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8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说不出雨是变大了还是变小了,在走进小餐馆之前,李志勇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的灯泡,淡黄色的灯光照射着一些纷乱的雨丝,在不辨方向地乱舞,令他惊讶的是它们如此纤细而透彻,仿佛每一根都有着自己的生命甚至命运,所以才这般敏感而又不安。

这座开设在青塔小区里的小餐馆,门面和里头都不大,总共只能摆放四张桌子。打着哈欠的老板娘认识李志勇,先问他们想吃点儿什么,又嘟囔了一句:“后厨里也没有什么了,你们要是没啥忌口,我就捡几样给你们随便做做吧!”说完掀开柜台旁边的一条蓝色布帘,走进了厨房。

李志勇端起桌上的一个豁了嘴的白瓷茶壶,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明天就回学校?”

“嗯。”林香茗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李志勇突然觉得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林香茗身上始终存在的那种有距离的温度,让人感到亲切却不亲热,也许他跟呼延云在一起是个例外?反正共事这半个多月以来,李志勇跟他越来越熟悉的同时,也越来越陌生,陌生到每次说话都要反复掂量才敢开口。

也许是意识到餐馆里如此静寂的根源了,林香茗把一次性筷子掰开,一边划擦着上面的木刺一边问:“听说,整个专案组都上了立功授奖的名单,只有你从名单里被撤下了?”

“是啊,因为我把周立平打得太重了,按照纪律本来是要给我开除出警队的,老杜跟上面说了情,给我个功过相抵完事。”李志勇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摸了半天打火机没摸着,“可是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打他,往死里打!”

林香茗淡淡地问:“为了逼他说出凶器在哪里?”

“那都是借口,我他妈就是想打他!”李志勇一边说一边把一次性筷子狠狠一撅,撅断了才想到这个应该是用掰的,愤愤地往桌子上一扔,“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该打吗?!”说这句话时,他挑衅地瞪着林香茗,但在林香茗沉静如水的神情面前,又渐渐收敛了凶恶的目光,转过头去。他望着玻璃窗上映射出的蓬头垢面却又目眦欲裂的自己,良久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大片无形的白色,掩盖住了那张野兽一般狂躁的面孔。

隔着蓝色布帘的厨房里响起一阵炒菜的锅铲碰撞声。李志勇喝了一口热水,声音低沉地问林香茗:“听说你给上级打了报告,坚持认为周立平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这么回事吗?”

林香茗点了点头:“有。”

“为什么?凭什么?”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再一次蹿了起来,“就因为没有找到那把榔头,你就要让一个背负四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别看他是未成年人,四条人命够他关一辈子的!”

“也许你没有看我的报告。”林香茗平静地说,“我没有否定他杀死了房志峰,但另外三位死者:杨桦、小吴和高小燕,我认为并不是他杀死的。理由有很多,除了没有找到凶器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房玫受袭事件中,作案者的犯罪手段和行为模式都与前面几起案件呈现了本质上的不同——”

“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志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这回并非从楼道里突袭,而是敲开门进屋之后再砸头!”

“就你说的这一点,已经是巨大的差异了。根据你在案情分析会上做出的推理,前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与凶手认识,但不算太熟,只能让受害者放松警惕,却还远远达不到开门请进、登堂入室的地步——这也恰恰是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设定的前提条件。如果你了解行为科学和犯罪心理学,就会明白,连环杀人凶手对受害者的甄选遵循着极为严格的标准,这不是因为吃惯了咸豆腐脑儿就吃不下甜豆花儿,而是基于自保和隐蔽的需要。有一点可以证明,前两起案件,为什么你和高小燕调查走访了那么长时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与两位受害者都有关联的嫌疑人,就是因为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是以自己和受害者在警方的调查中建立不起任何纽带关系为绝对前提的,这是他的隐身衣和防护伞,一个窟窿都破不起的,否则他就要暴露、就要被捕。而房玫对于周立平而言呢,同班同学、互相借书,当晚周立平去房玫家之前还打了她家的座机问她在不在,进屋后‘行凶’时不戴手套,逃走时也不做任何掩饰和化装,就算没有呼延云的推理,警方在随后的排查中也会轻而易举地锁定他,这哪里像是一个已经连续杀害三人的凶手所为!何况在他被捕后,警方也没有发现他与前面三位受害者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和联系。”

“据我所知,对于连环杀人犯而言,当警方或外界环境给予过大的压力时,是有可能导致他的行为出现像基因突变那样的改变的。”李志勇不服气地说,“周立平被捕前,警方、治安联防以及群众已经织好了一张搜捕他的天罗地网,向他不断收拢,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对略熟悉的人发起突袭,因为那些人都提高了警惕,但是兽欲又没法满足,所以他只能向对他完全没有防备的熟人下手了,反正他最后也可以杀死受害者,不怕暴露——”

突然,他怔住了。

他意识到了这句话中的巨大漏洞。

“是啊!”林香茗幽幽地说,“问题就在于,既然已经杀死了房志峰,周立平为什么没有一脚踹开那扇薄薄的房门,杀房玫灭口呢?”

李志勇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盘蒜蓉莜麦菜和两碗米饭,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转身回厨房去了。两个人探出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李志勇先开了腔:“你刚刚提到了呼延云的推理,难道不恰恰因为刘思缈在还原碎玻璃鱼缸时发现了眼镜碎片,而呼延云根据眼镜碎片做出了推理,我们才在案发后迅速抓住了周立平吗?虽然那个人渣在被捕后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据他的同学说,小燕被害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渣确实没戴眼镜,由于上课时看不清板书,还找同学借笔记来抄,同学问他眼镜去哪儿了,他说是打碎了。这个推理在你那里难道也一文不值?”

“我不否认推理是一种基于科学与逻辑的真相还原,但这个还原必须依靠证据的证实,否则就算再精彩也只是真相的最大可能——99%地接近真相也不等于真相。”林香茗说,“呼延云确实推理出了真凶可能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推理漫画,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却没有必然性。不错,通过呼延云的推理我们抓住了周立平,但是接下来需要证据的‘逆推’时结果又如何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他与前面三起案件有关联的证据,能够找到的证据都是‘疑似关联’:周立平的鞋号与步态与疑凶所留足迹高度相仿,却没有找到同一双鞋;创口疑似同一凶器造成,却没有找到那把榔头;第二起凶案发生当夜追击过疑凶的联防队员们觉得李志勇的体型很像那个被追击者,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这么多‘疑似’还不够吗?”

“不够!”林香茗温和但又斩钉截铁地说,“古往今来的所有冤假错案,都是因为把‘疑似’当成了‘事实’。”

李志勇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把筷子往饭碗上一拍,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因为老柴的心理画像做对了,面子上挂不住,才这么一个劲儿给周立平洗白!”

事实上,专案组乃至整个警队内部都是这么认为的。按照柴永进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凶应该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长期居住在地下室、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除了“流动人员”这一点之外,其余和周立平的特征一模一样。“简直神了”!回想起林香茗对这一心理画像的质疑和反对,就连杜建平也忍不住拍着柴永进的肩膀说:“说到底,破案还得靠咱们这些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家伙,满嘴洋词儿的娃娃们还是嫩了些,书看得多,事经得少,就是不牢靠。”而得知林香茗给上级打报告不同意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后,很多刑警都未免齿冷,当面和背后都有冷嘲热讽的难听话,林香茗从专案组离开时,竟没有人说送他一送。还是李志勇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走出布满枯枝落叶的院子、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才专门打了个电话约他今晚一聚的。

听了李志勇刚刚说出的话,林香茗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只是双眸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李志勇有些后悔,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但他已经对林香茗建立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既佩服他年纪轻轻就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成熟和内敛,深深为他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又隐隐约约地对他有些畏惧,看不透他深藏不露的城府,猜不透他鬼神莫测的心机……也许还夹杂着些许对他的妒忌吧——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警官大学的高才生,更因为他对人心的洞察和世事的洞明远远超过年龄大他许多的自己……李志勇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伤害不了林香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之间远远算不上友情的情谊,这种情谊本来就将随着工作关系的结束而结束,现在因为这一句嘲讽,恐怕是要提前猝死了。于是,五味杂陈的情绪和内疚,化成了一声粗鲁的吆喝——“老板娘,来几瓶啤酒!”

不知不觉又喝多了。

从小饭馆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水气在半空中浮动。林香茗推着自行车,李志勇扶着车座,踉踉跄跄地跟在旁边……一阵寒风吹过,街边光秃秃的树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近似哭声的呼哨,几片最后的落叶就在旋转中化为了齑粉,街角一处覆盖在烤白薯用的化工桶上的黑色油毡扑棱棱地吐着舌头,仿佛在笑,却笑得格外狰狞。

两个人这么一路走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突然,路边一个纱帘半掩、点着红色灯泡的“休闲按摩坊”响起了一阵劣质推拉门被硬生生拽开的吱呀声,接着一个穿着紧身衣和黑色丝袜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发出妖娆的声音:“两位帅哥,进来做个按摩不?”

“滚!”李志勇张嘴就骂。

“我×你妈!”那女人立时翻脸,正要说出更难听的,林香茗把市局给他的临时工作证一亮,吓得那女人面如死灰,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倒退回店里,哗啦一声关上门,拉帘熄灯,一声不吭。紧接着,这条小街上的其他几家按摩店也都像着了风的蜡烛一样齐刷刷灭了灯。

街道瞬间陷入了废墟一样的死寂。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绕回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望月园的门口。

抬头看着高台上那尊诡异莫名的汉白玉雕塑“月亮公公”,不知怎么的,李志勇突然发了脾气。

“我不懂,我他妈就是不懂,咱们当警察的,不就是为了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吗?可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周立平不可呢?!”

“众生皆苦,罪恶容易定性,人却不容易定性。”林香茗平静地说,“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那些人。”

“那是什么?”

林香茗想了想,慢慢地说:“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红:“难道我们努力的目标,不就是创造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吗?”

林香茗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吗?”

一句话,宛如当头泼了盆冰水,激得李志勇心里一哆嗦:林香茗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觉得林香茗的话荒谬极了、可笑极了,却又有着某种一针见血的尖锐,就像今晚见面前那突如其来的口琴声一般,足以让他在每个夜深难寐的时分辗转反侧、百思不解……

正在他想向林香茗问个明白时,林香茗却伸出手来与他告别了:“太晚了,早点儿回家歇着吧,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你了,将来我们还有的是一起工作和见面的机会呢。”

李志勇突然就难过起来,伸出一只手,使劲跟林香茗握了握,突然又心有不甘地问:“香茗……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可你就是不想说出来呢?”

林香茗愣了一愣,凝神思忖了片刻,突然望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问李志勇:“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李志勇望着那一长条罗列向上的台阶,刚刚下过雨,在蘑菇伞状的公园地灯的照射下,每条台阶都因为坑坑洼洼的积水而闪烁着不规则的光芒。

想了很久很久,他都想不出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林香茗却只是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林香茗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李志勇感到无论对林香茗、对周立平、对“西郊连环凶杀案”、对眼前这十五级台阶,心中都是一片迷惘,这种迷惘是如此强烈,一如他十年之后站在扫鼠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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