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扫鼠岭案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假如用一个词来概括警方在逮捕周立平之后的状态,大概没有比“蒙圈”两个字更合适的了。

当然,一开始不是这样的,真的,所有人都以为既然抓住了周立平,接下来整个案件将像庖丁解牛一样容易。所以专案组士气高涨,为了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板一块,采取“先外围后攻心”的策略,督促各个相关部门加班加点,把所有与案情相关的证据都搞到手、弄扎实,然后再集中精力审讯周立平。

先来看物证。

首先是法医中心传来消息:通过在邢启圣住处提取到的头发,与扫鼠岭隧道风亭里发现的编号C尸体进行DNA比对,确认编号C尸体确系童佑护育院院长邢启圣本人。

通过在童佑护育院住宿室提取到的头发、医院进行先心病治疗中采用自体血回输技术留存的血样,与编号A、B、D三具尸体分别进行DNA比对,也已确认他们都是护育院的孩子。

其中,编号B的女尸名叫董心兰,今年九岁,生前患有轻度脑瘫,父母双亡,有一个姐姐早已不知去向;

编号A的男尸名叫赵武,十二岁,也是个孤儿,患有严重的先心病;

编号D的那个被压在最下面的小女孩名叫李颖,五岁,生前患有唐氏综合征,智力存在障碍,被父母遗弃。

对童佑护育院工作人员的审讯证明,这群孩子是一个月前从A省来到本市的,为的是参加本市一家民营医院“爱心医院”的福利治疗和体检活动。“爱心医院”亦属“爱心慈善基金会”出资承办的综合性民营医院,以收治儿童疑难病症患者为主,在治疗儿童先心病、脑瘫、重症肌无力等领域都颇有口碑,每年的秋天和冬天,医院都会从A省的福利院接过一批孩子来,给他们做全免费的治疗和体检,根据媒体报道,这一善举已经持续几年了。当然,由于医院的条件有限,不可能让孩子们住进医院,就在医院附近租了座小楼,让孩子们临时居住,这就是童佑护育院的由来。

紧接着,刑事技术处对唐小糖从隧道风亭下面找到的那块江诗丹顿手表和黑色Zippo防风打火机进行了检验,根据池凤丽、崔玉翠等人的辨识,以及对邢启圣昔日照片的比对,可以确认这两样东西都是邢启圣随身携带的物品。不过除此之外,在犯罪现场的反复多次勘查,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物证——别说这些了,楚天瑛带着几个刑警撅着屁股在苗圃忙活了两天两夜,连蚂蚁洞有几个都能数得一清二楚了,却没有发现半个可以做同一认定的指纹或足迹。

也许米其林3ST浩悦轮胎留下的车辙是个例外。专案组对名怡公关公司的车辆情况进行了调查,通过购车单的记录和斯派4S专卖店提供的资料,认定苗圃里的车辙,正是案发当晚周立平开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的那辆黑色斯派留下的,这是案发以来最有价值的同一认定!一般来说,单凭这一证据足以让犯罪嫌疑人无可抵赖,低头伏法,但面对的是周立平这样一个对手,专案组不敢掉以轻心。按照他们的设想,那辆车里一定藏有可以指证周立平的物证,不妨多获取一些“弹药”再进行审讯,以便在周立平百般抵赖时将其一举击溃。所以警方花了很大力气,在周立平的居住地、童佑护育院、名怡公司所在的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等一切能想到的停车地点展开了搜索,天眼系统把从案发到周立平被捕这段时间的本市所有交通监控系统拍摄到的图像进行了大筛查,但好几天过去了,就是找不到那辆车。专案组转变思路,从“弃车”的方向考虑,联合交警大队、消防大队以及西郊治安保卫大队,把扫鼠岭里里外外搜了个底儿掉,甚至还组织了六个搜山小队沿扫鼠岭往西山方向的公路搜索,都快搜到邻省了,依然一无所获。考虑到周立平在案发第二天是正常上班的,他无论把车开出多远,扔到什么荒郊野外,都存在着一个要“回来”的问题,所以不可能跑出太远,因此那辆黑色斯派轿车的不翼而飞,更是让所有人困惑不已……

物证的搜索到此就算彻底梗阻了,虽然一把大火造成的毁灭性后果早在专案组预料之内,但有价值的物证这么少,还是令不少警员气沮不已。

再来看人证,包括对受害者的个人情况的调查,以及案件关系人的证言。

首先是邢启圣的个人情况,他今年五十五岁,年轻时曾经是A省省会医院的医生,结过一次婚,老婆跟他离婚后出国了。他有一个弟弟名叫邢启贤,任“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也许正是通过这层关系,邢启圣后来离开了省会医院,来到本市,在“爱心医院”任职皮肤科主任医师,做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为什么又从医院离开,做了童佑护育院的院长。虽然“爱心医院”只是家民营医院,但规模不算小,从重点科室的主任医师改去当一个实质上不过是“黑民宿”的主管,这比坐过山车的下坡出溜得还快,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待调查。

邢启圣的前妻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邢运达,二十八岁,目前任名怡公关公司的副总。周立平被捕的当天,警方对名怡公司展开了初步的调查,发现邢运达没有上班,费了好大劲,才在他的同居女友家里找到了他,在把其父丧命扫鼠岭的消息告诉他之后,他的表现很是奇怪,苍白的瘦脸上一开始非常麻木,后来突然嘴角抽搐起来,不停地问是谁杀了他爸,恶狠狠地说要亲手宰了凶手给他爸报仇,说着竟从腰间拔出一把开了刃的关兼常[日本名刀]。警方对此毫无准备,好几个人一拥而上才把他摁住,将刀夺了下来……他的麻木和狂躁都不像是装的,但一个年近三十的大小伙子,又是公关公司的副总,表现出了这么不成熟的心智,还是让警方困惑不已。林凤冲甚至悄悄派人调查他在扫鼠岭案件发生时有无不在场证明,后来发现当晚这小子正在和几个朋友玩儿绝地求生,刷了整整一夜,而且开了虎牙直播,一切都有视频记录,在网络游戏里杀人过瘾的他,绝无去扫鼠岭上一逞凶威的可能。

得到邢启圣的死讯后,邢启圣的弟弟邢启贤和A省福利院院长崔文涛立刻坐高铁来到本市,他们表示一定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邢启贤今年四十八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衣着整洁,谈吐文雅,只是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不竖起耳朵根本听不见。谈起哥哥的死他忍不住流了泪,但泪流得很有节制,恰在干纸巾一擦即湿和湿纸巾一擦即干之间。对于刚刚发生的案件,他提供不了太多的信息,只是不停地强调两件事:第一是哥哥长年在外地居住,自己和他联系甚少,偶尔有联系也纯粹是工作性质的;第二是哥哥是个好人,从来就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

相比之下,A省福利院院长崔文涛跟邢启贤完全是两种风格。依林凤冲的想象,在福利院任院长的应该是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或老奶奶,所以初见崔文涛时,他比见到卸妆后的网红还要震惊:此人不仅个子矮小,而且长得獐头鼠目,活像一只饿了一冬天的黄鼠狼,由于龅牙的缘故,两片薄薄的嘴唇总合不上似的,这张合不上的嘴里话特别的多,见到警方后就不停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好好好,一定一定一定,没问题没问题没问题”,要不拦着能说满“中国有嘻哈”整个赛季,但仔细一听全都是废话。

崔文涛对邢启贤毕恭毕敬,这让林凤冲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从组织架构上来说,省福利院院长是公家人,而“爱心慈善基金会”说到底不过是个民营的慈善机构……直到柴永进悄悄提醒他“你忘了,杜老板的女儿就是被这个基金会下属的校园贷公司逼死的”,他才恍然大悟。

值得一提的是,接待邢启贤和崔文涛的全程,杜建平都没有出面,一直让林凤冲代理。

林凤冲有心给杜建平出口恶气,所以对邢启贤和崔文涛一点儿没客气,所有的话都是横着出来的,但这俩人一个神情冷漠寡言少语,一个啰里啰唆却答非所问,时间一长搞得林凤冲也觉得不是办法,只好换了副不那么敌对的口吻,这才摸出了一些情况:A省属于经济不发达的贫困省份,直到改革开放前都存在着诸如近亲结婚、儿童免疫工作下县不下乡等问题,残障儿童特别多。之后靠着采矿业和印刷业的发展,经济上有所好转,但这两个工业都属于污染大户,所以又导致畸形儿的出生率不断增加。这些孩子被大量遗弃,当然还有不少是父母双亡,或者父母外出打工留给老人照顾,而老人去世后又联系不上其父母的……省内现有的福利院再增加十倍都不够,民政部门只能号召各县、乡、镇“自行解决”,其主要办法就是民间募捐,再用善款支持福利院的各项开销,爱心慈善基金会就是这时成立的。总会设在省会,每个县都有分会,通过慈善募捐等方式获取了大量资金,实际上成为A省福利院及其设立在各县、乡、镇分院的金主,并逐渐掌握了各个分院建设和管理的控制权,而A省福利院总院也越来越成为一个纯粹的办公机构。说到这一点,崔文涛打了个比方:“我们总院就像是网上商城,没有自营平台,打开网购页面全都是加盟分店,只不过监管和物流归我们负责。”——像遇害的董心兰、赵武和李颖,都是从分院挑出来的患儿,集中到总院,再送到本市的。

物流看来确实是省福利院负责的,但监管就不一定了。当林凤冲问起“把这些孩子从省里送到本市的人是谁”时,崔文涛说了个名字。林凤冲又问:“这个人为什么没有留在本市,对孩子们的安全进行监护?”崔文涛说有童佑护育院就不需要再留人了,一切由童佑护育院负责,等孩子们体检和治疗完毕,护育院会通知省福利院派人把孩子接回去。林凤冲的口吻立刻严厉起来:“童佑护育院负责?它负得起责吗?那么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由谁来负责?”崔文涛眨着眼睛不说话,余光瞄着邢启贤,却又不敢多瞄。邢启贤沉默了很久才说:“必须承认,确实存在监管上的漏洞,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应该如何查漏补缺,改进工作,杜绝此类事件再一次发生,将是我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一步工作的重点。”

林凤冲听完这番话,不禁目瞪口呆。

这俩人从市局离开时,林凤冲明确告知他们:在案件没有全部查清之前,请不要离开本市,以备警方随时征询。

邢启贤没有说话,崔文涛则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好好好,我们还要等陶会长回来,向她汇报工作。”

崔文涛口中的“陶会长”,是指爱心慈善基金会会长陶灼夭,今年三十八岁,单身,其父陶秉曾经担任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虽然退休多年,但在地方上依然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并且还挂着基金会名誉会长一职。陶灼夭每年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本市居住——陶家在本市原来有三套住宅,反腐风暴开始之前,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把房子的产权都转移或清退了,致使纪委在调查中扑了个空——她现在居住的地点在五星级的荷风大酒店E座四层的一个套间里。需要说明的是,“爱心慈善基金会”把整个E座都租了下来,作为驻本市的办事处,有二十多名工作人员在此工作。另外,荷风大酒店距离童佑护育院和爱心医院都不算太远,三者虽然在地图上不属于同一个街区,但是彼此之间步行距离都不超过十五分钟,这一点随着时间推移,在案件侦破中将凸显出越来越重要的意义。

陶灼夭在扫鼠岭案件发生的第二天凌晨一点,乘坐法国航空公司的航班前往巴黎了,她走得非常突然,实在不明白她何以要乘坐这么一班红眼航班匆匆出国,对此,就连身为副会长的邢启贤也一脸茫然。面对林凤冲提问的“陶灼夭急着出国到底有什么事”,他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这让林凤冲明白了:陶灼夭出国没有跟他以及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任何领导打招呼。但订票系统显示她是在前一天晚上九点半订的机票,尸检结果证明,那时邢启圣还活着,所以警方也就没有将她的出走与扫鼠岭案件联系起来。当林凤冲打通她的手机时,她已在巴黎,在电话里她的声音疲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得知扫鼠岭案件之后,手机里一片死寂,很久很久,在电话里她突然大声抽泣起来,不停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刑警林凤冲凭着直觉做出了两个判断:第一,陶灼夭可能真的不知道扫鼠岭案件;第二,她一定知道一些跟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当林凤冲要进一步追问时,陶灼夭做出了一件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她居然把手机挂断了!再打过去,已经关机!

这让林凤冲想起了小时候跟同学下棋,经常发生下不过了就掀棋盘的事儿,但眼下四条人命陈尸扫鼠岭,岂能棋盘一掀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他连续拨打陶灼夭的手机多次显示关机之后,又向邢启贤要来她的微信,加对方好友不予通过,只好写了一条短信发过去,不外乎希望你早日回国配合警方调查,不要隐瞒案情,否则将承担法律责任云云,不过陶灼夭始终没有回复。

林凤冲联系巴黎警方,对陶灼夭的行动有所监控,但这条线就此暂时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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