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马所长、小郭同志,你们喝水。”居委会齐主任把两个装着水的纸杯放在了马笑中和郭小芬的面前,胖胖的圆脸蛋上堆满了笑意,“有啥问题你们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讲。”

这里是周立平租住房屋所属的街道办,一排砖砌的平房甚是朴实,只是被南边的楼房遮挡了阳光的缘故,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潮气,而且现在虽然是上午九点半,但照样要开着白炽灯才不显得昏暗。马笑中和郭小芬赶来的时候,齐主任已经站在门口等候他俩,往自己办公室带的路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说管片儿民警打了招呼,必须做好接待工作。郭小芬望着面有得色的马笑中,心想这矮胖子在警队里的人脉和能量还真是不能小觑。

马笑中一边捧着纸杯喝水一边说:“主任您坐,咱们警民一家亲,我来您这儿,就当是远房亲戚来串门儿,虽然头一回见面,但我不拘着,您也别瞎张罗,行不?”

这话搁谁都听着舒服,齐主任笑得一脸褶儿,赶忙把马笑中他们想要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周立平被释放后,姨妈家早已经把房子连同那间地下室一起卖掉,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回不了也不想回冬青街道——很少有刑满释放犯愿意再回服刑前的住地,承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但是坐牢这八年,外面的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他为了能尽快适应环境,在得到相关部门的批准后,就把落脚点选择在了离冬青街道不算太远的夏荷街道,毕竟这里也是他曾经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的地方。他拿着释放证明来报到的时候,齐主任亲自接待的他,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等,也给了他几句半软半硬的警告,大约就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很正,近几年都没有出现过恶性犯罪了,“西郊红箍队”的大爷大妈们不是白给的,绝对不会给任何违法犯罪的行为以可乘之机。周立平除了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了几个问题之外,对那些申斥性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过从第一次接触开始,齐主任就觉得他很不一样。

“怎么说呢……以前我接待过的刑满释放犯,不管面子上的还是骨子里的,总之都是一副很谦卑的样子,你说一句话,他点两个头说三次‘是’,叫他坐下他一定站着,脸上的笑永远在讨好你,周立平可不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有礼貌,面对面坐着听你说话时很认真,虽然看不透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但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在听,而不是敷衍,这倒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感——当然,我不会因为这点儿好感就忘了他是个杀人犯。”

不光齐主任,所有的基层部门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周立平的双手曾经沾满鲜血,一直对他严加防范。在他入住了现在这个住处之后,曾经有一两个月,白天楼下总有三个以上的“红箍队”队员装成聊天下棋的样子把守着,晚上联防队也恨不得围着那栋楼绕圈圈,不过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周立平除了买一些必要的日用品,整日宅在家里,几乎很少下楼。

“我听说他找房子时遇到了不少麻烦?”郭小芬突然插了一嘴。

齐主任点点头:“谁愿意把房子租给一个杀人犯啊。据说好几次,合同都签好了,定金都交完了,房东听说了周立平的身份,又违约了,宁可交违约金,也不把房子租给他。不过具体我不太清楚,你得问圆满地产的中介小罗,他帮周立平跑前跑后的,最后租下了现在的住处。”

“现在的房租一天比一天贵,周立平怎么付得起?”郭小芬接着问。

“那套小一居的租金本来就不贵,房东在国外做生意,不缺钱花,所以这几年也没怎么跟着国内的行情往上涨;另外周立平坐牢那些年,做工也挣了一点儿钱,正好用来交房租。”主任说,“当然他也害怕坐吃山空,所以安定下来之后,经常到居委会打听工作的事情,可惜我们一直都没有给他找到合适的岗位……”

“啥没有合适的岗位啊,就是怕给他找到工作,一出家门就不好监控了呗。”马笑中一脸坏笑地说。

齐主任也笑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最后齐主任还是给周立平找到了工作。

这事儿说来也是一个巧合。夏荷街道的社区中间有栋小白楼,原本是想办一所幼儿园的,后来被区考试中心占了做办公楼,有一辆货车经常中午十一点半来运送材料什么的,山呼海啸地在狭窄的楼群之间穿梭,正赶上小学放学,非常危险,居委会提醒了司机好几次,但无济于事,齐主任亲自出面,那司机仗着自己是“区里的”,连她也不放在眼里。这天中午那货车又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学生们尖叫着跑散开时,有个小女生被绊了一跤坐倒在地上,多亏去社区食堂打饭的周立平路过,一把将她拉开,车轮几乎是擦着身子驶了过去。

货车停下之后,司机刚刚打开门下了车,周立平就扑了上去!

“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满脸的肉拧巴着。要不是我正好路过,喊了他一声,没准儿他立时就把那司机生吞活剥了!”齐主任回忆道。

周立平一看齐主任,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掉了。

“这人谁啊?”那个司机也吓得够呛,“凶神恶煞的。”

齐主任说:“我们这儿刚刚接收的一刑满释放犯,手上有好几条人命的,你今后别这个时间来送货了,躲着他,开慢点儿。”

这个一向嚣张得不行不行的货车司机,连连点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从此货车进出社区改成了上午十点,而且慢进慢出的。

这件事解了齐主任一个心结,她找到周立平说:“要不,你去咱们社区门口那条大马路做交通协管员吧,早晚岗钱少一点儿,全天岗钱多一点儿,你愿意做哪一个?”

周立平选了全天岗。

这又让齐主任感觉很踏实,因为全天岗需要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八点站在十字路口执勤,反而更利于对周立平的监控。

从此周立平就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站在红绿灯下面指挥交通,主要是拦阻行人和骑车人的闯红灯行为,另外遇到机动车出什么事故,及时配合交警疏导交通。这个工作很简单,面临的压力主要是长时间站立的身体疲倦和部分不守交规者的辱骂甚至殴打。对于周立平的体力,齐主任是有信心的,让她没想到的是周立平工作的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跟任何不守交规者发生过争执,对于违反交规的行为,他是坚定地拦阻的,但碰上那些不听拦阻,反唇相讥甚至撸胳膊挽袖子的,他只是忍让。

“他挨过打没?”郭小芬问。

“有几个交通协管员没挨过打的?”齐主任苦笑道,“打人的多半是开豪车的大老板,打完撒一地钱就走人。”

“我听说,有位刑警受袭丢枪,警方把周立平列入怀疑对象,到咱们居委会调查时,您还帮他说了句话?”

齐主任对这句话有些敏感:“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替他说话,我就是觉得他改造得还好。”

齐主任承认,随着时间推移,她对周立平的印象是越来越好。特别是去年七月底的一天,四十二度高温,她中午外出办事时,看见别的交通协管员都坐在树荫下乘凉,只有周立平站在太阳地儿指挥交通,后背的汗水把马甲都浸透了,心里挺不落忍的,觉得可惜了个大小伙子。转念又一想,唉,谁让他当年杀了那么多人呢?这都是报应啊!

郭小芬问:“难道你们不知道,判刑的时候只坐实了他一起谋杀吗?”

“其实他到底杀了几个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十年前那起案子太大了,盖上三层棉被都捂不住的。”

“那么,有没有周围的群众或干部对咱们社区收留了这么个人表示反对呢?”

“嘀嘀咕咕的牢骚,那是一定有的,但是案子毕竟发生在十年前,现在时代变化这么快,眼巴前儿的都忙不过来,谁还在意十年前的事儿啊?再者说了,就周立平那么一个服服帖帖的样子,连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都说了,他还连环杀人呢,递他把指甲刀怕他都不敢拿……所以扫鼠岭那事儿一出来,真的把我们都惊到了。老祖宗说得有道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后来周立平怎么又去了名怡公关公司呢?”

“有一天他突然找我,说找到新工作了,不做交通协管员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些警惕,他找到啥新工作了?会不会想甩掉我们的监控?不过他很老实,把新工作单位的相关材料交给我一份,我让负责刑满释放人员帮教工作的同志去名怡公关公司调查了一下,回来说是一个正规的公司,我才放了心,但具体他是怎么去这个公司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郭小芬看了马笑中一眼,示意自己已经问完了。马笑中笑嘻嘻地站起来,对齐主任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去周立平的住处看看。”

齐主任连忙起身:“我带你们去吧。”

“甭价,您忙您的,那边应该有同志留守着呢,我们直接过去就成。”马笑中一再让齐主任留步,可她还是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或者咱们居委会的其他同志,有没有看见过周立平和什么人走得特别近啊?”

齐主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您再想想,哪怕不算来往密切的,只是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也算。”

这么一点,齐主任想起来了:“有两个人,一位是西郊二中的退休教师朱敏,白发苍苍的一个老太太,曾经当过周立平高中的班主任,她来居委会打听过周立平的住处,应该是去看过他;还有一个……我说不大清楚,只是有一天傍晚下班时扫过一眼,就在咱们社区花园里面,隔着绿植墙,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我从来没有见过,挺漂亮的,跟周立平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擦眼泪……”

马笑中乐了:“得嘞,每个案子都应该有个女人,最好是漂亮女人,顶好是爱哭的漂亮女人,这案子才有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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