到莫莉身边说,“你试没试过在烤面包上抹一层厚厚的鹅肝酱,放上一片薄薄的蘸了法式芥末的熏肉,然后再放些鸡肝?”

“现如今鹅肝酱可不多见了啊,”贾尔斯说,“走吧,帕拉维奇尼。”

“要我留下来帮你吗,亲爱的女士?”

“你跟我一起去客厅吧,帕拉维奇尼。”贾尔斯说。

帕拉维奇尼先生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丈夫担心你。太正常了。他不想把我们俩单独留下来。他倒不怕我是个无耻之徒,只是担心我会杀害你。我听他的就是了。”他优雅地鞠了个躬,亲了下自己的指尖。

莫莉尴尬地说:“哦,帕拉维奇尼先生,我确定——”

帕拉维奇尼先生摇了摇头。他对贾尔斯说:“你很聪明,年轻人。不喜欢冒险。我能否向你证明……或是向督察证明——我不是个杀人狂?不,我证明不了。要自证清白简直是太难了。”

他欢快地哼着歌。

莫莉吓得直躲。“帕拉维奇尼先生,拜托不要哼那首可怕的曲子了。”

“‘三只瞎老鼠’——就是这个!这首曲子已经印在我脑海里了。现在想起来,真是首恐怖的儿歌。这首儿歌一点也不好听。不过孩子们喜欢恐怖的东西,你注意到没有?歌词相当富有特色——残忍的英国乡村风。‘她用刀切掉鼠尾巴。’小孩肯定喜欢这种——我来给你讲讲小孩是怎么想的——”

“拜托别讲,”莫莉小声说,“我觉得你也很残忍。”她的声音骤然升高,歇斯底里地大叫。“你笑呀笑呀……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在玩——”

她开始大笑起来。

“冷静点,莫莉,”贾尔斯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客厅。特洛特要等得不耐烦了。别管做不做饭了。谋杀案比吃东西要紧得多。”

“我倒不同意你的观点,”帕拉维奇尼先生一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们后面一边说,“死刑犯也要吃顿丰盛的早餐呢——人们常常这么说。”

他们在大厅里碰到克里斯多夫·雷恩,贾尔斯对他怒目而视。雷恩焦虑地瞥了莫莉一眼,不过莫莉正高昂着头,目视前方往前走。他们简直像支前行的军队一样走到客厅门口。帕拉维奇尼先生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后。

特洛特警长和梅特卡夫少校站在客厅里等着。少校看起来闷闷不乐。特洛特警长脸色红润,显得精力充沛。

“很好,”大家进来之后,他说,“我把大家聚在一起是想做一项实验——鉴于此,我请求大家配合。”

“会花太长时间吗?”莫莉问,“我忙着做饭呢。毕竟大家要吃饭吧。”

“好,”特洛特说,“你说得对,戴维斯夫人。可是不好意思,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情!比如说波伊尔太太就再也不需要吃饭了。”

“真是的,警官,”梅特卡夫少校说,“这么说话太不得体了。”

“对不起,梅特卡夫少校,我只不过想要每个人都配合做这件事。”

“你找到滑雪板了吗,特洛特警长?”莫莉问道。

这位年轻人脸一红。“没,我没找到,戴维斯夫人。不过我基本可以锁定偷东西的嫌疑人了,而且也知道偷窃的目的。我暂时不发表任何言论。”

“请别讲出来,”帕拉维奇尼恳求道,“我向来认为要在令人激动的最后关头再揭晓答案才好,对吧。”

“这不是一场游戏,先生。”

“不是吗?我觉得你错了。在我看来这就是场游戏——对某人来说。”

“凶手正乐在其中。”莫莉小声嘀咕着。

其他人惊讶地看过来,她脸一红。

“我只是在转述特洛特警长对我说过的话。”

特洛特警长看上去不太高兴。“帕拉维奇尼先生,最后关头解谜说的好像是悬疑惊悚小说,在小说里倒没有什么问题,”他说,“但这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

“只要,”克里斯多夫·雷恩一边小心翼翼地摸着脖子一侧说,“别发生在我身上就好。”

“好了,”梅特卡夫少校说,“别说这种话了,年轻人。警官要跟我们说后面要怎么做了。”

特洛特警长清了清嗓子,开始打起了官腔。

“不久前,我对所有人做了询问,”他说,“你们对于波伊尔太太遇害时所处的地点作了陈述。雷恩先生和戴维斯先生在各自的卧室里。戴维斯夫人在厨房里。梅特卡夫少校在地下室。帕拉维奇尼先生就在这个房间里——”

他停顿一下,又继续说:

“这都是你们的说法,其真实性我无法验证。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说得再清楚一点——这里面有四句是真的,有一句是假的。是哪一句呢?”

他扫视着每一个人。没人回应。

“你们当中的四个人说了真话,一个人撒了谎。我有个办法可以找出撒谎的人。一旦找出对我撒谎的那个人,那么我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贾尔斯刻薄地说:“不一定吧。有的人可能因为其他原因而说谎。”

“我不这么认为,戴维斯先生。”

“您的方法是什么呢,先生?刚才不是说没办法验证那些说法吗?”

“是的,但是假如让所有人再重复一次当时的行为呢。”

“呵,”梅特卡夫少校轻蔑地说,“犯罪重现。馊主意。”

“不是犯罪重现,梅特卡夫少校。是让无辜的人行为重现。”

“你期望从中得到什么结论?”

“请原谅我暂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您是想,”莫莉问道,“让我们再做一遍?”

“差不多吧,戴维斯夫人。”

一阵沉默。沉默中透着些许不安。

这是个圈套,莫莉想。这是圈套——可我看不出来他要怎么——

房间里看起来好像有五名罪犯,而不是一名罪犯加四名无辜者。他们都用质疑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这个神情笃定、微笑着的年轻人,他提出的办法听起来不像是要耍什么花招。

克里斯多夫尖叫起来:“可我不明白——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就让我们重复之前的行为,能看出什么来呢?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是吗,雷恩先生?”

“当然了,”贾尔斯慢悠悠地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警官。我们会配合的。我们都按之前那样完全重现一次吗?”

“重复当时的行为,没错。”

他的话有些模棱两可,这让梅特卡夫少校猛地抬起头来。特洛特警长继续说:

“帕拉维奇尼先生跟我们说,他坐在钢琴前面弹一首曲子。帕拉维奇尼先生,你可以给我们演示一下当时是怎么做的吧?”

“当然可以,亲爱的警官。”

帕拉维奇尼先生灵巧地跑到房间另一边的大钢琴前面,坐在琴凳上。

“钢琴大师要弹奏谋杀信号曲了。”他炫耀着说。

他咧嘴一笑,故意姿势夸张地用一根手指弹起了“三只瞎老鼠”的曲调。

他正得意得很呢,莫莉想。他乐在其中。

在宽敞的房间里,这首轻柔舒缓的曲子营造出怪异恐怖的气氛。

“谢谢你,帕拉维奇尼先生,”特洛特警长说,“我想问,你弹的曲调和先前完全相同吗?”

“是的,警官,相同。我反复弹了三次。”

特洛特警长转头对莫莉说:“你会弹钢琴吗,戴维斯夫人?”

“会的,特洛特警长。”

“你能像帕拉维奇尼先生那样弹这首曲子吗?弹奏的方式要一模一样。”

“当然可以。”

“那你就去坐在钢琴前面吧,等我给你发出信号之后开始弹琴好吗?”

莫莉略显疑惑,然后慢慢走到钢琴那边。

帕拉维奇尼先生从琴凳上站起来,大声抗议:“警官,可我记得你是让每个人重复自己做的事。在这儿弹琴的人是我啊。”

“是要重复与先前相同的行为——但没说必须让同一个人去做。”

“我……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贾尔斯说。

“这么做是有用意的,戴维斯先生。这种方法能验证你们各自原本的说法——可以说是针对特定某个人的说法。好了,拜托各位。我会给你们分配不同的地方。戴维斯夫人留在这里,钢琴前面。雷恩先生,能麻烦你去厨房吗?正好帮戴维斯夫人照看下晚餐。帕拉维奇尼先生,你去雷恩先生的卧室好吗?你可以像他当时那样发挥自己的音乐才华,吹一段‘三只瞎老鼠’。梅特卡夫少校,请您去戴维斯先生的卧室检查电话好吗?然后是你,戴维斯先生,去看看大厅里的橱柜,再去趟地下室好吗?”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四个人慢慢朝门口走去。特洛特跟在他们后面,回过头看一眼。

“数到五十就开始弹吧,戴维斯夫人。”他说。

他跟在其他人后面走了出去。在门关上之前,莫莉听见帕拉维奇尼先生刺耳的说话声,“我才知道警察也这么喜欢玩室内游戏啊。”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莫莉听从指示数完了数,开始弹琴。于是,这轻柔而残酷的曲子再次回荡在宽敞的房间里。


三只瞎老鼠,

看它们如何跑……


莫莉感觉心跳越来越快。正如帕拉维奇尼所说,这是首不可思议、怪异恐怖的儿歌。儿歌中透出孩子对怜悯的不解,而如果大人也是这样就太可怕了。

她隐隐约约听到从楼上卧室里传来了口哨声,吹的是同一首曲子——是帕拉维奇尼正在扮演克里斯多夫·雷恩的角色。

突然隔壁藏书室的广播响了起来。一定是特洛特警长打开的。这么说,他自己是在扮演波伊尔太太了。

可是为什么?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圈套设在了哪里?她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圈套。

她感觉脖子后面吹来一阵冷风。她猛地扭过头。显然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房间——不,屋里没别人。但是她突然感到紧张和恐惧。要是有人进来了呢?假如帕拉维奇尼先生从门口溜进来,偷偷走到钢琴边,用他细长的手指掐住……

“你是在为自己的葬礼演奏吗,亲爱的夫人?有个令人愉悦的想法——”瞎说……别傻了……别胡思乱想。而且,你听得见他正在楼上吹口哨,就像他也能听见你在弹琴一样。

她一想到这儿,手指差点从琴键上滑落!当时谁都没听到帕拉维奇尼在弹琴。这就是圈套吗?有没有可能帕拉维奇尼先生根本就没弹钢琴?他没在客厅,而是在藏书室。是在藏书室里掐死了波伊尔太太?

特洛特安排她弹琴时,他很生气,甚至气急败坏。他强调弹奏那首曲子时很轻,以至于在屋外听不见。因为如果这次有人听见,而之前那次没人听见——那么特洛特就达到目的了——找到了那个说谎的人。

客厅的门开了。莫莉本以为是帕拉维奇尼,几乎都要叫了出来。可进来的却是特洛特警长,这时这首曲子她恰好弹完第三遍。

“谢谢,戴维斯夫人。”他说。

他看起来扬扬得意,动作轻快,信心十足。

莫莉从琴键上收回双手。“你的目的达到了吗?”她问。

“是的,确实,”他语带兴奋,“我真的达到了。”

“哪个人?是谁?”

“你还不明白吗,戴维斯夫人?好了,没什么难猜的。顺便我得说一句,你真是太愚蠢了。你让我找出第三个受害人,结果你自己现在相当危险。”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对我不够坦诚,戴维斯夫人。你对我有所隐瞒——就像波伊尔太太也对我有所隐瞒一样。”

“我不懂。”

“哦,不,你懂。我第一次提起隆里奇农场案时,你就一清二楚。没错,心知肚明。你很不安。确认波伊尔太太曾经在这个地方做住所安置员的人就是你。你们俩都是本地人。因此,当我猜测第三个受害者会是谁的时候,一下子就确定是你。看得出来,你掌握了隆里奇农场案的第一手资料。要知道,我们警察才不像看起来那么愚蠢。”

莫莉低声说:“你不懂。我不想回忆那件事。”

“我懂。”他话锋一转,“你结婚之前姓温赖特,对不对?”

“对。”

“你的实际年龄比自己报的稍大一点。一九四○年发生那件事时,你是艾比威尔学校的老师。”

“不是!”

“哦,是的,你是,戴维斯夫人。”

“我不是,我告诉你了。”

“死掉的那个孩子曾经偷了张邮票,写过一封信设法寄给你。他在信里寻求帮助——向他和善的老师。查明孩子没去上学是做教师的职责,而你没有去查。你对那个可怜的小鬼写的信视而不见。”

“别说了。”莫莉脸颊发烫,“你说的是我姐姐。她是学校的老师。而且她也没有对那封信视而不见。她生病了——得了肺炎,直到孩子死后才看见来信。这让她极为痛苦……极为痛苦……她是个异常敏感的人。可那不是她的错。因为这件事让她刻骨铭心,所以我也从来不敢提起。对我来说也一直是个噩梦。”

莫莉用手捂住了眼睛。当她把手拿开时,特洛特正盯着她看。

他轻声说:“原来是你姐姐。好吧,反正——”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没有关系,对吧?你姐姐——我弟弟——”他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此时,他正得意地笑着。

莫莉仔细看他手里拿的东西。“我一直以为警察是不会随身携带左轮手枪的。”她说。

“警察是不带,”这个年轻人说,“但你要知道,戴维斯夫人,我不是警察。我是吉姆,是乔治的哥哥。我从村子里的电话亭打了个电话,说特洛特警长在来的路上,你们就以为我是警察了。等我到这以后又把屋外的电话线切断,这样你们就没法往警察局打回去。”

莫莉瞪着眼看他。此时她正被手枪指着。

“别动,戴维斯夫人——也别叫——否则我立刻扣动扳机。”

他还在笑。莫莉恐惧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孩子般的笑容。他连话音也成了孩子般的声音。

“是啊,”他说,“我就是乔治的哥哥。乔治死于隆里奇农场。那个可恶的女人把我们送到那里,农场主的妻子虐待我们,而你们又不肯施以援手——三只小小的瞎老鼠。我那时说过,等我长大要把你们都杀掉。我是认真的。从那以后我就在策划了。”他突然皱起眉头。“部队里的人总是让我厌烦——那个医生不停地问我问题——我不得不逃跑。我怕他们阻止我做想要做的事情。但是我现在长大了。是大人就可以随心所欲做事了。”

莫莉定了定神。她告诉自己,要跟他讲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是吉姆,听着,”她说,“你不可能顺利逃走的。”

他脸色一沉。“有人把我的滑雪板藏了起来,我找不到。”他大笑着,“但是我觉得这没有关系。这是你丈夫的手枪,是我从他的抽屉里拿的。我相信他们会以为是他朝你开的枪。反正我是不太在意。整件事太好玩了。一直在演戏!伦敦的那个女人,瞧瞧她认出我时的脸色吧。还有今天上午那个愚蠢的女人!”

他点了点头。

这时一阵清晰的口哨声传了过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人在吹“三只瞎老鼠”的曲调。

特洛特吓了一跳,手枪也随之一晃。有个声音喊道:“趴下,戴维斯夫人。”

莫莉趴在地上,藏在门边沙发后面的梅特卡夫少校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特洛特。枪响了,子弹射进一幅普通的油画里,是已故的埃默里小姐珍爱的油画。

顷刻之间乱成一团——贾尔斯冲了进来,克里斯多夫和帕拉维奇尼先生紧随其后。

梅特卡夫少校牢牢抓住特洛特,短促有力地说:

“你弹琴时我就溜了进来,藏在沙发后面。从一开始我就留意他了——就是说,我知道他不是警察。我才是警察——坦纳督察。我们和梅特卡夫商量好,由我来代替他。苏格兰场认为有个人来比较好。好了,老弟——”他很温和地对已经屈服的特洛特说,“你跟我走吧。没人会伤害你。有我们照顾,你不会有事的。”

这位古铜肤色的年轻人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童音问:“乔治不会生我的气吧?”

梅特卡夫说:“不会。乔治不会生气的。”

他从贾尔斯旁边经过时小声说:“他已经疯了,可怜的家伙。”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帕拉维奇尼先生碰了碰克里斯多夫·雷恩的胳膊。

“你,我的朋友,”他说,“也跟我过来吧。”

只剩下贾尔斯和莫莉,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夫妻俩相拥在一起。

“亲爱的,”贾尔斯说,“你确定他没伤到你吗?”

“没有,没有,我一点事都没有。贾尔斯,我真是太糊涂了。我差点以为你——你那天为什么去伦敦呀?”

“亲爱的,明天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想去给你买个礼物,又不想让你提前知道。”

“太巧了!我去伦敦也是给你买礼物,而且也不想让你知道。”

“我对那个神经病忌妒得要死。我当时气疯了。原谅我吧,亲爱的。”

门开了,帕拉维奇尼先生像只山羊一样蹦蹦跳跳地进来了。他满面笑容。

“打断你们和好了……多么美好的场面。可是,哎呀,我得跟你们告辞了。有辆警用吉普车设法开了过来。我要说服他们带我一起离开。”他弯下腰,神秘兮兮地对着莫莉低声耳语,“过几天我可能会有点尴尬——不过我相信能处理好。假如到时候你收到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一只鹅、一只火鸡、几罐鹅肝、一只火腿,还有几双尼龙袜,是吧?你要知道,这是我对这么迷人的女士的一点敬意。戴维斯先生,我的房费放在大厅的桌子上了。”

他吻了吻莫莉的手,然后又蹦跳着出了门。

“尼龙?”莫莉嘟囔着,“鹅肝?帕拉维奇尼先生是谁呀?圣诞老人吗?”

“黑市交易那种人吧,我猜。”贾尔斯说。

克里斯多夫·雷恩羞怯地探头进来。“亲爱的两位,”他说,“希望我没打扰你们,不过从厨房里传来一阵相当难闻的煳味。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呢?”

莫莉叫苦不迭。“我的馅饼!”她赶紧跑出了房间。

(王占一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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