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听到周立平说自己是从扫鼠岭跑着去杏雨路的,刚喝了一口咖啡的郭小芬“扑哧”一声喷了出来!她一面用纸巾擦着桌子,一面说着“抱歉抱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过会儿刚刚强忍着不笑了,马上又笑了起来,扬着手对刘思缈表示对不住。她的笑声是那样富有感染力,搞得刘思缈也笑了起来。

“我都能想象到,老杜鼻子被气歪了的那副模样。”郭小芬笑着说。

刘思缈点点头:“是啊,当时凤冲也差点儿坐不住了,恨不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揍周立平一顿,可是他一向沉得住气,想起搜查周立平房间时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反而觉得,周立平说的可能是真话。”

“床底下那三双跑鞋,还有邻居们证明,周立平早晚都有在小区里跑步的习惯。”郭小芬说。

刘思缈“嗯”了一声:“而且凤冲查询了周立平的档案,发现他早在学生时代就多次获得学校的长跑冠军,入狱期间他坚持了这个习惯,在牢房里他原地跑,放风在院子里绕圈跑,出狱之后他还参加过市里举行的马拉松和半马,虽然没有拿过名次,但肯定具备相当的实力——更加重要的是,有‘马友’证明:周立平周末曾经到扫鼠岭一带参加越野训练,锻炼体能,训练完了就干脆直接跑回市里。”

“你们有没有对周立平从扫鼠岭跑到杏雨路的时间进行过检验?”

“进行了,找了警队里一位在市马拉松比赛拿过奖的警官,他捡了一条最便捷的小路,从扫鼠岭跑到杏雨路,测算了一下时间,耗时四十三分钟。如果是周立平跑,估计可能要四十八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按照周立平所言,他绝无十点半在扫鼠岭杀人焚尸,然后十一点整到达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可能。”

郭小芬沉思了一下:“但是依然有其他的做法,比如——”

“比如他实施杀人计划前就在附近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杀人焚尸后,骑上自行车,在杏雨路附近下车跑到街心公园……这个我们考虑到了,也试验过了,可行性是有的。”刘思缈说,“问题在于,天眼系统的设计和设置,固然是针对机动车道的违章事故进行监控,但也能拍摄到非机动车道的情况。从扫鼠岭到杏雨路,如果是跑步,抄近道、走小路、穿胡同,确实可能全程处于天眼系统的盲区或死角,但如果骑车,想在半个小时内抵达,绝对地避开监控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郭小芬打断她道,“只要骑行的就是跑步的那条路不就成了。”

“真的不行。”刘思缈说,“我们仔细调查过,从扫鼠岭到杏雨路,走小路的话,好几段路况特别复杂,不是在修路就是在挖沟,跑步么,就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事儿,要是骑车的话,有些地方必须下来推着车走,加在一起的时间肯定要超过三十分钟了——总之我们试过多种组合的方法,都证明:骑车的话,想半小时内赶到,就逃避不了天眼;逃避得了天眼,就不可能半小时内赶到。”

“这样啊……”郭小芬浮现失望的神色。

“他这么一说,审讯其实就进行不下去了,我们掌握的唯一能够证明他与扫鼠岭案件有关的,就是他开着斯派驶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的照片,现在人家承认当晚去过扫鼠岭,也承认是开着斯派去的,然后人家说了,车是邢启圣自己开走的,林凤冲特地带周立平去了一趟扫鼠岭,他大致回忆,车就停在通往银麓山路和苗圃小巷交叉的那个路口的马路东边,也就是说,他离开后,邢启圣只要左转直行就能把车开进小巷里,完全符合现场车辙运行的痕迹——”

郭小芬突然打断刘思缈的话:“我说,林凤冲那个傻实在该不会因为周立平一番话,就没有排查他是否采用交通工具赶往杏雨路了吧?”

“凤冲实在,可是不傻。”刘思缈说,“警方不仅通过几个叫车APP和摩拜单车的终端系统,调出了案发当晚扫鼠岭地区所有的使用记录,证明周立平当晚没有使用过这两样交通工具,而且还利用天眼系统对案发当晚所有从扫鼠岭地区开往杏雨路一带的车辆进行了排查,没有任何司机记得搭载过这样一位乘客——包括黑车司机在内。我知道你还想到了公交车,且不说坐公交车在时间上难以把控,而且警方也调出了从扫鼠岭开往城里的几班公交车的监控视频,连周立平的影子都没有发现。”

郭小芬用手杵着下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假如周立平事先在扫鼠岭附近准备了一辆汽车,犯罪后不是直接开车进城,而是往西绕了一段山路,然后再从其他道路回城的呢?”

“依然存在时间上的难点:从扫鼠岭往西进山,想绕山然后进城开往杏雨路,最快捷的方式是绕翠微山,从翠微山的北麓下来……所谓‘望山跑死马’,更别提绕山了,晚上十点半,就算不顾交通安全的超速驾驶,到达杏雨路也要超过十一点了。”

郭小芬一时间傻了眼。

刘思缈轻轻一叹:“所以说,现在周立平等于是把难题甩给了我们,怎么证明他不是跑步去的杏雨路……”

“或者说,找到他在三十分钟内从扫鼠岭到达杏雨路的办法。”郭小芬说。

刘思缈轻轻地摇摇头:“排除杀人焚尸到路上其他耽搁的时间,也许留给他的只有二十五分钟——这还不算他把那辆斯派藏起来的时间。”

“骑自行车和开汽车,从扫鼠岭到杏雨路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我们计算过,骑自行车,二十到二十五分钟可以赶到;开汽车,考虑到时间是晚上,不存在堵车的问题,但一路上红绿灯较多,需要十到十五分钟吧。”

郭小芬从挎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粉色皮面的小本本,在上面划拉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跟周立平约架的人,有没有发现周立平当晚赶到时有长跑后的迹象,比如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什么的?”

“他那天情绪很激动,新仇旧恨,见到周立平没说两句就开打了,所以回忆了半天也不敢打保票,只依稀记得周立平那天显得很疲惫,只是——”刘思缈苦笑了一下接着说,“只是杀人焚尸、清理现场也会使人很疲惫的。”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咖啡店侍应生走过来,问她们要不要加水,刘思缈示意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一些,椪柑雪梨茶在水柱的冲压下翻滚着橙白色的浮沫,等侍应生走远了,浮沫也渐渐淡去,她才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觉得有些烫,又放在了桌子上。

“那么,根据审讯的结果,专案组对案件的进一步勘查得出了什么意见呢?”郭小芬问道。

“专案组其实出现了分裂,杜建平以及大部分办案警员,都主张加大审讯的力度,务必让周立平交代实情,但林凤冲和楚天瑛认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在周立平身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反而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不过由于蕾蓉出具了一份鉴定报告,导致专案组又统一了认识,大家一致认为:对下一步工作,确实应该调整一下方向和思路。”

“法医鉴定报告?”郭小芬有些惊讶,“不是蕾蓉早就拿出来了吗?”

“不是,是一份根据周立平受审视频所做的心理鉴定报告,通过周立平对每个回答的语速、语态、表述方式、神情变化等,分析了他的回答有哪些地方可能存在疑点。”

“这么厉害!谁做的?”

“蕾蓉说是因为案情重大,部里特批,找了一位旅居国外、身份保密的行为科学专家做的,但老杜他们看完都觉得很有道理。”

“说说看。”

“那位行为科学专家把周立平每一次接收问题后的反应时间和对答语速进行了比对,发现是一个很均衡的状态,并不很慢,但也不很快,而且可以说是对答如流,毫无破绽,很明显是有所准备,甚至是进行过预演的。不过这在有过前科的犯罪嫌疑人身上很常见,不能说明什么,但其中有一处回答,出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前后矛盾。”

“哪个回答?”

“周立平说自己当晚九点多接到邢启圣的电话,让他去童佑护育院接他,用了‘说有急事’四个字,由于林凤冲问邢启圣是谁,打断了一下周立平的思路,所以重新问起‘他找你什么事’时,周立平的回答是‘他晚上喝多了,开不了车’,言外之意,邢启圣找他的‘事’只是个代驾,跟‘急’字完全无关,这里出现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语态递减’;更加微妙的是,后面他又说自己赶到护育院以后,邢启圣让他在车里等了二十多分钟才出来,这哪里是有什么急事?但很可惜,由于林凤冲当时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周立平将怎样‘掩饰’自己的行为上,而对他‘坦白’中的这一明显矛盾之处,没有进一步追问。”

郭小芬瞪圆了眼睛。

“此外,还是这段回答里,出现了整个审讯过程中罕见的两根‘bony spur’。”

“‘骨刺’?”郭小芬不大明白,“什么意思?”

所谓审讯,就是审讯人员挖掘案件中的疑点,让受审人解释这些疑点,从中寻找那些无法弥缝或者弥缝后漏洞太大的“窟窿”。因此,受审人的应答模式大体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铆钉式的,一种是橡皮泥式的。顾名思义,前者是你挖一个洞,我就可丁可卯、严丝合缝地填一个洞,不多不少;后者往往出自那些心理素质很差或者渴望立功赎罪的嫌疑人,审讯人员问一个他恨不得回答俩,弥漫或发散得厉害……而周立平的所有应答都是铆钉式的,绝不游离问题之外,但有两处出现了例外:第一,当林凤冲问“邢启圣是谁”的时候,他本来只需要回答“童佑护育院院长,跟我们郑总是朋友”就足够了,偏偏又加一句“但我不喜欢那人”;第二,在林凤冲问“你去了吗”的时候,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有啥办法”……

郭小芬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周立平的回答画蛇添足,而且表现出了鲜明的感情色彩。”

“对!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这表明受审者存在着心虚或心慌,甚至是某种‘逢迎’‘讨好’审讯人员的心理倾向,结合刚才那个语意上的前后矛盾,等于是在连续四个问答里集中出现了多处心统失调,对于具有丰富的受审经验、心理素质绝佳的周立平而言,这是极不正常的。”

“那么,上述分析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那位行为科学专家认为,从整个对话来看,周立平的一系列心统失调,就是从‘说有急事’开始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起点。很可能,周立平无意间地说出了真实的情态,也就是说,当晚邢启圣确实用‘急事’为借口叫来周立平,让他去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但周立平马上意识到:这是不能对警方讲的,讲出来是对自己不利的,所以瞬间乱了方寸,才有接下来一系列的回避、淡化,并连续两次刻意表达自己对邢启圣的反感和厌恶,试图撇清自己与邢启圣的关系,使警方不去深究邢启圣找他到底有什么‘急事’——这恰恰说明他对扫鼠岭案件绝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一无所知,只是存在着难言之隐。”

郭小芬的脸上不由得露出钦佩的表情:“这个分析我服气。”

“对这个分析,大家都很服气,而且也颇受启发,专案组一致认为:之前审讯和调查的重点完全放在‘去扫鼠岭之后发生了什么’,接下来应该把案件看成一个整体,还要搞清楚‘去扫鼠岭之前发生了什么’,比如邢启圣跟周立平到底是什么关系,邢启圣当晚叫周立平去护育院究竟有什么‘急事’,黑色斯派在当天早些时候有过什么样的行驶轨迹,等等,这样才能找到案发的本因,查清案件的真相。”刘思缈说。

郭小芬点了点头,然后把脑瓜儿往前探了一探:“那么,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到底希望我协助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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