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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5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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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马笑中和郭小芬敲开朱老师家门的时候,呼延云和李志勇来到了燕兆宾馆,准备找会展部经理孙静华打探她帮助周立平找工作的原因。 燕兆宾馆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座苏式建筑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以前只承接官方的会议和活动,后来出于搞活经济的需要,也对那些财力雄厚的私营或外资企业打开了大门,在这里开完会后印到宣传册上,往往显得更有“权威感”,所以特别受到那些保健品贩子和养老保险推销商的青睐……走进院落的大门,沿着散碎落叶的林荫小道向前,很远就能看见高耸的尖顶、灰色的楼体和宽大而古板的窗户。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泽最煎熬的时节,绿到苍绿、红到苍红,半绿半红的笼着一层灰,细细看时,阳台上那些纹理不清的砖雕间竟还挂着残破的蜘蛛网,一切都仿佛把时间浇筑在了水泥之中,僵化、保守、固执而又带着那么一点儿自嘲,以至于从门厅入口处的高大塔柱下走过时,竟有穿越到另一个时空的感觉。 很可惜,会展部的一个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对呼延云和李志勇说:“孙经理今天不在,外出办事去了。” 两人的脸上露出白跑一趟的失望神色,那位工作人员说:“你们找她什么事?是要预约会展大厅吗?”说着从办公桌上的浅蓝色文件屉上拿出一个登记本来。李志勇赶紧说:“我们不是预约会展大厅的。” 工作人员面色一沉:“那你们找孙经理干吗?” 李志勇拉了拉呼延云的袖子,两个人赶紧溜出了会展部的办公室。 “怎么预约会展大厅还要在本子上登记?”呼延云嘀咕道,“就连小学生在补习班上课,都是用电脑预约了啊……” 他们只好改变计划,先去荷风大酒店E座调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的情况。路上,李志勇一边开车一边叮嘱呼延云:“我跟那里的人说熟也不算太熟,毕竟人家是我们的‘上级单位’,个顶个都觉得我们的饭碗是他们赐的,一向对我们拿腔作调的。你去了别瞎说话,露馅儿可就麻烦了。” 荷风大酒店跟燕兆宾馆完全不是一个气质,假如把后者比喻成一位牢骚满腹的遗老,前者就是藏在深闺却又风情万种的熟妇,虽然外面的高墙是用西山特产的虎皮石砌成,看上去威风凛凛,但走进一看,除了大酒店金碧辉煌的主体高楼之外,枕荷花池而憩、倚假山石而栖、卧万花丛而眠的,却是一座座建筑风格各异、至多不过四五层的小洋楼,好像把青岛八大关的别墅拓宽加高之后,重新散落到庭院的各种景致之中。 相较之下,E座隐藏得最深。先要穿过白色的月洞门,然后走过一段迤逦折转、披挂藤萝的长廊,才见到一座白色的小楼,门口的保安见到李志勇,点了点头就放他们进去了。从楼门口到楼道深处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而楼里也静悄悄的,仿佛被坚实的墙壁、深棕色的木门和黯然的壁灯搞乱了时差似的。 在电梯口,他们撞上了一个脑袋很大、身体细弱的男人,长得很像颗豆芽菜,而令呼延云忍俊不禁的是,李志勇这样介绍道:“这位姓窦,是咱们这儿的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内部——具体说就是这座楼里的各种事务。”姓氏和身材如此相宜,却也难得。 窦主任看上去身体不大好,愁眉苦脸的,不停地从裤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卫生纸擤鼻涕:“志勇,你今天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周立平的事儿!”按照事先策划好的,李志勇笑着说,“他在扫鼠岭犯了那么大的案子,公安局一天恨不得来我们名怡公司八趟,搞得郑总头大三圈,生怕有什么事情说漏了被警察抓住小辫子,所以派我和这位新来公司的小张(他指了指呼延云)一起,问一问这两天警方有没有来这边调查什么新的问题,咱们这边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好统一口径。” 窦主任想了想:“案子刚出来那几天,警察倒是来得比较勤,都是老翟接待的,我也没怎么管,后来邢副会长给上面打了招呼,所以这两天警察就来得少了……” “打啥招呼了?”李志勇问。 “还能打啥招呼?”窦主任擤着鼻涕,“打招呼就是打招呼,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还是邢副会长厉害。”李志勇笑道,“对了,陶会长回来了没?” “没有,应该还在法国吧,没联系上……”窦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志勇,你这两天看见张春阳没有?” 李志勇摇了摇头:“没瞅见——陶会长没带他一起去法国?” “没有,他也配?!” “咋了?他跟陶会长又闹别扭了?” “他敢!”窦主任一瞪眼,可能是瞪眼的力气太大,抻得鼻子发酸,掏出卫生纸来又是一顿好擤,“那小子就是一吃软饭的,会长拿他当个玩具,他自己还真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看会长结婚后,他保不齐得披个麻袋片子到地铁上卖唱去。”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激愤之下有些话说出了格,赶紧遮掩道,“我还有点儿事,先出去一趟,今天陶老要来,邢副会长和崔院长都去机场迎接了,我得安排一下食宿什么的。”说着忙不迭地走掉了。 “这么说陶秉来了?”李志勇自言自语道,他见呼延云不大了解这里面的人事关系,便低声说,“陶秉退休前是A省民政厅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爱心慈善基金会’就是他创办的,会长陶灼夭是他的女儿。陶灼夭滞留法国不归,她爹倒急匆匆地赶来本市,看来父女俩都明白这回的事儿不小。” “窦主任不是说给上面‘打了招呼’吗,他们还担心什么?” 李志勇讳莫如深地一笑:“走,咱们上三楼找老廖去,那个人还能说上几句正经话。” 走进电梯,呼延云问:“张春阳是什么人啊?” “过去是个健身教练,后来跟陶灼夭好上了。那小子长得不错,但很阴损,心黑手辣,鬼点子和坏主意特别多,他跟邢启圣走得比较近。” 电梯在三楼停下,打开,他们一起去往老廖的办公室。老廖也是办公室副主任,大高个儿,以前是军人,复员转业来到基金会工作。李志勇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打纸牌,见到李志勇很高兴,让他和呼延云落座,又倒水又递烟。 李志勇把刚才跟窦主任说明的来意又重复了一遍,老廖笑呵呵地说:“这几天警察来得确实少了,咱这是特殊机构,各种关系硬得很,不怕啥!” “可是,毕竟受害者和行凶者都是咱们基金会下属单位的人啊。”呼延云望着他说,“舆论压力还是有点儿大,所以郑总才特别发愁呢。” 老廖又笑了:“郑总的公司就是帮咱们对付舆论的嘛,再说了,舆论那就是个空包弹,听着挺响,屁用没有——你们郑总就是胆子太小!” “话说回来——”李志勇摆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往前探了探身子,“我听说扫鼠岭出事的那天晚上,是你在这楼里值夜班,到底你都看见啥了?” “值啥夜班啊,就是跟这办公室里待着,刷刷微信,打打电脑,谁也不知道会出那么大的事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什么……不过,快八点吧,我到主楼的小卖部去买啤酒,看见邢启圣坐在大堂酒吧那儿吃东西来着。” 呼延云还没开口,李志勇抢先一步发问了:“就他一个人?都吃了什么?” “就他一个人,离得太远,他又坐得挺靠里的,没看清他吃什么。” “那天你看见周立平了吗?” “没有。” “警队里的哥们儿跟我说,那天晚上,陶会长九点半左右突然订票去巴黎,她那天在这楼里住吗?” 老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大准,一般来说,陶会长晚上肯定要回四层她的私人套房里住的,但也保不齐她去别的酒店了,这个具体得问一下客房部负责给陶会长打扫房间的小胡。” “我看楼下有保安站岗啊。”呼延云说,“晚上除了您值班,这楼门口没有保安吗?” 老廖眯起眼睛:“老弟,你是不是关心得有点儿多了?” 李志勇连忙打圆场:“小张是新来我们公司的,不大懂事儿,他也是好心,想全面了解情况,现在风声不大对,有些人可能想把事儿往陶会长那边引,所以要弄清楚陶会长出事当晚的动向,万一污水泼到她身上,我们才能帮她撇清。” 老廖一愣,看了一眼关闭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压低了声音说:“邢启贤、崔文涛和老窦?” “你心里有数就行。”李志勇不清不楚地回答了一句。 “妈的,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老廖气愤地骂道,“自打陶老退休那天开始,邢启贤就想把灼夭挤出基金会,自己当会长,这次他哥哥一死,他这个受害人家属更可以漫天开价了。我说老翟怎么最近老阴沉着个脸呢,保不齐他们的第一步就是让老窦顶替老翟当办公室主任。” 这里面的人事纠纷,呼延云完全不懂,只好闭口不言。老廖又骂了几句才说:“咱们这楼有个后门,直通步行梯,当然离电梯间也很近,只是钥匙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另外,由于咱们这儿一楼到三楼是办公区,而四楼是陶会长的住宿区,所以步行梯到四楼楼梯口有一扇防盗门,电梯一般人只能坐到三楼,要凭卡才能升到四楼,防盗门的钥匙和卡也都是只有陶会长、我、老翟和老窦四个人有。” “廖主任。”呼延云突然说,“您能否带我们去四楼看一下陶会长的房间?” 老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要是被陶会长知道了——” 呼延云盯住他的双眼:“难道您就没有想过,也许老窦已经趁您不知道,带人上去过了,保不齐还在里面放上点儿什么能证明陶会长和扫鼠岭案件相关的东西……” 老廖张着嘴巴半天没说话,突然站起身说:“走,我带你们上一趟四楼!”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四层装修的奢华程度还是让呼延云吃了一惊:且不说玫瑰浮雕壁纸装饰得宛如仙路的楼道,也不说象牙白欧式书柜打造的一体式书房,亦不说陈设着乌金木真皮沙发的私人影院,仅仅那个衣帽间就比呼延云家的客厅还大,而隔壁单独一间鞋房里的各种名牌女鞋,在开放式橡木鞋柜上一直整齐地堆砌到天花板,熠熠生辉、光彩夺目,正中间那个布艺试鞋墩,四只黑描银的支脚好像四条裹着黑丝的小腿,实在是曼妙和性感极了。 呼延云问老廖道:“陶会长的卧室在哪里?” 老廖带着他和李志勇来到了楼道把头的一个套间,这个套间通往楼道只有一扇门,进去先是一个会客厅,摆着沙发、电视、办公桌什么的,里面是一间卧室,一个深褐色的推拉门将其与会客厅隔断,那个推拉门的门板是实木的,相当厚实,想必有很好的隔音效果,而呼延云发现,卧室的玻璃窗也是双层的……从卧室内粉红色的壁纸、天花板上的整面圆镜和几幅极具挑逗性的裸女油画来看,设置这些隔音效果显然不是为了专心学习。 就在这时,刚刚打了一个电话的老廖走上前说:“我让客房部的小胡马上过来,还真得让她看看,灼夭去巴黎后,这屋子有什么变动没有。” 呼延云伏在窗口往楼下望去,正是E座的后院,这后院与楼的后门相连,院子很是僻静,停着几辆车。他收回视线,在套间的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所有的垃圾桶都是空的,洗手间的牙刷牙缸摆放整齐,驼色地毯显然用吸尘器清洁过,没有一粒碎屑,新铺的床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儿,电视遥控器笔直地躺在茶几上,他还特地查看了办公桌上的便签本,似乎只是个摆设,雪白的纸张上并没有写过字的痕迹。 “小张。”老廖皱起眉头问,“你该不会是个警察吧。” 呼延云极有自信地说:“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不是!” 李志勇用胳膊杵了老廖一把:“咋地,看不起我?真要勘查现场,我这个原来当警察的还要找人替一把?” 老廖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看小张挺专业的嘛!” “不瞒你说,小张确实上过警校,学的是物证检验,所以他看一看,便能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不利于陶会长的东西。”李志勇说。 老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浅灰色保洁员制服,脸有点儿长的女人走了进来,老廖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给陶会长居住的整个四层打扫的小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你们可以问她。” 呼延云问老廖:“您不是说步行梯四楼楼口的防盗门钥匙和电梯卡只有四个人有么?小胡是怎么上来的?” “哎呀,你还挺敏锐的。”老廖拍了拍后脑勺,“忘了告诉你,客房部还有一套钥匙和卡,小胡个人佩戴在身上,方便她上来打扫。” 呼延云点了点头,转身问小胡:“这个套间,你最后一次打扫是什么时候?” 小胡想了想说:“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 “都打扫哪些地方了?” “还不都是那些老地方。”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儿。” “就这屋子呗,还能怎么具体……” 呼延云看出这个小胡也许自恃是陶灼夭的“私人保洁员”,所以有些骄横,正在琢磨怎么办才好,旁边的李志勇把西服扣子一解,一向憨憨的脸孔突然变得严厉:“小胡,我知道你能来这屋子打扫卫生,多半是因为跟陶会长攀个远房亲戚之类的,但是现在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有人想趁陶会长出国,在背后开她的黑枪!我们找你了解情况,就是为了给她挡枪,你别不知好歹,你琢磨琢磨,她要是倒了,别说这E座的四层了,E座的楼门你还能不能进?” 小胡顿时浮现出惊惶的神色:“我……你们想问啥尽管问吧。” “很好。”呼延云问她,“陶会长出国的第二天一早,你来打扫这间屋子的时候,这间屋子是什么样子——换句话说,晚上陶会长住过没有?” “住过。” “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的?” “两个人住的……” “可是陶会长不是第二天凌晨一点就坐上飞机出国了吗……”呼延云说,“你清扫的时候,还记得牙膏和牙刷是什么样子吗?” “牙膏和牙刷?”小胡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当晚有没有使用过?” 小胡想了想:“好像没有用过。” “能否确认?” 小胡又一思忖,点了点头:“肯定没有用过。” “好的。”呼延云说,“你再想想,你清扫衣帽间和鞋房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比平时乱一些?” “确实有点儿乱。”小胡说,“陶姐喜欢干净,从前挑衣服和鞋子,挑完把不穿的都归置好,但那天晚上似乎翻了个乱七八糟就没再管……” 呼延云沉思了片刻,盯住小胡的眼睛问:“小胡,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跟陶会长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敏感”了,老廖想拦,反倒被李志勇拦住了。 小胡摇了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怎么会呢?以陶会长的身份和地位,总不至于在大街上找个人就往这儿领吧?”呼延云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胡说,“以前张春阳总来,最近一阵子陶姐不是准备跟那个姜磊结婚了吗,偶尔也把他往这儿带,张春阳就来得少了,而且过去我早晨收拾屋子,总能在卧室或洗手间的垃圾筐里发现卫生纸裹着的那个……套子,但那天早晨我收拾的时候,只看到床铺特别的乱,却没有看到用过的套子……” “难道那天晚上跟陶会长滚床单的是个女人?”李志勇眨巴着小眼睛问。 “不会!”老廖马上说,“没听说灼夭新添了这嗜好,保不齐用完了就直接扔马桶里冲了。” “姜磊是什么人?”呼延云问。 老廖说了个国企的名字:“姜磊是董事长的独生子,原来一直在国外,半年前回国之后,就跟灼夭好上的,这不最近准备谈婚论嫁了……小张你这快赶上查户口了,还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咱就抓紧撤吧。” 他们一起走到门口,将要出屋的时候,呼延云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那间卧室,又重新折回,抬着头在四壁上寻找着什么,很久都一无所获,可是他不甘心,还是找着。李志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找什么”,他也不说话,只是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忽然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拢着哐哐哐地敲着脑壳,似乎是敲通了什么,走出卧室,站在会客厅,哗啦啦地把那扇深褐色的实木推拉门关上了。 会客厅里的光线陡然暗淡了几分,呼延云搬着一把凳子,放在推拉门前,跳了上去,仔细地查找着—— 找到了! 犹如荧光表的表盘,半明半暗时看不分明的,却会在一切光线被彻底遮蔽后真相大白! 呼延云望着那个只有在推拉门彻底打开后,才会在两个重叠的门框上方洞现的、食指指肚那么大的透孔,微微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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